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普利策獎得主哈珀·李的長篇小說《殺死一只知更鳥》中,主角阿提卡斯·芬奇律師說:“我想讓你們看到什么是真正的勇氣,而不是認為勇氣就是一個人手里拿著一把槍。它是這樣一種精神氣質:你在起步之前就知道自己已經被判定失敗,但你還是義無反顧踏上征途,并不顧結果地跑完賽程。”《正義的慈悲》的作者史蒂文森無疑具有這樣的勇氣。他出生在達拉維爾州的一個實行種族隔離的小鎮(zhèn),他的外祖父被幾名試圖偷走他的黑白電視的青少年殺死。如果這些事情發(fā)生在另一個非裔美國人身上,他很可能變得憤世嫉俗,或者對不計后果的莽撞少年充滿敵視。但他一方面積極向上,大學畢業(yè)后考入哈佛大學法學院和肯尼迪政治學院,并以優(yōu)異成績畢業(yè);另一方面他沒有像托馬斯大法官那樣的黑人精英那樣隨著社會地位的提升而變得極端保守,對自己所出身的階層冷酷無情。
相反,在讀法學院期間他就抱著為消除社會不公而奮斗的決心。一開始,他對象牙塔中人與社會現實毫無瓜葛、閉門造車的狀況感到困惑,但在參加完一個實習項目并去監(jiān)獄會見了一名死刑犯之后,一切都改變了:“法學院的學習原先看起來與我關心的問題如此疏離,但在我會見了處于牢籠和絕望中的人后,它卻變得關系密切和極端重要。就連我在肯尼迪學院的學習也有了新的意義。如果我要對我目睹的歧視和不平等進行量化分析和解構,必要的研究技術就成了亟須的、有意義的工具?!?/p>
“知更鳥”故事的發(fā)生地是阿拉巴馬州的門羅維爾,而這個小鎮(zhèn)也以獲得普利策獎的哈珀·李和根據這部小說改編、由格列高里·派克主演的同名電影為傲。各種展覽和紀念品充斥著這個小城的大街小巷,但比小說情節(jié)更加匪夷所思的冤案和悲劇卻不斷重演。《正義的慈悲》就是以一個現實版的“知更鳥”故事為主線,這是史蒂文森親自代理的一個后來家喻戶曉的冤案。
真實案件的主人公名叫沃爾特·麥克米利安。他是一位遵紀守法、勤勞本分的黑人,出身貧寒,但靠自己的聰明和吃苦耐勞過上了與他的種族、階層“不相稱”的小康生活,以至于后來有些白人(包括警察、檢察官和法官)毫無根據地宣稱他是個潛藏的“大毒梟”。另一件使他深受某些白人憎恨的事情是他與一位已婚白人女性有染。在將“跨種族性行為”視為十惡不赦罪行的阿拉巴馬,僅僅這件事就可能使他遭受當地屢見不鮮的私刑。于是,當門羅維爾的白人姑娘隆達·莫里森在1986年11月1日被人殺害、而警方歷時數月未能破案之后,聲名狼藉、已經卷入另一場謀殺案的白人拉爾夫·邁爾斯在其漏洞百出的口供中聲稱麥克米利安是殺人兇手。他后來很快翻供,但警察把他和麥克米利安一起投入了死囚牢房。精神瀕臨崩潰的邁爾斯同意與警察合作,警察讓他說什么他就說什么。
在審判中,一位名叫羅伯特·E.李·基的法官展示了各種偏見。盡管三名檢方證人的證詞都漏洞百出,而麥克米利安卻有確鑿無疑的不在場證明——數十位證人可以證明他在案發(fā)當時正在家中烤魚,但只有一位黑人陪審員的陪審團最終宣判麥克米利安有罪,確定刑罰為不可保釋的終身監(jiān)禁。這時基法官再次出馬,利用阿拉巴馬州法律賦予法官的“推翻權”,修改刑罰為死刑。上訴法院維持了原判。
史蒂文森是在案件已經終審、麥克米利安在監(jiān)獄中等候死刑執(zhí)行的階段介入案件的。他所創(chuàng)辦的“平等司法倡議組織”一開始便專注于為貧困的死囚提供法律服務。盡管他提供了很多新的無罪證據,甚至包括關鍵證人邁爾斯推翻自己此前證供的新證詞,但僵化、腐敗的阿拉巴馬州司法系統卻拒絕糾正錯誤。直到哥倫比亞廣播公司影響巨大的“新聞60分鐘”深入報道了此案,揭示了其中可能存在的驚人不公,情況才有了轉機。上訴法院以定罪證據不可靠為由發(fā)回重審,檢方在重審程序中撤回指控。麥克米利安走出死牢時,他已在這里被關押了6年之久。
