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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 僧

2015-12-29 12:25/
青年文學(xué) 2015年8期
關(guān)鍵詞:老太太母親

⊙ 文 / 孫 頻

柳 僧

⊙ 文 / 孫 頻

孫 頻:一九八三年出生,畢業(yè)于蘭州大學(xué)中文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二〇〇八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至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兩百余萬字,出版有小說集《隱形的女人》《三人成宴》?,F(xiàn)供職于太原文學(xué)院。

倪慧一覺醒來看看時間,正是半夜三點。

午夜的月光浩大輝煌,亭臺樓閣一般晶瑩剔透地堆砌在這間小小的臥室里。就連被子和床單上也落了一層魚鱗般的銀色,伸出手去,手指上也壓了一層月光的重量。四點就要出發(fā),是該起床的時候了。

畢竟起得太早了,她覺得自己的手和腳都還沒有醒過來,只好硬生生地把它們?nèi)M了衣服里。窗外的香樟樹開花了,花香在夜色里加倍蓊郁濃密,蛇一樣從窗戶里無聲地爬進來。她輕手輕腳地走進了黑暗的客廳,正想著要不要叫醒母親的時候,只聽廚房里刺啦一聲煎雞蛋的聲音,母親已經(jīng)在廚房里做早飯了。她站在廚房門口看著老太太臃腫的背影說,媽你怎么起這么早?昨晚沒吃藥?

母親已經(jīng)煎好了雞蛋,她穩(wěn)穩(wěn)托著一盤煎雞蛋和一盤饅頭走出廚房,仿佛這是她從午夜的核里剛剛奪出來的。她得意地對倪慧說,昨晚我根本就沒睡,一分鐘都沒睡。我怕睡著了就起不來了,所以沒敢吃藥,結(jié)果,整晚上都沒睡著一分鐘。

一分鐘都沒睡著?

母親把一只煎雞蛋夾進饅頭里,用兩只手捧著它們,她的兩只手因為肥胖和浮腫變得近于透明,看起來像發(fā)酵好的面包。她悲壯地對倪慧說,是的,一分鐘都沒有。我早和你說過了,離了這些藥我一天都不能活,我早就和你說過了。我只能像吃毒藥一樣每天吃下三十顆藥。這不是毒藥是什么,從吃這藥開始,我從一百一十斤胖到了一百五十斤,而且還在往上胖。你看看我身上,哪里都是肉,這里是肉這里也是肉,以前所有的衣服都穿不上了,簡直像一只充了氣的布袋。這讓我怎么見人啊,不行,一停藥我就要減肥,一定要甩掉四十斤肉,你想想四十斤豬肉夠吃多久?我就每天把四十斤肉掛在身上走來走去,你說累不累。她說著開始抹眼睛,倪慧皺皺眉頭,不耐煩地說,快吃快吃,四點就要出發(fā)了。

老太太一邊使勁啃饅頭一邊抽噎著說,早飯我得多吃點,吃少了我一會兒就餓了,一餓了我就全身發(fā)抖還會暈倒,我血糖低。

老太太幾年前患上了失眠癥,她像一只奇怪的沙漏一樣慢慢地把睡眠都漏掉了,到后來干脆就把睡眠戒得一干二凈,一點都沒剩下。黑夜對她來說不過是染了色的白天,本質(zhì)上和白天沒有任何區(qū)別。每個晚上她只能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一點一點熬時間。熬到一個月的時候,時間已經(jīng)被她熬得徹底沒有了形狀,而她自己則像煉丹爐里剛煉出來的丹藥一樣,渾身上下彌漫著一種病態(tài)的精神抖擻。失去睡眠讓她變得異??簥^,神經(jīng)加倍發(fā)達,哭和笑都不受她控制了,在她身體之外獨立出去打鬧著。倪慧帶著老太太去了醫(yī)院,診斷為是由抑郁癥引起的失眠癥,然后醫(yī)生開出了一堆藥,奧氮平、奧沙西泮、阿普唑侖、鹽酸丁螺環(huán)酮。每天最少要吃三十粒藥。

那天出了醫(yī)院,不見老太太跟上來,一回頭,她正獨自坐在醫(yī)院門口的臺階上。見她過來,老太太忽然就抬起頭半是驚喜半是委屈地對她說,原來我得的是抑郁癥,我居然得了抑郁癥。她說話的聲音好像剛剛中了福利彩票的頭等獎。她想不明白這種非同凡響的病怎么就會降落到她的頭上。

