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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當(dāng)年(三)

2016-01-11 17:45:27顧彬
美文 2015年23期
關(guān)鍵詞:阿爾弗雷陵墓

[德]顧彬

七 過去

我到達北京后,行為舉止是所有反動中最反動的。因為我去拜訪了過去,拜訪了我的過去——我在書里和大學(xué)里所了解的過去。我會憑吊拖拉機,也會憑吊驢。但我為什么要在工廠或是牲畜棚里轉(zhuǎn)悠,讓別人來給我解釋什么是進步和落后、什么是解放和奴役呢?

我是我自己的主人,有自己的想法。別的學(xué)生參加勞動的時候,我便溜去皇帝的宮殿。有兩個地方很快贏得了我的心——一個是頤和園,一個是圓明園——在那里我能找到過去的影子,它們都是清皇室命人在北京西北建造的,都不遠,騎自行車很快就能到。

那個時候,沒有一本中文的旅游指南能告訴我,閑暇時間可以在北京做什么。我購買的北京地圖上很多地方都沒有標(biāo)注出來。但我在波鴻大學(xué)上的阿爾弗雷德·霍夫曼的課和一本五十年代的英文版旅游指南(我們根據(jù)它的作者稱其為納格爾旅游指南)幫了我的忙。這兩者傳遞給我的中國的印象,是古老而永恒的,我很喜歡,因為我那時候突然只對古老而永恒的東西感興趣。

阿爾弗雷德·霍夫曼在課堂上講他和朋友在清晨去頤和園打鳥的事。相比于時代脈搏,他更能區(qū)分各種鳥聲,要不然他也不會把一切都寄希望于自然和希特勒政府了。當(dāng)然了,我們現(xiàn)在批評人很容易,因為我們并沒有因為我們自己的錯誤而被批評。也許還等不到這一天,我們就已長眠于歷史的洪流中了。如此看來,我們是幸運的。

阿爾弗雷德·霍夫曼經(jīng)常給我們講打鳥,而留在我記憶中的,是各種鳥名以及各種奇怪的植物名。阿爾弗雷德·霍夫曼生命遲暮前,身形還很健美。他將那些鳥名和植物名編在了一起,成了一本可愛的詞典。很快,對我們這些為數(shù)不多的求知欲極強的學(xué)生來說,中國成了陌生植物和飛禽的代名詞。這些植物和飛禽,都能在古籍中找到。而二十世紀(jì)的后幾十年,突然就和釋迦牟尼誕生前的幾百年聯(lián)系在了一起。一只孤鶴或是一棵勁松突然就有了神秘和宇宙的色彩。就算很多年后,我在萊茵河的丘陵偶遇一只鷥鷺,也會把它當(dāng)成從另一個時代來的信使,還想象著,也許它是從一首被我們分析得很細致的中國詩中飛出來的。

阿爾弗雷德·霍夫曼講的這些,是否讓我變得沒有生存的能力了呢?我得說“不是”。因為就算是那些看起來沒有任何用處的細枝末節(jié),如今也被證明是有用的。比如說一條左拐的路。阿爾弗雷德·霍夫曼這位樂此不疲的敘述者,在和朋友到達頤和園大門后(也就是現(xiàn)在的東門),沒過幾米便沿著左邊的路朝前走。那是圍繞著昆明湖的路,不會受到別人的打擾。過了鳳凰墩,便是一座拱橋,名繡漪橋。從那便能在清晨時光去到西堤的柳橋和鏡橋,那些鳥據(jù)說就是在那里,還有鴨子和蘆葦。我第一次去頤和園的時候,也是進門就走了左拐的路。這在1974年的秋末還是很罕見的,因為游客本就不多,去了也是順著那條通往主建筑的長長的大道直走。而我,便得以享受那份只屬于我的孤獨。如今,頤和園白橋那邊的門也打開了,人們像洪水一樣涌進園,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參觀,就不一定要走那條長路了,而這則意味著我那份美麗的孤獨終結(jié)了。但就算是四十年后的今天,我還是走我的那條路。穿過擁擠的人群,來到足足有一人高的蘆葦前,我發(fā)現(xiàn),我還依然是頤和園孤獨的漫步者。

我是不是在追隨著習(xí)慣的力量?不,我追隨的是向往。向往什么呢?向往原始古樸的生活。這樣的生活還存在嗎?

