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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樹下的女人(中篇小說)

2016-01-19 15:09薛喜君
小說林 2016年1期
關(guān)鍵詞:寒霜榆樹燒餅

第一章

月光襯著白瑩瑩的霜反射進屋里,盧梨花以為天亮了,她一骨碌爬起來。

“才幾點,你就把我劐婁醒?!背Ed明覷著惺忪的睡眼嘟囔。

盧梨花借著窗戶上的月光看表,才三點半。是早了點兒。她想和衣再側(cè)歪一會兒,常興明粗重的呼嚕聲,讓她厭惡地皺起眉頭。盧梨花索性趴在玻璃窗上看老榆樹,“嘻嘻,你要做新娘子啊?!彼匝宰哉Z。原來,老榆樹披了一身毛茸茸的樹掛,宛若新娘子身上綴滿流蘇的婚紗。盧梨花回頭望一眼常興明,他正張著嘴抽氣,她知道一會兒定是一串蕩氣回腸的呼嚕。常興明不待見老榆樹,他只要看見盧梨花坐在炕上盯著老榆樹發(fā)呆,就氣不打一處來,他說盧梨花簡直就是與高三一個鼻孔出氣的癩蛤蟆。高三整一堂子仙人,不是燒香就是上供,弄得烏煙瘴氣。而她就神神叨叨地對著“妖精樹”使勁。還真像一家人。

據(jù)常興明他媽說,窗口這棵孤零零的老榆樹是修中東鐵路時“老毛子”栽下的。常興明叫它“妖精樹”,只要一喝酒,他就撒酒風(fēng)要把妖精樹砍了。盧梨花就像只老母雞似的張開雙臂貼在樹干上,說你要砍它就先砍我吧。常興明手里的菜刀咣當(dāng)?shù)厮さ讲税迳?,他知道砍樹還能將就,殺人得償命。

盧梨花不想聽常興明刺耳的呼嚕聲,她穿上那件紅白碎花棉襖來到外屋。此時,揉面有點早,面醒時間長了跑堿,烤出的燒餅就失了松軟脆香的口感。爐火被濕煤壓了一宿,死氣沉沉的沒有朝氣。盧梨花用一塊濕抹布遮住爐口,小心翼翼地把爐篦子下積了一宿的煤灰透出來,爐膛下瞬間就一片通紅。她又在爐膛內(nèi)的煤餅上捅了三個眼,上下通氣,三條夾著濃煙的暗紅火苗就“嗵”地一聲躥出來,一股輕微的熱浪也撲在盧梨花的臉上。爐子的火不能浪費,她把鋁鍋坐到火上,一勺小米一勺大米淘好下到鍋里,蓋上鍋蓋后,她又往爐子底下扔四個麻皮土豆。上高一的常美美只要一睜開眼睛就喊餓,就著香噴噴的二米粥和腌透的雪里蕻吃燒餅,美美的早飯也說得過去。盧梨花自己吃烤土豆就頂飽。常興明無論是早上還是晚上,都要捏著酒壺喝上一口。他皺著眉頭說破土豆有啥好吃的,看著都燒心都吐酸水,真是個窮命相,怎么看都不是發(fā)家的娘們兒。平時盧梨花一瞪眼常興明就不吭氣了,只要喝上酒,就算她把眼珠瞪出眼眶也白費。只要有一口酒墊底,常興明的英雄氣概就空前地高漲。盧梨花就好這口,又不想聽常興明捏著酒盅數(shù)落。她一吃烤土豆都蹲到面板下緊著吃,面得起沙的土豆噎得她直打干嗝。常興明沒好氣地拍打著面板上的面,“吃個破土豆也急三火四,又不是偷男人。”

盧梨花本來已經(jīng)弱下去的嗝聲,又此起彼伏地響起來,像剛鳧水上岸的大鵝。

盧梨花吃力地端過面盆,她拽起一綹面,蜂窩均勻,她抿嘴樂了。盧梨花給面使上堿后,往屋里瞭一眼躺在炕上的常興明,他還睡著。左膀子受風(fēng),揉面使不上勁,揉不透的面烤出來的燒餅發(fā)艮。她又看一眼里屋,咳嗽兩聲。常興明第一次沒用她三番五次地叫,就趿拉鞋起來了?!坝挚就炼沽耍叶悸劦较銡饫?。”常興明青黃的臉軟得像一團面。

“你看著都燒心吐酸水,咋還能聞出香?”盧梨花盯著面盆。

“面發(fā)好了?今兒個我搋面。你不是膀子疼嗎?!背Ed明兩只手不由分說地插到癱軟的面里?!捌鋵嵨乙惶燹鮽€三五十斤面也不算啥,當(dāng)鍛煉了唄。”

正在火上炒芝麻的盧梨花,沒搭話。或許常興明早已習(xí)慣了她有一搭無一搭的狀態(tài)。他專心地揉面。炒好了芝麻,盧梨花給面使堿、揪團、搟餅、壓花、滾芝麻、上爐,她做起來得心應(yīng)手。沒一會兒,電烤箱發(fā)出吱吱的響聲,就宛若一群爭搶米粒的老鼠。爐子上粥鍋的熱氣也裊裊地躥到屋頂,天花板上積了一層飽滿而又晶瑩的水珠。水珠個個都懷著哪怕粉身碎骨,也隨時要撲下來享受人間生活的決心,貪婪地俯視著這對男女。

第一爐燒餅仿佛出閣的女子,懷著羞澀和向往,迫不及待地出來了。盧梨花用手指尖點了其中的一個燒餅,一股熱氣滋出來,她急忙把手指含在嘴里哈氣。

“燙著了吧,你老用手摸它干啥?”常興明數(shù)落女人,還湊上前去,“讓我看看,要是起泡了就抹點豆油?”

盧梨花垂下手,說:“哪有那么嬌氣?!背Ed明在她身后嘻嘻地笑出聲。第二爐燒餅入爐,常興明撣掉身上的面塵,拿過酒壺坐到爐子邊。常興明先是自言自語,然后就大聲地說起來:“倆膀子焦酸,我說買個攪面機就舍不得花錢?!彼瓶诰朴掷^續(xù)說,“再說,人家篜饅頭烙餅都用酵母粉,就你還使堿。使堿的面揉不透揉不開,就紅一條白一塊,別說賣呀,自個兒吃都瞅著不順眼?!?/p>

正在清洗面盆的盧梨花瞥他一眼,把手里的刷子啪嗒地扔到盆里,“一喝上酒就磨嘰這事兒,咱是比別人挨累,可老主顧們不也沖著純手工烤的燒餅才來的。要不是靠‘手工這塊招牌,還不早就讓人擠對黃了。現(xiàn)在的生意多難做呀,咱不能自個兒砸飯碗?!北R梨花說話時盡可能地和風(fēng)細雨。

“就這破鋪子還叫生意,無非是餓不死也撐不著的小作坊,真是女人見識。”常興明唾沫星子濺到爐子上。

“你說不是生意,那孩子大人還不是靠它吃飯,你以為我愿意挨這個累,我也知道吃香喝辣的好……”盧梨花的聲音高起來。

“一睜開眼睛說話,就沒好氣兒?!泵烂酪性趶B屋的門框上 。

“不知道你媽作啥妖,二半夜就起來折騰,整得別人也睡不好覺?!背Ed明的話匣子打開,很難關(guān)上。

“來回過火車像地震,你都照睡不誤,我還能影響你睡覺。再說,你那呼嚕聲快趕上火車鳴笛了,還好意思說別人?!北R梨花不想再和他爭論,她篤信,早晨生氣一天不順。她為美美盛一碗黏糊的二米粥放在面板上,讓她快梳頭洗臉吃飯。美美沖常興明翻著白眼,轉(zhuǎn)身進了里屋。盧梨花瞄一眼墻上的電子鐘,麻利地挑起堆在墻角的紅布幌子,掛到房檐的鐵鉤上。

門,吱扭一聲響,一股清涼像淘氣的小狗汪地一聲撲進來。只要盧梨花挑著沾滿油污的幌掛到房檐下,高三一定是燒餅鋪的第一個顧客?!半x老遠就聞著咱家燒餅的香氣,還來六個。”endprint

盧梨花撂下手里的活,要為他撿燒餅。

“我來?!背Ed明笑嘻嘻地放下酒壺。

“唉,跟你說,我昨晚又做夢了,看來這回我要成了?!备呷┮谎郾R梨花,神秘兮兮地對常興明說。

“說說看,老仙又給你托啥夢了?”常興明一本正經(jīng)地問。高三搖頭,說吃了飯好開板,有三雙鞋急等要,若是想聽,就去他家。眼窩黢青的高三托著一袋燒餅,再次瞟一眼盧梨花,興沖沖地走了。高三和常興明是發(fā)小,倆人從上小學(xué)一直到初中畢業(yè),都在一個班。娶了女人后,又都住在父母留下的老房子里,成了鄰居。

老房子下窖,家家都在門里修三四個臺階。太陽吝嗇又勢利眼,專挑高門大戶關(guān)照,很少把光亮照進低矮的窗戶里面。因此,這趟鐵路街的家屬房家家都黑黢黢的,只要進屋就得開燈。可誰家也不想搬離,一來是熱土難離,二來是老房子雖然低矮,卻占著臨街的優(yōu)勢,又是站前的黃金地段。于是,家家戶戶都向大道延伸接出幾平方米。利用這幾平米開起了糧油店、干果鋪子、日用品批發(fā)。不到一年,這里就形成了規(guī)模。開始別人家干的時候,盧梨花還沒覺得有啥甜頭可圖,直到高三第一批從酒廠下崗后,也在主房前接一個磚門斗,并在門斗里開起了掌鞋鋪。眼看著掌鞋鋪的生意一天比一天紅火,盧梨花心里開始泛酸,可她還清高地想,“掌破鞋有啥出息,誰家好老爺們兒干這個?!蹦菚r候,常興明還在酒廠里上班,每月十號都有工資進項。

“梨花,鞋要是壞了就拿來修啊,保證整得像新鞋。”高三正給一雙女人的高跟鞋底粘皮子。

“這個殷勤你可獻不上,人家的鞋壞了不修,直接買新的?!备呷掀艔埡p手袖在棉襖袖筒里,笑呵呵地看著盧梨花。她的話聽上去像是抬舉,可盧梨花覺得她是在奚落自己,當(dāng)然也有幾分嫉妒。畢竟,常興明還端著鐵飯碗吃飯。盧梨花發(fā)誓,再也不去高三家。

可張寒霜卻一反常態(tài)來她家串門,袖手往當(dāng)?shù)匾徽荆屗醋约旱男卵プ雍貌缓每?。張寒霜扭動著粗壯的腰,炫耀著腳上的鞋。盧梨花吃著烤土豆,故意吧唧出響聲,半天才輕描淡寫地說她腳肥,把鞋都撐走形了。張寒霜不生氣,過幾天又穿一雙坡跟,鞋腰上還帶一圈毛的黑色皮鞋,她說這鞋在大城市可流行了,是高三去省城進修鞋料時買的。還說,要是盧梨花喜歡,等高三再去進貨時捎一雙回來。

盧梨花肚子都氣鼓了,呼呼地喘粗氣。晚上,她魚一樣鉆進常興明的被窩,柔聲細語地說也想在門前接出個門斗,開個燒餅鋪。小時候,她看姥姥烙火燒,用烙火燒的法子烤燒餅肯定行。

“得了吧,滿大街的饅頭店、餅屋,就你烤的破燒餅還不把老底賠進去?!?常興明的手順勢在女人身上像蛇一樣的游走,嘴也貼過來。

“我還沒烤,你就說不行?”盧梨花翻身躲開他。大概是想到自己沒本事把門斗蓋起來,她又軟下臉,說就算不開鋪子,接間房子也寬綽寬綽。再說,開個鋪子能咋地,房子又不用租,就是搭點面和油唄,自個家也擋不住吃……男人想了想,摟住她的肩膀說:“那你得先讓我樂呵,要是侍候不好我,蓋房子的事兒免談。”

若是平時,盧梨花早就冷下臉推托,可今天她豁出去了。男人氣喘吁吁地忙活半天,氣急敗壞地從她身上滾下來,問她就不能拿出點真格的配合一下?盧梨花第一次沒有被男人揉搓得心煩氣躁,她望著房笆盤算著蓋房子的事兒,等掙了錢就一天換一雙鞋,一星期換件衣裳。

燒餅鋪在爆竹的爆炸聲中,熱熱鬧鬧地開張了,盧梨花興奮得兩腮像打了胭脂。她對來看熱鬧的張寒霜說,“嫂子,這回你不愛做飯就吃燒餅,保管你吃這頓想下頓。”