這些藥強勢地給她帶來了一種人造睡眠。這種睡眠一望而知是人造的,是不真實的,因為這睡眠太過整齊,倒更像是切割好的綁架在人身上的某種附屬物。從一吃上藥她就開始迫不及待地進入睡眠,然后一直死死地睡到大天亮。但她自己醒來的感覺卻像是剛剛走了一晚上的夜路,周身無力。

吃了半年的藥之后,副作用開始爭先恐后地出現(xiàn),首先就是憑空長出了四十斤肥肉,見縫插針地鑲嵌在身體的各個角落。藥物壓住了她原先病態(tài)的亢奮,它們像五行山一樣牢牢地把她壓在了下面,她忽然就變得安靜變得呆滯起來。然后,比安靜和呆滯更可怕的東西又出現(xiàn)在了她的身上,這可怕的東西最初探出頭的時候,讓她們母女都不約而同地吃了一驚。那就是,她開始失憶,斷斷續(xù)續(xù)地失憶,前十分鐘做過的事情后十分鐘就忘了。對那些遙遠的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卻記得愈加清晰,簡直就像昨天剛剛發(fā)生過的。

倪慧偷偷向醫(yī)生咨詢,醫(yī)生說有可能是藥物的副作用,停藥就好了,但也可能是老年癡呆癥的前兆。她絕望地問醫(yī)生,要是老年癡呆癥能治好嗎?醫(yī)生搖了搖頭,它只會加重,直到最后病人會連親人都不認(rèn)識。病人會在記憶的迷宮中徹徹底底地走失,并且再也找不回來。

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倪慧決定帶母親回趟老家,回趟山西。父親和母親自從二十多歲從山西來到湖南,就再也沒有回過老家。現(xiàn)在父親已去世多年,只剩下了一個正逐漸走向癡呆的老母親。而她自己,不敢告訴母親,一個月前她剛離婚了。男人要了房子,把一輛半舊的雪鐵龍留給了她。她所在的保險公司又加大了任務(wù)量,被一幫生鮮的小女孩襯托著擠對著,她連著兩個月沒有完成任務(wù)。她決定主動離職,反正婚都離了,房子也沒了,現(xiàn)在就是把她放在烙鐵上烤,恐怕也不痛不癢了。

相反,她現(xiàn)在很需要這種把所有的壞事都集中在一起的感覺,就像把所有的箭鏃集中在一起射向自己才會有足夠的殺傷力。只有這種宏大集中的效果才能讓她勉強有過癮的感覺,似乎她終于是被懲罰了。似乎她早就是一個該被懲罰的人卻一直僥幸地躲著,現(xiàn)在終于輪到她了,這種懲罰的實現(xiàn)竟也讓她生出一種奇怪的快感來。

她決定在“奔四”的時候瘋狂一次,自己開車帶著母親回老家去?;啬莻€她從未去過的山西去。聽說那個地方到處是能埋掉人的黃土和黃風(fēng),聽說因為缺水,那個地方的人們一年才洗一次澡,還是你洗完其他人接著洗,洗到最后水里簡直是泥沙俱下。聽說那個地方的人們根本不認(rèn)識米飯,碗比臉盆大,饅頭比人頭大。還有,一年四季要吃土豆。他們可以把土豆做出一百種吃法,但終究還是土豆。

倪慧把這個想法告訴了母親,老太太聽了簡直要對女兒感恩戴德了,她想回家想了四十年了。兩人商定十天以后出發(fā),因為老太太必須得做一些返鄉(xiāng)前的準(zhǔn)備工作,她急著要減肥,她覺得她如今胖成這樣,實在是見不得人的。盡管老家那村子里她唯一的親人就是一個老年癡呆的哥哥和一個眼睛斜視的嫂子,還有兩個還沒娶上媳婦的侄兒。但她覺得自己年輕時那么苗條,就是當(dāng)年從紡織廠下崗的時候都是有款有型的,老了老了卻晚節(jié)不保,癡肥成這般模樣。

但要減肥就得停藥,要停藥就得失眠。她絕望地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陷入了一個根本走不出來的圈套。最后的出路只有一條,就是為了保全睡眠,狠下心來讓自己繼續(xù)癡肥下去。人不能不睡覺啊,失去睡眠的人會發(fā)瘋的。