昆明湖左邊的視線遼闊,讓人心曠神怡。人們可以不受阻礙地欣賞著那淺淺的湖面、擁堵的龍島,還有那光禿禿的山丘以及天空的晚霞。這和順著大路走,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感覺。順著大路走,感覺人走在中間。順著小路走,則別有一番風(fēng)情。

每次去頤和園,我們都習(xí)慣騎著自行車從當(dāng)時的語言學(xué)院出發(fā),帶點無產(chǎn)階級的啤酒——五星牌的,這個啤酒很便宜,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買不到了。除了啤酒,我們還會帶面包,有的時候也會帶點新疆的香腸和奶酪。

我們讓季節(jié)感到不安,因為我們在春天和秋天是頤和園的???,每個美麗的夜晚都不會放過。我們總是沿著左邊的路,朝十七孔橋的方向行進。橋前有一座亭子,亭子上寫著“一切的寫作,源泉都在道里”。這句話,至今都還在。坐在那亭子里,我們或早或晚都變成了道家的追隨者。有時,我們也會坐在靜靜的河岸邊。那感覺,就像是被云層蒸發(fā)了一樣。我們像中世紀(jì)的詩人和僧侶那樣坐在那,因為一千多年前,靜坐意味著疑思。我們帶的簡單食物,都是平均分享。我們有時坐在紅色憑欄前,有時候坐在湖邊享用著晚餐。太陽緩緩下山,余暉照在我們臉上,我們的眼睛,沒有比那個時候更發(fā)亮,我們的表情,沒有比那時候更神采奕奕了。因為,那是我們的黑暗之心。

基本上每個傍晚在昆明湖都只有我們,沒有其他人。我們的心,也日益與一個文明——中歐的文明告別。我現(xiàn)在的中國學(xué)生,都知道德國各大汽車品牌在德國的生產(chǎn)地。這讓我很羞愧,因為我只知道狼堡和斯圖加特,但是英戈爾施塔特?說實話我真不知道。那我們每天晚上在頤和園都想錯了嗎?我們幻想的世界,是一個沒有汽車,一個習(xí)慣走路或騎自行車的世界?,F(xiàn)在看來,我們確實是想錯了。我們是不是要一起唱“我親愛的朋友/這就是我們曾經(jīng)的歲月/我們曾經(jīng)以為/它永遠也不會結(jié)束”?看來好像真的是這樣。但確實是這樣嗎?不是還有其他人,可以將這首歌繼續(xù)唱下去嗎?“我們將過我們選擇的生活/我們將奮斗/永不失敗/因為我們年輕/我們有我們自己的方式?!?/p>

當(dāng)我們最后一次在昆明湖看完日落,踩著腳踏車回去時,我們很確信:我們將不會再來了。而西山最后一縷光,講的是另一種語言——一種徒勞的語言:我走,你來,我們沒有時間了。

八 尋找

原本,頤和園左拐的那條路是一個美麗的傳說。有的跟著大眾走,有的則跟著傳說走。有的將頭發(fā)剃光,有的讓頭發(fā)長長。有的活在臨近的未來,有的則活在遙遠的過去。在頤和園走左拐路,成了我的一個習(xí)慣。

回到德國后,每次去教堂,我都會坐在左排的椅子上,但這不是我在波鴻大學(xué)學(xué)習(xí)而養(yǎng)成的習(xí)慣,而是與阿爾弗雷德·霍夫曼有關(guān)。還有比如說習(xí)慣使用單面打印的紙,因為我可以在未打印的那一面準(zhǔn)備報告;又比如說我習(xí)慣站著上課。這個習(xí)慣,很多中國人都不理解。因為他們覺得,到了我這個年紀(jì),應(yīng)該坐著上課;又比如我來往德國和中國上課,在路上我包里和箱子里總是裝著很多書,因為這樣我便能不受時間和空間的限制,盡情閱讀。

