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叔河
我這一輩子,只見父親哭過一回。
那是1949年6月,我在長沙文藝中學讀高二,是全校公認的“左傾”學生。本來到了放暑假的時候,但地下黨要求學生留校護校,說是快解放了,要留下來保護校產(chǎn)。學校里的三青團則堅持如期放假,要停止開伙,分掉伙食節(jié)余,于是打了起來。現(xiàn)在我右眼眶眉棱骨還有舊傷,就是當時被打的痕跡。
我頭破血流地進了醫(yī)院,校長通知了父親。躺在病床上看到他推門進來,直勾勾望著我的是一雙淚眼。在床邊坐下后,只哽咽著說了句“打成這個樣子”,他就哭出了聲。我這一輩子,只見父親哭過這一回。
小時候父親不管我,讓我自己看書,不像別家小朋友,連環(huán)畫都得躲著看。我與父親之間的代溝很寬,他五十多歲才生我,相差兩代人。從年齡上講,他是我的祖父輩,“丈夫愛憐少子”,所以對我一點也不嚴。從四五歲開始識字看書起,我想看什么書,愛看什么書,都可以,他基本上不管。
說是不管,但父親還是很關心我的。差不多十歲時,在平江老家,父親有次從長沙回來,發(fā)現(xiàn)有位堂叔父給我看《金瓶梅》,是那種線裝木刻有插圖的本子。堂叔是有意要捉弄我,故意讓我看那些木刻的“妖精打架”,我其實看不懂。父親一見,問清了來由,抓起一根竹竿就追著堂叔打,卻并沒有打我。那次父親真是生氣了,滿臉通紅,厲聲責罵他的堂弟:“你要害我,也不能這樣害哪,下流胚子!祖宗有靈,也要你不得好死!”現(xiàn)在想起來,老家中的那位慶叔也確實荒唐。
父親是1966年春天去世的,享年88歲。和他同活在世上的35年中,我就只見他哭過這一回。他老人家去世已經(jīng)46年,我也年過80歲了。直到如今,每當想起父親時,浮現(xiàn)在我面前的,還是老人家的一雙淚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