在考慮是否接受媒體的采訪請求時,史蒂文森是從麥克米利安出獄后的可能處境來考慮的。當時他和同事已經因為代理此案受到多次死亡威脅。他在書中寫道:“我們受到的威脅使我擔心,如果沃爾特獲釋,他將面臨重重敵意。我懷疑,如果每個人都確定他是一個危險的兇手,他是否還能在這個社區(qū)安全地生活。”他試圖通過媒體宣傳讓人們看到:“他的自由不是基于對法律漏洞和法律技術的利用,而是基于簡單的正義——他是一個無辜的人。”
這使我聯想到BBC熱播電視連續(xù)劇《皇家律師》(Silk)里的一個情節(jié)。女律師瑪莎·科斯特羅幫助替黑社會跑腿的智弱人士布蘭登做無罪辯護,鼓勵他出來指證黑老大。而黑社會團伙本來是安排布蘭登來替老大背黑鍋的。布蘭登出獄后毫無意外地被殘忍殺害了。雖然這位瑪莎明知會有這樣的結果,但她依然堅持讓他在法庭上說出真相。這時我想,她在意的究竟是他的福祉,還是自己的虛榮?如果要對此做善意的理解,只能說她的世界被法庭所限定,使她對法庭之外的真實世界視而不見(如果不是裝聾作?。_@與《正義的慈悲》所展現的境界完全不同。
法律人往往把司法權理解為一種判斷權,認為在特定的制度安排下法官可以擯除雜念、不偏不倚地面對事實、適用法律。然而,每一位法官都深深地鑲嵌在他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中,他的頭腦不是一部接收信息并分析判斷的計算機。在一個社會競技場因歧視而嚴重傾斜并明顯區(qū)隔的社會,處在社會分層下端的競技者永遠處在不利地位。而法官一般處在上層,他們不會背叛自己的階級。正如引領史蒂文森進入“南方囚犯辯護委員會”的史蒂夫對他說的那樣:“死刑就是‘沒錢的人要受的刑罰?!毕裥疗丈改菢拥拿艘蚱刚堼嫶舐蓭焾F隊而脫罪的事例,不是美國司法的驕傲,而是它的恥辱。
此書出版后已經榮登包括《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亞馬遜暢銷書排行榜在內的各種榜單前列,并有了許多的書評。但作者本人對大多數書評將此書的意義局限在“刑事錯案”糾正領域十分不滿,因為他所針對的是社會歧視以及體制化、系統性的司法不公。正如他在本書引言中就指出的那樣:“當我們縱容其他人受到不公正對待的時候,我們自身也無法逃脫受到不公正對待的命運。同情心的缺失可以摧毀一個社會、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尊嚴??謶趾蛻嵟瓡刮覀兂鸷蕖⑹缺?、偏激,最終我們都將嘗到不寬恕的惡果——我們在宣判那些受害者的同時,也宣判了自己?!彼噲D改變的不只是不公正的司法判決,更是造成這種結果的社會心理和文化——造成一些群體長期處于屈從地位的文化。
這是一本很感人的書。長期從事象牙塔里的學術工作使我變得越來越理性,盡管我是一個內心十分感性的人,但感動卻往往持續(xù)不了幾秒鐘,便馬上會被理性的分析和質疑所壓倒。在閱讀這本書時,我的感動是持續(xù)的,而它所引起的思考也是帶有人性的溫度的。我會極力向我的學生推薦這本書,而不是德肖維茨的《最好的辯護》,雖然后者可能更“有用”,更能幫助學生學習到幫助有錢人脫罪或免除責任的技能。相比之下,這本書更能幫助我們正視冰冷的現實,并以熱情去融化它,以勇氣和知識、技能去改變它。
知更鳥在歌唱,可冷漠、專業(yè)地拉動著司法之磨的人們聽得見它的歌聲嗎?
(鄭戈,上海交通大學凱原法學院教授,上海市東方學者特聘教授。著有《法律與現代人的命運》(2006),譯著有《法律的道德性》、《公法的變遷》、《司法和國家權力的多種面孔》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