古代,其實一點都不遠,它就像我們的向往一樣近。而我,也樂意繼續(xù)尋找。我知道,古代是在地下的某個地方,我的過去也是。

我們還是回到1975年的夏初吧。我在那年的7月,開始了又一次的尋找,尋找著過去的足跡。

我們先來說說短的。最短的尋找是在南京,是南朝(420-589)的都城。杜牧(803-852)來到南京時,便詠唱過南京古城。他唱的,是前人的繼續(xù)。主題也是同一個:不管是一個帝國還是一個美人,從誕生之日起,便注定要走向毀滅。故而,中國的詩歌是從一個王朝傳向另一個王朝,最后竟然傳到了波鴻。對于我們這些學(xué)生來說,一個覆滅的帝國是最深層次的悲劇。我們也只想走向毀滅,就像南唐(937-975)最后一個統(tǒng)治者李煜(937-978),他便是以中國古詩的形式來憑吊自己的毀滅。975年,他在南京城被新的統(tǒng)治者抓了起來。他人生最后三年,是在開封度過的。那三年,他作詩,其中一個大主題便是憑吊他統(tǒng)治時期那些已逝的美人。我老師阿爾弗雷德·霍夫曼對此做過很多研究。在給我們上課的時候,他總提到一本他和攝影師赫達·哈默爾·默里遜(1908-1991)共同合作的關(guān)于南京歷史的書。他說這本書后來被燒了,但還有四五本存世。我沒有看到過這本書,但我們可以在網(wǎng)絡(luò)上找到些許慰藉:哈佛大學(xué)的檔案館里,存有五千張赫達·哈默爾·默里遜的照片!奇怪的是,這么多年,默里遜這個對我來說并沒有什么意義的名字,一直和阿爾弗雷德·霍夫曼說的一句話一起留在了我腦海里——這個金發(fā)的女人曾是希特勒青年團分支德國少女聯(lián)盟的活躍成員。1988年8月,默里遜逝世的前幾年,我那從奧地利移民到加拿大并在那結(jié)了婚的小姨英格告訴我,默里遜曾說在德國少女聯(lián)盟的那幾年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

我記得,1975年7月,旅游學(xué)院組織了一次出行,我們坐火車來到了中國南方,南京是其中一個目的地。但我們不能自由活動,不能單獨出去,要跟著集體走,也不能參與決定要去哪參觀,住的地方也有人守衛(wèi)。我們參觀的都是工廠和農(nóng)場。在參觀的時候,我對其中一句話印象深刻:有壓迫就會有反抗。如今這句話早就聽不到了。而我,當(dāng)時便是參照這句話,進行了反抗。我想去尋找過去的足跡,去探尋那春意盎然的庭院、忘我的詩人,以及那婀娜的舞者。

帶著這個計劃,有一天我成功地騙過了昏昏欲睡的守衛(wèi),在早上五點鐘的時候溜了出來。不知為什么,我很想去看遺跡,看南唐的遺跡,如果可能的話,看李煜曾經(jīng)靠過的憑欄。我腦海中經(jīng)常想象他在傍晚時分倚欄作詩,哀嘆他生命中已不多的時光。而那些時光,將在靜靜的庭院中度過,只是庭院中已沒有婀娜的舞者。但是,在那個早晨,我看到了什么呢?

那時候的南京,是中國僅次于鄭州的最無聊的城市。中午十二點到下午三點,路上看不到一個人。什么都關(guān)了,連商場、餐廳都關(guān)了。人人都在午休,做著美夢。晚上七點以后,繼續(xù)休息,繼續(xù)做著美夢。先是看晚間新聞,然后再讀《紅本書》。只有在清晨的時候,才不一樣,因為一大早便有早點鋪,賣熱騰騰的早點,油條什么的都有。當(dāng)時我應(yīng)該是坐公共汽車出門的,去了一個我在那本翻爛了的旅游指南上看到的一個有著古名的地方?;鼐频甑臅r候,我在一個站提前下了車,決定剩下的路要走回去。我看到了荒蕪的屋子、松動的屋瓦,以及帶洞的木門。那段路,是從一個絕望去到另一個絕望。那我在那個早晨得到了還是失去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準(zhǔn)時回到了酒店,沒人察覺到我溜出去了,所以也就沒人責(zé)罵或者警告我。但反抗并不都能成功。那天晚些時候,我們就經(jīng)歷了失敗。我們幾個人,沒有和其他人一樣去看太湖的漁夫捕魚,因為我們想爬上那綠綠的山丘,但最后我們落得個待在那無聊的無錫郊區(qū)的賓館的下場。因為那么短的時間,山丘根本沒法爬上去。而其他去了太湖的人,回來的時候一臉的幸福,笑著給我們講在太湖看見的美景,我們只有把苦咽在肚子里。

