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他這一輩子，從來不怯誰，除了我。

他在縣城沒有正式工作，卻靠著登百家門，給人修下水道的零碎活計，養(yǎng)活了一家人，供我和弟弟念到大學(xué)。但我并不是特別感激他，覺得他對我越好，隱在其下的秘密，便越發(fā)深不可測，而我，寧肯面對他冷漠的面容，也不想在他暗含深意的討好的微笑里，像一只無家可歸的小獸，驚慌失措中，一頭撞入他設(shè)置的陷阱。

我一直都將他視為潛在的敵人，一有風(fēng)吹草動，就即刻縮進(jìn)自己安全的殼里，密切注視他的一言一行，而后趁其不備，猛地沖上去，用自己還算鋒利的牙齒，留一個難堪的傷痕給他。我已不記得第一次被他抱回家時自己的恐慌和驚懼。聽母親說，那時我?guī)缀跽沟乜?，他干活回來，已疲憊不堪，被我一擾，脾氣更爆，有那么幾次，他幾乎要抱起我送回我親生父母身邊，是母親哀求說，給這孩子留條命吧，她家里那么窮，又一大堆孩子，送回去，哪養(yǎng)得起？他沖著我哭得扭曲的小臉，嘆口氣，轉(zhuǎn)身回來，說，去她家時，還沒進(jìn)門呢，這女娃便哭開了，你看，我和她天生就是冤家，注定了這輩子，吵吵鬧鬧，分不開了。

我剛記事時，便知道自己和姐姐弟弟是不一樣的。他們只有一個父母，而我，卻有兩個。盡管，我的親生父母也只有過年時，作為親戚，提了東西過來吃頓飯便回了自己的家，走時，甚至因只顧著寒暄，看都不看我一眼。但那時的我，卻是大人們百談不厭的話題。我囂張的臭脾氣，總是飛快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眼珠，飛揚(yáng)跋扈的頭發(fā)，晚上睡覺時老鼠一樣咯吱作響的牙齒，皆是可以拿來入灑的佳肴。他每次與人談?wù)?，總是一副要吵架的模樣，就像我是他的私人財產(chǎn)，一旦有人來搶，立刻會拼了命護(hù)佑。

我當(dāng)然不只屬于他，事實上，等我八歲那年，住在臨鎮(zhèn)的親生父母，便開始用年年增長的壓歲錢賄賂我，偶爾，還會背著他，有意無意地暗示我，是否愿意跟他們?nèi)プ∩蠋兹眨窟@樣的話，當(dāng)然也只能是問問，沒有他的允許，我縱使插了翅膀，也難以飛出他的掌心。除非，我有能力，走出這個小鎮(zhèn)。

從進(jìn)教室那天起，我便開始為了走出小鎮(zhèn)埋頭苦讀。這是我唯一可以逃出他掌控的方式。他那時忙著賺錢，并沒注意我的變化，以為我不過像姐姐一樣，混上幾年，便退了學(xué)，四處打工賺錢。直到有一天，老師家訪，說，這孩子是讀大學(xué)的苗子，好好培養(yǎng)定能成才。他正在昏黃的燈下修鞋子，聽老師一說，即刻停下，盯著溫習(xí)功課的我，看了許久，才轉(zhuǎn)頭朝向老師，夢囈似的問：我們家小禾真能讀大學(xué)？

他自此把我當(dāng)成一個可以讓他顏面有光的珍貝四處炫耀。尤其是我親生父母過來時，他更是不忘給自己貼金，說，不用老師家訪，我也早看出來我家小禾是讀名牌大學(xué)的料。親朋好友皆說，你有福氣啊，撿回來一個寶。但我的親生父母，臉上卻掛不住了。這正是他想要的結(jié)果。

而他，也就是在這時，開始怕我。

我喜歡住校，盡管離家只有半小時車程，但我卻以功課緊張為由，拒絕讓他每天接送?？伤€是每隔一天，便騎車去學(xué)校，以這樣那樣的理由，送飯，拿需要換洗的衣服，捎一斤蘋果，或者說，路過，順便問我是否有話對母親說。

我知道他并不是真的想念我，而是緊張。我的親生父母，他們的大女兒，恰恰就在學(xué)校食堂里打工。這個與我并不怎么親密的姐姐，在忙完自己的活計時，偶爾會叫住我，將單獨留出的一份菜遞到我手中。這樣一份淡而薄的情誼，于我，并沒有覺出多少溫情，反而因了從沒有在一起生活過的疏遠(yuǎn)，愈發(fā)感到隔膜。