雖然無法控制體形,但老太太還是對自己做了些局部的修整,她把頭發(fā)染得烏黑,新燙了個鬈發(fā),把兩顆開始松動的牙齒也修補了一下,恨不得把全身的零件都緊一緊好拿出手去給人看。她打算給老家?guī)б恍〇|西回去,倪慧陪著她去購物。老太太拎著一只巨大的帶輪子的旅行包,往里塞臘肉塞香菇塞蓮子塞茶葉,她說老家沒有這些東西。然后又去了商店打算給哥嫂各買一套保暖內(nèi)衣。倪慧說,買保暖內(nèi)衣做什么,穿在里面又看不見。老太太辯解道,老家冷啊,冬天一來就是半年,我們兄妹小時候哪有什么內(nèi)衣穿,光身子上套一件棉猴,我都十八九歲了還沒穿過內(nèi)褲。這話倪慧已經(jīng)聽了九百遍了,就阻止她繼續(xù)說下去,你買這么貴的內(nèi)衣他們又不知道好歹,還不如買件能穿在外面的。老太太虛弱地爭辯道,可是穿在里面暖和啊,那里的冬天你是不知道啊,西北風(fēng)能把人吹散架。

給親人買好東西之后,老太太又給自己添置了一身出門的行頭,又買了一瓶廉價的粉底霜,因為她一直固執(zhí)地認(rèn)為一白遮百丑。最后居然還狠心買了一只真皮的男式錢夾準(zhǔn)備送人。這樣,就可以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與女兒一起返鄉(xiāng)了。

母女倆把大大小小的行李裝到車上,四點準(zhǔn)時出發(fā)了。倪慧算了一下路程,預(yù)計最少得十三個小時,出發(fā)得早一點,這樣她們天黑前就可以到山西了。

當(dāng)她們上了京珠高速的時候,月亮依舊高懸在頭頂,幾顆星星在路的盡頭閃著寒光,月光下的高速路看起來像一條柔軟的絲帶,正沿著荒野里的某種紋路不斷攀升蜿蜒,似乎她們正通往一個陌生的星球。不時有紅色的車燈像煙花一樣在她們身邊綻放又熄滅,卻越發(fā)襯出了曠野里的孤獨。

在無邊的黑暗中,小小的車廂像金屬做成的子宮一樣包裹著她們,好像她們是兩個還沒有出世的嬰兒。打記事以來,倪慧就覺得自己和母親從沒有過任何的身體接觸,母親好像從沒有抱過她,甚至沒有拉過她的手。而母親和父親的關(guān)系一直也很糟糕,多少年來兩人一直在吵架,她印象最深的就是母親會在廠里四處向別人哭訴:他根本就不愛我,他心里就沒有我,要不怎么就對我連一點關(guān)心體貼都沒有,連一句話都沒有;我知道他心里根本就沒有我,我要離婚,不離婚可怎么過下去啊。

母親說的是父親。不過現(xiàn)在,父親正靜靜地在后座上陪著她們母女,一如他生前的木訥寡言。后座上的那只盒子里是他的骨灰,他七年前就死了。因為死前都沒有回過一趟老家,所以現(xiàn)在就把他順便也捎回去。

逼仄的車廂里坐著兩個活人和一個死人,甚至顯得有些擁擠,擁擠而沉悶?,F(xiàn)在母親的身體離她只有一尺遠,她忽然就有些緊張,每當(dāng)她和母親被塞在一個狹小空間里的時候,她就會覺得這是對她們以往生活的一次集中強化和懲罰。她便會忽然覺得害怕和無所適從。三年前她帶著母親去了趟九寨溝,跟著旅行社去的。這是老太太平生第一次出門旅游。那時候她覺得父親忽然就沒了,無論怎樣都得帶母親出趟門。

母親是那個旅行團里年齡最大的,她頭上戴了一頂珍藏了二十多年的寬邊太陽帽,這是她二十多年前買的,一直舍不得戴,就壓在箱底,再翻出來的時候帽子上的粉色紗巾已經(jīng)變成白色的了。她在人群里顯眼地戴著這頂帽子,像個剛從時間深處冒出來的落魄的拿破侖,惹得身后的年輕人抿著嘴看著她偷笑。她一次又一次地對老太太說,把你的帽子摘了吧。老太太緊緊護著自己的帽子說,不能摘掉,我的皮膚不能被太陽曬,一曬就成了豬肉被煮過的顏色。

她只好厭惡地看著母親頭上那頂帽子,恨不得離她遠點,好讓人不知道她們倆是母女關(guān)系。

中午和其他團友圍在一張桌子上吃飯的時候,老太太習(xí)慣性地拿筷子挑盤子里的菜,倪慧一開始沒注意,直到身邊一個女人忽然拿胳膊捅了捅她說,不要讓你母親拿筷子挑,不衛(wèi)生。她的臉急劇紅到了脖子根,以至于整張臉看上去都是血淋淋的。她像訓(xùn)小孩子一樣訓(xùn)斥著老太太,不要用筷子在菜里挑來挑去,讓別人還怎么吃。老太太拿筷子的手一頓,半天沒敢再夾一筷子菜。老太太半是委屈半是惱怒地為自己辯解著,以前吃飯不都是這樣吃的嗎,我都這樣吃了六十三年了。沒有人理她,她囁嚅著辯解著,卻再不敢為自己夾一筷子菜。最后她只吃了自己面前的一碗白米飯。