如今的太湖,比以前干凈多了,無錫的綠化也做得不錯,我們不必再同情太湖的魚了。太湖邊上,也多了一些從北京來的酒鼻子,他們不再憑吊古代,而懂得愛惜飯桌上的茅臺酒。這些酒鼻子,酒量可達一升半。這個原本只有他們自己知道的秘密,很快便不是秘密了。因為,北京的酒鼻子很少一個人來,總有同類一起來。一瓶可能需要花費一個月工資的白酒,兩個小時候就會被喝光。這三個酒鼻子,一個是德國人,一個他中國的老板,還有一個是當(dāng)?shù)氐囊粋€商人。那他們對酒瓶里的瓊漿玉液是否表示感謝呢?我們最好還是保持沉默,做個謙謙君子,回到遙遠的古代吧,那里也有遙遠的空間。

過去的二十五年里,我沒有再鼓起勇氣去看北京郊區(qū)的明(1368-1644)十三陵。因為那邊現(xiàn)在到處都是高樓大廈,還建了有錢人喜歡的高爾夫球場。我的博士生導(dǎo)師曾經(jīng)說,在四十年代明十三陵是不能去的,因為受日本人的掌控,很危險。但1974年到1975年的那個冬天,我們則幸運得多。那時候的明十三陵基本上沒有其他游客,整個陵區(qū)都像是屬于我們的。我們,指的是一群不可管教的學(xué)生。而我們當(dāng)時的目標(biāo),是訪遍所有十三個陵墓。每個禮拜天,我們一大早便出門,步行至體育學(xué)院的公交站,乘坐第一輛公車,中途要換兩趟車,總共要花上兩個小時。我們和群眾一起坐車,很多時候都是站著,而不去坐車上別人讓我們坐的座位,因為我們想和群眾一樣,不搞特殊待遇。但我們真的能和他們一樣嗎?如果算上我們的向往,那肯定不一樣。我們的心,駐足在那些陵墓上,降到了黑暗深處。到了明十三陵,穿過大門,便是所謂的神路,神路上有石刻的十二生肖和六個官員的墓碑。在那里,我們碰到了一些農(nóng)民,一些住在山腳耕種硬土地的農(nóng)民。他們用原本應(yīng)該裝田地收成的筐簍,來裝他們的孩子,把它們放在車上推著走。他們和我們保持著距離,與風(fēng)不一樣。風(fēng),一般都是我們唯一的陪伴者,它懂得利用我們的存在,因為那么大一片地方,只有我們能成為其受害者。在十一月及來年三月之間,我們一來到明十三陵,便要開始接受風(fēng)的吹襲。那時候的風(fēng)最冷,像是能刺透人的后背。這與我們每次乘坐的三輛公車的最后一輛,也是最小的一輛是一樣的。雖然我們穿著厚厚的衣服,但那干冷的風(fēng)也還是會通過開著的窗戶找到我們,把我們吹得嘴唇發(fā)紫。

神路的最后,便能看到第一個主陵墓——定陵了,這也是現(xiàn)在游客最喜歡參觀的地方。定陵在那時,便已經(jīng)開放了。這開放有兩層含義,一是對公眾開放,雖然當(dāng)時來參觀的人寥寥無幾;二是對歷史學(xué)家開放。那些陵墓里挖掘出的東西對外展出,而那重重的大石門后面的棺材也可以看。就算是在最炎熱的夏日,那里也總是寒冷的。我從來都沒法喜歡那個陵墓,因為它開放得太多了,缺乏“人生如白駒過隙”和“一切皆徒勞”的內(nèi)涵。那些死去的皇帝,像是還在掌管著權(quán)利,要求我們這些參觀者必須對其表示驚嘆。

現(xiàn)在去那還得和以前一樣——步行,這樣就不會迷失在那些廟宇神圣的柱子下面了。光是聞聞那些檀木,就值得來定陵了。我們經(jīng)常來,經(jīng)常倚靠在那高高的柱子前,問著自己:為什么一棵經(jīng)過了加工的樹,在快五百年后竟然還帶有生命的跡象?雖然皇帝們的權(quán)利讓我覺得有些壓抑,但他們實際上比羽毛還輕。而且有一個想法,也讓我們感到很欣慰:在這幾百年的時間里,畢竟還有些東西沒有受到破壞。不過,我們現(xiàn)在所處的新世紀(jì),卻不同了。對祖先的祭祀,已經(jīng)不風(fēng)行了。在中國一直被強調(diào)的對長輩尊重和孝順,也正在慢慢走向沒落。