張寒霜一撇嘴,“你大哥愛吃面,我和勝利都愛吃米飯。”高三兒子高勝利和美美是同學(xué)。開張才兩天,盧梨花就蔫頭耷腦地沒了精氣神兒,稀落地來兩個買燒餅的,大多是趕火車的旅客??煞阑鸬摹⑹针娰M的、工商稅務(wù),衛(wèi)生防疫的比顧客來得還勤。進門就繃著臉吆喝著要查這個證件收那個費,盧梨花無奈地交了費用。幾天下來,她就被弄得心緒煩躁。工商所的劉博從門前經(jīng)過,他嘀咕說現(xiàn)在的人動作可真快,開個鋪子就像房檐底下長出的狗尿薹。劉博進屋,盧梨花以為又來收費的,就大吐苦水。說自己剛開張,這個費用那個費用交了好幾筆了,還沒賺先搭錢了。劉博說自己不是來收費的,路過進來看看。劉博說她夠?qū)嵳\的,哪有沒掙錢先繳費的,費用先緩緩再交。盧梨花感動得給劉博裝了十個燒餅,反正賣不出去也吃不了。劉博也沒客氣,只是臨走時把燒餅錢壓在喝水的杯子下。

十月底,酒廠被一家公司收購,像常興明這樣用土辦法燒酒的技工,都被動員下了崗。這家公司要把酒廠做大,需要專業(yè)的技術(shù)人員。常興明心里窩火,就和車間的幾個技工攛掇如何上訪。他的心思不在燒餅鋪上,也打心眼里沒瞧起女人做的營生。盧梨花如同拴在碾子上的驢,沒人卸套就下不來。高三每天都過來買六個燒餅,趁買燒餅的空兒跟盧梨花嘮兩句,“梨花,要是再磨豆腐腦就更好了,松軟酥脆的燒餅就豆腐腦,那簡直就是神仙的日子?!?/p>

盧梨花咧了咧嘴,說:“生意不好,也不敢往大了想。”

高三讓她別灰心,自己保證天天吃她烤的燒餅。盧梨花心說,天天吃也就六個。就靠他買這六個燒餅,賠個底掉還白搭了工夫。想歸想,盧梨花還是像恭敬財神爺似的感激高三,每天燒餅一出爐,她就用紙袋先裝上六個。開業(yè)之前,盧梨花特意定做了紙袋子,她說燒餅用塑料袋裝,熱氣跑不出去,濕溻就不酥脆了。一直躺在炕上慪氣的常興明,看到高三天天來買燒餅,他一骨碌爬過來,躥過去奪下女人手里的袋子。常興明表面熱情地跟高三打招呼,可他卻在心里狠狠地罵,“像只狼似的老惦記別人圈里的羊,小心我這桿獵槍走火,跑到你屋里去?!?每次,他都沖高三的背影呸吐一口。盧梨花不屑和常興明計較,她的心思都在賣不出去的燒餅上。半個月過去了,生意還一點起色都沒有。除了高三堅持天天來買六個,鋪子里的人影寥落。有的人還只買一個,說是嘗嘗,一個燒餅再搭個紙袋子,基本沒賺頭。

“不讓你整,偏不信。這回好,賣不出去的燒餅吃不完,明兒個還不吃燒心?!背Ed明捏著酒壺抱怨。endprint

盧梨花沒心思跟他掰扯,她心里琢磨咋能讓生意好起來,一家人總不能坐吃山空。每一爐出來,盧梨花都嘗嘗。平心而論,她也覺得不錯。特別是椒鹽的燒餅,酥脆可口,吃到嘴里,滿嘴都飄著花椒的香氣?!按蟾?,你說實話,燒餅的味道究竟咋樣?”盧梨花問高三。高三誠懇地點頭,說味道沒得挑,百吃不厭。張寒霜撇嘴說還行,她惡狠狠地白了高三一眼說,“再好吃的東西也不能整天貪吃,別再吃倒了牙,吃傷了胃,吃得上吐下瀉……”

每天只發(fā)十斤面,還是賣不出去,盧梨花嘴角起了一串黃亮亮的水泡。她坐在炕上呆呆地盯著窗前的老榆樹,“老榆樹,你說,燒餅鋪真要關(guān)門啊?”一陣微風(fēng)襲來,鋸齒的葉子窸窸窣窣地響起來,盧梨花不顧裂了口子的嘴唇,咯咯地笑出聲——在她看來,老榆樹是在搖頭。盧梨花低頭沉思了一會兒,她突然抬起頭來,應(yīng)該做廣告,要不人家咋會知道有個好吃的燒餅鋪呢?盧梨花從老榆樹那兒得到了靈感和信心,她一抹腿跳下地,拿過特大號的鋁盆發(fā)一大盆面。

“你瘋了,十斤面都賣不出去,又發(fā)那么多面干啥?”常興明差點把酒壺摔出去。盧梨花發(fā)好面就躺下睡覺了,這一夜,她睡得前所未有的踏實。第二天早上,盧梨花把新出爐的燒餅,兩個裝一袋,還在每袋燒餅里配上一小袋咸菜。盧梨花一口氣走了七條街,“祖?zhèn)鞯氖炙?,純手工烤的燒餅,您嘗嘗。門面在鐵路街,紙袋上有門牌號?!?/p>

一上午走下來,盧梨花嗓子干疼,宛若扎了魚刺。生意果然漸漸地好起來,盧梨花很得意自己上門做廣告的舉動。常興明不屑地耷拉下嘴角,“賣得再好,也就掙倆一腳踢不倒的錢兒。要想穿新鞋買好衣裳,等哥給你掙吧?!?/p>

這些日子,常興明從炕上爬起來就往外跑,盧梨花一個人支撐著燒餅鋪。她弄不明白,常興明天天跑外面干什么,還喝得醉醺醺的,家里的活兒一點都指望不上。盧梨花疑惑地盯著剛從一場宿醉中醒來的常興明。

“我一個老爺們兒還能老在家憋著,反正,沒出去養(yǎng)女人就是了?!背Ed明瞇縫著眼睛理直氣壯。

“量你也沒膽,更沒那個能耐。”盧梨花閃身去了外屋。

“嘖、嘖,瞧不起我是不是?”常興明被女人說到了疼處,盯著她的背影剛要呸一口唾沫,一想到女人不是高三,就咽回了唾沫。常興明今天沒往外走,在家里又待得無趣,便來到高三家。高三正捧著一只女人的高跟鞋拋光,張寒霜抄手站在他身邊,腆起的肚子宛若身懷六甲的孕婦?!皣K嘖,今個咋有工夫串門子?”張寒霜陰陽怪氣。

“你就欠高三修理,改明兒讓他把你嘴縫上?!背Ed明習(xí)慣性地呸了口唾沫,挑釁地看著她。

“嘖嘖,俺家老爺們兒就會修鞋,不像你家那位不光會修理你,還會烤燒餅。”

高三說他倆見面就掐,說不定前世是夫妻倆,打離婚了。這世做鄰居,還帶著前世的積怨。高三也知道,張寒霜從心里嫉妒楊柳細腰的盧梨花。

“看出你有錢了,她肚子都鼓起來了?!背Ed明嘻嘻地笑。

“就是,她哪能跟梨花比,你看人家那身材,那臉蛋,根本不像四十歲的女人。你娶了她,是前輩子積了大德?!备呷鹱炷ㄉ嗟乜滟澅R梨花。

壓在常興明心底的一股酸水涌上來,他不耐煩地說,“行了、行了,別老看別人的老婆好,我看嫂子胖得熱氣騰騰的,像剛出鍋的饅頭。”

“行啊,你看張寒霜好,咱倆換?!备呷两谧约旱南胂笾?。

常興明乜斜一眼高三,“別磨牙了,趕緊給我找茶缸子倒水,都渴冒煙了?!背Ed明沒想到高三厚顏無恥地說要換人,他沒好氣地喝一口水,“別扯淡,說說你的事兒,到哪個層次了?”他真想把熱水潑到高三的臉上。高三引常興明走進里屋,掀開一塊紅布簾。一張紅紙上密密麻麻地寫著蠅頭小楷,常興明仔細一看都是人名?!案邚埵稀⒏呃麧M、王學(xué)仁、張殿堂……”常興明一臉迷惑念著紅紙上的名字。高三用手肘拐他一下,讓他別念出聲,他說這都是自己逝去的先人,他們修行得道后上了堂子,通過他,用他們修來的道行,解救苦難的蕓蕓眾生,為勞苦大眾指點迷津……高三說得唾沫星子都崩到常興明的臉上。常興明忍住笑,說高三把自己都說成救世主了。

“你嚴(yán)肅點,要是不信就別到我這兒來?!备呷查g變了臉色。

常興明收斂起笑容,說:“行行,我嚴(yán)肅點,最近我要做點小買賣,你給我掐算掐算要防范點啥?”他一本正經(jīng)地看著高三。

“看在梨花的面子,也看在咱倆一起長大的分上,求我家老仙給你指點一下。”高三點燃一把香,虔誠地舉過頭頂拜了三拜,插到香爐里。高三坐在凳子上,食指彎成勾形敲著桌子,常興明一臉迷茫。高三還敲,他只好問是什么意思?

高三一梗脖子說:“壓堂子的香錢。”

常興明撲哧樂了,“啊,哦——我忘了、忘了?!背Ed明從上衣兜里摸出十塊錢放到香爐前。高三閉上眼睛掐著手指頭默默地念叨著,嘀咕了半天,高三才睜開熊貓一樣的眼睛,盯著常興明看。

“說話呀,死盯著我干啥?”常興明不自在地摸一把臉。高三看了半天才勸他別出去得瑟,說他這個買賣十有八九掙不到錢,還會惹禍上身。高三說他根本沒外財?shù)拿?,別瞎折騰,在家?guī)鸵r一把梨花,把燒餅鋪做大,平平安安地過日子多好。那么好的女人你不好好稀罕,再弄丟了……常興明眼珠子瞪得快要鼓出來,他霍地站起來,“操,這話是你家老仙說的,還是你的心里話。盧梨花自己丟不了,就怕被狼叼去?!?/p>

“咣當(dāng)——”被摔上的門震得高三直眨巴眼睛。

第二章

盧梨花哏嘎地打嗝。美美笑嘻嘻地說她一定是趁著自己上學(xué),在家偷好吃的了。盧梨花覷了她一眼,說是被她爸氣的,常興明整天連個鬼影子都抓不著。

“我爸眼里只有酒壺,要是我早就跟他離了?!?/p>

盧梨花轉(zhuǎn)回身盯著美美。

“看我干嗎?尋找真正的愛情是你的權(quán)利,你不用考慮我。只要那個人愛你,我就叫爸?!泵烂酪槐菊?jīng)。

“這孩子,胡咧咧些啥?我們這代人可跟你們不一樣,好歹都得過下去。離婚,只是嘴上說說?!北R梨花使勁地拍打胸脯,想把嗝拍打下去。endprint

“哎,媽,說真的,其實你挺招人喜歡的,我看高勝利他爸對你就……”美美把筷子杵在嘴唇上。

“越說越不像話了哈,快吃,吃完趕緊寫作業(yè)?!北R梨花撂下臉。

下半夜,常興明一身寒氣溜進家門。常興明踉蹌地爬上炕,腦袋一挨枕頭,呼嚕聲就響起來。盧梨花覺輕,門一響她就醒了。盧梨花沒了睡意,心里亂糟糟地理不出頭緒。打啥工也不至于打到三更半夜,莫非是給女人打工……盧梨花不自在地翻個身。再一細想,除了她,誰要一個“不成事兒”的男人。盧梨花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她強迫自己盯著老榆樹數(shù)數(shù),數(shù)著數(shù)著就迷糊過去。

冬天的小鎮(zhèn),烏涂得宛若一塊舊布。

小鎮(zhèn)的火車站是一個交匯點,過往的火車爭先恐后地吐出白花花的霧氣后開走了。小鎮(zhèn)上,家家戶戶屋頂?shù)臒熗采蠂娡鲁龌蚝诨虬椎拿簾?,被火車吐出來的熱氣和煤煙籠罩的小鎮(zhèn),仿佛得了哮喘。三九天的太陽也如同失了青春的老婦人青晃晃的一張臉。而這青晃晃的光只在盧梨花家的窗前小站一會兒,就越過屋頂?shù)絼e處去了。就在此時,常興明睜開惺忪的睡眼。

“睡夠了,你半宿半夜不著家,忙乎啥呢?”盧梨花一屁股坐到炕沿上。

“給拿口水喝,我就告訴你。”常興明吧嗒著干涸的嘴。

“渴死得了,省得跟你操心。”盧梨花站起身來。

常興明咕嘟咕嘟地喝夠了水,又要打盹。盧梨花一把拽掉他身上的棉被,打定主意耗到底。常興明說盧梨花又發(fā)瘋了,說自己打工,過兩天拿回工資她就信了。盧梨花不依不饒,她說啥工,能起早貪黑地干?累死人不償命???盧梨花推搡他起來說話。常興明強睜開眼睛,打著哈欠,他說自己就是想掙點錢,攢夠美美念書的費用,夠他倆生活就行。到時候就不開這個破燒餅鋪了,掙不了幾個錢還累得賊死。常興明說完,躲在被窩里求饒,求盧梨花讓他再睡一會兒。