倪慧不敢看母親,只管一口一口機械地吃下去,好像她今天的飯量好得出奇。每吃一口她便覺得多了一分罪惡感,但是每多一點罪惡感,她又覺得從中得到了一種奇異的解脫,仿佛這解脫感自身便攜帶著一只巨大的胃,足以把這些罪惡感消化掉。最后別人都吃完了,她一個人還坐在那里吃,老太太坐在旁邊一聲不吭,她手邊是那頂拿破侖的帽子。

晚上,她們被安排到一個房間。倪慧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和母親同住一個房間了,從她上小學(xué)開始,她就有了自己的房間,從此以后再沒有和母親同住過。她有些莫名的緊張,說自己先去沖一下澡。她飛快地沖了個澡,一出來忽然就看到衛(wèi)生間門口正站著一具丑陋的裸體,她嚇了一跳。是母親已經(jīng)把自己脫光了站在那里,正等她出來自己再進去洗。她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具裸體,松弛下垂的乳房耷拉到腰上,腰間裹著一層層的贅肉,鼓起的小腹上還爬著長長一道做腸胃手術(shù)后留下的刀疤。

她的情緒再次失控,她忽然就沖著那裸體吼道,這么早就把衣服脫光了干嗎,怎么連個睡衣都不穿,沒給你買睡衣嗎?你就連個睡衣都不會穿嗎?老太太蹣跚著進了衛(wèi)生間把門關(guān)上了,里面很久都沒有水聲,一片死寂。她站在那里沒有動,頭發(fā)上的水珠滴落在了她的肩膀上。她覺得渾身上下的每一個地方都陷入了一種遲鈍而模糊的痛苦,就像有一把很鈍的鋸子正一點一點鋸著她的全身。只是,她感覺不到疼,她支離破碎的身體甚至都感覺不到疼。她覺得自己真不是個東西,她覺得她罪孽深重,應(yīng)該一頭撞死。

就在這時,衛(wèi)生間里終于傳出了低低的喑啞的哭聲,那是一個委屈的老人發(fā)出的哭聲,安靜的,疲憊的,賭氣的哭聲。就在那一瞬間,她的淚也嘩地下來了。她站在衛(wèi)生間的門外,更安靜更洶涌地哭著,以至于哭得渾身抽搐趴在了地上她都沒有讓自己的嘴里發(fā)出一點聲音。

當(dāng)著母親的面哭是一種能力,她學(xué)不會,她已經(jīng)來不及去學(xué)會了。從她很小的時候起從很小就這樣了,她和母親和父親三個人之間有一種默契,就是當(dāng)眾表達出感情似乎是一件羞恥的事情。他們永遠不會對對方說,我是愛你的。他們都學(xué)不會。那時候她在上中學(xué),喜歡上了一個電影明星,她就在日記里寫下了這種感覺。后來母親偷看了她的日記,還和鄰居說她女兒不好好學(xué)習(xí)喜歡一個什么電影明星。她一個人跑到野外大哭了一場。在那個三個人的家庭里,甚至沒有一點可供流淚的空間。有時候半夜她會被父母房間里的吵架聲驚醒,他們正一邊吵架一邊摔東西。她不去勸他們,也流不出淚來,就一個人無聲地坐在黑暗中,一直坐到天亮。有好幾次她覺得她其實遠比那兩個吵架的人更痛苦,她走到窗口看著外面的夜色,不止一次想從那窗口跳下去好結(jié)束這一切。

此刻倪慧趴在冰涼的地板上,一邊嘩嘩流淚一邊命令自己,一定要向母親道歉,無論如何這次一定要向母親道歉。母親在衛(wèi)生間里哭了很久,后來哭聲漸漸沒有了,然后是嘩嘩的水聲,趁母親走出衛(wèi)生間之前,她把哭得全身癱軟的自己從地上拎了起來,她不能讓母親看到自己這副樣子。

衛(wèi)生間的門吱嘎一聲,母親笨拙地裹著一條浴巾出來了。她羞澀地用浴巾遮擋著自己的身體,怯怯地不敢看倪慧。倪慧也不敢看母親,她的嘴張開又合上,再張開還是合上,一晚上愣是沒有說出一個字。向自己的母親道歉居然這么艱難。她簡直不能原諒自己??墒牵K究還是說不出那幾個字。

母親也沒有說話,她像做功課一樣機械地吃下十片藥,然后躺在了自己那張床上。不一會兒,人造睡眠便轟隆隆地駛過來了,房間里響起了這種睡眠特有的鼾聲,雜沓,不均勻,偏執(zhí)。母親已經(jīng)睡著了。

她卻一夜無眠。

離開九寨溝的最后一天,她們再次發(fā)生了沖突。母親要在景區(qū)門口買一些廉價的小掛件回去,她去阻止,你買這個回去干什么?