我們一般都是以長陵作為出發(fā)點,去到左右兩邊其他十二個陵墓,我們經(jīng)常一走就是幾公里。那些陵墓,當(dāng)時基本上都破舊不堪,也沒有什么保護墻。縫隙里長滿了樹和草,陵墓的石灰都漸漸脫落,要想在矮垛上圍著陵墓轉(zhuǎn)一圈,是件很危險的事情。但正是破落讓它真的美麗,特別是在天高而藍的冬日,它簡直美極了。我們總是獨自穿行在那,直到我們來到第十三個陵墓——它已經(jīng)完全沒有古建筑的樣子了,它是明朝最后一個皇帝的陵墓。據(jù)說這位皇帝是在景山上吊自殺的,清皇室大概覺得沒必要給他進行盛大的墓葬儀式。然后,我們坐在他的陵墓上,在冷風(fēng)中,吃著帶來的奶酪。

中午時分,太陽照得我們暖洋洋的。我們看著那黃色(我印象中是黃色)的田野,我們的眼中滿是快樂。因為我們腦海里想著的,是那兩三萬修筑陵墓的人。這些人吃足了苦頭,才把陵墓修好。凌恩殿的那三十二根木柱子,從南方運到北方,經(jīng)歷了這些人四個寒冬的勞作,才完成。沒有這些人,我們根本無法在五百年后的今天,還聞到那沁人心脾的香味。

只有一次,有人跟著我。我記得,那是圣靈降臨節(jié)的周日,一個晴朗的日子。天空很善待我,深藍深藍的,讓人不由自主想去明十三陵。那天,我的打算是圍著十三陵水庫轉(zhuǎn)一圈。按照朋友的說法,從定陵右邊走去,一路上只會看到一座刷成白色、看起來十分純凈的農(nóng)房。穿過兩三個陵墓后,便會又回到公交車站。當(dāng)時沒有什么交通,我看到很多枕著石塊躺在路邊睡大覺的人。他們睡得很熟,根本沒意識到有人經(jīng)過。

睡覺的人不會受打擾,但我這個行人卻突然有了同伴。一個警察騎著摩托車跟在我旁邊,好像我會偷路上的塵土、平靜的水或者是那空空的祭臺似的。他一句話都沒說,但多次示意我停下來。也許他是想效仿那些把石頭當(dāng)枕頭的人,也想躺下去睡覺。太陽有點刺眼,路有點長,但我并沒有遵照警察的意愿停下來。我印象中,到了第三個明皇帝——永樂皇帝的陵墓處,我在那吃了點面包,喝了點水。紫禁城得以修建,得感謝這位永樂皇帝。

當(dāng)我下午坐上回去的公車時,我心里很感謝那一天。我記得,回去的路上,沒有汽車,沒有高樓,沒有超市,就連一個小店也沒有,我盡情享受著那一望無際、未受破壞的天際線。但我當(dāng)時應(yīng)該往下想,因為我一只鳥都沒有看見。而在今日的北京,雖然到處都是高樓,好空氣成了昂貴的奢侈品,但鳥的身影卻隨處可見。也許它們是想告訴人們,它們既然能躲過“文革”,也能在現(xiàn)今的條件下存活下來。

九 日常禁忌

那時,我與死去皇帝的關(guān)系,比與活著的革命者的關(guān)系要親。因為那些皇帝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死亡,而活著的革命者還沒經(jīng)歷,也不想經(jīng)歷。但后者不知道,在經(jīng)歷死亡很久之前,可以說是在他們最美好的時光,魔鬼們會隨心所欲地來拜訪一切古老的東西。他們需要的,只是技巧和沉默。而我們,便是這些魔鬼。

那年夏天旅游學(xué)院組織的出行,也包括蘇州。去上海的前一天,我們堅決要求出去吃午飯。“我們”是維也納人理查德·特拉佩,以及我這半個維也納人。不過我們并不是真的要去吃午飯,而是去了孔廟,但孔廟關(guān)門,我們只好往前走,很快便來到了一座高塔附近。我后來再也沒有看見過這座塔,也沒有再找到過它,不管是在蘇州城里還是在旅游指南里都沒有它的身影。在我的記憶里,它的名字是北塔。也許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荒蕪或被拆除了。我不知道,在如今這個環(huán)境,我還能祝福它什么。

