吳琦

這場突如其來的庭審圍觀里，既有被告人堂皇的技術中立論來考量執(zhí)法者的專業(yè)表現，也有圍觀者的過度同情心來考量大眾的是非倫理立場，更有互聯(lián)網時代背景下，如何平衡技術進步與舊秩序規(guī)則的社會治理命題留待思考。

現實社會永遠不缺少話題，有沒有互聯(lián)網都是如此。

2016年的第一周，一場向全民公開的庭審再次觸動公眾輿論的興奮點，將原本普通的刑事案件審理，迅速鋪陳為難得一見的控辯交鋒與全民圍觀。孰是孰非，在情感、科技、法理、倫理的交匯之處演變得模糊。這既是一場實踐司法透明的公開試驗，更是在新技術驅動社會進步背景下的一次社會治理的思考。

2016 年1 月7 日，北京海淀人民法院，快播涉黃案開庭，快播CEO 王欣受審否認犯罪。

快播涉黃案件始末

1月7日，北京海淀區(qū)人民法院以在線公開“直播”的方式，公開審理深圳市快播科技有限公司及其主管人員涉嫌傳播淫穢物品牟利一案。該案公開審理持續(xù)兩天，海淀區(qū)人民法院以27條長微博形式對庭審全程進行播報，截至發(fā)稿前，微博的案件話題頁顯示累計閱讀次數超過1.4億次。同時，庭審的視頻直播，隨案件的開庭、休庭同步進行，完整呈現了共五個階段的庭審全景，總時長超過20個小時。直播期間累計超過100萬人觀看視頻，最高超過4萬人同時在線。

案件的回放還需要從26個月前說起。2013年11月13日，中國網絡視頻反盜版聯(lián)合行動在北京啟動。優(yōu)酷土豆集團、搜狐視頻、騰訊視頻、樂視網、中國電影著作權協(xié)會（MPA）、美國電影協(xié)會（MPAA）、日本內容產品流通海外促進機構（CODA）、萬達影業(yè)、光線傳媒、樂視影業(yè)當日聯(lián)合發(fā)布“中國網絡視頻反盜版聯(lián)合行動宣言”，表示將聯(lián)合對抗百度、快播等日益嚴重的網絡視頻盜版和盜鏈行為。據當時媒體報道，聯(lián)合行動發(fā)起方宣布，已向法院起訴百度、快播的盜版侵權案件共立案百余起，涉及盜鏈、盜播移動視頻版權的影視作品逾萬部，索賠損失3億元。

2014年3月，有關部門在對快播公司相關應用和欄目進行監(jiān)測中，發(fā)現大量淫穢色情視頻。同年4月22日，位于深圳市南山高新園的快播科技有限公司突遭警方調查，根據群眾舉報，快播公司涉嫌傳播淫穢信息。5月15日，全國掃黃打非工作小組辦公室通報稱，快播公司在提供互聯(lián)網信息服務過程中，存在傳播淫穢色情內容信息的行為，且情節(jié)嚴重。其中包括北京公安和版權部門于2013年底在執(zhí)法檢查中查扣快播公司管理的4臺服務器存儲有2萬多部淫穢色情視頻。5月30日，海淀區(qū)檢察院以涉嫌傳播淫穢物品牟利罪批準逮捕快播CEO王欣。因王欣已逃往國外，次日公安部發(fā)布紅色通緝令。2014年8月8日，王欣在逃往境外110天后被抓捕歸案。2015年2月6日，海淀區(qū)檢察院以涉嫌傳播淫穢物品牟利罪對此案提起公訴。2016年1月7日，海淀法院公開開庭審理此案。

公開庭審和大眾情感

持續(xù)兩天的公開庭審，所引起的輿論動蕩應該是出乎發(fā)起者預期的。作為一樁由色情和互聯(lián)網“勾搭”的“跨界”案件，政法系統(tǒng)原本可能是期望借助公開庭審的法律威儀來震懾一下互聯(lián)網世界的無序，但是，由于辯方精心準備的“賭氣式”辯護和控方捉襟見肘的新技術專業(yè)知識失位，戲劇性地讓這場審判變得“曖昧”起來，仿佛罪犯反而成了“英雄”。