送人。

這有什么好送的,你還想讓廠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你來過九寨溝啊。

街坊鄰居都知道我出來旅游,一點東西都不帶回去怎么見人。

那也不要買這個啊,又不值錢又沒用,都是騙人的。

值錢的怎么送人,值錢的還送不起呢。

倪慧可怕的發(fā)現(xiàn)她又在對母親發(fā)脾氣,她沖著母親喊,告訴你不要買就不要買了。

母親手里捏著五六件小掛件,聽見她的話并沒有立刻放下,而是又埋著頭挑了一件,握在手里看了看然后才忽然撒手,把手里的東西全扔了回去。然后她站在那里,當(dāng)著人來人往開始大聲抽泣起來,因為哭泣,她的臉皺成了一團,拿破侖的帽子在頭上跟著一聳一聳的。

倪慧在心里對自己咆哮著,你怎么能這樣,你怎么又這樣對自己的母親,快對她道歉,她多么可憐??墒撬驹谀抢?,渾身上下包括舌頭都在迅速石化,她呆呆站著就是說不出一句話來。就在這時導(dǎo)游催著要大家上車了,她一言不發(fā)面色慘白地獨自向旅游車走去,一邊走一邊偷偷看自己身后,母親哭著跟上來了,她邊走邊哭,委屈得像個剛剛挨過罵的小孩子。倪慧坐在座位上久久不敢和母親說一句話,她只覺得心里痛得直哆嗦。她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個怪物,根本不是人類。

她終于明白了丈夫找別的女人的原因,這幾年里她和他只要有爭吵,她就會準(zhǔn)確無誤地滑進同一種模式里,那就是絕不道歉也不說話,只用看著對方難受來拼命虐待對方和自己。到最后她甚至已經(jīng)分不清究竟誰是有錯的那個人,究竟誰是真正的罪魁禍?zhǔn)?。有時候她簡直覺得自己是一個殘疾人,那是一種內(nèi)化的殘疾,除了她自己,誰也看不到。想到這里她獨自冷笑起來,那個時候她甚至希望全車廂的人都能圍過來狠狠罵她這個不孝子,把唾沫吐到她臉上去。她希望他們都能替母親出氣,替母親來懲罰她??墒牵噹镬o悄悄的,有人已經(jīng)打起了瞌睡。母親戴著帽子的頭一直扭向窗外。

從九寨溝回來之后,母親拿著一沓在九寨溝拍的照片在紡織廠的家屬院里四處游蕩,四處炫耀,她想讓全天下人都知道她剛剛旅游回來。每次倪慧在家屬院找到她的時候,都能聽到上次的版本又被加工過了。就是在不出門的時候,她也會一個人戴上花鏡坐到窗前細(xì)細(xì)地看那些照片。似乎那照片里的女人根本就不是她本人,似乎一邊希望能讓她從照片里活過來,一邊又希望她永遠不要走出這照片,不要來這個世界受苦,就在這四季不變的照片里待著多好。

倪慧一邊窺視著母親的行為,一邊時時刻刻打算著要向母親道歉,一定要為九寨溝之行向她道歉??墒?,話到嘴邊又總是被咽下去,那句話在她嘴里怎么也長不出完整的形狀來。她想那就再推遲幾天吧,結(jié)果一推遲就是三個月。這時候母親開始了失眠,再往后開始大把吃藥,再然后開始像氣球一樣被催胖,接著開始輕微失憶。那句道歉的話卻始終都沒有說出口。所以她決定要帶母親回趟老家,她知道這是母親的心愿,這是她唯一能做的補償母親的行為。

現(xiàn)在母親就坐在她的身邊,離她只有一尺之遙。身體的接近讓她又感到了緊張和不自在,與此同時,她再一次強烈地想對老太太說一句,媽媽,對不起。她還是沒有說出來,她有些絕望,她懷疑自己是不是一輩子都說不出這句話來了,只能任由它爛在肚子里。這句話像牙齒一樣長在她的嘴里,嚼不碎也咽不下去,只能永遠地盤踞在那里硌著她。

