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長菊
一、女兒模樣男兒身
哈爾濱桃花巷,有家鶯燕坊。民國十六年的一天傍晚,大紅燈籠剛剛點(diǎn)亮,就聽二樓的客房里發(fā)出了一聲撞鬼般的驚叫。叫聲未落,濃妝艷抹的老鴇秦二娘和大茶壺沈黑子已快步奔到了院子里。
秦二娘雖徐娘半老,可皮膚依舊白嫩,她原是鶯燕坊名號響亮、炙手可熱的頭牌,后來跟對了人,搖身一變成了老鴇。平素她對姑娘們管束極嚴(yán),下手也夠狠辣。大茶壺沈黑子生得肚圓腿短,臉黑如炭,兩人站到一塊兒,活脫脫就是一對“黑白雙煞”。
那聲驚叫是從柳三妮的房間里發(fā)出的,秦二娘正要催促沈黑子上樓去瞧瞧,只見房門打開,一個嫖客跌跌撞撞,骨碌碌滾下了木樓梯。
這個嫖客姓張,來頭不小,且花了大價錢。見此情景,秦二娘忙喊:“黑騾子,你能不能有點(diǎn)眼色?快把客人扶起來!”
黑騾子,是秦二娘給大茶壺沈黑子起的綽號。在舊時北方的勾欄院,把專門給妓女和嫖客沏茶倒水及打雜的男子叫大茶壺,社會地位低,一旦干上這行,子孫后代都抬不起頭。
好在沈黑子沒老婆沒孩子,光棍一條,不怕丟臉。事實(shí)也是,你自己都不要臉了,自然也沒人把你當(dāng)回事。
就像此刻,被摔得鼻青臉腫的張姓嫖客惱羞成怒,揚(yáng)手就抽了他一記耳光:“奶奶的,你們膽敢耍我,信不信老子燒了你的爛窯子?”
秦二娘賠笑問道:“是不是三妮惹到你了?她是雛兒,頭回接客,難免有不周之處,還請多多擔(dān)待?!?/p>
“少廢話,還錢!”張姓嫖客搶過話,恨恨罵道,“你真以為老子喝多了?用男人糊弄我,虧你想得出這種損招!”
柳三妮是男人?不可能!吃驚之余,秦二娘命沈黑子去看究竟。要知道,柳三妮可是她花十塊大洋買來的。
五年前,一接手鶯燕坊,她就四處尋找模樣俊俏的小丫頭,養(yǎng)在坊中加以調(diào)教,準(zhǔn)備做大生意,獨(dú)占桃花巷。
柳三妮家在鄉(xiāng)下,大姐遭了山匪的毒手,含恨投了松花江,二姐又驚又怕,匆忙嫁進(jìn)了大山里。念及處境實(shí)在艱難,為給年僅十歲的三妮尋條活路,老爹柳老蔫心一硬,領(lǐng)她走進(jìn)了遍地風(fēng)月場的桃花巷。
經(jīng)過鶯燕坊時,秦二娘一眼就相中了身穿小花襖、扎著麻花辮的柳三妮,也沒驗(yàn)身便痛痛快快付了錢。從此,柳三妮在鶯燕坊端茶倒水、鋪床疊被,做起了當(dāng)紅頭牌眉月的使喚丫頭。一轉(zhuǎn)眼,五年過去,柳三妮出落得越來越高挑水靈,秦二娘樂不可支地給她趕制了旗袍,買了高跟鞋,并辦理了《妓女請領(lǐng)許可執(zhí)照》。
張姓嫖客出手大方,幾番競價贏得了初夜權(quán)。哪承想,剛撕爛柳三妮的衣裳,人便傻了眼。柳三妮羞憤難耐,抬腳踢中了他的肚子。
就在張姓嫖客吵鬧不休的當(dāng)口,沈黑子匆匆跑回來,向秦二娘低聲道出了親眼所見:三妮確是如假包換的男兒身!
“你還有臉說?這四五年,你沒長眼珠子?。 鼻囟锘鹈叭?,又賞了沈黑子一個響亮的嘴巴子。與此同時,柳三妮被幾個護(hù)院打手拽到了院中空地上。秦二娘越發(fā)惱火,喝令往死里打。眼瞅著眾打手如狼似虎般撲過去,柔弱單薄的柳三妮就要命赴黃泉,樓上傳來了一聲呵斥:“住手。你買柳三妮花的錢,我賠!”