接著,我們朝著大運河的方向走。那時候,人們的住所還十分簡單,不像現(xiàn)在這樣,抬頭看到的是混凝土的灰色天空。那時,我們穿過田野和花園,朝向往的方向而去,朝簡單生活的方向而去。我們看到了位于溝壑流水間,以人和自然命名的寒山寺。在涼爽的秋日,它是所有山脈的住所。我們也看到了從書中讀到的、仰慕許久的拱橋。它立于一條側(cè)運河之上。橋邊停著一只小船,大有唐朝遺船的痕跡。對我們來說,那是幸福的時刻。幾個小孩在寺廟黃墻前的沙子路上玩。他們不知道我們?yōu)楹蝸磉@里,來這里又是為了什么。他們只是敲打著寺廟緊閉的門。一個穿著灰色僧服的和尚,竟然真來開門了。和尚年齡比我們大,但尚未到風(fēng)燭殘年的年紀(jì)。我們簡單說明來意后,和尚便讓我們進去了。據(jù)說,詩人寒山和拾得曾在此修行過,而且還留下了一些詩。至少,后世的人希望是這樣的。從那以后的一千多年,寺廟一直被破壞,破壞后又被修葺。我們看到的,是十九世紀(jì)修葺的版本,也就是太平天國的時代。然而,在新千年的新百年里,那出現(xiàn)了一個石器主題公園。我們記憶中的寒山寺建筑已經(jīng)全無。那寒山寺的周邊呢?曾經(jīng)的灌木叢和田野,如今變成了一條多車道路?,F(xiàn)在的人們,能看見的,便是石頭連著石頭,大樓連著大樓。而那座橋呢?不過是傳說罷了!那大運河呢?不提也罷!

登上去上海的火車時,我們雖然很沉默,但很開心。因為我們有了秘密,而且這秘密還守了很久。如今已經(jīng)過了四十年,我才把這事說出來,因為之前我不能說。對我來說,信息總意味著一扇悲傷之門,我經(jīng)常希望它是關(guān)著的。回憶從一開始,便是我的負(fù)擔(dān),我不能,也不想遺忘。

而我的悲傷,始于我在北京的第一次出游。那應(yīng)該是1974年11月末的一天。那天不是周末,我們還上了課。上完課,我們才出門。我買了一輛中式自行車,還去了警察局登記,因為我聽說,這樣就不會被偷。事實上,它真的沒有被偷。但是,有其他的東西被偷。

我當(dāng)時用的那本舊但卻很忠誠的旅游指南上面,在語言學(xué)院的附近標(biāo)注了一個寺廟。這個寺廟也許在當(dāng)時的北京地圖上也可以找到。雷納·瓦格納(后來法蘭克福匯報的記者,是我們十個人當(dāng)中最早過世的,過世時還不到六十歲)和我在那個寒冷但有藍天白云的日子,一起出游了。有人警告過我們,我們不會找到什么寺廟,只會看到一個工廠,因為整個寺廟就只剩主殿大悲寺還保留著,可以看一看。當(dāng)時,那寺廟被稱為大慧寺,也被稱為大佛寺。我們到達后發(fā)現(xiàn),寺廟的大門敞開著。雖然有門衛(wèi),但我們絲毫沒有膽怯,大步朝那座漆黑的大殿走去。大殿是鎖著的,掛了很多玉米棒,顏色美極了!只可惜,我們還沒待多久,就有人來了——是門衛(wèi)。他飛快地朝我們跑來,把我們帶到門衛(wèi)室,說爬籬笆是不被允許的。我們坐在那間小屋里,設(shè)想著一切糟糕的后果。門衛(wèi)給我們學(xué)院打了電話,說明了我們犯下的罪。學(xué)院狠狠警告了我們。我們假裝懺悔,走的時候也憂心忡忡,但雷納·瓦格納卻安慰我說沒什么大不了,以后可以繼續(xù)這樣,給我壯膽。雖然我們之后在行動上并沒有實踐這一點,但在腦海里卻是有的。至少我還是喜歡偷偷去那些已被轉(zhuǎn)化職能的古建筑。

有時候,要讓一個工廠的煙囪消失,或是要將一個學(xué)校遷址,需要幾十年的時間。但我那秘密回到古代的向往,一直都在變成現(xiàn)實。現(xiàn)在,我只會問自己,北外附近的法海寺何時會失掉寶剎的頭銜,重新由僧侶掌管。至今為止,希望一直在伴我而行。我的向往之所——北大對面的圓明園的寺廟,十年前被粉刷一新。而那些冒濃煙的工廠,已相繼遷出,只有一所中學(xué)保存了下來。

每當(dāng)我在圓明園中散步,背對著北大,看著圓明園的墻時,我總是憂郁的。也許我們可以用其他詞來代替憂郁,比如心靈創(chuàng)傷、傷感等,或者比較老式的詞諸如心痛、心傷等,但憂愁是我的最愛,為什么呢?因為我憂愁現(xiàn)在,感傷過去!