老太太今天早晨特意在燙過的頭發(fā)上抹了一層發(fā)油,頭發(fā)看起來閃閃發(fā)光,像戴了一頂假發(fā)。發(fā)油和粉底液混合成的刺鼻的味道,彌漫在車廂里刺激著她們的嗅覺,她忍不住說了一句,不要抹那么多粉底,會堵塞毛孔的。老太太假裝沒聽見,她知道老太太是為了讓自己看起來能皮膚更白一點,因為這樣會看起來更漂亮一點。

過了一會兒,老太太忽然驚叫了一聲,哎呀,我們還沒吃早飯吧,在這高速路上什么吃的都沒有,幸虧我?guī)Я诵└杉Z。說著她就伸手打開自己的皮包,從里面拽出幾只饅頭來。倪慧一邊開車一邊皺著眉頭說,你剛吃過早飯好不好,饅頭夾煎雞蛋。老太太疑惑地看著她的側(cè)面,真的吃了嗎?我怎么一點都想不起來。

她戀戀不舍地把幾只饅頭裝進包里,重新坐好,困惑地盯著前方的路面。這時天光開始發(fā)白,整個世界好像剛睡醒了一樣,馬路上彌漫著一種酸酵的睡意。老太太坐在副駕駛座上,像是忽然從剛才的自我困惑中蘇醒了過來。她語氣急促激動,簡直要從那座位上站起來了,她說,如果我不是得了什么抑郁癥,就不會失眠,不失眠就不用吃這么多毒藥,不吃這么多毒藥我就不會胖成這樣,不會變得這樣沒記性,連剛剛吃過飯都想不起來??墒?,如果不是你爸老和我吵架,老不關(guān)心我不管我的死活,我怎么能得抑郁癥。

她說著說著又開始大聲抽泣起來,一邊抽泣一邊用皺紋縱橫的手擦著自己的臉,粉底液被擦化了,在臉上變成了一團一團的,皮蘚似的。她邊哭邊說,我和他剛認(rèn)識沒幾天就被我哥嫂訂婚了,那時候我什么都不懂,就圖人家有個工作就嫁給了他,然后二十出頭就跟著他背井離鄉(xiāng)南下湖南,這一去就被賣到湖南了,一待就是四十年啊。這四十年我是怎么過的,在湖南連個親戚都沒有,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周圍的人說湖南話我都聽不懂啊。我是怎么一天一天熬過來的啊,嗚嗚,年輕的時候我就是給他當(dāng)牛做馬,我說我不能做那事,做的時候下面疼得直冒汗,他還要……

倪慧猛地打了一下方向盤,差點連人帶車撞到了欄桿上,車上的兩個人都嚇出一身冷汗,老太太趕緊閉上嘴,什么都不敢說了。倪慧鐵青著臉繼續(xù)開車,母親居然當(dāng)著自己女兒的面,當(dāng)著死去的父親的骨灰說這些,她聽到那裝骨灰的盒子碰到什么了,發(fā)出咚的一聲,近似于呻吟的聲音。真可憐,她忽然覺得父親好可憐,但母親也好可憐,自己也可憐,活在這世上的人就他媽的沒有一個不可憐的。

她的淚差點下來了,靠著內(nèi)力才勉強鎮(zhèn)壓了回去。是的,她知道,母親是個從年輕時就愛美的女人,她會連夜在縫紉機上為自己和女兒做出當(dāng)年最流行的裙子,為了能穿上好看的衣服她特意花錢去學(xué)了裁縫。后來紡織廠被改制,效益越來越差,經(jīng)常發(fā)不出工資。只要聽到哪里正清倉大處理,母親便和廠里的女人們像蒼蠅一樣聞著撲上去,給一家三口搶回幾件廉價的處理品。她會在偶爾吃雞蛋的時候把蛋清一點一點全刮到自己臉上去保養(yǎng)皮膚。母親真的是愛美了一輩子,這沒有錯。這一點上她居然一點都沒有繼承母親的基因。她更像父親,沉默寡言,越是痛苦越是說不出一句話來。還有,永遠不會用正確的方式和人交流。

她想,無論怎樣還是要對母親說一句對不起,也替她已經(jīng)死去的父親——那個老實巴交的人活著時受的苦也許比她還多,但還是要替他向她說一聲,對不起。為他從來沒有來得及說出口的那句話,她明白,他僅僅是因為說不出口。