“你不是給哪個女人扛活呢吧?”盧梨花的口氣也軟下來。

“嗨,你還不知道我啥樣,哪個女人招我這樣的長工,就算是打短工人家也不要?!背Ed明眼皮又耷拉下去。

“起來吃口飯再睡,我做一鍋五花肉燉酸菜,還放了一綹粉條呢?!北R梨花雖然還疑慮重重,但她相信常興明不會出去找女人,一來他沒能耐,二來他身上只有一盒老巴奪的煙錢。吃兩大碗酸菜五花肉燉粉條,常興明一抹嘴還要走。盧梨花堵著門口,并聲稱只要常興明敢走出家門半步,她就上吊。第三棵煙剛抽兩口,常興明就把半截?zé)熑釉诘厣希媚_碾碎,“別擋著,我都跟人約好了?!彼职驯R梨花推個趔趄,推開門走了。

盧梨花坐在地上想撒潑打滾,一想到連個拽她的人都沒有,就站起來倚在面板上生悶氣。盧梨花胸口憋悶,她極想到外面透口氣??粗齑笱┑拇巴?,她情不自禁地打個冷戰(zhàn)。發(fā)面還得等一會兒,盧梨花在床下找出美美的一雙雪地靴,靴底的花紋都磨平了?!斑@孩子,冰天雪地的路上多滑啊?!北R梨花心疼地拍打著鞋面。

盧梨花很討厭張寒霜的酸勁兒,可她實在沒別的地方可去。

“喲,真是稀客呀?!睆埡篌@小怪地打招呼。

也許是不常串門的緣故,盧梨花有點不知所措。她忸怩地站在門廊下,說美美雪地鞋的鞋底都磨平了,過來粘塊皮子。

“快進里屋坐,這兒有風(fēng)?!备呷裏崆榈卣泻?,“給你個棉墊,凳子上涼?!?/p>

張寒霜瞪了一眼高三,她拿過裝瓜子的笸籮,坐在盧梨花的對面,“你家美美出落得越來越水靈,真招人稀罕。”張寒霜吧唧著嘴。

“嗯,越來越像梨花了。”高三刺刺地拽著手里的線。

張寒霜使勁地剜他一眼,還呸地吐出瓜子皮。高三低下頭。張寒霜噗噗地吐著瓜子皮,偶爾還朝高三翻白眼。她說也不知道你家常興明忙啥呢,好些日子沒來串門了。盧梨花“唉”了一聲,說常興明不知道中啥邪了?啥事心急火燎,半宿半夜地不回家。要是硬攔著不讓出去,說不定還得揍她。盧梨花說這話,又開始打嗝。張寒霜白了一眼高三,說男人沒一個好東西,都是吃著碗里看著鍋里,不著家還能干啥好事兒?張寒霜又沒好氣地斜楞一眼高三。

“你瞎說啥,興明可不是你說的那種人,他除了好喝口酒,別的啥事兒也沒有?!备呷呎f邊給手里的刀蘸水。

“別幫他唬了,誰還不知道你們倆一個鼻孔出氣。上學(xué)時,俺家高三和一個男生追同一個女生,爭不過人家,就勾你家興明和那男生決斗。結(jié)果,你家那位一聽說那男生有哥,嚇得掉頭就跑?!睆埡咽掷锏墓献尤舆M笸籮,她指著高三又說,“就你們那點破事兒,都不稀得說?!?張寒霜把瓜子皮吐得上下翻飛,

盧梨花撲哧笑出聲。

“梨花,你笑才好看呢,別跟興明生氣,他興許是有啥事兒,還不是為這個家。你最近都瘦了,臉色也不好看?!备呷O率掷锏幕?。

“高三,你饞得哈喇子都淌出來了哈?!睆埡弊痈技t了,她剛要發(fā)火,看一眼盧梨花又坐下了。撇著嘴說:“梨花,別看你大哥是個掌破鞋的,可知道心疼女人啦?!彼薜赝鲁鲎炖锏墓献悠?。

盧梨花站起來說:“我回家發(fā)面了,鞋修好了讓勝利給我送過去,或者美美來取?!?/p>

盧梨花的心口更像塞了一團破棉絮,她恨自己討個沒趣。

盧梨花躺在炕上怎么也睡不著,火車輪子和鐵軌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囊Ш下曌屗呐K懸在半空,難受得直想吐。常興明總是瞧不起高三,說他掌破鞋還神神叨叨地裝神弄鬼,可他給老婆孩子踏實。要是生活沒著落,誰還有心思吃零嘴。張寒霜愛吃瓜子,從來不斷溜。盧梨花一想到炕上那點兒事,心更像長了一蓬雜草。每次,常興明都急赤白臉地埋怨她,不是說她的熱度不夠,就是說她配合的不好,要不就說她想別人,心沒在他身上——弄得盧梨花一看到天黑,就全身起雞皮疙瘩。最讓她舒心的日子就是來例假那幾天,只要常興明不糾纏,她恨不能天天來月經(jīng)。盧梨花也勸自己,熬吧,熬老了他就沒這個能耐了。為了熬日子,還沒到經(jīng)期,盧梨花就先弄塊衛(wèi)生巾擺弄。常興明用腳后跟刨炕,說她閥門不好使,老沒個準(zhǔn)頭,還一整就六七天?不管常興明如何咆哮,盧梨花都心安理得轉(zhuǎn)過身子睡覺。“唉,常興明就像門前的幌,只不過是個招牌而已??伤淖炀蛷臎]服過軟,噼里啪啦總能說出別人一身不是……”盧梨花始終想不通,常興明為那點事兒能豁出命,雖然屢戰(zhàn)屢敗,卻屢敗屢戰(zhàn)。endprint

窗外的老榆樹宛若通情達理的男人,乖巧地傾聽盧梨花的述說。

“睡得真香?!卑胍?,常興明從外面回來,嘴里的哈氣撲在盧梨花臉上。其實她早醒了,可她一動不動地蜷縮在被窩里。盧梨花不搭理他,常興明無趣地鉆進被窩。沒一會兒,長一聲短一響的鼾聲就響起來,屋子里仿佛有無數(shù)只貓在棚頂躥來跳去。盧梨花在黑暗中想,就算常興明在外搞女人,也不至于下這么大功夫。盧梨花知道常興明沒喝酒,要是喝了酒,他才不會善罷甘休地讓她消停地躺著。盧梨花再也沒有睡意,凌晨三點,她爬起來捅著爐子,爐膛底下的光亮映襯她滿臉通紅。

燒餅賣差不多了,常興明才揉著滿是眵目糊的眼睛,踢踏地從里屋出來?!懊烂雷吡??”

盧梨花繼續(xù)給燒餅裝袋,連眼睛都沒抬一下。

“干啥又帶搭不理的,無緣無故地你又耍啥?”

盧梨花最佩服常興明這一手,總是一臉無辜地責(zé)問。平時,不管盧梨花搭言不搭言,常興明都能口不擇言地搶占上風(fēng),還能找出她一身不是。美美說她爸裝出這副嘴臉,根本就是沒有牙齒——無恥。盧梨花不想跟他吵架,買燒餅的顧客一個接一個?!皼]咋,就是累了,你再去睡一覺。”盧梨花堅信,家和才聚財。

常興明也一反常態(tài)地有耐性,他讓盧梨花先把門關(guān)一會兒,進里屋跟他說話,少賣幾個破燒餅窮不死。盧梨花并沒有挪腳,她忙著招呼進來買燒餅的人。買燒餅的人絡(luò)繹不絕地出來進去,盧梨花滿臉笑容地招呼。送走最后一個進來賣燒餅的人,盧梨花洗了洗手,想不到常興明還站在原地。盧梨花問他是啥好事兒,還非得進里屋說。常興明沖她勾手,說你進來。就知道了。盧梨花把毛巾搭在掛鉤上,不情愿地走過去。常興明從棉褲兜里掏出一沓錢,“給你,買高檔的鞋穿,別像高三老婆穿的都是地攤上的破爛貨……”

盧梨花驚愕地看著手里的錢,她問常興明哪來的?常興明翻著白眼說是掙來的,不可能是大風(fēng)刮來的。常興明得意地甩著手,“不信我???你以為就高三掌個破鞋能掙錢,我就不能?這可都是真票子,嘻嘻……”盧梨花不想聽他吃酸拈醋的話,她只想知道這錢的來路,她追問常興明到底咋掙來這么多錢。

“行了行了,給你就收著,反正我沒去搶銀行?!背Ed明不耐煩了。

盧梨花把錢掖到衣柜的被臥下面。她沒有膽量去銀行存錢,她覺得銀行的人都眼尖鼻子靈,一眼看出這錢的來路,聞出這錢的氣味。

傍晚時分,劉博來了。他讓盧梨花明早多烤一爐燒餅,他要送朋友。臨走時,劉博還說明天上午十點鐘來取。盧梨花又起了一個大早,收拾好了屋子,梳頭洗臉?biāo)⒀?。她在烤燒餅時從來不搽胭抹粉,她覺得燒餅是有靈性的,她怕臉上的脂粉氣玷污了燒餅的醇香。盧梨花惦記劉博要的燒餅,她覺得劉博看重她才讓她烤燒餅。盧梨花掐準(zhǔn)時間,她覺得差不多了才開始揉面,她給劉博要的燒餅加了花生和核桃碎。她要精心地為劉博烤一爐酥脆的燒餅。高三撩開門簾子,嗅了兩下鼻子,說今天的燒餅有特殊的香味。盧梨花笑了,說是一個朋友預(yù)定的燒餅,多給加些料而已。高三沉吟了一下,笑著問是誰讓她這么上心?高三臉上掠過的酸楚,沒能逃過盧梨花的眼睛,她調(diào)皮地緊一下鼻子,說:“你認(rèn)識,就是工商局的劉博?!?/p>

高三拿燒餅的手遲疑了一下,他輕輕地嘆口氣,慢吞吞地說:“哦,是他呀。這小子看上去有點陰,不愛說話的男人都在心里使勁,都好色?!?/p>

盧梨花笑了,“男人有幾個不好色,就連你們家勝利都知道討好美美。”她把話岔到孩子的身上。

“我那兒子像我,他不是好色,是重情。” 高三呵呵地笑了,“哎,興明這幾天還不見人影哈?”他壓低了聲音問。

盧梨花愣一下,又輕描淡寫地說:“他啊,天天回家。這不,還睡著沒起呢?!北R梨花舉起高三的燒餅袋子,翹起嘴角又說:“別在這兒磨牙了,一會兒嫂子該找你啦?!辈恢罏槭裁?,盧梨花的潛意識里,不想跟高三說常興明沒在家,她總覺得常興明的錢掙得不光明。

高三悻悻地走了。

差十分鐘十點,劉博來了。看到劉博進門,盧梨花有些慌亂,她說還有幾分鐘就出爐,讓他等會兒。劉博擺手說不急,還說自己沒啥事兒,就是想來這兒坐會兒。劉博坐在門口的木椅子上,嚓地一聲點著一根煙。煙草的味道隨著淡藍色的煙霧彌漫開來,盧梨花癡迷地盯著劉博,她被他抽煙姿勢吸引了。從抽煙的姿勢,就能看出劉博霸氣中還藏著溫柔,每吸一口煙,他眉宇間的兩條豎紋就更深了。盧梨花想,霸氣的男人溫柔起來,一定能讓女人神魂顛倒,做劉博的老婆真有福氣。盧梨花惋惜地咂一下嘴。

“看啥呢?”劉博又續(xù)上一根煙。

“沒……不是,你別坐門口,那兒冷?!北R梨花的臉騰地紅了,她不好意思地轉(zhuǎn)過身去。劉博一連抽了兩根煙,才慢騰騰地說話:“從下月起,就不用再交工商費了,我給你辦了優(yōu)惠證。對了,咋老沒看見常興明?”

