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朱文穎
哈瓦那
⊙ 文 / 朱文穎
朱文穎:出生于上海,著有長篇小說《莉莉姨媽的細小南方》《水姻緣》、中短篇小說《繁華》《浮生》《哈瓦那》等近兩百萬字。曾獲國內(nèi)多種獎項。部分作品有英文、法文、日文、俄文、韓文、德文、意大利文譯本?,F(xiàn)任蘇州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
一
三天前,我在上海又見到了王蓮生。
我已經(jīng)有四年沒見他了。王蓮生一直在國外,從孤獨的亞細亞到傷心的太平洋。他倒是常給我寫信。在信里,還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密度極高的地名,比如說:“我從九月就一直在歐洲,先去法國一星期,之后,就在芬蘭的大學里教書。圣誕節(jié)元旦,到英國、紐約、佛羅里達去了一次。我在這里至少要待到五月底,之后的去處未定。你說得有道理,我就像一只失蹤的大鳥。明年,我可能會有機會參加一個海上大學項目。在船上教學生,周游世界。真的周游。我們會到委內(nèi)瑞拉、巴西、南非、印度、越南、香港、菲律賓、日本。”
就是這個王蓮生。四年前,我在一次聚會上認識了他。那時王蓮生三十六歲。這個年紀的中年男人,往往略微有些發(fā)福。但王蓮生不胖,甚至還是偏瘦的。瘦歸瘦,身上的中氣卻很足,從頭撐到腳,貫穿整個經(jīng)絡。那次聚會上,大家都在講笑話。王蓮生也講了一個。他說,在美國的時候,有一次,他和幾個美國同學一起吃“藥蘑菇”。所謂“藥蘑菇”,就是一種美國印第安人在做儀式時吃的幻覺藥。吃了以后,王蓮生說,他真的產(chǎn)生了幻覺。他開始幻想他的上半截和下半截分開了。上半截跟著紅軍上了井岡山,下半截則跟著一個美國大妞跑了。
那次聚會的地點是上海和平飯店。王蓮生選的。但不是他買單。后來王蓮生看到了我。我們在藍絲絨和爵士樂里跳了兩曲舞。王蓮生便提出:聚會結束后換個地方,喝咖啡或者喝酒?!拔襾碣I單。”王蓮生說。
那天我穿了旗袍。需要說明的是,那時《阮玲玉》和《花樣年華》都還沒有公映。王蓮生也并不知道,在九龍,有一個替張曼玉做旗袍的上海老師傅。雖然后來,王蓮生真的趕去找他。老師傅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他看了王蓮生帶去的服裝草圖,說:這種式樣的工很細,比他做二十年代的旗袍工要細多了。樣式倒見過,小時候見師傅做的。滾邊又出牙,但工實在太細,而他眼力大不如前,愛莫能助了。
四年前的王蓮生還不知道這些。和平飯店的聚會進行到一半,他就帶了穿旗袍的我和另外幾個人去喝咖啡。他顯得興致很好。還湊在我耳邊說了些話。那話的意思大致是這樣的:首先,他剛才說的夢有一部分是假的。至少是一半。
王蓮生說他確實產(chǎn)生了幻覺。上半截也確實是跟著紅軍上了井岡山,但下半截并沒跟著美國大妞跑掉。王蓮生說他已經(jīng)拿到綠卡了,犯不上再跟著美國大妞。王蓮生說,他其實還是喜歡中國女人。溫婉而有教養(yǎng)的東方女人。他說他不能想象,早上醒過來的時候,躺在身邊的,是一個金頭發(fā)、藍眼睛的女人。
王蓮生說這話的時候我有點吃驚,但沒有立刻做出反應。首先,我的頭發(fā)基本上是黑色的。至于眼珠,不是純黑,但起碼也是亞洲色系。其次,作為含蓄的東方女性,溫婉和教養(yǎng)是不能自封的。所以我矜持了一下,做出事不關己的姿態(tài)。
王蓮生就接著往下說。他說,在夢里,他的下半截其實是跟著一個東方女人跑了。中國女人。但也可能是日本人、印度人,或者韓國人。王蓮生說那女人回頭看了他一眼,他就跟著跑了。屁顛顛的。一下子就把井岡山、沂蒙山以及金門大橋扔在后面了。
王蓮生接著說:“那女人和你一樣,身上穿著旗袍?!?/p>
我在心里罵了句:流氓。但還是有點喜滋滋。不能否認,王蓮生很會調(diào)情。并且,也不是太讓人生厭。
二
那天我們喝了很長時間咖啡。
后來王蓮生的一個朋友又提議去酒吧,我們也都同意了。上海是個適合室內(nèi)活動的城市。即便月亮,也像室內(nèi)的月亮。用白紙剪出來的。而那些霓虹、鋼管、高樓,一到晚上,就全都堅挺著。王蓮生說:它們很像一張張淡綠色的美鈔。
在喝咖啡的地方,王蓮生又請我跳舞。他的舞姿相當不錯。雖然不很標準,但確實有著不受約束的美感。對于女人的趣味,看來他也很有經(jīng)驗。請我跳舞時的兩個曲子,都是我喜歡的。一個是《我為卿狂》,還有一個,則是電影《巴黎最后的探戈》里的爵士。他的手放在我腰上,很靈巧。轉圈和擺動時有些小動作,性感的,但也是紳士的性感。即便跳舞的時候,他也沒忘了和我說話。眼瞼一垂,臉上帶笑的。
王蓮生說我很像他住在洛杉磯時的一個女鄰居。一個臺灣女人。他說他常在黃昏時約她出來散步。有時找個地方吃簡餐。有時走一段就回去。他說臺灣女人的廚藝很好,偶爾也會請王蓮生去她家吃飯。她燒閩南菜,偶爾也燒上海菜。
王蓮生沒說他和臺灣女人究竟是什么關系,也沒說我和她到底哪里相像。但后來,王蓮生又講了些其他的事。他說去年他在洛杉磯過春節(jié)。特別熱鬧溫馨。好多華人集中在一起,用最老式煩瑣的禮節(jié)。男男女女都穿唐裝旗袍,放鞭炮、磕頭、祭祖、送壓歲錢、走親戚什么的。王蓮生說,他已經(jīng)好多年沒在國內(nèi)過春節(jié)了。好像這邊的人現(xiàn)在都有點西化,覺得以前的那些東西,既陳腐又束縛。
“但那種感覺,其實美妙極了,真的美妙極了。”王蓮生說。
王蓮生說這話的時候,表情認真而純凈。不能否認,這表情在瞬間里有些打動了我。所以那天喝咖啡和飲酒全都結束后,王蓮生提出送我回家,我同意了。
我們叫了輛強生車隊的出租。穿著開衩旗袍,而又要優(yōu)雅地上下出租車,確實需要些技巧。我原本希望王蓮生先上車,坐前座,然后我就能盡量從容些。但王蓮生把后座車門打開后,就兩手背后,站在了路邊。
他看著我。微微笑著,并且眼睛發(fā)亮。
后來,那輛出租車的前座是空著的。王蓮生坐在了我旁邊。
“你很性感?!蓖跎徤f。
“我真想跟著你跑掉?!蓖跎徤终f。
三
王蓮生在國外常給我寫信。