也許會有人問我,你為什么要如此冷嘲熱諷?這和你那神圣的憂愁又有什么關(guān)系?每個人不是都想得到好處嗎?中國允許你向往古代,而德國可供追溯過去的古城波恩和特里爾也不能與中國的古城比肩。比起中國的甲骨文,羅馬人兩千年前在摩澤爾河畔和萊茵河畔留下的遺跡又算得了什么呢?還是溫和點,回想回想你的回程吧。

對,回程。我沒有再乘坐那幾天幾夜的火車,而是經(jīng)飛日本。有人在德國等著我——我明斯特一歲的兒子、波鴻的學(xué)生。飛機在福岡上空盤旋時,我看到了一片碧綠,讓我很是驚喜。在中國灰色的北方待了一年,我已經(jīng)忘了一個國家原來也可以是如此綠意蔥蔥。那一年,我都沒有剪發(fā)。飛機到達日本后,機場的工作人員要求我出示去往香港的機票。也許是擔(dān)心我錢不夠吧。不過,這個擔(dān)心實在沒有必要?!拔母铩睍r,德國政府還沒想到要讓在國外的本國納稅者繳稅。我在香港拿到了一大筆錢,是我在北京最后幾天給一個德國大公司當(dāng)翻譯和導(dǎo)游賺的。而那幾天,我又一次飽了眼福。在明十三陵的祭壇前,我們用德國啤酒罐燒香。在故宮的高墻前,我們還演起了卡夫卡。

我很是懷念我來到北京后,在那度過的第一個冬天。我記得,那時小雪紛紛,我一個人穿梭于故宮的各個角落,成為了最孤寂的風(fēng)景。四十年后的今天,要想去故宮,得站在故宮各大入口,和成千上萬的人一起排隊。要想去故宮右邊的中山公園,得坐大巴車,因為過馬路太危險了。在中山公園,還能看到些故宮的圍墻。1974年和2014年去故宮的我,是孤獨的,但兩次的孤獨不一樣。1974年的孤獨是神圣的,因為我可以獨自欣賞故宮,我感覺它整個都是我的。但2014年,也就是現(xiàn)在,我得和其他人一起分享它的美,除非我排隊排到晚上。但我聽到的答案將會是:大門一直都在為你一人開放,現(xiàn)在我們得關(guān)門了。

北京有沒有不讓人覺得孤單的建筑呢?當(dāng)然有。你需要去的是西山,西山的臥佛寺。你可以在那看到乾隆皇帝龍飛鳳舞的“得大自在”。據(jù)說,這四個大字,他練習(xí)了很久,為了對釋迦牟尼表示尊重,他特意在“得”字里少寫了一橫。不知道他是否已得“大自在”了呢?我希望是,因為我每次去都得到了。取代臥佛寺的僧侶,藏身于櫻花林深處,遠離塵世的喧囂,獲得的將是心靈的自在。

我朝向往的方向而去。謝謝你,親愛的馬克斯·弗里施,你比我早很多發(fā)現(xiàn)了我的中文名——《彬,北京之行》。顧彬是第二個我。那誰是顧彬的瑪雅呢?當(dāng)然是向往,不然還有誰?向往陪伴著我,從北京回到了明斯特,然后又去到了我不喜歡的波鴻。“快離開這”是我回到波鴻魯爾大學(xué)后的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想法。離開了一年,我又要重新習(xí)慣一切。連付錢也不例外。在中國的時候,錢沒有扮演什么特別的角色,因為就算有錢,也買不到什么。

1994年,我懷抱著我最小的兒子去了北京,2014年,我才把這篇散文寫完。阿爾弗雷德·霍夫曼的敘說,始于南方的野鴨,終于北方的布谷鳥。那我的敘說呢?它始于向往,終于向往。我把這一切寫下來,一切就這樣結(jié)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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