盧梨花唰地紅了眼圈,她忍住熱辣辣的淚水,不置可否地搖搖頭。劉博再也沒追問下去。“叮鈴——”烤箱發(fā)出了提示音,盧梨花急忙戴上棉手套。

“把手套給我,你歇會兒。”劉博從盧梨花的手上接過棉手套,他熟練地打開烤箱,撲嘍幾下氤氳的熱氣,待熱氣消散,他把鐵托盤從烤箱里拽出來,雙手托到面板上?!吧悼粗腋缮?,一個紙袋里裝五個?!眲⒉┫窨緹灥男屑摇?/p>

“哦,哦,好。”盧梨花從面板下拽出一摞能裝五個燒餅的紙袋。劉博裝好了燒餅,直接送到車上,他再次返回來遞給盧梨花一個精美的包裝盒:“整天油漬麻花的,搽這個清爽?!眲⒉┺D(zhuǎn)身走了,留下盧梨花呆呆地站在門口,她恍惚地覺得劉博才是自己的男人。

“大冷天,你十八相送呢?”張寒霜正好出門倒?fàn)t灰,看見站在寒風(fēng)中的盧梨花,她大聲小氣地吆喝。

“誰相送?說誰十八相送?”高三手里拎著修鞋刀慌張地跑出來。

“呸,哪兒都有你?!睆埡褛s鴨子上架似的抖動著雙臂,把高三攆回屋里,咣當(dāng)?shù)仃P(guān)上房門。

盧梨花夢游似的回到屋里,臉朝窗戶坐在炕上,隨手打開化妝品盒。陽光透過老榆樹桀驁不馴的虬杈,來到炕上,星星點點的陽光足以讓盧梨花滿足。往常,一有零星的陽光進來,她就欣喜地說冬天的陽光像一壺?zé)?,暖心暖肺。常興明從牙縫里嘁一聲,說她是娘們兒見識。還說妖精樹是她男人,要不她咋老拼命地護著,要是砍掉妖精樹,這屋還能亮堂不少。那以后,盧梨花再也不提冬天陽光像酒的話了,她怕哪天常興明借著酒勁真把樹砍了,那她的心也被砍碎了。現(xiàn)在常興明再也顧不上砍妖精樹,他的心野在外面。盧梨花的臉被零碎的陽光灼得生疼,可她實在舍不得這難得的溫暖。平日里,她很少有時間,在這時候坐到炕上。endprint

老榆樹上那對喜鵲嘰嘰喳喳地叫,還窩里窩外地忙碌?!澳銈儍煽谧右膊挥每緹?,更不用掙錢供孩子上學(xué),不睡懶覺撲騰啥呀?”盧梨花癔癥般地自言自語。零碎陽光下,盧梨花和老榆樹和樹上的喜鵲慢條斯理地說著話。她右腿坐麻了,就試探著換一個姿勢,扭動一會兒,還用手捶打了半天,右腿才恢復(fù)如常?!鞍Γ说谜J(rèn)命啊。不能跟喜鵲比,人家有皮毛大衣穿,還有老榆樹護著。我只有小棉襖,又抓不著男人的影——得給爐子添煤去啦,日子還得過?!北R梨花一磨腿下了炕,離開了斑斑點點的溫暖。

三天沒進家門的常興明是在午飯后回來的,一雙斷底的皮鞋嘎吱嘎吱地蹭著水泥地,他醉醺醺地掏出一沓錢摔在炕上說:“存上,這么干下去,不出一年就能在八卦城買一套兩居室的樓房。快點離開這個黑黢黢的鱉窩,最膈應(yīng)妖精樹,看它一眼都鬧心?!?盧梨花瞥一眼散在炕上的錢,扭身走出去。常興明一把拽住盧梨花的棉襖后襟:“咋地,不稀得要?。俊?/p>

“松開,不明不白的錢,我拿著不踏實?!北R梨花作勢要大打一架,逼出常興明究竟咋掙來的錢。

“咋的,有人給撐腰???告訴你,王八好當(dāng)氣難受。你以為他跟你動真格的,他有老婆孩子,就是跟你玩玩……”常興明說得唾沫星子四濺,“盧梨花,有能耐你就找野漢子去,靠他掌破鞋能給你好日子過。去呀、去呀……”

盧梨花嘎巴著嘴沒說出話,她抽噎著。

鎮(zhèn)子最北端是火葬場的舊址,前年,有開發(fā)商把那塊地買下了。大概是怕風(fēng)水不好,賣不上價,開發(fā)商找陰陽先生給小區(qū)起名“八卦城”,房屋的走勢也按照八卦圖設(shè)計的。小鎮(zhèn)上的人都以能在八卦城買上一處住宅為驕傲。常興明的胃口越來越大啊,他都想住樓房了。盧梨花越想越氣,越想越害怕。她真想一甩手離開這個家,要不是美美,她一天都不想和常興明過下去??墒牵苋ツ哪??左鄰右舍除了高三家,基本上不和別人家走動??墒牵呷矣植荒苋?,常興明越來越肆無忌憚地拿高三說事兒。盧梨花知道常興明以酒蓋臉,故意胡攪蠻纏。盧梨花手腳發(fā)麻,嘴唇哆嗦地盯著爐子里的火苗——有一陣兒,大腦一片空白,她真想一頭扎到爐膛里把自己煉了算了??赡苁潜R梨花絕望、哀傷的眼神兒刺疼了爐子里的火苗,火苗噼里啪啦地一陣響。

盧梨花眼睛都不眨一下。

常興明的罵聲漸漸地弱下去,沒一會兒,呼嚕聲就起來了。盧梨花蹲在爐前一動沒動,她沒心思做晚飯,更沒心情吃飯。這些日子,常興明老不在家,她一個人的晚飯多半是稀飯就咸菜,糊弄一下胃口。為了女兒,日子也得過下去,就算自己不吃飯,明早烤燒餅的面也得和出來。盧梨花一邊和面一邊想,常興明在哪個工廠打工?不像。哪個工廠也不能兩三天就給開幾千塊錢的工資。做小買賣?也不像。那他會干些啥呢?偷啊、搶啊,好像也不應(yīng)該。一來常興明膽子小,二來,四十多歲的人也應(yīng)該知道啥叫犯法。常興明的能耐都使到家里。跟他過了十幾年,盧梨花對常興明看得一清二楚。那年,也是冬天,常興明下四點班,他前腳剛進家門,外面就響起砸門聲。盧梨花和他面面相覷地看了好半天,聽砸門聲不像是家里人。再說都后半夜了,除非家里有急事,就算有急事,家人也不會這樣砸門。盧梨花讓常興明開門看看就清楚了,可他站那兒一動不動?!皣W啦——”里面的門玻璃被震碎了。

盧梨花氣憤地拉開第二道門,門外站著七八個男人?!澳銈冋艺l?”結(jié)果是敲錯了門。聽說是找錯了,常興明才從里屋樂顛顛地跑出來。玻璃碎時,他躲進里屋。

“哦,是找錯了啊。”常興明沖著門外的人點頭哈腰,仿佛是他砸錯了門。

“要是他們不問這家姓啥,先攮我一刀咋辦?”盧梨花意味深長地問。常興明沒說話,那晚,他給盧梨花倒一盆洗腳水。盧梨花怎么也想不出,靠酒壯膽的常興明能在外面干啥大事兒。盧梨花哀嘆地垂下頭?!罢φf,他也是美美的爹,不能不聞不問。明早,他睡醒了,一定心平氣和地問?!北R梨花宛若一根青藤,左纏右繞地折磨自己。

第三章

“烤你的燒餅得了,打聽那么多干啥?”常興明極其不耐煩地倒頭又睡。

這晚,盧梨花呆呆地坐在炕上。冬夜里的月亮格外清冷,她的心也和月光一樣。她盯著寒風(fēng)中的老榆樹,街路上別說車連個人影都沒有,空當(dāng)寂寥得讓人心發(fā)慌。“大冷的天,誰在外面溜達啊?!北R梨花自言自語。忙碌一天的喜鵲也鉆進窩里,只有老榆樹還醒著,它的枝杈在寒風(fēng)中不停地抖動身子。盧梨花由衷地羨慕老榆樹,做一棵老榆樹多好,雖然孤身地站在門前,可是卻一點都不孤單。身上住著一對喜鵲,還有她天天守護著老榆樹。剛殺冷那會兒,盧梨花怕榆樹凍著,又怕它凍傷,來年開春不發(fā)芽,夏天也不能枝繁葉茂了。她就把爐子里剛掏出的爐灰圍在根底下,還把一塊老毛氈纏在樹干上。白天沒工夫坐在炕上和老榆樹說話,盧梨花就趁撮煤倒?fàn)t灰時,站在樹下和老榆樹說兩句家常?!澳闩畠河诛w出去了,沒人跟你說話了是吧。也是,你也太長壽了,誰能陪得起你呀。”可這個晚上,盧梨花恨不能做一棵榆樹,她覺得做一棵樹沒什么不好,既不用操心也不用費力,還能看人間冷暖。

盧梨花一夜沒睡,她和老榆樹嘮了一宿家常。

原本打算,亮天后再和常興明嘮嘮。賣完燒餅又忙活午飯,她一直沒得空。只能等吃飯時再說了。盧梨花燜鍋米飯,切半棵酸菜和兩個土豆條。菜鍋咕嘟出香味,她又拿幾個干辣椒放在爐蓋上烤。一會兒,辣椒糊香的味道就飄出來。常興明一連氣打三個噴嚏:“看來,有人叨咕我?!背Ed明撕下半張報紙擤鼻涕。

盧梨花從墻角處拎過來“靠邊站”放在當(dāng)?shù)?,她剛把飯菜端到桌上,房門吱嘎一聲開了,進來的男人,看上去還不到三十歲。

“今天的燒餅賣完了,明天再吃吧?!北R梨花溫和地說。

“我找他?!背Ed明急慌慌地迎出來。男人并沒進屋,而是拉開門,原來外面還站著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磥?,是娘倆。常興明愣怔一下,隨即興高采烈地把娘倆讓進屋。常興明沒給盧梨花介紹進屋的兩個人,他帶著娘倆從她面前走過去,看都沒看她一眼。盧梨花也跟進去?!澳氵M來干啥?上外屋去?!背Ed明把她推出來,還咣當(dāng)?shù)仃P(guān)上門。礙于家里有兩個身份不明的外人,盧梨花不好發(fā)作,她心里像著了把火。恨不能一腳把門踹開。屋門關(guān)得嚴(yán)實,但是間壁墻是單磚砌的,再加上門板有縫隙,盡管屋里的人都壓低嗓子說話,盧梨花還是聽到一句半句,她記住了一個叫“王艷秋”的名字。看來,王艷秋是個女人。endprint

三個人終于從里屋走出來,盧梨花迎上去問:“還沒吃飯,你上哪去?”

常興明沒好氣地說:“你吃吧,起來,別礙事兒?!彼粨]手把擋在門口的盧梨花搡一個趔趄。盧梨花腳跟沒站穩(wěn),撲通跌坐在地上。

三個人魚貫地走出屋門。

“吱嘎——”盧梨花以為是常興明又返回來,她剛要發(fā)作。原來,進屋的是張寒霜。“呦,這大冬天的咋還坐地上?”張寒霜要拽盧梨花起來,盧梨花躲過她伸出來的手,自己撲嘍撲嘍站起來。張寒霜并不在意她的態(tài)度,她袖著手瞥了一眼玻璃柜,燒餅都賣完了。

盧梨花看她一眼,“你們家不是早上才吃燒餅?”

“上你家來非得買燒餅,就不能來串門?”張寒霜上挑著眉梢兒。

盧梨花苦笑一下說:“誰說不能來串門,進屋里坐?!?/p>

張寒霜扭著胯骨坐到炕沿上,說剛才出門時看見常興明和一個男的,攙著老太太走了,那熱乎勁兒我還以為是他家親戚,仔細一看不認(rèn)識。她的話無疑是在盧梨花的心口上撒鹽,她咽口唾沫,說是常興明他表姨。張寒霜哦了兩聲。顯然,她對盧梨花的話充滿懷疑。

“你整天忙著烤燒餅,也不知道關(guān)心美美?!?張寒霜少有地莞爾一笑。

盧梨花對她突如其來的話莫名地緊張起來,她看著她。張寒霜扭動著脖子,說昨晚睡落枕了。還說高三給她按摩一早上,也沒管用。盧梨花不想聽她脖子的事兒,又追問著美美到底怎么了?張寒霜白了她一眼,“咱們都是當(dāng)媽的,你家美美又是丫頭,現(xiàn)在的孩子都早熟,萬一哪天出點啥事兒,可別怪我沒提醒你。”

“有啥話你就直說,別拐彎抹角。” 盧梨花有些生氣,

張寒霜撲哧笑了,“我們家這兒子,為了討好美美,經(jīng)常從他爸的鞋攤上拿錢。說是下晚自習(xí)走路回家太冷,拿兩個打車錢。這不,今早又偷拿五十塊錢。你說,這個歲數(shù)的孩子——雖然勝利他爸是掌破鞋的,可他心比天高,老想吃天鵝肉,一想到他不自量力的勁兒,我這心就堵得慌,我可不想讓勝利再給我添堵……”

盧梨花完全明白張寒霜的來意,臉唰地就紅了。她沉吟了一下,說:“天鵝肉不是誰想吃就能吃到嘴的,你看住勝利,別讓他再拿錢了。我讓美美住宿,鐵路高中的寢室條件挺好。”

誰知,剛才還一臉得意的張寒霜竟哇地一聲哭起來,“梨花,其實,我這些年可憋屈了,你大哥心里一直惦記你,睡夢都喊你……他要是不要我,我可咋辦?我不像你要長相有長相,還會烤燒餅,我啥都不會干。這不,昨天還檢查出糖尿病了,高三聽說這病得終身吃藥,那張老臉一小天都沒開晴。我,我可咋整?。俊?/p>

張寒霜擤一把鼻涕甩到地上,她剛要在炕沿上抹手,盧梨花遞上常興明用剩的半張報紙,說自己不想聽她家的事兒,讓她回家歇著吧。本來就心亂如麻,被張寒霜攪和得更是一點縫兒都沒有。盧梨花坐在窗前盯著老榆樹,盼著美美快點放學(xué),告訴她不要再和勝利搭伴,到學(xué)校住宿吧。她也盼常興明快點回來,問問王艷秋到底是誰?她倆又是啥關(guān)系?