他的信美妙,優(yōu)雅,并且極有分寸感。他常在世界各地跑,在不同國家的大學里教書,做不同種族、不同膚色學生的“先生”。在他的來信中,充滿了一種奇麗的脫離了日常生活的美質。比如說,有一次,王蓮生告訴我他在非洲,剛下了一場急雨。他說:地上積著水,能看見棕櫚樹。遠處兩個人披著草笠,正飛快地跑過草地。
“在這種非洲熱帶的雨季里,連馬群看起來都是淡藍色的?!边@也是王蓮生信里的原話。他還告訴我說,有一天他看到獅子了。就在不遠的地方,一頭雄獅,一頭母獅。它們蹲在一個土堆上,很久很久。他說他估計它們是在眺望牛群和其他獵物。他說他也講不清楚。
不能否認,我喜歡看王蓮生的信。但有些時候,我也會產(chǎn)生懷疑。究竟哪個是更真實的王蓮生?也是四年前,在上海的酒吧里,王蓮生在我耳邊說:酒吧是個鍛煉眼力的地方。還有,要看一個女人是否性感,酒吧也是最好的去處。緊接著,他還沒安好心地說了句俗語:“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p>
我在翻看那些來信的時候,眼前總會閃過王蓮生那副擠眉弄眼、沒正沒經(jīng)的樣子,還有那句讓我驚詫不已的話:“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笨吹贸鰜恚矚g并且善于與女人調(diào)情,但你當然不能信以為真。他的壞心眼不能信以為真,他的假殷勤同樣不能信以為真。因為我雖然相信:那種半真不假的調(diào)侃,并不影響他骨子里的優(yōu)雅美質,但這畢竟是個復雜的男人。中年。既復雜,又豐富。
當然,真正的問題在于:王蓮生身上的這些特點,恰恰、倒是、正配了我的胃口。
是的,現(xiàn)在應該講講我自己了。
我生于一九七二年。上海人?,F(xiàn)在是上海灘上的一個白領,并且繼承了這個城市的主要特點:小資,虛榮,精明,物質感。以及細微精密的情欲。
我每天在淮海路的一座寫字樓里上班,是一家化妝品公司大眾化妝品部的市場總監(jiān)。和大部分白領階層一樣,我的工作時間是朝九晚五。上班時間穿職業(yè)裝,化淡妝,中午則在公司附近的快餐店或者麥當勞吃簡餐。
一般來說,我和我的手下保持著微妙而又恰如其分的距離感。他們略微有些怕我,同時,也不得不承認,我其實是個很有親和力的女人。曾經(jīng)有一個禮拜,每天上班,我會在辦公桌上發(fā)現(xiàn)一束玫瑰。非常新鮮。有時是黃玫瑰,有時是紅玫瑰。我懷疑是某個對我有好感的男同事送的。但也不能完全確定。不管怎樣,我不是個喜歡發(fā)生辦公室戀情的女人。在工作場合,我不希望把事情搞得曖昧不清──
首先是商人,然后才是女人。這是我的原則。在黑色皮靠椅的后面,我是一個嚴謹、嫻靜的女主管。沒有人能輕易發(fā)現(xiàn)我感性的一面。
前幾天,我在一本時尚雜志上看到這樣一段話:老板身邊的得力干將,兼具漂亮的外表與精明的頭腦:微笑不代表柔情,冷靜也不代表絕情。經(jīng)常在你身邊,卻仿佛離你很遠。這就是你的上司,被形象地譽為:查理的天使。
我想了想,覺得這話有點像在講我。我們公司的老板不叫查理,我也不是天使,但我還是覺得那段話有點像在講我。
我們公司的老板是個外籍華人,我們叫他比爾。比爾很有藝術趣味,特別喜歡音樂。他喜歡的東西寬廣、多元,甚至相互矛盾。比如說,比爾喜歡爵士樂,百老匯的歌劇,還喜歡古典的交響樂;但同時,對于重金屬樂隊以及特別前衛(wèi)先鋒的音樂,比爾同樣照單接收。
比爾跑過很多地方,對性和愛,老婆和情人,以及理想與現(xiàn)實都有非常清晰的判斷與疆界。這反倒讓我感到了真實。我把他歸于某一類的男人。這類男人對于世界有著豐富而寬闊的理解,但很容易讓頭腦簡單的人得出錯誤的善惡判斷。我把這類人統(tǒng)稱為“南美洲”。
⊙ 龍仁青·青海湖畔4
道理很簡單,也很形象。比爾桌子底下壓了張大照片。是他去古巴旅行時拍的。奇麗的夜景,亦真亦幻,撲朔迷離。我和比爾聊天,比爾說只能用兩個詞來形容他的南美洲之旅。第一個詞是“巴洛克”,第二個詞則是“大艷情”。我想,比爾或許真有他的道理。美洲擁有原始純真的景物,它本原被發(fā)現(xiàn)得較晚,而印第安人、黑人的奇異并存和多血統(tǒng)的混雜,還真能讓它夠得上“巴洛克”這個詞。
至于“大艷情”,就只能讓比爾自己來解釋了。
“南美洲”比爾曾經(jīng)對我表示過好感,但也只是點到為止,極為理智。我們當然是一條戰(zhàn)壕里的戰(zhàn)友,并且彼此欣賞,但彼此的原則也是一致的。我想,他也不希望在工作區(qū)域里弄出什么麻煩來。
好像有人說過這樣的話:上海是母的。我非常同意。比爾也同意。比爾說他特別欣賞上海骨子里的那種女性氣質。他說他知道,在上海的什么地段、什么時間、什么天氣,能看到最典型的上海美女。而在我們公司的寫字樓,不論工作時間,還是午間休息,都會傳出隱約的背景音樂。當然,這也是比爾的意思。
比爾還把對于公司員工的犒賞,分為顯性與隱性兩種類型。顯性的是一年兩度的紅包,隱性的就是一年數(shù)次去大劇院聽歌劇。
“穿上你們最好看的衣服。像孔雀一樣?!北葼栒f。
確實能在大劇院大廳里看到很多好看的衣服。有禮的握手。以及優(yōu)雅的貼臉相吻。就像當年法國殖民地里的那些法國女人,為了她們的情人,為了去歐洲,為了到意大利度假,為了每三年里六個月的長假,她們按時收藏各種衣物。她們在等待。因為比爾的這句話,我們也在等待?!栋⒁肋_》《葛蓓莉婭》《茶花女》,那個仿佛上弦月的大劇院拱頂,以及紅絲絨座椅上突然爆發(fā)出的招呼舊友的聲音──
我覺得這些都沒什么不對的。
這是一個講究時尚的時代。你也可以說:是時尚毀了一切。但事情還真不是這樣簡單。因為我也可以這樣講:至少,在上海,時尚就是這個時代的一個秘密。
四
我只在下班時間才穿旗袍。
在聽過那個“井岡山”和“美國大妞”的笑話后,我倒是也想過上半截和下半截的事情。我想,我究竟是上半截穿職業(yè)裝,下半截穿旗袍,或者還是反過來。好像講不大清楚。如果說上半截代表一個人的理智,而下半截代表本能的話,那么王蓮生的講法或許要明確些,但比爾就不是。因為你很難一針見血地說出:什么是比爾的上半截,什么又是他的下半截。
但很快,王蓮生也讓我迷糊了。有一次,我給王蓮生寫信。在信里,我問王蓮生:“你去過哈瓦那嗎?”