生死關(guān)頭救下柳三妮的,正是鶯燕坊的頭牌眉月。喝住一干打手,眉月取出十塊大洋遞給秦二娘,沈黑子卻攔住了她:“眉月姑娘,他是個騙子,不值得你救?!?/p>
“這是我的事,不用你操心。”眉月推開沈黑子看向秦二娘,“這幾年,我一直視他為妹妹,眼下竟成了弟弟。二娘,求你高抬貴手放過他吧。”
秦二娘抓過大洋,轉(zhuǎn)手送給了那位仍在叫罵的張姓嫖客:八塊是嫖資,兩塊是補(bǔ)償。隨后她嘎嘣脆地算起了賬:當(dāng)初買柳三妮的確花了十塊大洋,賣身契上寫得一清二楚。此后五年,利息少說也要翻兩倍,加上吃喝睡、調(diào)教費(fèi)和對嫖客的賠償,還有造成的影響,若想讓他全手全腳地走出鶯燕坊,一口價,一百五十塊,沒得商量。這個價碼,就算柳三妮當(dāng)牛做馬,兩輩子也未必能掙夠。
算完賬,秦二娘斜瞟著眉月,皮笑肉不笑地說:“眉月姑娘,我知道你沒少存私房錢。俗話說,送佛送到西,好事做到底,你就當(dāng)一回活菩薩,給這個假丫頭贖了身吧?!?/p>
聽到這兒,眉月不覺蹙緊了眉頭。明擺著,老鴇秦二娘比吸血螞蟥還狠,絕不會放過任何敲骨吸髓的機(jī)會。也只有榨光姑娘們的私房錢,才能讓她們乖乖聽話,斷了贖身從良的念頭。特別是像眉月這般姿色出眾的女子,必須把她牢牢攥在手心里。
“二娘,我——”
“眉月,你是我的心頭肉,千萬別為難自己?!?秦二娘假惺惺說著,話題一轉(zhuǎn)又發(fā)了狠,“黑騾子,把柳三妮關(guān)進(jìn)柴房,然后去鄉(xiāng)下找他那死爹柳老蔫討債。一天要不到錢,就打柳三妮一百柳條,直到打死為止!”
二、歡場女子亦有情
次日午后,大茶壺沈黑子顛著大肚子返回了桃花巷,前腳剛跨進(jìn)鶯燕坊,就見眉月站在樓上沖他招手。
上樓進(jìn)屋,關(guān)上房門,眉月著急地問:“柳三妮的爹,能拿出多少錢?”
“別提了,人早沒了?!鄙蚝谧诱f,世道不太平,柳老蔫賣了柳三妮,在回家路上遭搶丟了命,尸骨還是鄉(xiāng)親們幫著掩埋的。以二娘的脾氣,沒錢贖命,柳三妮活罪死罪都難逃。“你為啥非要幫那個假丫頭?”沈黑子問。眉月幽幽回道:“他伺候了我整五年,還幾次救過我的命。黑子,你……能不能幫幫我?”
沈黑子問:“怎么幫?”
“想法子放了柳三妮,給他一條生路?!泵荚逻呎f邊去枕下拿銀圓。在鶯燕坊相處了六七年,眉月雖未正眼瞧過長相丑陋的沈黑子,但對他多少了解一些:嗜酒如命,但不嫖。每到月初,秦二娘都會問他和護(hù)院打手,是要工錢還是讓姑娘陪一宿?
有一次,向來只要錢的沈黑子瞅著眉月走了神,秦二娘劈手就是一巴掌:“別的姑娘都行,膽敢惦記頭牌,老娘閹了你這頭黑騾子!”