第三天傍晚,常興明拎著兩個羊蹄,哼著小曲回來了。

“平安無事?!彼贿M屋就沖盧梨花打個響指,“炒倆菜,三天沒喝了,喝一盅解解饞。你不就想知道我在外面都干些啥嘛,吃飯時我就告訴你?!?/p>

盧梨花壓住心中的不快,炒了一盤酸菜絲,本想再做一個紅燒土豆塊,一想到常興明不待見土豆就炒了白菜片木耳,又炸了一盤花生米,再把常興明拎回來的羊蹄照骨頭縫兒的走勢切開。

“咦嗬,挺開事兒啊,整四個菜慰勞我。”常興明盤腿坐到炕頭。

盧梨花給自己盛半碗二米飯,她這幾天也沒好好吃飯,就連吃烤土豆都沒滋味兒。盧梨花等著常興明先開口,她此刻最想知道王艷秋是誰?看出來常興明好幾天沒喝酒了,他端著酒壺就沒放下。終于等他啪地撂下筷子,又抓起一塊羊腳趾頭津津有味地啃起來。盧梨花夾一筷子酸菜絲,她在心里告誡自己沉住氣,一定等他自個兒說出來。常興明狼吞虎咽地啃了半盤子羊蹄,才乜斜一眼盧梨花。

“我知道你惦記我。剛下來那會兒,我也想出去打工安安穩(wěn)穩(wěn)地掙倆錢??晌页藭?,啥也不會。只能出苦大力,這年頭,出力能掙幾個錢?要是跟你在家烤燒餅,我算了一下,撐不著也餓不死。你說,人活一輩子圖個啥呀。我這一輩子活得冤枉,一生出來就挨餓,想吃頓肉都沒放開過肚子。從十五六歲開始喝酒,除了喝咱們當(dāng)?shù)匕拙凭蜎]差過樣。咱差啥呀,不就是缺錢嗎。老話說,人無外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咱不能守著金山餓死?!?/p>

“啥金山?”盧梨花睜大雙眼。

常興明吱地喝一口酒,他吧嗒著嘴,又上翹起嘴角說:“鐵路唄。我不能像高三那樣,掌幾雙破鞋就當(dāng)事業(yè)了,他見識太淺。我要讓你和美美住樓房,穿綾羅綢緞。我最看不上高三瞅你那眼神兒,像狗看肉骨頭,饞得耷拉著舌頭?!?/p>

常興明的話盧梨花沒細聽,她驚愕地喊,“你去扒火車?”手里的筷子啪嚓地掉到炕上。

“干啥大驚小怪,又不是我一個人扒火車,你問問這個鎮(zhèn)上的人,吃穿像點樣的,有幾個沒干過這營生。除了像高三那樣沒能耐,只能蹲在家里掌破鞋?!背Ed明眉眼擠到了一處。

“那是犯法啊,要坐牢的呀?!北R梨花的臉宛若一張白紙,沒有一丁點血色。

“喊啥,你還要把我喊進去監(jiān)牢?。俊背Ed明揚起手里的筷子,打在盧梨花的手背上。

盧梨花立刻噤了聲,她微張著嘴,盯著常興明。常興明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興奮,他說火車上應(yīng)有盡有,只要手腳快,肯吃苦,發(fā)財不是夢。盧梨花的心狂跳,她問,“那、那些扒下來的東西呢?”

常興明用眼角瞭她一眼,剛要說話,卻打個飽嗝?!翱纯?,被你傳染了吧。”他喝口酒,然后把酒盅蹾在桌子上,“我當(dāng)時的選擇太英明了,一個人干,雖然少掙點,但安全。扒下來的那些東西都送到艷秋廢品收購站,賣了。”常興明吧唧著嘴,“別看艷秋是個女人,辦事兒敞亮,她是我這輩子最感激的女人?!背Ed明覺得在盧梨花面前夸贊別的女人,有點不地道,就急忙補充道:“我說是事業(yè)上、事業(yè)上?!眅ndprint

盧梨花沒心思在女人身上和他較真,她問王艷秋的男人是和他一起干?常興明呸一口唾沫,說:“那不是個爺們兒,放著艷秋這么好的女人不要,給別的女人打工養(yǎng)孩子去了。”常興明眼神兒里,閃著亮光。

常興明父親是火車司機,他從小就對火車情有獨鐘。有一次,他跟父親在火車頭上玩,左擺弄,右鼓搗,竟然把火車頭弄走了。為此,他爸還受了處分。常興明最大的愿望就是像父親一樣,開火車??墒敲\弄人,鐵路好幾年都不安排待業(yè)青年,常興明只好隨母親就業(yè)到地方,在酒廠當(dāng)了技工。常興明對火車的癡迷一直延續(xù)下來,他經(jīng)常站在道線上看過往的火車。他說,只要一聽見火車輪子撞擊鐵軌的聲音,他就心跳加快,血流加速。常興明不僅對火車情有獨鐘,他還咽著口水告訴盧梨花,自己一看到從北來的火車上拉著比腰還粗的紅松,眼饞得直淌哈喇子。盧梨花笑著問他有啥可眼饞的,那么粗的木頭咱個人家又用不上,也不當(dāng)吃不當(dāng)喝。常興明說她就是女人見識,不會換來吃喝呀。盧梨花一頭霧水,可她不愿多想。常興明躺在炕上,就能聽出過往的火車是客車還是貨車,這些年,他一直虎視眈眈地盯著火車,只不過是隨著歲月的流逝,他的想法也在改變。小時候是想開火車,后來是貪婪火車上的東西。

從酒廠下來,常興明就一直琢磨這事兒。他幾次半夜到鐵道邊打探。結(jié)果,他被扒車的人打了一頓,他們以為他是蹲坑的警察或是告密者。一聽說他要入行,他們不屑地問他有啥能耐?火車不是停下來等你上。常興明從牙縫兒嘁了一聲。第一次,那些老扒火車的車皮子,就對他刮目相看。常興明不僅能在瞬間就扒上飛奔的火車,還能用鐵鉤子準(zhǔn)確地把車上的東西扒下來。常興明在線上成了香餑餑,都想跟他合伙。常興明拱手作揖地討?zhàn)?,說自己腦瓜皮薄,也不想發(fā)大財,只想小打小鬧地養(yǎng)家糊口。常興明還再三保證一定遵守“行上”的規(guī)矩,不但另開地盤,還絕對不會像瘋狗一樣瞎咬。開始,常興明也確實是小打小鬧,有時候,一晚上只扒了兩袋子煤塊。馱著兩袋子煤塊,常興明像一只瞎貓,撞到了“艷秋廢品收購站?!蓖跗G秋表面上只收紙殼子廢報紙之類的東西,連廢銅爛鐵都不收。她說自己不過是個女人,干收廢品這行不容易,不想遭災(zāi)惹禍,只想平平安安地掙幾個吃飯錢。常興明還真信了王艷秋的話,就在他轉(zhuǎn)身時,瞥見紙殼堆下面露出來的水泥袋子。常興明笑了,“看來,大妹子不信我?”王艷秋也笑了,說已經(jīng)有搭檔了,不想再跟第二個人合作,人多嘴雜。

“看來是遇到志同道合的人啦,我和你的想法一樣?!背Ed明哈哈地笑。王艷秋當(dāng)即就收下常興明的貨物。錢拿到手的時候,常興明像牙疼似的直唏噓。剛扒火車時,沒有門路,扒下的東西被壓了一半的價還拐彎。王艷秋帶著兒子與母親和弟弟一起住。反正,收購站有都是住的地兒,常興明就經(jīng)常住在這里。他不拿自己當(dāng)外人,收購站有個大活小活都搶著干。來賣廢品的人都以為他是老板娘的男人。

鐵路加大防范力度,前兩天抓了一伙長期在鐵道線上扒火車的盜賊。鎮(zhèn)上開廢品收購站的也受到牽扯,王艷秋當(dāng)然是其中的一個。那天,王艷秋她媽和弟弟去家里找常興明就為這個事兒,她被鐵路警察帶走了。三個人都像熱鍋上的螞蟻,四處打探消息。鐵路和地方一直都老死不相往來,想打探點消息比登天還難。三個人只能愁眉苦臉地窩在家里?!耙粋€女孩兒家哪受得了牢獄的苦?”母親淚水漣漣哭著;弟弟怕姐姐出事兒,姐姐進去出不來,搖錢樹倒了,姐姐答應(yīng)給他買出租車;常興明知道,王艷秋要是扛不住,肯定會連累自己,他后悔當(dāng)初沒多扒點值錢的東西。掙了錢,犯事兒也值。三個人各懷心事,唉聲嘆氣地等著命運的判決。三天后,王艷秋回來了。她憔悴得一下子老了十歲,常興明跑過去抱住她,女人的熱淚就下來啦?!斑@三天,我后悔也是最遺憾的,是沒能為你織件厚毛衣,半宿半夜地在外面蹲著太冷。老了,還不坐一身病?!?/p>

常興明淚濕眼眶。

常興明終于和火車打交道了,還有紅顏知己做幫襯,也算實現(xiàn)了理想。盧梨花長嘆一口氣。吃過晚飯,常興明涎著臉讓她先別拾掇飯桌,趁女兒沒回來,樂呵一下?盧梨花一百個不情愿,可她又不好直接回絕,說他也不嫌累?常興明嬉皮笑臉地說:“不累、一點都不累?!彼懞玫貫楸R梨花解棉襖的扣子。盧梨花知道今晚是逃不掉了。盧梨花沒想到,這次常興明卻成了。盧梨花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他興奮得臉通紅,伏在她耳畔說:“我心里就有你,艷秋要給我織件毛衣,我怕你不樂意,都沒讓她織。”

盧梨花推開常興明,說:“她那么有錢,你讓她給你買件羊毛衫不就得了?!?/p>

“就是,我咋沒想到,我咋沒想到。” 常興明手舞足蹈。

盧梨花平靜地看著常興明,“你在炕上高興吧,我要給美美做飯去了。”她望著黑暗中的老榆樹,“我是該高興常興明沒要王艷秋的毛衣,還是應(yīng)該不高興呢?”盧梨花不允許常興明走出家門,她說不能再干了,等出事兒再收手就晚了。常興明躺在炕上呼呼地睡覺,睡醒就端著酒壺吱吱地喝酒。盧梨花不給他炒菜,他就扒棵酸菜心蘸醬就酒,還夸張地吧唧嘴。盧梨花忙得手腳不得閑兒,常興明像沒看見,仍舊喝酒、吃酸菜、吧唧嘴。倆人賭氣,誰也不說話,屋子里凝著一股冰冷的寒氣。

這天,盧梨花剛摘下門前的幌,隨著一股寒風(fēng)進來兩個人。她定睛一看,是王艷秋她媽和她弟弟。看到他們,正在喝酒的常興明差點把酒壺扔到地上,他興奮得直搓手。盧梨花冷冷地瞥了他們一眼,沒有進屋。她在外屋心不在焉地擦擦這擦擦那。熱烈的討論聲從里屋傳出來,好像是說買出租車的事兒。盧梨花有些恍惚,她覺得自己置身到了別人的領(lǐng)地,有點外來人的味道。她坐在木板凳上,聽著爐膛里的煤燃燒的響聲,她四下踅摸,被油浸得發(fā)紅發(fā)亮的面板、壓花的搟面杖、發(fā)面的大鋁盆、烤箱、裝芝麻的袋子、墻角處堆放著昨天剛買的五袋面,還有……這一切都是自己親手置辦的,咋有些恍惚呢?這一刻,盧梨花深切地感受到了一種被侵略的恥辱。她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蹭地從凳子上站起來——就在這時,屋子里的三個人帶著興奮的余韻走出來,王艷秋她媽和她弟弟照舊連招呼都沒打,低頭走出屋門。

“明早我來接你?!北R梨花清晰地聽到門外男人的話。endprint

看到盧梨花站在身后,常興明愣怔一下,仿佛才意識到屋里還有一個人。

“呸——”盧梨花也學(xué)常興明吐了一口,“你弄明白,這是我家。你們那些雞鳴狗盜的事兒上一邊說去?!?/p>

常興明嬉皮笑臉,咕嘟咕嘟地又灌幾口酒,“你紅毛了,拿爐鉤子要刨人那,這家不是還姓常,姓高?我朋友來家里商量點事兒,礙你啥了。哪天早上高三不都是第一個來,好像是買燒餅,還不是為了看你。我說啥啦?”

“常興明,你太欺負人了吧?”憤怒讓盧梨花的臉都變形了,她真想一頭撞死在墻上。她抬起手,扇了常興明一個嘴巴。

一輪滿月游至到中天,盧梨花疲憊得腰酸腿疼,可她一點困意都沒有。她和衣仰躺在炕上,哀傷地盯著月亮——還是去年清明時給父母上的墳,都一年了,父母的墳上長滿沒腰深的蒿草。她號啕著一邊拔草一邊說自己對不起父母。手被草葉割破了,胳膊被帶刺的蒿子劃出了血道道。劉博拿來了鐮刀,只幾下就把蒿草割得一干二凈。盧梨花的心頓時敞亮了,可劉博又告訴她,美美不念書了。那咋行,咋也得高中畢業(yè)——盧梨花哭醒了,她一骨碌坐起來,臉上還殘留著睡夢中的淚水。她坐起來,心跳得仿佛剛從山頂上跑下來,她撫著胸口看著窗外,月亮明晃晃地掛在天上,撒了一地的清涼,站在寒風(fēng)中的老榆樹,瑟瑟地抖動著身子——盧梨花的夢跟她的心事一樣,零碎得撿都撿不起來。

盧梨花一整天都沉浸在夢里,夢中劉博的體貼,讓她無著無落的心似乎有了依靠,也有了一些暖意。

第四章

“烤土豆味兒可真香,哪天給我烤倆嘗嘗?!备呷齺碣I燒餅。

“這年頭除了我這窮人的肚子,誰還吃烤土豆。再說,你們家也有爐子?!北R梨花給他裝燒餅。

高三嘻嘻地笑了,“哎,梨花,那天你嫂子說的話可別往心里去,她呀,就是神經(jīng)病?!?/p>

盧梨花白了高三一眼,問:“還裝六個?”