這話講得有點玄乎。真實的情況其實是這樣的:那天晚上“南美洲”比爾突然單獨約會我。這是史無前例的事情。我稍稍有些慌亂。當然,這慌亂仍然源于我的精明。事情是明擺著的。這種性質曖昧的單獨約會,一旦處理不好,后果只有兩個,要么收起天使的翅膀,要么就是干脆卷鋪蓋走人。
我心懷忐忑地赴了約。
比爾請我吃西餐。然后又聊會兒天。九點剛過,比爾就送我回家了。在樓下把車停好后,比爾打開車門。他輕輕捏了捏我的手,然后說了句話。
比爾說:“明年跟我去哈瓦那吧?!?/p>
等電梯的時候,我一直想著比爾的這句話。
哈瓦那。美洲國家古巴的著名海港,比爾嘴里經(jīng)常叼著的“哈瓦那”牌香煙;還有公司午餐時間飄出的歌聲——“當我獨自離開那遙遠的哈瓦那海港,沒有人知道我心里有多么悲傷。”
我知道,比爾對哈瓦那情有獨鐘。那張壓在比爾桌子底下的大照片就是在哈瓦那拍的。比爾曾經(jīng)告訴我說,那天晚上,他剛從著名的老字號餐館“五分錢小酒館”出來。喝了點酒。就是那種名叫“莫希托”的古巴對酒。遠處恰好傳來了炮聲。比爾說那是沿襲了三百多年的習俗,哈瓦那城門將在炮聲中關閉,以保衛(wèi)哈瓦那鎮(zhèn)免遭海盜襲擊。
我不太清楚比爾這句話究竟意味著什么?!懊髂旮胰ス吣前??!边@種模棱兩可的語言,由“南美洲”比爾說來,既可能是一片柔軟的羽毛,但也絕不排除哈瓦那炮聲般的預警功用。
上樓以后,我鬼使神差地打開一本旅游手冊。翻到美洲一頁。
哈瓦那。一些史學家推測,“哈瓦那”一詞來自當?shù)卦纪林用竦恼Z言。一說是“大草原”或“大牧場”,也有的稱是“小海港”或“停泊處”,更為普遍的看法,稱它源自古代印第安民族一位酋長的名字,他叫哈瓦瓜內(nèi)克斯。
我看得莫名其妙,同時又有些心煩意亂。這種心情不太符合我先前的預測。天使之翅倒是沒有被迫收起,也無須以走人作為一種了斷,但這種感覺并不美妙。因為,從那晚開始,我突然覺得:自己也成了“南美洲”的一部分。
就這樣,那晚我想起了王蓮生。
憑直覺,我認為王蓮生喜歡我。當然,用的也是“南美洲”的方式。這沒什么,挺好。但我希望它能變得更好。也就是說,我希望王蓮生能用一種直接的、古典的甚至亞洲的方式來對待我。
我給王蓮生寫了信。信里有這樣一句話:“你去過哈瓦那嗎?”