聽聞此事,眉月再碰上沈黑子也叫起了他的綽號,冷嘲熱諷地奚落幾句。后來,沈黑子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但如今,他卻如打了雞血一般,猛地抱起眉月壓上了床。眉月拼力掙扎,張口想喊,最終卻化為一聲嘆息,閉上雙眼一動不動,任由沈黑子折騰。
“你死人???真掃興。你聽著,想救那小雜種,二十塊大洋!”沈黑子罵道。
眉月移開了枕頭。沈黑子劃拉起大洋,邁動短腿滾向門口。剛一拽開門,沈黑子便定住了。
不知何時,秦二娘已立在了門口:“黑騾子,你膽兒不小啊?!薄皼],沒,我沒碰她?!鄙蚝谧狱c(diǎn)頭哈腰一個勁地訕笑,“她勾引我,想讓我背著你放了柳三妮,這是二十塊賞金。給,我沈黑子絕不做吃里爬外的蠢事?!?/p>
“滾。”轟走沈黑子,秦二娘扭臀擺胯地晃進(jìn)屋,冷臉質(zhì)問眉月為何執(zhí)意要救柳三妮,眉月沉默不語。她十四歲被賣進(jìn)鶯燕坊,沒少吃苦,也沒少挨打挨罵,尤其是接到酒鬼、賭徒和提著腦袋溜進(jìn)城尋花問柳的馬匪,身上經(jīng)常被掐得咬得傷痕累累。每次受完折磨,都是柳三妮給她抓藥敷藥。
前年的一天深夜,一個馬匪垂涎她的姿色,打暈她裝進(jìn)麻袋,欲偷回山寨做壓寨夫人,是柳三妮聽到動靜,冒死攔住馬匪,還硬生生咬斷了對方的手指頭。馬匪暴跳如雷,如抓小雞般抓起柳三妮重重摔向墻壁。柳三妮當(dāng)場昏死過去,差點(diǎn)去了鬼門關(guān)。
去年深冬,眉月不小心懷了身孕,秦二娘撬開她的嘴巴,強(qiáng)灌下兩大碗虎狼藥。若非柳三妮照顧她,頂風(fēng)冒雪尋來民間偏方,恐怕她這頭牌早就香消玉殞了。幾天前,察覺秦二娘要讓柳三妮接客,眉月曾塞給他幾塊大洋,讓他找機(jī)會逃離火坑。誰知,柳三妮沒要,說會一輩子陪著她,哪兒都不去。可這些,即便說給冷漠無情只認(rèn)錢的秦二娘聽,也只會招來冷嘲熱諷。
“不說是吧?好,老娘還沒閑工夫聽?!鼻囟锖莺葚嗔嗣荚乱谎郏叩?,“我警告你,再敢?;ㄕ校易屇愠圆涣硕抵?!”
“二娘,三妮還只是個十五六歲的孩子——”
“哼,戲子無義,婊子無情。既然你想當(dāng)有情有義的婊子,我就成全你。前提是一百五十塊大洋,分文不能少!”秦二娘撂下話,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間。
等到天色傍黑,眉月去了后院的柴房。被打得遍體鱗傷的柳三妮強(qiáng)撐著站起來,又強(qiáng)撐著擠出一絲笑:“姐,謝謝你能來看我?!?/p>
慘狀入目,眉月止不住心疼陣陣:“三妮,你是男兒身,也早該知道有這么一天。你為啥不聽姐的話,早點(diǎn)逃走呢?”
“我大姐叫柳大妮,長得和你一樣好看,非常疼我、愛我。那天,山匪進(jìn)門前,她把我推進(jìn)了地窨子。山匪打她,糟蹋她,我卻救不了她?,F(xiàn)在,我長大了,能保護(hù)我姐了,我不想讓自己再后悔……”
眉月聽明白了,柳三妮把她當(dāng)成了親姐姐??伤煺?,看不破人心險惡,本以為露了餡,秦二娘充其量會斥責(zé)一頓,然后讓他繼續(xù)留在鶯燕坊打雜。但他想錯了,秦二娘絕非善類,柳三妮的爹又騙了她,這口惡氣豈能咽下?思來想去,眉月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要救柳三妮出火坑。
三、騾子翻天當(dāng)男人
當(dāng)晚,眉月給福泰錢莊的馮老板捎去口信,說暫借一百塊大洋。馮老板是她的老顧客,曾多次拍胸脯發(fā)誓,等家中那個河?xùn)|獅病婆娘死了就為她贖身。很快,回信到了,只有兩個字:沒錢!恰恰這時,警務(wù)廳陳廳長醉醺醺地踏進(jìn)了房門。
“我需要錢急用?!泵荚抡f。陳廳長也是她的老顧客,乜斜著醉眼問:“說,要多少?”
“一百塊?!泵荚抡f。
陳廳長噴出一串熏人的酒嗝,冷哼一聲掏出手槍拍到了桌上:“臭婊子,少拿自己當(dāng)金枝玉葉。脫!要錢還是要命,你自己選!”
次日天亮,眉月翻出所有私存下的值錢物件,走出鶯燕坊向珠寶行而去。這些物件她原本是想贖身用的,但她萬萬沒想到,就在拐出桃花巷的那刻,一個蓬頭垢面的乞丐冷不丁地躥出來,奪過包裹撒丫子就逃。
眉月穿的是高跟鞋,只追了兩步便腳下一歪摔倒在地:“你站住,快還給我,那是救命錢啊——”
“喊啥喊,人早跑沒影了?!鄙蚝谧颖е蜃訖M在了面前。眉月?lián)u搖晃晃爬起來,一頭撞去:“你們是一伙的,對吧?你還我錢!”