這場圍繞控辯雙方法庭辯論，逐漸放大成圍觀起哄特征的輿論狂歡，從表面看是從控方的專業(yè)知識失位引發(fā)的。從庭審當天下午就流傳起來的控辯對話記錄反映，控方對于IP地址、硬盤的唯一性標志、智能視頻內容識別的可行性等專業(yè)話題的低級認知，很快成為大眾圍觀的吐槽點。一樁控方擁有一年多時間可進行充分準備的案件，呈現出如此無力的證據鏈和無知的對答話術，瞬時令原本的正義方平添一種惡霸式強權氣焰。同時，被告人和辯護方“振振有詞”的技術無罪論辯護策略，巧妙地博得了大眾輿論的同情。再加上整個案件中同行舉報的橋段，使得快播公司和王欣等被告從“加害者”角色發(fā)轉為“受害者”角色。

庭審輿論的超限發(fā)酵，除了控辯雙方臨場表現的外因，更多的，還來源于快播軟件在互聯(lián)網用戶情感領域的內因驅使。

我們先聊聊，快播軟件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軟件。

2014 年6 月26 日，深圳市場監(jiān)管局稽查大隊執(zhí)法人員正式送達對快播公司侵權《行政處罰決定書》，2.6 億元罰單即日生效。

對于不經常上網的人，可能不一定都知道“快播軟件”，但是實際上，從2007年誕生快播軟件直至2014年被查，它已幾近成為一款家喻戶曉的互聯(lián)網應用軟件?？觳ボ浖?，又稱為Qvod或Q播，是一款基于準視頻點播內核的、多功能、個性化播放器軟件。它集成了全新播放引擎，支持自主研發(fā)的準視頻點播技術，應用P2P技術，使用戶只需通過相當短時間的數據緩沖即可直接觀看豐富的網絡高清影視節(jié)目。其技術核心是P2P對等網絡傳輸技術。通俗地講，P2P技術將數據的傳輸不再通過服務器，而是網絡用戶之間直接傳遞數據。這樣通過P2P技術支持建立起來的音視頻信息的獲取，就從傳統(tǒng)的服務器下載形式轉變成不同用戶基于相同數據的相互分享，越多的用戶在分享相同的數據，則大家可獲得越高獲取效率?？觳ボ浖馁Y源占用低、操作簡捷、運行效率高，擴展能力強等特點，使它成為當時國內最受歡迎的萬能播放器。它已不僅是一款播放器軟件，還是一款分享傳播軟件。

坊間流傳，快播當年的用戶數量已達到4億，雖然快播一直沒有針對普通用戶強制建立會員機制，但是曾經安裝過快播播放器的電腦數量是基本可以達到上述數字的。更何況，快播軟件當年還有“宅男神器”的隱晦名號，所暗示的對大尺度性愛視頻傳遞播放的“貢獻”，是大家心知肚明的。快播，以及同類應用軟件，在互聯(lián)網的性與色情文化中，是毫無爭議的生態(tài)角色。在如此龐大的用戶群體和“性感剛需”下，一款流行軟件的戛然而止，其可以造成的用戶情感失落是可想而知的，而這種被迫的告別和失落，在快播庭審的發(fā)酵之下，成為對社會治理者的抗議。

這種抗議背后固然有其非理性的弊病，但是它也同樣將新技術與舊秩序的沖突顯性化出來。

新技術與舊秩序

互聯(lián)網技術被認為是三次工業(yè)革命后最重要的人類發(fā)明。從其誕生之日起，互聯(lián)和分享就是它與生俱來的標簽。而這種基因與舊規(guī)則的抵觸，是每次技術革命帶來社會發(fā)展時，都必然發(fā)生的。