王蓮生的回信很快就來了。
在信里,王蓮生沒說他究竟有沒有去過哈瓦那。倒是說了些其他的事。他說前一陣他去越南了。王蓮生說他去乘渡船,湄公河上的渡船。他說湄公河真是條大河。在渡船上,他看到了滔天的水。兇猛的水。渡船四周的河水齊了船沿,向前流去。水流穿過沿河的稻田,又從洞里薩湖、柬埔寨森林順流而下。他說水流經(jīng)過的地方,不管遇到什么,都讓它沖走了。茅屋、叢林、死鳥、死狗,淹在水里的牛、捕魚的餌料、長滿風信子的泥丘,都被大水裹挾而去,沖向太平洋……
我看得有點心驚膽戰(zhàn),不知道這家伙說的是真是假。但緊接著,王蓮生筆鋒一轉。王蓮生說他站在船頭,看到那些水把什么東西都帶走了,突然感到非常孤獨,孤獨極了。他說他從來都沒感到這樣孤獨過。
在這樣的孤獨里面,王蓮生說他想起了我。
我有些欣喜,但又免不了心生疑竇:我不知道應不應該相信王蓮生。
在上海這座城市里,滔天而兇猛的水是看不到的。當然,上海有黃浦江。但黃浦江的水是有規(guī)則的。黃浦江的沿岸也沒有稻田,更不要說死狗和死牛了。我和王蓮生初次相遇的和平飯店就在黃埔江邊。那里有藍絲絨和爵士樂。但窗簾半下著。至于天空,不管藍色,因為大氣污染而灰藍,或者干脆鉛灰陰沉,它們都只是背景。
在它們的背后,有更強大的背景。比如東方明珠,比如著名而廣闊的陸家嘴。我很難想象王蓮生站在湄公河渡船上的情景。但他的那句話還是觸動了我。雖然在我的判斷里,王蓮生和比爾同屬于“南美洲”,但我相信,比爾就不會說出這樣的話。比爾會對我說:“明年跟我去哈瓦那吧?!被蛘咂渌恍┦裁础6幢阄艺娴娜チ斯吣牵葼栒f出那句話的概率仍然很低。
比爾是清晰的。他的清晰在于:連他自己也分不清自己的上半截與下半截了。
我得承認,我突然有些記掛起王蓮生來。
那天下班后,我坐在黑色皮靠椅上發(fā)了會兒呆。一個生活優(yōu)裕、視野廣闊,或許還閱盡人間春色的男人,無傷大雅地和你說幾句情話。──這樣的男人太多了。這沒什么。我是個上海女人,骨子里是很現(xiàn)實的。以現(xiàn)實的盾,抵御虛幻的矛,是件綽綽有余的事情。我從來不怕這個。
但問題在于:在那柄虛幻的矛的后面,有什么東西,它悄悄地伸了過來──
我有點知道那種“藥蘑菇”的滋味了。
這時,我的上半截堅定地站了出來。它告訴我說:王蓮生是個騙子!但我的下半截對此非常不屑一顧。在這種時刻,下半截因為沉著而寬廣,反倒顯出了優(yōu)雅的質地。它沒有說話。只是輕輕一笑。
下半截的這種姿態(tài),突然讓我想起了王蓮生信里的一句話:“在這種非洲熱帶的雨季里,連馬群看起來都是淡藍色的?!?/p>
我覺得有點莫名其妙。但也隱約感到了興奮。
五
我再次見到王蓮生時,他對我說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有關芬蘭的紅燈區(qū)。
四年沒見,王蓮生幾乎看不出變化。他用歐洲人的方式擁抱了我,代替四年前的頷首致意。他在我耳邊說了句:“很想你?!睋Q下四年前關于美國大妞的解釋。因為是單獨見面,所以當然由王蓮生買單。他周到地為我推門、挪椅子,并且眼睛發(fā)亮地盯著我看。
我穿了旗袍。知道王蓮生回來,特意趕做的。為了赴這個約會,白天我就穿了旗袍去上班?;宜{綢緞在黑色皮椅上伸展開。有水的光澤。“南美洲”比爾走過來時,眼睛突然也亮了亮。他朝我笑笑。還聳聳肩膀。
要是早穿,要是上半截和下半截實現(xiàn)統(tǒng)一,我想,我和比爾的關系,可能就遠非現(xiàn)在這樣了。他甚至根本無須暗示什么──用“南美洲”的方式?!安槔淼奶焓埂?,很可能搖身一變成“比爾的寶貝”。我倒是真看過幾個這樣的寶貝,最終成為比爾南美洲之旅里的奇麗光影??上?,沒有一個能定格下來。
不過,比爾向我聳肩微笑時,我還是聽到了空氣里飄浮著的一個聲音:
“明年,跟我去哈瓦那吧。”
那天,我和王蓮生聊天的咖啡座里放著爵士。在上海不難找到這樣的地方:人影憧憧。氣息混濁。當然,還帶著些傷感。
太陽升起前憂郁向我襲來
我淚水汪汪
太陽升起前憂郁向我襲來
我淚水汪汪
我不喜歡這種情感
它令人多么悲傷
王蓮生坐在我的對面。微微笑著?,F(xiàn)在從王蓮生臉上,一點看不出信上寫的那種孤獨了。后來他點了一支煙。點煙的時候,他順帶說了句:“你一點沒變?!闭f這話的時候,他沒看我。十拿九穩(wěn)的樣子。好像我一直就活在他后腦勺那里,不需要再做任何論證。
后來王蓮生就講到了芬蘭的事情。他說,他對芬蘭印象最深的,一個是芬蘭的森林。還有一個,就是它的紅燈區(qū)。王蓮生建議我有機會一定要去歐洲看看。
“博物館和街上的女人都很有風格?!蓖跎徤f。他說,他在芬蘭住的地方,走十分鐘,就是森林了。里面很靜,滿地的樹葉,還有很亮的湖。真的像鏡子一樣。王蓮生說他經(jīng)常一個人去林子里。
王蓮生還說,另一個他經(jīng)常去的地方,就是芬蘭的紅燈區(qū)了。他說,其實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紅燈區(qū)。倒類似于商店櫥窗,有很多個。一個個排開著。很大的落地玻璃,里面打著燈光。每個都不一樣。冷色光。暖色光?;蛘呃渑豢?。女人就站在里面。站,或者坐,擺出各種姿勢。希望路過的男人能多看上幾眼。
王蓮生說,有一次他看到個打紫光的,里面的女人穿著紫色三點式。也不說話,坐著,就那樣看著你。特別鬼魅?!拔医o迷住了。”王蓮生說。王蓮生說他一點都不覺得那是個妓女。只覺得很遠,而且神秘、迷幻。就像森林里的那面湖水一樣。他說那天恰好和女友一起逛街。走過那個街區(qū)后,女友突然說,她還想回去看看,再看看那個穿紫色三點式的女人。她說她覺得那女人美,特別美。
我有點相信王蓮生說的這句話。他說:“因為這句話,那時候我特別喜歡這個女朋友?!蔽矣X得這話就像王蓮生說的。這種事情,他做得出來。這種事情就應該是他做的。一邊在芬蘭的街區(qū)和森林里閑逛,一邊寫信告訴我說:他感到孤獨,并且想起了我。
那天我是一個人回家的。我堅持著沒讓王蓮生送。他略微有些難堪。臉上的表情很復雜。他試探著問了句:“生氣了?”我沒回答他。沉默了一會兒,他看了我一眼,又說:“明天我打電話給你?!?/p>
六
第二天早上,我主動打了電話給王蓮生。
我后悔了大半夜。其實那天出租車剛一開動,我在反光鏡里看到了站在路邊的王蓮生。很多車從他身邊開過。唰唰的。像一根根鋼筋混凝土拉成的線。王蓮生就站在線與線的當中。還是像四年前那樣,他的兩手背后──其實那時候我就已經(jīng)后悔了。我還差點叫出聲來,差點讓司機把車停住,倒回去。然后,就像四年前那樣,讓王蓮生坐在我的身邊。