高三急忙點頭:“興明又沒回來,他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做多大的買賣,還至于不回家?”

盧梨花不想聽高三問常興明,她岔開話茬問:“嫂子的病,這兩天咋樣?”

高三說:“別提俺家那個潑婦。她有病心情不好,偏說我心疼她吃藥花錢了,你說歪不歪?唉,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我就是心疼你,一個人支撐這么大個攤子,真難為你。”

吱嘎一聲響,開門聲和突兀而至的寒氣讓盧梨花的兩腮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斑奏溃憔拖翊扒袄嫌軜渖系哪菍ο铲o,一大清早就聽你嘰喳地叫喚。你真是我們家的財神,還是風(fēng)雨無阻的財神?!背Ed明站在門口。

高三并沒有因為常興明的奚落而不高興,他扔給常興明一支煙。給自己點著一支,高三覷著眼睛吐出一口煙,“說說你最近都到哪個地帶活動去了?別進屋就打醋壇子,女人支撐著家不容易,你一個大老爺們兒不為她分擔(dān),相反還讓她為你擔(dān)驚受怕。你還是人嗎?你還別瞧不起我那堂子人馬,十五那天,又為你上三炷香。我不知道你究竟在外頭干些啥,但是從香火上看,可不是啥好事兒?!?/p>

“少給我上課,喝酒比灌尿還費勁,煙抽的倒勤。咱倆也好久沒一起喝一口了,只要你不跟我嚼舌頭,擋我發(fā)財就行?!背Ed明使勁地吸了兩口煙。

高三拎起燒餅袋子,“別說不喝酒,就是喝也不跟你喝,好酒都得變味。你以為是看你呀,我是看在梨花的分上才跟你說這些話?!边郛?dāng)合上的門,余怒未消地震顫兩下。

“呸,跑我家來裝人,小樣兒,老子一宿掙的錢夠你掙一年的?!背Ed明沖門口嘟囔。

“你留點口德吧,他掙得少,可他踏實?!北R梨花啪嚓地把爐鉤子扔在裝煤的膠皮桶里。

“咋的,你也把他當(dāng)成你男人心疼了?”常興明從牙縫里嘁了一聲。

“你自己吃吧,我和別人約好有事兒?!彼艘惶斓某Ed明盯著落下去的日頭。盧梨花懶得問他和誰約好了,慢悠悠地為自己盛碗黃豆芽土豆條湯,手里掐著半個燒餅。盧梨花吃不下去飯,胃里有一團東西堵著,她哏嘎地打又長又響的嗝。美美住進了學(xué)校宿舍,她的心更空得沒著沒落。開始,盧梨花要每天接美美下晚自習(xí),怕宿舍里啥孩子都有,擔(dān)心她學(xué)壞。美美說她是更年期,自己天天回家,怕跟高勝利私奔,住宿舍又怕學(xué)壞。干脆把我放回你肚子里最保險。盧梨花撲哧樂了,說若不是她長大了,還真想把她塞回肚子里。

美美像只歸巢的燕子,嘰嘰喳喳地住進了寢室。美美吃住在學(xué)校,盧梨花早晚不用給她準(zhǔn)備飯。雖然增加了費用,但盧梨花也心甘情愿。盡管,常興明經(jīng)常給她三五千,可是她一分都不敢花,她始終覺得那錢不是她的,說不上哪天,那些錢從哪來的還得回到哪去。美美住校,常興明很少回家,這個家就更清靜得沒了過日子的氣氛。盧梨花忙完了手里的活兒,還像往常一樣坐在炕上看老榆樹,她不知道常興明啥時候回來,她就一直坐著,直到聽見開門聲她才刺溜鉆進被窩裝睡。如果常興明沒喝酒,他就消停地上炕睡覺。要是喝醉了,他不管盧梨花睡沒睡著,都要把她從被窩里拽起來。

黝黑的天上,繁星宛若灑在燒餅上的芝麻。盧梨花坐在炕上,看著星光下的老榆樹,想著遠遠近近的事兒。年輕時,常興明早上起來都要喝一瓶酒才去上班。盧梨花不解地說,酒那玩意兒齁辣的,有啥喝頭?又不是吃肉。常興明不理會盧梨花的苦口婆心,早上微醺著走出家門,傍晚帶著濃濃的醉意回來。盧梨花懷美美時,患了妊娠高血壓。臨近預(yù)產(chǎn)期,她說這幾天自己走路頭重腳輕,讓常興明晚上早點回來做飯。常興明爽快地答應(yīng),可她左等右等都不見他的影兒,她扶著墻到隔壁的高三家打聽咋回事兒。張寒霜敞懷正給四個月大的高勝利喂奶,看到臉色蒼白的盧梨花,她驚訝地說盧梨花要生。盧梨花虛弱地說預(yù)產(chǎn)期還有十多天,就是頭暈。高三說弄不好是餓了,讓她在他家吃一口飯。盧梨花也不客氣,她一口氣吃三個饅頭,半盆五花肉燉酸菜。肚子里有了食兒,她也有了精神。

常興明九點多才回家,進門問她吃了嗎?盧梨花說在高大哥家吃過了。常興明說高三至少炒六個菜,招待他。盧梨花莫名其妙地盯著常興明。他從牙縫兒嘁了一聲,說高三也不知道家伙什兒有多大能耐,老惦記別人家的東西。盧梨花越發(fā)迷糊了,她不明就里地看著他。常興明翻著白眼,沒好氣地說高三不光手腳不老實,關(guān)鍵是心賊。盧梨花這才聽出了弦外音,“睡覺吧,我肚子疼。”endprint

常興明宛若一只被突然拴上繩子的狗,可地轉(zhuǎn)磨磨。他還不停地抽煙,嗆得盧梨花一聲接一聲的咳嗽。盧梨花肚子一陣陣的疼,她一會兒伸開腿,一會兒蜷縮起腿。實在挺不住了,才哎喲著叫起來。常興明把煙頭掐滅在空酒瓶子里,說你肚子疼,我有啥招。再說哪天你不肚子疼。他大頭沖下躺下,一會兒就響起了呼嚕聲。開始,盧梨花還能躺著,后來,肚子疼得躺不住了,她幾次扒拉常興明都沒叫起來。血水,從盧梨花的褲腿流下來,炕上兩條深深淺淺的血印。盧梨花費了好大勁,才叫醒常興明。大夫接到家,孩子已經(jīng)露出半個頭。

“你們這些年輕人哪,頭一個孩子你知道哪天生 。多危險啊……”常興明低下腦袋。三天后,常興明在外面喝酒,酒桌上和人言語不悅,他撒腿跑回家,可對方竟追到家里來理論。驚嚇讓盧梨花回了奶,美美也夜夜啼哭。

“咔噠、咔噠——”鑰匙開門的聲音打斷了盧梨花的思緒。常興明一進屋就啪地打開燈,“摸黑坐那想誰呢?”他嘴里仿佛含著東西。

盧梨花知道他喝醉了,她磨腿下地。

“咋地,我回來你就走?”常興明吐出一口黏痰,“你瞪眼睛瞅我干啥,我不如別的老爺們兒,他會掌鞋,還知道心疼人??此?,你上他們家過去?!背Ed明推搡盧梨花,“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給我手續(xù),我挪地方……”

“常興明,你能不能不胡說八道,能不能閉上嘴?”盧梨花扒拉開他。

常興明嘻嘻地笑了,“揭穿你了是不?說到你心里了是不?碰到你疼處了是不——”

為了美美,盧梨花忍著,忍得心都生疼——盧梨花心中的怒氣直沖頭頂,她使足全身力氣把常興明推到一邊,“閉嘴——”盧梨花歇斯底里的叫聲,并沒嚇住常興明。他坐在炕沿上罵,罵到起勁處還呸呸地吐口水。盧梨花先前氣得渾身亂顫,嘴唇青紫。深更半夜,她不想和常興明打,就算打也打不出個對錯。前些年,盧梨花還不忿這口氣,總是跟他對著干。把自己氣得七竅生煙,氣得肝疼。常興明酒醒后,所有的事兒都像一縷煙一樣飄走了。

盧梨花把下嘴唇咬出一排血淋淋的牙印,她哀嘆命運不濟。

高三了解常興明。背后他沒少勸盧梨花,讓她有話別憋在心里,他就那秉性,改不了。剛結(jié)婚時,盧梨花還心存希望,她想用溫柔、賢惠感化打動常興明??赡腥瞬⒉焕頃目嘈?,只要端起酒盅,所有的承諾都化到酒里。盧梨花又把期盼留給歲月,歲數(shù)大就好了,喝不動就不喝了。年輕那會兒,盧梨花認(rèn)為世界上所有的男人女人都一樣,同在一個屋檐下,過著白天吃飯晚上睡覺的日子。直到有一天,張寒霜神秘地說,別看高三那雙手糙像老榆樹皮,白天還老跟我嘟嚕著臉,他在炕上可不這樣。就算是公安局來了,也得告訴他等會兒。張寒霜邊說還邊嘻嘻地笑。盧梨花也笑,說她真不知道害臊。張寒霜扭著粗壯的腰說別裝了,女人都一樣。盧梨花的心像被蟲子蜇了一下,隱隱地疼。自此,她知道了男人女人的夜晚有所不同,她的夜晚在常興明無休無止的糾纏中度過的。

一旦發(fā)現(xiàn)了夜晚的不同,盧梨花的精神懈怠,她再也沒有精氣神兒說話了。常興明也有變化,臉色青黃,人也一天比一天瘦,不喝酒時也常說酒話。他說自己都不如妖精樹,盧梨花有事沒事地盯著它看,跟他連話都不說。盧梨花回頭看他一眼,說好話都說盡了,再說就是不好聽的話。常興明不喝酒時,扭頭走了。喝上酒就大罵,說盧梨花跟他當(dāng)然沒好話了,把好話都說給別人。盧梨花心灰意冷地想,她的日子就像小鎮(zhèn)的天空一樣,灰不禿嚕的不清亮。常興明整天沉浸在酒里,樂此不疲地說著那些痛快他自己的話。在盧梨花看來,常興明自從開始扒火車,確切地說,自從認(rèn)識了王艷秋,他像裝了轱轆的冰爬犁,不用推都噌噌地往前躥。

“又喝了?”高三向屋里努一下嘴。

“看到你,我就知道幾點了,你比表還準(zhǔn)。你還管我喝酒,我有錢,我愿意喝?!背Ed明趿拉著鞋從里屋走出來問。

“看來,貓尿還沒把你灌傻。”高三拎起燒餅,頭也沒回地走了。

“餓得胃疼,早上吃點啥,不會讓我也跟你吃烤土豆吧?”