快播案件，從表象看是對以色情信息不正當牟利的懲罰，但是從其起因看，則是新技術業(yè)務的野蠻生長與舊秩序（版權利益）商業(yè)模式的沖突。正如，快播王欣在自辯中強調的，對色情內容的管理失位，快播不是唯一的，為何是唯一遭受處罰的。但是他也清楚，對舊秩序的置若罔聞，快播也是做得最出挑的。

新技術的發(fā)展始終是與對它的受限伴隨同行的。新技術作為攪局者，經常不合時宜地出現在舊秩序面前?？觳ナ录苋菀鬃屓讼氲疆斈甑腘apster。作為全球第一個走紅的P2P音樂分享應用，Napster在1999年誕生于19歲的肖恩·范寧手中，以其高效的分享與搜索快速躥紅于美國的大學中，據稱其鼎盛期超過8000萬用戶，因其廣受追捧聚集大量用戶使用，經常造成高校網絡擁堵而遭到封殺禁用。毫不夸張地說，Napster的誕生是全球唱片業(yè)“毀滅”的開端。此后，美國唱片工業(yè)協(xié)會（RIAA）以版權被侵犯為由起訴Napster，指其涉及侵權歌曲數百萬首，要求每支盜版歌曲賠償10萬美元。2000年法院判定Napster敗訴。2002年Napster宣告破產。但是當年也是美國唱片銷量跌幅最高的一年。

Napster的被迫離開，并不代表P2P技術和軟件的失敗。Soulseek、BT、eMule這樣的知名軟件，至今依然倔強地存活著。P2P技術是踐行互聯(lián)分享精神的典型，它不僅僅實現了用戶之間的相互幫助，更有價值的是，它實現了從互聯(lián)網海量信息深處分享細微的可能。參加過Napster音樂版權戰(zhàn)的著名網絡法律專家勞倫斯·萊斯格曾經在他的著作《思想的未來》中這樣評價Napster：“它的超常之處并不是盜取內容的能力，而是能夠提供海量的內容;它的重要之處并不是用戶可以免費得到麥當娜的最新歌曲，而是能夠找到不知名的新奧爾良爵士鼓手賈森·馬薩利斯的樂隊演奏的《有個東西叫節(jié)奏》?！边@也正是互聯(lián)網的魅力所在，類似的新技術也必將層出不窮。

在美國，“家庭音像錄制法案”（Audio Home Recording Act）規(guī)定，在非商業(yè)的私人使用場景下，公民有權自由地將音樂從一種媒介復制到另一種媒介。這類法律明確劃定了私人、公共、商業(yè)三者之間的界限。這使得那些作為工具的軟件，可以獲得生存的空間。雖然在那些軟件中都還可以搜到大量色情內容，但是，美國社會有共識地認為，對知識產權的過度保護和過弱保護一樣有害。沒有豐富的公共資源，創(chuàng)作的多樣與品質是不可能的。

所以，新技術的自由和舊秩序的控制是需要被平衡的，平衡才能營造出良性的環(huán)境來培養(yǎng)創(chuàng)新與發(fā)展。任何新技術都具有“器”的單純和“術”的多變，社會治理者如何在法律和倫理上做出巧妙地規(guī)范和平衡，是保護發(fā)展的明智之舉。中國管理者們，也在面對著新技術帶來的治理挑戰(zhàn)。

你可能很難想象電話在普及的過程中也曾遭遇過往利益者的瘋狂遏制，但是任何無視趨勢的控制是不能真正阻礙技術發(fā)展的。每種控制都會催生反叛者們樂此不疲地“突圍”，這構成了技術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的基本動力。

回到快播涉黃案件，這場突如其來的庭審圍觀里，既有被告人堂皇的技術中立論來考量執(zhí)法者的專業(yè)表現，也有圍觀者的過度同情心來考量大眾的是非倫理立場，更有互聯(lián)網時代背景下，如何平衡技術進步與舊秩序規(guī)則的社會治理命題留待思考。

最后，引用勞倫斯·萊斯格在《思想的未來》中的一句話作為結束。“我們這代人面臨的不是應當由市場還是政府來控制資源的問題，而是資源是否應當保持自由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