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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海豹的眼神

2016-01-07 10:50畢淑敏
人生十六七 2016年2期
關(guān)鍵詞:雨果海豹眼神

畢淑敏

沿著南半球最美的海濱公路前行,在靠近南非開普敦豪特灣不遠(yuǎn)處遭遇堵車。等待我們的,不僅有海豹救助站的弗朗索瓦·雨果夫婦,還有饑腸轆轆的小海豹們。

你對人可以說對不起,卻對小海豹無計(jì)可施,只有充滿歉疚地看著它們瑩亮如水晶的眼珠,懇請諒解。

雨果先生拎起條尺把長的凍魚,給小海豹開午飯。魚背脊青藍(lán)肚腹雪白,魚眼暴突,很新鮮。小海豹們興奮地挺直了身體,雙鰭著地,半仰著頭大張著嘴巴,一甩頭猛一口就把魚吞了下去,然后渴求地看著人,懇請重復(fù)發(fā)放食品。雨果先生溫和地對它說,唔,你吃得太多了,就會(huì)變胖,你就沒法游回大海了。小海豹似乎聽懂了雨果先生的勸慰,戀戀不舍地和食物告別,一扭一扭地走開。

雨果先生方頭大臉,豪爽漢子。他的妻子面色憔悴但笑容清麗,跑前跑后,也在不停地照拂海豹寶寶。屋外爬滿了海豹,或躺或臥地曬太陽,皮毛發(fā)出油亮而略帶藍(lán)色的光澤,如小型奔馳車隊(duì)。

雨果先生批準(zhǔn)我可以投喂海豹。我把凍魚小心翼翼地放下去,小海豹很敏捷地向上頂了一下,我趕緊撒手,魚就像魚雷一樣滑入小海豹的嘴里,它滿意地看了我一眼。眼神清澈如同山泉,滿含著信任與天真。

海豹身體渾圓,形如大棗核,頭圓圓的,和脖子之間沒有明顯的過度,一下子就滑向了水雷般的身軀,很適于在水中快速前進(jìn)。它雖為哺乳動(dòng)物,但四肢已經(jīng)退化成了鰭狀,全身長著毛,前肢短后肢長,末端像人的手指腳趾一樣分叉為五根,每個(gè)指頭上都長著指甲。它們的后肢類似潛水員的兩只腳蹼,不能彎曲。一只小海豹笨拙地引著我,熟門熟路地向前竄行,累贅的后半身在水泥地上留下濕淋淋的扭痕。它扭呀扭的身姿,讓人想起張曼玉的青蛇。

雨果先生十幾年前,還是一家南非鉆石公司負(fù)責(zé)保安系統(tǒng)的工程師,日復(fù)一日的單調(diào)工作,讓他煩了。世界這么大,他要去看看。于是,他辭職和妻子一起準(zhǔn)備坐船出海旅行。在給船做檢修時(shí),見到了一只十個(gè)月大的小海豹。它的雙鰭被魚線割裂,無法游泳和自己覓食。如果沒有人出手相助,這小海豹定死無疑。夫妻倆趕緊放下出海的準(zhǔn)備工作,救下這頭小海豹,取名“甜心”。從此,他們放下了出海旅游的打算,辦起了開普軟毛海豹庇護(hù)所,已經(jīng)救助了數(shù)千只海豹。

我不停地喂著小海豹,發(fā)現(xiàn)它們可真夠能吃的。如果你不勸阻它們或者干脆拿走魚料,它們饕餮無厭。雨果先生說,一頭六七十公斤重的海豹,一天要吃七八公斤魚。一頭海豹一年的伙食費(fèi)就要1萬多人民幣。救助站常年生活著幾十只海豹,雨果先生這個(gè)伙頭軍的開支很大。

小海豹在雨果先生懷里,很愜意地享受著拍打和撫摸,對我這個(gè)外來人暫時(shí)放松了警惕。雨果先生示意我可以摸摸小海豹。

在格陵蘭島,我曾摸過海豹皮毛制品。光澤油亮,極其絲糯,手掌拂過時(shí),有一種溪水流過般的舒暢??苫铙w海豹的皮毛,濕冷而有力度。油光瓦亮卻并不柔軟,像覆蓋著一層細(xì)密的魚鱗。這類乎穿皮鞋和觸摸一頭活牛,那感覺大不相同。

海豹的生存威脅,一是來自港口。弗朗索瓦·雨果先生臉色陰郁,手指著豪特灣說。港口漁船很多,海豹一旦陷入漁網(wǎng),身體就會(huì)被勒破。就算它好不容易掙脫出來,也是遍體鱗傷,因傷重而亡。第二個(gè)威脅是人類的過度捕撈,使得海豹的食物日益減少,沒有吃的了,海豹就越來越虛弱。第三個(gè)威脅,來自人類對海豹的需求越來越大。海豹可以說渾身是寶,它肉質(zhì)鮮美,營養(yǎng)豐富,是高等蛋白質(zhì),富含維生素A和鐵元素……

在和海豹們的相處中,我覺得它們經(jīng)常在對我說話——雨果先生說。

哦,您能聽懂海豹的話?我反問,卻并不吃驚。我相信這世界上除了人類之外,動(dòng)物和植物也都自有它們的溝通方法。有一些特別敏感和仁慈的人類心靈,能穿越打通物種間的隔膜,進(jìn)行不可思議的交流。

我抱著小海豹,它的體重近似于一個(gè)五六歲的男孩,將近二十公斤吧。它身上未干的海水將我的衣服打濕,這讓我感到輕微的寒冷。擁抱的時(shí)間稍久,我感受到在表層清冷背后的海豹體溫。它比人類的體溫要稍低一點(diǎn),但仍然是溫暖有力的。它半仰著頭,盯著我。這讓我得以非常近距離地注視小海豹的眼神。真的,在人類之中,即使是剛剛出生純真無邪的嬰兒那里,我也未曾見過如此明澈潔凈通透專注的眼神。它一眨不眨,充滿信賴。那一刻,我突然淚水盈盈。

我相信雨果先生聽到過海豹之言,因?yàn)榍д嫒f確——它們在說:人類,我們從不曾殺死過你們,也懇請你們讓我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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