這樣的親近，猶如小小的火花，若有若無地燃著，看似那長長的芯子永遠(yuǎn)也燒不到盡頭，可還是在我讀高三那年，抵達(dá)了危險的終點。

那一年姐姐因給他送幾副治療哮喘的中藥，半路被一輛疾馳的貨車撞出去很遠(yuǎn)，還沒送到醫(yī)院便停止了呼吸。他的情緒低落到極點。姐姐兩歲多的兒子，因為姐夫過分傷悲，不得已交給母親來帶。每每吃飯，小家伙就會哭喊著要媽媽來喂，他坐在旁邊，悶頭喝酒，不說一句話。但還是在小外甥不要命似的哭聲里，狠狠將酒杯摔在了地上。小外甥在這驚天動地的碎裂聲中，瞬間化作一根僵硬的樹樁，再不敢挪動半步，片刻前豐盈的眼淚，也給嚇了回去，飯桌上死一般的沉寂，我看著他紅紅的眼睛，很多天沒有梳洗的亂蓮蓬的頭發(fā)，一把亂草似的胡子，還有微微顫抖的手，忍不住便諷刺道：若是姐姐在天有靈，看到自己的兒子嚇得連眼淚都不敢流，不知道會有多后悔。說完了，我便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將小外甥抱過來，一口口喂他吃，還故意哼起歌，將嚇傻了的小家伙，終于逗出了笑顏。

而他，在我的輕松里站起來，看一眼，丟下一句：我自己的閨女我知道怎么心疼。便起身進(jìn)了臥室。

我?guī)滋旌蟛耪嬲靼琢四蔷湓挼囊馑?。那天正是周末，我回家拿換洗衣服，在拐角處遇到親生母親。本想打個招呼叫聲姨媽便轉(zhuǎn)身走人，不想?yún)s被她攔住。盡管很小便知道這個女人是自己的親生母親，但不知為何，還是無法與她產(chǎn)生感情，就像那種與生俱來的情感，在我呱呱落地臍帶剪下的那一刻，便已了無印痕。我看她一眼，想要繞開，卻被她一把抓住，說，小禾，你爸唯一的女兒走了，或許，為了補(bǔ)償他內(nèi)心的愧疚，會讓你接替姐姐的位置。

原來，他心疼自己女兒的方式，就是犧牲掉我，照顧姐夫。我在他心中，過去是什么位置，今后，也一直會是。我從來，就無法真正地擠進(jìn)他的心里。

那一年我與他的關(guān)系，幾乎冷到無法消融。我的成績，因為對他愈積愈深的怨恨，急速下跌，最終，在高考中摔得慘烈，成績只能讀一所三類的大學(xué)。有關(guān)心我的老師，打電話給他，說，讓小禾復(fù)讀一年吧，她本應(yīng)是名牌大學(xué)的苗子。但我并沒等他來問，便將他讓我繼續(xù)復(fù)讀的念頭掐滅在萌芽之中。我?guī)缀跏呛芸鞓返厥帐白x書需要的東西，似乎，能夠離開這個家，遠(yuǎn)比考一個名牌大學(xué)更讓我開懷。

盡管讀的是三類大學(xué)，但學(xué)費卻是高昂。整個暑假，我?guī)缀蹩床灰娝挠白?，我不知道他究競是在忙碌，還是想要躲避開這最后相處的難堪。親生父母送來五干元錢，說愿意以后替我繳一半學(xué)費，只要，在我放寒暑假時，能夠與他們同住上幾日，這樣小小的要求，立刻便被他拒絕掉。他甚至在他們第二次來時，連杯水也沒倒，便毫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

他對親生父母的嫉妒與不滿，鮮明地寫在臉上，他用各種各樣的方式，在家里發(fā)泄他的忿恨，重重地摔門，無緣無故朝小弟大吼大叫，只吃了一口便斷定母親淘米前洗手用了肥皂，他朝每一個讓他不順眼的人發(fā)脾氣，甚至是角落里的阿貓阿狗、花花草草，但唯獨在我面前，他始終小心翼翼，就像一只日間的貓，一點風(fēng)吹草動，都會讓他無助且驚慌。

這樣的僵持，直到我走的前幾天，偶然在街頭，看見他與一個男人扭打成一團(tuán)。周圍許多人圍觀，卻沒有一個人敢上前拉架。那個被他打倒在地的男人，是這一帶有名的痞子，他恰好在這個痞子家附近修理下水道，痞子以他扒開的下水道氣味難聞為由，上來找茬，企圖敲他一筆，不曾想，卻遇到打架打到不要命的他。正當(dāng)我準(zhǔn)備悄無聲息地離開，回家將他的劣跡匯報給母親，突然就有人高喊：嘿，繼續(xù)打啊，看你女兒給你助威來了。

他在那一刻猛地回頭，與我的視線撞在一起，且砰地一聲迸裂開去。而那個趴在地上的痞子則趁勢跳起，一拳打在他的頭上。

他醒來時，說的第一句話便是，小禾是不是已經(jīng)走了？看見母親點頭，他抱住自己纏了層層繃帶的頭，當(dāng)著很多親戚的面，毫無遮掩地大哭。是母親哄他，說，小禾答應(yīng)過，會給你寫信，我們女兒又不是不回來，干嗎哭成個淚人，讓人家笑話。

他終于止了淚，說，我只是，不想再失去一個女兒。

這一句，他憋了十八年，才終于肯當(dāng)眾說出;而我，也是等了十八年，才通過小弟輾轉(zhuǎn)聽到。

愛，走了那么多年，終于還是，找到了溫暖的臂彎。

吳明榮摘自《快樂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