沈黑子沒躲沒閃,張開雙手將眉月?lián)Я藗€滿懷:“嘿嘿,這可是你主動投懷送抱的,真軟,真香。”
“流氓,你滾,滾??!”眉月破口大罵,瘋了般又抓又撓。
這次,沈黑子想躲卻沒躲開,黑臉上頓時多了幾道血紅的抓痕。沈黑子痛得探手揪住眉月的長發(fā),罵罵咧咧拖進(jìn)了鶯燕坊。
老顧客一個個翻臉無情,私房錢又被搶得一干二凈,此后兩天,眉月消停了,老實(shí)了。但這日后半夜,趁鶯燕坊的護(hù)院打手喝得迷迷瞪瞪之際,眉月又偷偷去了柴房,掏出鑰匙快速打開鎖頭,攙起柳三妮跑向墻角。墻角處,碼放著一堆木柴,只需爬上柴垛翻過院墻,就能逃離苦海。
不曾想,自打出事那天起就沒吃過一頓飽飯的柳三妮頭暈腿也軟,“嘩啦”一聲踩翻了柴堆。響聲一起,兩個打手朝這邊飛快奔來。
“姐,你先走,我攔住他們?!绷萜幢M最后一絲力氣,試圖將眉月推上柴垛。眉月緊緊攥住他的手腕,急急催促道:“你必須走,他們要害你。快走啊,秦二娘還指望著我賺錢,不會為難我的?!?/p>
眉月說的是實(shí)情。秦二娘買下柳三妮,又養(yǎng)了他五年,置辦行頭加上辦理《妓女請領(lǐng)許可執(zhí)照》,沒少花錢,若打死他,蝕大本不說,也真白瞎了那一身細(xì)皮嫩肉。
于是,秦二娘邪念頓生,開始籠絡(luò)好男風(fēng)的嫖客,欲把柳三妮也打造成和眉月一樣招財進(jìn)寶的搖錢樹。
更要命的是,后院一亂,秦二娘醒了,推開后窗跺腳大罵:“快抓住那兩個賤貨,別讓他們跑了。誰先抓住眉月,她今晚就歸誰!”
罵聲脫口,眾打手爭先恐后地往柴垛上沖。眼見眉月和柳三妮就將羊入虎口,樓上變故突生,一個手持火把的男子抱住了秦二娘。
是大茶壺沈黑子。沈黑子火把一揚(yáng),毅然決然地點(diǎn)燃了帷幔。眨眼間,鶯燕坊火光四起,眾打手全慌了神,扔下眉月和柳三妮四散而逃。很快,眉月聽到了沈黑子的大喊聲:“你個老妖婆,總拿我不當(dāng)人使喚,罵我是騾子。騾子受夠了,要翻天當(dāng)男人了,哈哈——”
四、有情有義大茶壺
天色放亮,曾名噪桃花巷的鶯燕坊化為一片廢墟,老鴇秦二娘和大茶壺沈黑子也雙雙葬身火海。眉月和柳三妮連夜奔逃,藏進(jìn)了松花江畔的密林。路上,眉月說她去珠寶行典當(dāng)首飾被搶、與沈黑子撕扯時,沈黑子就把開柴房的鑰匙和一張紙條塞進(jìn)了她的衣服。紙條上寫著救人時間,到時他會引開護(hù)院打手,灌醉他們,還說那次冒犯,是窺見了秦二娘在外面,不得不逢場作戲。盡管不能斷定沈黑子的話是真是假,念及別無他路可走,眉月只能冒險一試。正說著,一個男子風(fēng)風(fēng)火火追來。
是那個搶劫眉月的乞丐!乞丐重重嘆口氣,把包裹遞給了眉月:“我是黑子的老鄉(xiāng)。這里頭除了你的東西,還有他攢了多年的積蓄,想留著將來給你贖身用。你不知道,每次聽到你遭罪,他都會找我喝酒,邊喝邊哭,絮絮叨叨地說你看不上他,可他還是忍不住喜歡你。唉,人都走了,不說這些了。對了,他還托我給你帶句話。”
眉月聽得心頭一顫:“啥話?”
乞丐說:“他的愿望,一點(diǎn)都不高。他說,如果有下輩子,他一定會求老天讓他托生得俊一點(diǎn),也省得你看見他就煩,連個笑臉都不肯給他——”
聽著聽著,眉月已經(jīng)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