可是,如同父親的魂魄附身,她也開不了口,她的牙齒和舌頭總在緊要關(guān)頭神奇地銹在一起。她想,以后吧,總有說出口的那天。

黎明了,清晨了,上午了。車窗外的光線和景色像流動的電影屏幕一樣迅速更迭著變幻著,兩個女人同車子一起從黑夜一直開進白天,雖然不過幾個小時,卻好像已經(jīng)在這條路上跋涉了幾個季節(jié)。老太太忽然又驚慌地問她,我早晨吃過藥了嗎?倪慧說,吃過了。老太太撫著胸口說,我這藥是一頓都不能落的,落下一頓晚上就別想睡覺了。又說,有一頓吃十顆藥的,這醫(yī)生不是想把人吃死嗎?是不是賣的藥越多他們掙的錢越多?我簡直是在長期服毒藥啊。

母親嘴巴剛閉上幾分鐘忽然又問她買好的保暖內(nèi)衣拿了沒有,挑好的蓮子拿了沒有,她包好的那個錢夾拿了沒有。她坐在那里有點近于耍賴的任性,好像覺得自己反正已經(jīng)開始失憶了,索性就忘得再多一點,這樣才能證明她是個病人。她需要別人的照顧,她一直就希望能得到別人的重視和照顧。此時倪慧也希望母親能多和她說點話,因為她感到越來越疲憊了,可是沒有人能替她開車。

老太太似乎看出了她的疲憊,隔了幾分鐘之后,她又成功地把話題引向了倪慧的婚姻,她說,你就不要再和戴兵慪氣了,等我們從山西回來之后,你就還是回你家去住吧,你看你從家里搬出來住已經(jīng)幾個月了。戴兵也是不像話,都不來請你回去。但你也不能老這樣和我住下去,我早就和你說要生個孩子生個孩子,你就是不聽,要是有個孩子也不至于你們一吵架就幾個月不說話。

……

要不這次我們就從山西領(lǐng)養(yǎng)一個小女孩吧,隔這么遠,她就是長大知道自己不是親生的也不會跑回山西去找自己的父母。

……

你聽見了沒有?你再不聽我的會吃大虧的,你知道人老了活個什么,就活個孩子。沒個孩子你試試去,真是會可憐死。

……

你到底是聽見了還是沒有聽見?

倪慧說,我離婚了。

……你連離婚這樣的大事都不告訴我?你讓我下車,我要下車,我不和你去山西了。

……

你說你離婚干什么,都半輩子的人了。你離婚了就和我過啊,我一個老太太了,哪天說死就死了,你爸早死了,我死了以后這世界上就剩你一個人了,你又沒孩子,到時候你一個人多孤單啊,我就怕我死了以后你一個人流離失所地活著。嗚嗚。

她說著開始抹眼淚,從口袋里掏出一塊發(fā)黃的古董一樣的手帕拼命地擦著眼睛。

倪慧雖然直視著前方,眼睛卻也開始濕潤,她強迫它們不要流出來,她忽然怪異地哈哈笑起來,說,那還不簡單嗎,你保護好身體,加油活到八十歲,我呢,活到五十歲就夠本了,到時候咱倆一起死,也就沒有誰會孤單的問題了。再和我爸的骨灰放在一起,咱們一家三口就又團圓了。只是,我們現(xiàn)在把我爸的骨灰?guī)Щ乩霞伊耍任覀兯懒?,誰又把我們的骨灰?guī)Щ乩霞遥恳晃覀兲崆爸Ц秱€快遞費,到時候等我們火化了就把我們兩個打包寄回老家去。

聽了這話,抹著眼睛的老太太反而號啕大哭起來,鼻涕眼淚流了一臉,她拿那塊大手帕使勁擦著。倪慧則拼命笑著,你看你哭什么,怎么像個小孩子一樣,都說人老了就是小孩子了,我看真是這樣。她一邊笑著,眼淚一邊嘩嘩地流了下來,她也不擦,任由它往下流。

前面的路邊出現(xiàn)了一個服務(wù)區(qū),倪慧把車開進了服務(wù)區(qū),她說就在這里吃點午飯吧。她聲音疲憊,開了一上午車的原因。老太太不肯下車,她從包里拿出三個饅頭和一包咸菜還有一個煮雞蛋,說,我都帶好吃的了,我不下去,我就在車上吃午飯。

倪慧看著她手里的饅頭咸菜,忽然再次無法按捺自己的暴躁,她幾乎是對著母親吼了一聲,快下車。老太太抱著饅頭和咸菜,委屈地下了車,不情愿地跟著她進了餐廳。倪慧點菜的時候,她不停地插嘴,這個太貴了,不吃這個不吃這個,一個菜就夠了,我還有饅頭呢。最后她特意囑咐服務(wù)員,千萬不要給她上米飯,她有饅頭。

倪慧憤怒地瞪著母親,母親看了一眼窗外,表情陰郁地說,又嫌我丟你的人了?那你帶我出來干什么?快讓我自己走回去吧,我不跟你回山西了。最后倪慧又不得不安撫她,哄她吃了幾口菜,她吃了自己帶的饅頭之后稍微高興了些,覺得這服務(wù)區(qū)畢竟沒占到她們多少便宜。