當然,后來我沒有叫。車子堅定地跑動起來,在上海街頭拉出又一根硬邦邦的線條。
我覺得自己剛才有些失態(tài)了。我沒理由做這種事情:一個男人對你說“他孤獨”,你便認為,他與另一個講“明年跟我去哈瓦那”的截然不同。這種事情,簡直就是恩將仇報。前幾天我去參加個婚禮。有個請來唱歌的歌手,坐我身邊。這歌手說她經(jīng)常在婚禮上唱歌。她會唱好多情歌。她說好多女人聽了都會掉眼淚。有些結婚的人就會怪她。很煞風景的意思。但也有些不怪。這個戴著金色假發(fā)的歌手說,其實真的沒什么好怪的,她說要怪只能怪任何人都嘗過孤單的滋味。她歪過頭,看我一眼,突然補了句:“尤其是身邊有伴的那種孤單。”
瞧,這個唱歌的歌手也在說孤獨。而且說得還很漂亮??梢娺@件事還是有些復雜的。而我,作為一個上海女人,作為“查理的天使”,竟然用如此簡單的方式來處理它。這是我不能容忍的。更糟糕的是,我那些別別扭扭的小動作,至少已經(jīng)泄露了兩方面的問題:
第一,“查理的天使”也有下凡的時候。
第二,“他孤獨”,有時可要比“明年同去哈瓦那”危險多了。
可以說說我的上一次戀愛。
我的上次戀愛結束在三個月以前。我和前任男友在上海商城吃最后一次早茶。分手的時候,我們擁抱,并且貼臉相吻。他離開的時候,我也抬頭看了看波特曼的高樓。站的地方像洼地,而自己則像蜉蝣。是的,有這種感覺。但這感覺在這頓早餐前后并沒產(chǎn)生太大的區(qū)別。倒是有個細節(jié),至今讓我記憶猶新──
那天,我抬頭的時候,看到城市上空剛好飄過一片云。是的,在上海,在上海的中心地帶,在波特曼。我看到天空中飄過一片云。不僅僅是飄過。這云是灰青色的,中間部分很飽滿,像棉絮。很白。它以緩慢凝滯的速度從遠方飄來。來到波特曼上空。又漸漸籠罩在巨大高聳的建筑頂部。
一朵云。一朵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稻穗香、麥秸垛、奔跑的老?;蛘叩{色馬群上空的云,現(xiàn)在,它盤旋在波特曼的尖頂那里。安逸。奇特。甚至還有點柔情蜜意。但僅僅是那樣的一瞬間。接下來的事發(fā)生得很突然。云突然不見了。整塊的云變成了很多細小碎片。碎片又變?yōu)楦?。更細碎。成了一團團的霧氣。也是白色的──
是波特曼的尖頂。就在云層穿越這城市的標志性建筑時,波特曼的尖頂把它一下子刺破了。
我看著。一個剛和戀人分手的年輕女人難免會傷感,并且虛弱。我看得有些目瞪口呆、心口發(fā)涼。突然很想叫住剛走不遠的他。
我真的叫了一聲。我說:“哎──”
他沒有聽見。周圍的聲音太大。況且,他也沒有抬頭望天。貼臉相吻并且告別后,他便沉著頭走了。他一向認為我是個理性精明的女人。沒料到我會抬起頭看著天上。還叫他“哎──”。
但“查理的天使”并沒有叫第二聲。畢竟,天使總是天使,天使總是不同于凡人的。但是現(xiàn)在,我莫名其妙地想:這事情如果發(fā)生在王蓮生身上,或許就會有些不同。如果是王蓮生,我應該還是會叫第二聲的。還是不一樣。三個月前,因為看到了那片云,覺得樓那樣高、人那樣小、頭里發(fā)暈腳底發(fā)軟,我才想著要叫住“他”。
⊙ 龍仁青·青海湖畔5
而現(xiàn)在的不同之處在于,我認為:王蓮生或許就是飄過我上方的那片云。我不要它被粗糙堅硬的尖頂刺破。我也不要它變成無影無蹤的霧氣。
七
我倒是陸續(xù)知道些關于王蓮生的事情。一半是事實,另一半則是想象。有時候,我坐在辦公室的黑色皮椅上,眼前會突然幻覺出一小束新鮮玫瑰;或者,比爾進來了,和我商量開除一位高級雇員的事。他用那只戴著大鉆戒的手,做了個手勢:五指并攏,刀刃朝下。
這是我和上司比爾間的一個暗號。手勢說明了一切。當然,這僅僅是個基礎,我也會根據(jù)這手勢的力感、方位、速度,甚至微妙的傾斜度,來判斷一些具體的東西。
做完手勢后,比爾一般會和我聊幾句家常。氣氛輕松融洽。然后,再一塵不染地走出去。
從比爾的背影中,我常常會幻覺出王蓮生。有一次,我差點叫出來了:“王蓮生!”我差點就這樣脫口而出。很可能,嘴唇前面的氣流已經(jīng)受到?jīng)_擊,所以比爾像受到感應似的,回頭看了一眼。
“嗯?”他說。
我不知道這幻覺從何而來。但不可否認,王蓮生仍然類似我的霧中風景。而能夠順藤摸瓜、并且心細如絲,這正是我的特點。我還認為,這恰恰是上海帶給我的禮物:傳統(tǒng)的東方的底子,加上高壓生活的磨煉,造就了上海人內(nèi)心的堅硬、矛盾與畸形,但同時產(chǎn)生的,還有一種奇異的智慧。
我認為王蓮生身上就有這種奇異的智慧。我喜歡他身上那種刀光劍影的東西。就像烈日下的荒涼,墓地前的白光,它讓人眼睛生疼,卻又按捺不住心里東奔西突著的好奇。
至于我三個月前的那個男友。那個與現(xiàn)實世界有著千絲萬縷聯(lián)系、分手時又與我優(yōu)雅相吻的上海白領,我認為,他與我太相像了。至少,與我的上半截太相像了。他可能并不平庸。但他太像浮面中的上海了。很可惜,在我和他相處的日子里,他并沒有發(fā)現(xiàn)我隱藏在黑色皮靠椅后面的東西。而我,則認為他除了與我相像的上半截,可能再也沒有其他的什么了。
是的,我是上海人。但我同樣不喜歡浮面中的上海。換種說法,也可以這樣理解:我很勢利,但對于勢利之人,我同樣也會表現(xiàn)出內(nèi)心的鄙夷。
那天早上,我在電話里和王蓮生聊了會兒。
王蓮生好像剛起床?;蛟S根本就沒起床。他的聲音很慵懶,但心情不壞。從他的語氣里聽不出驚奇,就像料定我的電話會在清晨響起似的。
“你等會兒。”王蓮生說。
王蓮生說有扇窗打開著,風吹進來了,還夾著雨。所以他要起來把窗關一下。他說不知道這雨是什么時候開始下的。他昨天回來時,天是好的,并沒有下雨。王蓮生說,昨天我坐上出租車走掉以后,他并沒有馬上回去。而是在夜上海的月光下走了走。王蓮生說他又去了和平飯店。并且──
“坐在我們四年前坐的座位上。”
我的心別地一跳。隨著心跳聲,我的下半截興高采烈地歡呼著,雀躍著,想告訴王蓮生說:其實我非常的想念你。
但上半截不干了。上半截對王蓮生一直存著戒備之心。在日常生活里,上半截很像我的傷濕止痛膏,很像我的感冒沖劑、必利痛以及達喜胃藥。諸如此類的東西。如果逢上戰(zhàn)爭時代,那么,它很可能就是荒原上的一道鐵絲網(wǎng),很可能是地雷、定時炸彈或者暗殺用的毒藥?;蛟S,它還是南美洲的地產(chǎn)毒蛇?樹汁含有劇毒的碩美無比的綠色植物?