盧梨花頭都沒抬。鋪子里實在離不開人,要不,盧梨花一定走出家門,哪怕到大街上溜達都不想看常興明的臉。以前,常興明深一句淺一句的,盧梨花都不跟他計較。她勸自己別跟喝酒的人較真兒。有一次,常興明從外面喝酒回來,拿起茶桌上裝白開水的搪瓷缸子,就往里撒尿。第二天早上,常興明說嘴干口苦,讓盧梨花給他倒水。盧梨花把搪瓷缸子端過去,常興明死活都不喝。盧梨花才明白,常興明原來是昧著心眼子作人。王艷秋弟弟興沖沖地來了,正吃飯的常興明急忙撂下筷子??粗叱龇块T的背影,盧梨花既沒阻攔也沒問,她長長都嘆口氣。直到常興明在除夕夜被帶走,盧梨花也沒想明白,自己那天嘆氣是因為常興明又走了,還是對他傷心至極。

年根兒,劉博給盧梨花送來了米面和一角豬肉。把東西放在地上,他坐在門口的木椅子上抽煙。盧梨花臉通紅,她意外地看著地上的東西。劉博也不看盧梨花,一心一意地抽煙。淡藍色的煙霧宛若一縷絲綢,遮住劉博的臉。盧梨花沒有勇氣看劉博那張有棱有角的臉,她會臉熱心跳。

“常興明是不是干道線的勾當(dāng)?你告訴他,現(xiàn)在風(fēng)聲特別緊,別出事兒?!甭犃藙⒉┑脑?,盧梨花心頭的萬千委屈都涌上來,她真想撲到劉博的懷里大哭一場,可她只是沖劉博點點頭。劉博站起身來,問她過年的東西還缺啥?盧梨花搖頭??伤幌M麆⒉┻@么快就走,她想讓他多坐一會兒,哪怕啥都不說,就靜靜地坐著抽煙。劉博還是頭也沒回地走了,盧梨花清楚地聽到關(guān)車門的聲音,那嘭的一聲響震得她心頭直顫悠。盧梨花六神無主地在屋里轉(zhuǎn)悠起來。

劉博剛走,高三就抄著手進來?!肮ど棠侨擞植还苁召M,老往這跑啥?”盧梨花看著高三,她的眼神分明在指責(zé)他管多了。高三臉紅了,他說自己也沒啥事兒,就是過來問問她修不修鞋。盧梨花笑了,讓他沒啥事就快回去吧,一會兒,張寒霜該找了。高三臉上有點掛不住,他澀然地走到門口又突然站住,說:“梨花,興明不在家,有事你就吱一聲。鄰居住著,再說,我和興明不分你我?!眅ndprint

盧梨花真想告訴高三,常興明跟你可分得很清楚。臘月二十三,常興明回家送一次錢又匆匆地走了?!澳愦蛩闵稌r候住手?”盧梨花堵在門口。

“這些日子辛苦點,來到年了,火車上都是好東西,都是值錢的東西。”常興明興奮得臉通紅。

“再好再值錢,那是公家的東西。聽說現(xiàn)在風(fēng)聲可緊了?!?/p>

常興明忽地撂下臉問:“誰告訴你的?指定又是那個‘高半仙白話的,要是聽他說話就得餓死。”他怒氣沖沖地罵,“以后不賣他燒餅,不差那兩吊錢?!?/p>

盧梨花本來想說劉博來了,話到嘴邊又咽回去。常興明這一走,直到年三十的傍晚才回來。年三十的早上,盧梨花早早地起來,還比平時多烤了十斤面加料的燒餅。除了給劉博留一份,還給高三家送去一份。盧梨花把燒餅放到桌上,說糖尿病人吃面好,給她烤的沒加糖。張寒霜的胳膊腿瘦得像麻稈,只有肚子撅著。她看著盧梨花說:“你說也是,就你烤的燒餅咋吃都沒夠。就說你大哥吧,不管是啥天,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兒就是到你家買燒餅。我說今早咱們換個樣,吃點油條啥的,你大哥都能把眼珠子瞪掉出來……”

張寒霜一大堆拈酸吃醋的話并沒有影響盧梨花的心情,她一定要自己在年三十這一天高高興興,一年才能順順當(dāng)當(dāng)。從高三家出來,盧梨花就開始貼對子,前兩天她精心挑選了,“財運亨通步步高,日子紅火騰騰起”的對聯(lián)。

“嬸兒,你下來,我貼。”不知什么時候,高勝利站在她身后。盧梨花笑了。高勝利踩著凳子一會兒就把對子貼好了。美美也跑出來幫忙,還在橫批上貼了掛錢兒。盧梨花笑呵呵地看著倆孩子忙活,勝利堅持要把窗戶上也貼個福字。盧梨花想了半天才點頭,她是怕貼上“?!弊钟绊懰蠢嫌軜?,再一想,在“?!弊窒驴蠢嫌軜洳灰餐芤獾摹=o老榆樹也貼個福字,也讓它過個年。美美知道她媽就這點念想。老榆樹的樹干都是不規(guī)則的裂紋,還粗糙,貼福字時多刷了不少糨糊。老榆樹上的福字總算貼結(jié)實了,張寒霜悄沒聲地走過來,“俺家這爺倆就是熱心腸,老的體貼你,小的關(guān)心美美,剩下我這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半大老婆子,眼巴眼望看著你們熱鬧?!?/p>

高勝利沖他媽翻著白眼仁兒,說:“媽,你還沒喝就說醉話了?” “勝利,快回家?guī)湍銒屆蠲??!北R梨花笑吟吟地看著高勝利。

“高勝利他媽忒庸俗,長得也俗氣,說話更俗氣?!泵烂罋獾弥背槔錃狻?/p>

大紅的燈籠一亮,過年的氣氛就在屋里屋外彌漫。常興明是在晚飯時分進屋的,美美瞥他一眼,“爸,你還真行,走出去多遠都不耽誤吃飯?!?/p>

常興明嘿嘿地笑,“咋跟你爹說話呢,別像高勝利他媽似的,一說話就把人噎死,長大嫁不出去?!?/p>

美美翹起嘴角,她一邊往桌上端菜一邊說:“就怕因為我有個喝大酒還耍酒瘋的爹,才沒人要呢。”

盧梨花招呼美美幫忙,她不想美美嗆常興明的肺管子,大過年的惹氣生。

“媽,你怕啥,大不了不過。我爸就是你慣的?!泵烂谰锲鹱爨洁臁?/p>

“小孩子,你的任務(wù)就是學(xué)習(xí)。少管大人的事兒?!?/p>

年夜飯剛端上桌,就有人敲門。美美瞥一眼盧梨花,“準(zhǔn)是高勝利?!彼龢奉嶎嵉嘏苋ラ_門, 進來的兩個人,直接就奔端著酒壺的常興明。三個人都還沒弄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常興明已經(jīng)被戴上了手銬。

王艷秋讓常興明吃過晚飯再走,她說回家趕上吃年夜飯就行唄。常興明為難,他好久沒見美美了,再說,年三十再半夜回家實在說不過去。王艷秋說那你就回家過團圓年去吧,別在這揪心了,別人看著也不痛快。常興明剛離開艷秋廢品收購站,王艷秋就被警察帶走了。不知道她是因為常興明執(zhí)意回家過年而賭氣,還是在確鑿的證據(jù)面前失去了抵抗力,這回王艷秋一點兒都沒扛,竹筒倒豆子般地把常興明交代出來。

年三十,高三一家陪著盧梨花母女倆。

盧梨花一滴眼淚都沒掉,蒼白的臉像受凍又緩過來的白菜葉。她手腳抽筋,任憑美美和張寒霜換班揉搓,怎么都捋不開?!袄婊ǎ憧蕹鰜?,哭出來啊——”張寒霜的叫聲像招魂。

第五章

從年三十到初五,盧梨花幾乎是水米未進。美美哭啼啼地端著高三煮的雞蛋面哀求,盧梨花還是緊閉雙眼。美美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高三也是手足無措地來回在地上走。張寒霜沖高三直撇嘴,用爐鉤子不斷地捅咕呼呼躥火苗的爐子。

劉博急匆匆地趕來。進門,他一如既往地坐在門口的木凳上抽煙。美美抽搭著看劉博。他把最后一口煙吐出來,說:“盛碗粥。”

美美宛若聽到圣旨,把一碗二米粥端給劉博。劉博咚咚地走進里屋,盧梨花氣若游絲地瞄他一眼。

“把你媽扶起來。不吃不喝能解決問題的話,我也陪你挨餓。還有好多事等你呢?!眲⒉┮痪湓捑妥尡R梨花眼淚迸出來。她低垂著頭倚在墻上,劉博把枕頭墊到她后背。“來,吃飯。吃飽了,才有勁哭。”劉博盛起一勺粥在嘴邊輕輕地吹,還用筷子夾一條雪里蕻,喂到盧梨花的嘴里。高三眼睛里充了血,他紅頭漲臉地嘀咕,說那么大人,還用人喂。張寒霜眼神,分明在嘲笑高三,說他白忙活了。

張寒霜用胳膊肘拐一下高三,說:“梨花,要是早知道你這飯非等劉領(lǐng)導(dǎo)來吃,我們就不跟著你瞎著急上火啦。你大哥都好幾宿沒閉眼睛了,你看,嘴都起大泡了?!?/p>

高三的心思被張寒霜捅破,他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呵呵地傻笑著,高三的笑宛若老榆樹皮一樣的干巴。劉博該干嗎還干嗎,好像屋子里就他和盧梨花。高三撐不下去了,他說:“美美,好好照顧你媽,要是有事兒就敲墻?!?/p>

一出門,張寒霜呵呵地笑起來,“螳螂捕蟬,便宜了黃雀啊?!?/p>

高三氣哼哼地斥責(zé)她少扯雞巴蛋。晚飯,張寒霜特意做了醬拌黃瓜絲,她招呼高勝利,“冬天的黃瓜清涼敗火,兒子,給你爸端過去,他有火嘴苦?!彼骋谎鄹呷?,高三正咬牙切齒地給一雙黑皮鞋拋光,“別拋破了,咱還得給人家賠?!?/p>

兩個星期后,看守所通知家屬給常興明送些衣物及生活用品。盧梨花細心地為常興明整理衣物,還到百貨買件厚羽絨服。聽說,里面很冷,剛進去,老犯人還會給新進號的犯人洗涼水澡,最少是六盆水。一想到大冬天的,涼水洗澡,盧梨花冷得直磕牙。仿佛,她自己被澆了六盆涼水。美美還給常興明帶一根火腿腸,一只羊蹄。結(jié)果,她們根本就沒見著常興明,東西只從一個小窗口送進去,負責(zé)登記的人告訴她們,號里有病號飯。兩個菜的一個月三百五,四個菜一個月七百五,不吃病號飯也有不用花錢的飯菜。盧梨花咬牙給常興明訂了七百五十塊錢的病號飯。endprint

“多余給他送好衣裳,你以為能輪到他身上?”劉博傍晚時分來看盧梨花。

“我在門口的小窗戶前都登記明細了?!?/p>

劉博再也沒說話,一口接一口地抽煙。盧梨花絕望地坐在面板上,她半天才說:“也不知道是死是活,連個人影都見不到?!?/p>

溜窗戶縫的紙條,被風(fēng)吹起來,吱吱作響,劉博盯著紙條說:“別頂風(fēng)上,過幾天我去看看。”平添了七百五十塊錢的支出,盧梨花每天又多加了二十斤面。她要讓常興明和美美都吃得好點兒。最近,盧梨花一直咳嗽,美美催促她吃甘草片,她認(rèn)為自己就是火大,撤火就好了。盧梨花吭哧吭哧地揉面,累得滿頭大汗。自從常興明被帶走,盧梨花就開始偏頭疼,手關(guān)節(jié)腫大,咳嗽也一直不見好。吃了幾次甘草片也不見好,她舍不得買藥,就吃青蘿卜。盧梨花一宿一宿地坐在炕上看著老榆樹,她告訴老榆樹,“這回好了,再也沒人罵你妖精樹,再也沒人一喝酒要就砍你了?!闭f到這里她呵呵地笑了?!鞍Γ业娜兆右睬屐o了,再也沒人找茬兒打架了。也是,他想喝,那里也不會有酒,饞死他?!币幌氲匠Ed明喝酒耍無賴的勁頭,盧梨花很解恨他現(xiàn)在喝不上酒。再轉(zhuǎn)念一想,那里畢竟是深牢大獄,她的心就揪著疼。想起常興明總是把她的話當(dāng)耳旁風(fēng),盧梨花的心就堵個大疙瘩,他恨不能揪住常興明的耳朵,問他你咋就不聽話,我是你女兒的親媽,我能害你嗎。這下好了,常興明也算實現(xiàn)了夙愿,終于和他生命中最感謝的女人在一起了。

盧梨花一上炕,就把憋了一天心里話和老榆樹說出來。

劉博總是在盧梨花發(fā)面的時間來,進屋也不說話,挽起袖子就把盧梨花扒拉到一邊,吭哧吭哧地和面。盧梨花乖乖地給他打下手,看到劉博出汗,她就遞過去毛巾,有時候,還給他端過去晾好的白開水。劉博也不客氣,端過來就咕嘟咕嘟地喝掉。劉博從來沒在盧梨花家吃晚飯,不管她怎么留,劉博都是急匆匆地走。盧梨花很納悶,總是準(zhǔn)時準(zhǔn)點地上哪去啊?有時候盧梨花做好飯了,近乎哀求地說:“就在這兒吃頓晚飯唄,大骨頭燉酸菜。那骨頭都是從你拿來的肉上剔下來的,可鮮了。”

劉博笑了,半天,搖搖頭又說:“大骨頭,留著你和美美吃,你給我烤幾個土豆?!?/p>

盧梨花笑瞇瞇地挑了八個勻溜的麻皮土豆,扔在爐膛下。爐膛像是懂得盧梨花的心思,火炭從爐箅子上流星雨般地落下來,沒一會兒,土豆的香氣就在屋子里蔓延,盧梨花一直蒼白的臉也紅撲撲地有了血色。劉博掰開一個面得起沙的黃瓤土豆咬一口,說真香。劉博就著雪里蕻吃得津津有味。盧梨花出神地看著劉博的吃相,這個男人雖然話不多,心卻熱得燙人。劉博突然抬頭看了一下時間,“我,我得走了?!彼炖锏耐炼惯€沒咽下去,人已沒了影兒。

盧梨花看著面板上剩下三個烤得焦黃的土豆,心一下子就冰涼。

以前,盧梨花只烤夠一上午賣的燒餅,可現(xiàn)在要烤夠賣一天的量。她要把常興明的生活費掙出來。這樣就要多花費不少工夫,劉博讓她雇一個小工,每天幫打打雜也行。盧梨花沉思了一會兒,還是不想雇,她說干慣就不累了。劉博再也沒提雇人的事兒,傍晚時分,他就趕來發(fā)面。