總而言之,我的上半截不信任王蓮生。怎么也不信任他。并且,為了防止我傷筋動骨,我的醫(yī)生兼警衛(wèi)的上半截出動了,毅然決然的。
“哦,你還記得?我倒是忘了?!蔽艺f道。
電話那邊傳來打火機的聲音。還有小資們常說的那種“淡淡煙草味道”。我的前任男友身上就常有這種味道。他很注意香煙的牌子,打火機的牌子,襯衫的牌子,甚至還有袖扣的牌子。反正是各種各樣的牌子。弄到最后,我覺得,他本身就成了一種牌子。這反倒讓我感到了厭倦。上海從來不缺少這種東西,上海缺少的是突圍,是漂亮的轉身與虛晃一槍──
如果我的前任男友在波特曼的那朵白云下面,猛地掉轉頭,狂奔而來,像頭非洲雄獅般擁我入懷。我想,我是會愛上他的。當然,這已經(jīng)是不可能發(fā)生的事了。不過,我倒是真不記得王蓮生抽什么香煙。如果硬要揣測,我認為是雜牌。就像撲朔迷離的“南美洲”一樣。
八
三天過后,王蓮生打電話約我了。他很簡單地說了幾句。說有點事,想和我談談。
這三天里倒是發(fā)生了些事情。在上海,這是相當正常的。每天,有很多白云、彩云、烏云被高樓的尖頂刺破。有很多“南美洲”,出現(xiàn)在南京路,淮海路,襄陽路。還有很多人的上半截和下半截走散了。自動走散的。棒打鴛鴦的。結果一輩子也合不到一起去。反正是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會有。
首先是我的上司比爾。
比爾在看歌劇時認識了一個上海妹妹。“我叫阿三。”上海妹妹對比爾說。阿三長得很漂亮。穿著銀色的削肩連衣裙。站在大劇院閃著金光的大廳里,很亮,就像一座小型銀礦。阿三不屬于與人貼臉相吻或者優(yōu)雅握手的,因為很顯然,她是一個人來的。沒有熟人。但阿三并不孤獨。有很多人會注視這座小型銀礦──
而比爾,或許就是打定主意、要對這座銀礦進行開采的。
也說不清是比爾先招呼阿三,還是阿三先招呼比爾。反正等我們注意到這邊的動向,比爾已經(jīng)擁著阿三豐腴的左肩,向大劇院門口走去了。臨出門前,比爾沒忘了向我們招手致意。比爾在法國待過一段時間。能夠把南美洲的艷情與法國的優(yōu)雅合而為一,是比爾的本事。而我,則不失時機地向比爾頷首微笑。也向比爾身邊的阿三點頭致意。
我覺得自己挺虛偽的。有點自責。
第二天早上,比爾走進了我的辦公室。比爾后面跟著漂亮的上海妹妹阿三。稱贊了一下我的著裝以后,比爾指著阿三對我說:“這是你新的行政助理?!?/p>
我在如釋重負之后,又稍稍對比爾感到些失望。這種事情有點像通俗小說里發(fā)生的。不是我不理解。沒什么不能理解的。但我認為比爾的這種行為有點奇怪。第一,他不夠尊重我。為了一個在歌劇院大廳里認識的女孩子,得罪他最得力的下屬。這不應該是比爾的做派。第二,我不理解比爾的真實用意:把一首前衛(wèi)的試驗作品融入交響音樂?歸根到底,阿三是種雜質。是個不和諧音符。比爾應該思路清楚地把她納入另一個軌道。一個她應該進入的軌道。而這一點,則是比爾完全能夠做到的。
不管怎樣,我對阿三還是很客氣。我為她安排好辦公的區(qū)域,并且交代了幾件事情。然后便冷眼觀察她。
倒不是那種恃寵的女孩子,雖然生于七十年代末期,但很乖巧,驚人的成熟。她很會看眼色行事,做事也麻利。并且眼睛很毒。所以說,半小時過后,我?guī)缀鯏喽俗蛲碓诟鑴≡捍髲d里發(fā)生的事情。一定是阿三先招呼比爾的。這座閃亮的小銀礦款款而行,上前對比爾說:“你好。我叫阿三?!?/p>
當然,這種幻想中的場景,很帶有些女性視角的意味?,F(xiàn)在,她可再也不是漂亮的上海妹妹阿三了。她現(xiàn)在是“助理阿三”。這稱呼帶有比較強烈的社會學意義?,F(xiàn)在,她已經(jīng)成了淮海路寫字樓里一家公司的一個部分。成了個社會角色。成了這城市對外經(jīng)濟交流中的一個小窗口。成了“助理阿三”的阿三,再也不用像八十年前的那個白流蘇,找個男人把自己養(yǎng)起來,然后為他“把俏皮話省下來講給旁的女人聽,而把自己當作自家人看待”而欣喜。也犯不上像六七十年前的王琦瑤,用自己的一輩子,換了盒終生沒有享用過的金條。臨到終了,還死在了那上面,并且──
“只有鴿子看見了,它們咕咕噥噥叫著?!?/p>
“助理阿三”可要聰明多了。更何況,這城市里又該有多少“上海妹妹阿三”,以及“助理阿三”呵。
想到這里,我眼前突然閃過一個奇怪的念頭──
如果阿三遇到了王蓮生呢?如果阿三也笑瞇瞇地走到王蓮生面前,說“你好,我叫阿三”呢?
在接下來的時間,我變得有些煩躁不安起來。我仔細回想著和王蓮生在一起的每個細節(jié)。手機關著,我把它打開。并且從振動擋撥回到標準擋?!爸戆⑷崩显谖颐媲盎蝸砘稳ィ野阉羞^來,關照她去見一個客戶。
阿三走后,我接到了前任男友的一個電話。他說話聲音有些猶疑。像很有難處似的。過了大約五分鐘,他終于告訴我說,他遇到了一點麻煩。“也不是大麻煩。”他說。他說他現(xiàn)在在一個派出所里,需要一個保人。他說,他想到了我。
“是個誤會。”最后,他再次強調(diào)了一遍。
那個派出所的地址非常陌生。雖然前任男友說“就在淮海路附近”,但我仍然感到懷疑。我手里拿著一張紙條,七彎八拐地尋找時,心里有種極為荒誕的感受。
按照我前任男友的說法,事情的經(jīng)過是這樣的:昨天晚上,他陪幾個客戶吃飯。喝酒了。而且喝得有點多。喝完酒后,客戶希望繼續(xù)娛樂。他就帶他們?nèi)チ肆硪粋€夜總會。那里正在表演鋼管舞。跳艷舞的人染了很淡的頭發(fā)。在燈光下面,很像是白色的。他們就在那里看了會兒,喝了七八瓶啤酒,還與幾個小姐聊了會兒天,然后就進了包廂。
我的前任男友說,后來發(fā)生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他醒過來時,幾個陌生人站在他面前。“我們是派出所的。”他們說。神色很銳利。他們輕蔑地看著他,告訴他說,他們正在進行突擊檢查。而現(xiàn)在,他必須跟他們回警局。因為他涉嫌兩樁不光彩的事情:
一、嫖娼。
二、私藏毒品。
我的前任男友說,他是冤枉的。他懷疑有人在啤酒里下了藥。但沒人信這個。因為證據(jù)似乎是確鑿的:他的褲子口袋里被人翻出了些軟性毒品。而在他隔壁的包廂里,有個嫖客被當場抓住了。至于同來的那幾個客戶,則早已消失得像夏天的風一樣。
“我是冤枉的,給人害了?!蔽业那叭文杏颜f。
我手里拿了紙條,尋找那個陌生的地址。
陽光燦爛。天上一朵云都沒有。天空很高遠。因為沒有云,所有的樓層越發(fā)顯得硬朗、獨立,或許還有些不近情理。那么多的人,在樓層與街道間走動著。那么多的上半截,下半截,查理的天使,比爾的寶貝,愛著比爾的阿三,以及現(xiàn)在戴了頭套、晚上則要去表演鋼管舞的小姐們。他們都在這條街上走動著,彼此毫不相識。而每個人的臉上,普遍帶有一種大城市的表情:冷漠。防備。警覺。強抑住內(nèi)心的沖動──
就像非洲原野上,一群走在自己領地里的孤獨的獅子。
我打了把傘。避免夏天的烈日把我曬傷。陽光是白色的。燙得灼人。但我的頭腦仍然非常清醒。我仔細分析了這樁突如其來的事情。暫時得出了三個結論:
首先,要嚴格區(qū)分人的上半截和下半截,絕對是件相當困難的事情。而且,這種區(qū)分本身,或許就是幼稚的。
其次,我的前任男友很可能根本就沒愛過我。因為不管怎樣,這種事情,終究是樁污點。而通常來說,這類事情只愿意和兩種人分擔:最親密的人,與最沒關系的人。我想,現(xiàn)在,我只可能屬于后者。
最后,在白花花的太陽底下,我突然非常強烈地想念起白蓮生來。城市那樣大,陽光那樣烈。而王蓮生,則是我希望的飄過我上方的那片云。
九
和王蓮生的這次約會,我是認真的。
王蓮生倒沒在電話里具體說什么,他講得很簡單:“有點事,想和你談談?!?/p>
但我略微有些緊張。
一般來講,和我說話時,王蓮生很少使用這種口氣。他基本避免現(xiàn)實主義姿態(tài)。要么在空間上:“非洲熱帶的雨季”“芬蘭的紅燈區(qū)”。要么在時間上:“我們四年前坐的座位”。
那天我們約了個旋轉餐廳。在外灘。餐廳的樓層極高,可以俯瞰上海夜景的。當然,也是王蓮生的主意?!澳抢锇察o些?!蓖跎徤f。
我有些失望。我原本想讓王蓮生去衡山路,或者干脆再去和平飯店。雖然常有人說,衡山路甜得發(fā)膩,對老上海的懷舊是種做作。諸如此類的話。但我從不這樣認為。在這方面,我是強硬的。我一向認同自己的身份:小資。在這個城市里,我從不認為小資是種恥辱。經(jīng)濟獨立,不看男人臉色行事,兼具一定的品位──對女人來說,這已經(jīng)是個不錯的評價。我認為一個人總得堅持點什么,最好是真正屬于你的什么東西。不管是什么。這可不是恥辱。況且,對于王蓮生,這樣的堅持還有著另外的意義:
我愿意把我最美好的一面呈現(xiàn)出來。
王蓮生坐在一個角落里。背對著我。
我隱約覺得,今晚的光線有點怪異。這個旋轉餐廳的主要色調(diào)只有兩種。藍色。還有就是黃色。藍是寶藍。黃是明黃。在東方的色彩觀里,這種組合是犯沖的。東方人認為,這兩種色彩間少了默契與和諧。奢華而扭曲。有點要爭斗的意思。不安分了。這可不是件好事。
但我說的怪異不是指這個。
那天我坐了锃亮的觀光電梯,上到頂層。兩個餐廳服務生迎出來。他們穿藍色西裝,打金色領結。對我微笑?!坝形幌壬诘饶!逼渲幸晃话珎€兒的說。
沒什么不對的。但我就是覺得什么地方不對。說不出確切的原因。就是不對。樓層太高?這里太靜?服務生的笑太詭秘?還是王蓮生的背影太落寞?