自從那天看到劉博喂盧梨花吃飯,高三的情緒一落三丈。他膩歪了上供燒香,說我整天這么恭敬地伺候你們,你們卻不幫我,愣把那么好的女人送到別人懷里。高三埋怨一堂子人馬,整天對著一雙雙舊鞋使勁。精心地為它們釘跟、粘鞋底,縫開線的鞋幫。平日里,高三把張寒霜穿舊的線衣線褲撕成一塊塊鋪襯。他對鋪襯有講究,一定要全棉的。張寒霜譏諷他修破鞋還撿破爛,你快成破爛王了。從盧梨花家回來,高三平日攢下的純棉鋪襯都派上了用場,每修完一雙鞋他都給它們上油,晾個三五分鐘后,他就用全棉的鋪襯來回地打磨。一雙舊鞋,在他手里就光潔如新了。

“喲,把鞋當(dāng)你妹子伺候了。你還傻了,打算下半輩子就跟一堆破鞋較勁啦?”張寒霜扭著兩條瘦成麻稈的腿。

高三不搭理她,張寒霜把高三手里的鞋搶下來扔到地上:“你是心疼你妹子守活寡,還是眼氣你妹子被人霸占了?看你整天喪打游魂的勁兒,比死了媽還難受?!?/p>

高三像沒聽見張寒霜的數(shù)落,他坐到飯桌前,剛拿起筷子又放下,站起來給自己倒半杯酒。年三十以后,高三就開始喝酒。張寒霜一口咬下半拉饅頭,嘴被撐得鼓起來。高三仍然不說話,一口酒一口土豆絲地喝著。酒,這玩意兒真是個好東西,怪不得常興明愛喝。第一回喝時還真辣,辣得他咳嗽出眼淚。第二回就不辣啦,第三回要是不喝就無法下飯。高三切身的體會,酒才是妖精,而且是個女妖精。一旦沾染上這個“女妖精”,男人就無法自拔。

盧梨花總是在劉博發(fā)好面時,把烤得恰到好處的土豆端過來。盧梨花還給雪里蕻淋上辣椒油,拌上炒好的芝麻。劉博愛吃焦黃的土豆嘎巴。盧梨花就把嘎巴掰下來喂給他,劉博張嘴接過去。還讓她也趁熱吃,回生就不好吃了。盧梨花癡癡地看他嘎吱嘎吱地嚼土豆嘎巴,還嘻嘻地笑出聲。那貪婪的眼神,像母親看遠歸的兒子。

“我臉上有花?。俊眲⒉┬χ鴨?。

“嗯,你臉上有土豆花兒,透粉透粉的可好看了?!北R梨花的聲音軟綿綿的?!霸?、喳……”老榆樹上那對喜鵲叫起來,盧梨花笑了,“早報喜,晚報財,看來我要發(fā)財啦?!眲⒉┧坪鯖]聽盧梨花說話?!白屇憧?,讓你發(fā)財——”他一伸手就把盧梨花拽過來。她愣怔了一下,隨后就宛若垂在河邊的柳枝,躺在了他懷里。倆人的糾纏讓面板上沒吃完的土豆嘰里咕嚕地跑走了,有一個還骨碌到爐膛里……

這以后,劉博再進屋不是接下盧梨花手里的面盆,而是先把她抱起來放到炕上。有時候,盧梨花也自己跑進里屋,羞答答地像入洞房的新媳婦。盧梨花再和老榆樹嘮嗑時就添了新內(nèi)容。

原來快感不是蜻蜓點水,還像漲水的河床一波一波地襲來,并且一次比一次湍急。盧梨花握著劉博的手說:“一個男人的手竟軟得像面團。”劉博笑了,他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額頭。正是這雙手撫慰了盧梨花心頭的孤寂,也讓這個寒冷的冬天有了溫暖。劉博說日子真像流水啊。盧梨花不覺得日子像流水,流水還有嘩啦嘩啦的響聲,而日子悄沒聲地就過去了,只有夜晚是有響動的。可她的夜晚與她的日子一樣,她的夜晚只有老榆樹。有時候,盧梨花覺得屋子里寂靜得像墳塋。要不是有爐火呼呼的響聲,寂靜就會把她嚇著。她總是把爐子燒得旺,只有看見通紅的爐火,盧梨花才能感覺到自己還活著,日子還在繼續(xù)。endprint

劉博從來不在這兒過夜。他總是在特定的時間幾大步就跨出房門。有幾次,盧梨花用哀求的眼神求他留下來,劉博都無動于衷地走了。沒了劉博的屋子,也沒了生氣,盧梨花借著爐火的亮光也不開燈,盯著爐火一直到夜深人靜,再從鐵爐子前挪到炕上,盯著老榆樹述說一天的心事。盧梨花告訴老榆樹,一個女人的夜晚,不能擁有心愛的男人,不但身子不熱乎連心都冰涼。

盧梨花把自己比喻成蛾子,只要見到劉博,她就會不顧一切地撲過去。這天,她久久地纏綿在劉博的懷里,不肯下來。直到看見呆站在門口皺眉咧嘴的高三,她才刺溜地滑下來。劉博“哦”了一聲后,平靜地走進里屋。盧梨花第一次心不在焉,她滿腦子都是高三凄苦的臉。劉博撫摸著她的臉頰,還輕輕地拍著她的后背。盧梨花讓劉博留下來陪她,他無奈地搖搖頭,決絕地走了。盧梨花像跌進深溝里的一條狗,怎么用力撲騰都爬不上來。她覺得,劉博本就不屬于她,她對他的生活一無所知。那晚,盧梨花破例沒站在爐子跟前,她仰躺在炕上,承受著巨大的失落和空茫。老榆樹的樹梢兒有些搖晃,盧梨花知道是冷颼颼的北風(fēng)在作祟?!澳憷淞税桑俊北R梨花深情地問老榆樹。一根樹杈斷了,折了幾個跟頭掉到地上?!澳憧烧媸抢狭耍冀?jīng)不起風(fēng)了?!北R梨花心疼老榆樹?!澳阏f,我把他當(dāng)成男人,錯了嗎?可他的夜晚卻不屬于我,我要求過分嗎?”盧梨花跟老榆樹嘮叨了一夜。

這天早上,高三沒來買燒餅。盧梨花心煩意亂地看著吱嘎吱嘎響的木門,她打算一會兒賣完燒餅,到高三家看看。還沒等她出門,張寒霜號啕聲像鬼魂似的飄進來,“梨花,不好了,你大哥不行了——”

盧梨花往出跑時被門檻子絆了一跤,她不顧一切地爬起來。盧梨花親眼看著閃著燈的救護車把高三拉走了。等她趕到醫(yī)院時,高三已經(jīng)被送去了殯儀館。

盧梨花的燒餅鋪歇業(yè)兩天,她和張寒霜一起為高三準(zhǔn)備后事?!按蟾缟眢w一直挺好,咋說不行就沒了呢。”

張寒霜長長地打了個唉聲,“你說說,常興明也沒死,只不過是蹲了監(jiān)獄。高三像鬼魂附體了整天喝酒,開始是試探著喝,后來就干脆喝大酒。那天晚上,從外面回來一口氣灌了一瓶酒,我搶都沒搶下來。喝完就躺在炕上說頭暈,我說你喝了那么多酒還能不迷糊。我就把他按到炕頭。我看見他臉通紅,以為是喝的。誰知,誰知……”張寒霜哭得說不下去了。

盧梨花的心一下子揪起來,高三那張痛苦的臉又浮現(xiàn)在她眼前。盧梨花干噦得要吐,她急忙跑到門口,吹了半天冷風(fēng),她才再次回到桌前給高三疊金元寶。高三下葬的那天,正是探視日。劉博來了,盧梨花臨出門時囑咐,“到點兒,你鎖好門就行,我身上有鑰匙?!?/p>

監(jiān)獄里常興明看到盧梨花興奮得眼睛里閃著亮,探頭探腦地看了一會兒,問美美咋沒來?盧梨花嗯了一聲,說她和勝利陪著張寒霜,高三死了。常興明本來迫不及待地要撕開煙盒,聽到高三死了,他的手停住了?!罢λ赖模俊背Ed明顫著聲問。

“腦溢血。”

常興明臉頰上的肉抽動起來,他哆嗦著手點上煙,狠命地吸兩口。沉默地抽了一棵煙,常興明才恢復(fù)了常態(tài)?!拔艺f你眼睛咋哭的像爛桃,高三這哥們兒,太不夠意思,有兩個女人給他守寡啦?!?/p>

盧梨花心中像著了把火,她強行把火氣咽下去。都說政府教育改造人,可常興明這張破車嘴一點沒改。常興明看出盧梨花不高興,臨走時,他說:“我滿嘴胡咧咧,你別生氣哈。下次再來,給我?guī)芍谎蛱?,就想吃那口。?/p>

盧梨花從監(jiān)獄里走出來正好是頂風(fēng),她迎著呼呼的北風(fēng)往家走。她愿意讓冷風(fēng)吹,冷風(fēng)能把她郁結(jié)在心中的火氣吹薄,把內(nèi)疚吹淡。后天是高三圓墳的日子,到時候給他烤倆土豆拿著。北風(fēng)卷起的沙塵打在盧梨花的額頭上生疼。離家還有段距離,盧梨花叫輛出租車??吹絼⒉┼氐仃P(guān)上車門,盧梨花坐的車子也開動了。

盧梨花咋也沒想到,劉博也住在一片平房區(qū)里。好在劉博匆忙進院,大門虛掩著,盧梨花輕輕地走進院子。窗玻璃上了一層哈氣,盧梨花站在外面看不大清楚。憑直覺,劉博進屋就開始忙乎飯??簧虾孟裉芍?,難道這是他媽家?盧梨花一直沒看見女人的身影,更沒聽見女人的聲音。女人不在家,孩子呢?也許和美美一樣住校吧。

“進屋吧,怪冷的?!眲⒉┦裁磿r候站在門口,盧梨花一點都不知道。她尷尬地站著沒動?!皠e凍感冒了,快進來。”劉博拉著她的雙手。屋子里的擺設(shè)比盧梨花家強不多少,躺在炕上的女人是他妻子。女人看見盧梨花進來哈哈地大笑,她的笑聲在屋子里游蕩一圈,咣當(dāng)?shù)卦以诒R梨花心上,她頭發(fā)根都豎起來。

“她就會傻笑?!眲⒉┲钢簧系呐?。

大笑之后的女人,嘴角的哈喇子像條線似的流出來,劉博拿過毛巾給女人輕輕擦拭。

“我倆是財稅中專時的同學(xué),她本來有機會留校任教,為了我,她放棄了學(xué)校。十五年前的一場車禍,讓她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所有的錢都捐給了醫(yī)院,只撿回一條命。父母都沒了,兄弟姐妹指不上,一天三頓飯都靠我喂。晚上,摸不著我手,她會鬧騰。我舍不得綁她,把她當(dāng)孩子養(yǎng)——”劉博說這些話時臉上平靜得像一塊鏡面。

盧梨花進門剛捅著爐子,張寒霜就咣當(dāng)?shù)赝崎_門?!袄婊ǎ艺媸菦]法活了,你看看這個……”張寒霜坐在面板上號啕大哭起來。勝利留下的字條,“媽,我不打算讀書了,我和美美出去打工,掙錢養(yǎng)活你們。”

盧梨花急忙拉開燈,美美的字條也放在炕上,內(nèi)容和勝利的一模一樣。雖然盧梨花認(rèn)為女孩子學(xué)得好不如嫁得好,可她還是希望女兒能念完高中。盧梨花呆呆地看著大哭的張寒霜,心想,能哭總是好事兒。她眼睛干澀得著了火。

一場大霧就在盧梨花的眼皮底下升起來,也就是說,盧梨花親眼目睹了大霧是怎樣由薄變厚到濃得化不開。前半夜,盧梨花坐在炕上看老榆樹,看著看著,老榆樹就不那么清晰了,像披了一層薄紗。盧梨花揉揉眼睛,老榆樹還是一點點地隱沒在白紗里了,“你呀,真淘氣,跟我捉迷藏呢?還是有心上人啦,要棄我而去?”此時,盧梨花還沒有意識到下霧了,她還在細聲細語地埋怨老榆樹。直到完全看不清老榆樹了,盧梨花才回過神兒來,她把臉貼在玻璃窗上,別說看天上的星星,就連常興明鎖在窗戶下那輛破舊的自行車都影影綽綽。盧梨花這才意識到是下霧了。大霧把老榆樹吞噬掉,把盧梨花煩亂的心事淹沒在遙遠的地方。

“下吧,下吧……”睡夢中的盧梨花看到劉博穿過濃霧朝她伸出雙手。

作者簡介: 薛喜君,女,上個世紀(jì)的八十年代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作品先后發(fā)表于《歲月》《北方文學(xué)》《地火》《中國作家》《青年文學(xué)》《山花》《小說林》《章回小說》《新青年》《意林》《文藝報》《黑龍江日報》等報刊雜志。魯迅文學(xué)院第21屆高研班學(xué)員。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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