朝角落里的王蓮生走過去時,我的腦子飛快轉動著。
想象與幻覺經(jīng)常是接踵而至的。比如說,我想,今天的事情有可能會是這樣開始的:我在公司對比爾打了招呼。我對比爾說,晚上的冷餐會不能去了。
“有約會?”比爾看了我一眼。眼角擠出一絲微笑。
阿三來公司的這幾天,“南美洲”比爾對我相當客氣。他甚至偷偷在我的手提包里塞了個紅包。他來我辦公室的次數(shù)略微有些增加,但絕不過分。他每次來,我都會找個借口,得體地離開會兒。反正助理阿三在那里。阿三會負責倒上茶水,準備文件,以及做些我力不能及的事情。
那天我向比爾請假的時候,他沒多問什么。他甚至還破例送我下樓。并且在門口朝我揮了揮手。我轉身離開。這時比爾開口說話了。但比爾說話的時候,恰好有輛車嘯叫著開過去,所以我只清晰地看到了他的形象:一只揮動的手。在夕陽下面,比爾手上的鉆戒劃出一道閃亮的白光。奇怪的是,比爾竟然又做了那個手勢:五指并攏,刀刃向下,并且有力地一揮。至于比爾說的話,由于那輛車的關系,更多的只是猜測。比爾可能說了“謝謝”,也可能說“好胃口”。但恍惚之間,我好像還聽到了另一個詞。我聽到比爾在說:
“哈瓦那。”
我用了三十五分鐘趕到旋轉餐廳底層。在上海,這是個相當快的速度。我穿過大廳,坐上觀光電梯。電梯里還有兩個人。一個眼睫毛涂成銀色的女孩子。一個中年人。女孩子嘴里嚼著口香糖,哼著歌。而中年人身穿深色西服。臉往下拉著。相當沉默。
在電梯里,我們分別朝三個不同方向站著,表情很漠然。有一個瞬間,在全封閉的鋼化玻璃里,我看到了那個女孩的側影。我很驚訝。我發(fā)現(xiàn)她像極了阿三!
當然,今天的事也可能會這樣繼續(xù):我在公司和比爾打過招呼,然后打車前往餐廳。
事情顯得很簡單,甚至還有些結實與嚴謹。比爾既沒有送我下樓,更沒說什么莫名其妙的“哈瓦那”。和往常一樣,他來我辦公室,關照明天早晨例會的事情。恰好阿三也在,穿了件黃色連衣裙。
“明天九點,在二樓會議室?!北葼栒f。
“好的。九點,二樓會議室?!边@話原先應該我說的,現(xiàn)在有了助理阿三,所以就由助理阿三回答。
車道非常通暢,我臨時讓司機改走高架橋。戴白手套的他顯得很高興?!澳堑故菚煨!钡又惭a充了句:“不過,可能要繞點路的?!?/p>
我回答道:“那就繞點路吧?!?/p>
我挺喜歡這種做派。有事講在前面。并且盡量講講清楚。這是一種結實的態(tài)度。如果說,事情是以這種方式開始的,那么,它也應該會以這種方式得以延續(xù)……
或許,當然啦,也不排除事情將這樣往下發(fā)展:其實這天下午我根本就沒遇見比爾。我到處找他。辦公室,走道,小型會議廳,玻璃隔斷的辦公區(qū)域。到處找,但到處沒有。
比爾突然不見了,像南美洲奇麗的光影。
而就在這時,天上開始下雨。還夾著幾點雷聲。我去關走道里的一扇窗,雨點正是從這里飄進來的。同時飄進來的還有歌聲。忽然,我覺得它很熟悉:
太陽升起前憂郁向我襲來
我淚水汪汪
我不喜歡這種情感
它令人多么悲傷
我神情恍惚地在門口叫了車。司機穿著黑恤衫,戴白手套。臉色很陰沉,下雨似的。
我沒想到王蓮生會在樓下等我。還撐著傘。他看我下車,迎上來,也不說話,就把傘撐到我頭上。他看著我,眼睛像給雨泡過似的。
這樣安靜的王蓮生,實在是出乎我所料。我跟著他穿過寂靜的大廳,坐上觀光電梯。雨點打在全封閉鋼化玻璃上,有金屬的響動。天上布滿了云,鉛黑色的,有幾朵還跟著我們,一直往上面來。我有點心驚膽戰(zhàn),側眼看著。擔心其中的任何一朵給什么東西刺破了。
餐廳里放著爵士。但光影的色調(diào)只有兩種:寶藍和明黃。餐桌放在四周,中間是個小舞池。我和王蓮生跳舞,他做了個脫帽邀請的動作,還向我微微鞠了一躬。然后他就在舞池里站住了。朝我笑。臉上還有種少有的柔和。
“來,過來?!蓖跎徤f。
我的眼睛有點迷茫。像給雨泡過似的。我站在舞池的這頭,兩手交握,臉上一定也很柔和。
“來,過來?!蓖跎徤终f。
我閉上眼睛,慢慢向王蓮生走去。舞池很空闊。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看過的一本書。有個人在晾曬床單的時候,一陣發(fā)光的微風吹過來,把床單從她手里吹起。并且完全展開。這個晾床單的人,眼睛幾乎全瞎了,奇怪的是,她卻能鎮(zhèn)靜地辨別出,這無可挽回的閃著光的微風是什么東西。然后,這床單就帶著一個漂亮姑娘飛升起來啦。撲扇著飛升。飛上了布滿了金龜子和大麗花的天空。飛得連最高的鳥也趕不上。
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向王蓮生走去的時候,突然也有了吃“藥蘑菇”的感覺。我的上半截和下半截也分開了:
上半截變成了那個姑娘。下半截則變成了那張床單。
⊙ 龍仁青·青海湖畔6
好了,好了,就此打住吧?,F(xiàn)在,讓我告訴你那天晚上真實發(fā)生的事情。
那天,我準時去赴王蓮生的約。我坐上觀光電梯,上到頂層。兩個服務生微笑著向我迎來。我繞過他們,向坐在角落里的王蓮生走去。
王蓮生緩緩回過頭來。
餐廳里響著明亮的爵士。我看到王蓮生的嘴唇在動,也聽到空氣里傳來一個聲音:
“明年,跟我去哈瓦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