吃過午飯她們不敢多做停留繼續(xù)上路,因為怕天黑前到達不了目的地。頭頂?shù)奶栐絹碓綗肓?,把高速公路烤得像一片永遠走不出去的沙漠,雪鐵龍像駱駝一樣呻吟著,馬不停蹄,一步也不敢耽擱。剛吃過午飯加上天熱,倪慧開始感到困意了,她和母親說,媽你快我和說話,隨便說什么都行,要不我可能就睡著了。

老太太忽然肩負(fù)起一個重大的責(zé)任,連臉色都肅穆起來,她便坐在那里開始喋喋不休地說話,說她的童年是如何的可憐,父母早亡,就留下她和哥哥被奶奶帶大。后來哥哥娶了媳婦,嫂子對她也不好,生怕她吃得多,恨不得讓她三頓只喝涼水。

這話倪慧已經(jīng)聽了一千遍了,她聽得懨懨欲睡,但還是努力和她搭話說,那你還老想著回去看他們?老太太又開始哽咽了,那是我的故鄉(xiāng)啊,我就是出生在那里的,在湖南的這四十多年,我?guī)缀跻挂苟紩粢娎霞业拇遄?,總是夢見自己又回去了,在夢里我還告訴自己,這不是夢不是夢,一定不是夢,可是等醒過來才發(fā)現(xiàn)真的就是個夢。

那我舅舅現(xiàn)在呢?我從小就覺得自己沒親戚,別的小孩都有一堆姑姑舅舅叔叔什么的,就我沒有。

他幾年前就得了老年癡呆癥,我不知道他見了我會不會認(rèn)出我,我真怕他都不認(rèn)識我了。聽你大表哥說原來他已經(jīng)被人說好了一個女朋友,人家?guī)еc心去家里看他,結(jié)果他對你大表哥說,快給你媽吃吧,手指的卻是你大表哥的女朋友。結(jié)果把人家嚇跑了。所以我就害怕……我害怕我下一步會不會也得老年癡呆癥。

不要瞎說。

真的,你看我哥哥就是?;刍勰阏f我萬一癡呆了可怎么辦,我連你都不認(rèn)識了,我連誰都不認(rèn)識了,我見了你就像見了一個陌生人一樣,你會不會害怕?

倪慧聽到這話,背上忽然有種陰森森的感覺,她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卻用更粗糲的聲音掩飾著自己的害怕,告訴你不要瞎說就不要瞎說,你只不過是年齡大了容易健忘而已,誰還沒個老的時候。

可是好多事情一轉(zhuǎn)身的工夫我就忘了,居然連一點點都想不起來。咱們家屬院的李老頭不就是得了老年癡呆癥?他好可憐啊,每天像只石獅子一樣坐在自家的門口看著家里人和外人,卻不認(rèn)識一個。兒女們來看他給他買一點好吃的,他就東藏西藏,藏起來就不記得放哪里了,任由它們發(fā)霉被老鼠吃掉。誰要是給他一點錢,他就把那錢緊緊握在手里,睡覺的時候又塞進枕頭里,結(jié)果第二天忘了放哪里了,哭著說錢被人偷了。他因為怕死就拼命吃東西,每天像挖土機一樣要吃好多頓飯,剛吃過就忘了自己是不是吃過飯了,又嚷著要吃下一頓。他知道喝牛奶對人好,就哭著喊著要喝牛奶,又問小孩子們一天應(yīng)該喝幾包牛奶,小孩子騙他說喝十包,他就坐在那里,專心致志地數(shù)著喝牛奶,一直要把十包喝下去。你說人活成這樣還有什么意思啊。

又不是每個人老了都會得老年癡呆癥。倪慧說。

慧慧你說我要是真得了老年癡呆癥,你會怎么對我?會不會把我送到老人院里?

老太太的聲音里半是先知式的悲愴,半是殘忍的窺探,她在窺探女兒,在拿鑷子一點一點地、小心翼翼地要把她身上的某個地方的皮挑開,她想一直看到最里面去。說這話的同時,顯然她也在為自己的這道測試題感到得意,這情景類似于一個愚蠢的女人在問自己的男友,我和你媽掉在水里了你會先救誰。

倪慧想起了醫(yī)生對她說過的話,她覺得此刻老太太正強行要把自己拖進那個醫(yī)生已經(jīng)鋪好的軌道里,拽都拽不出來。她感覺自己的情緒再次失控,她呵斥道,別想這么多,想這些干什么。

老太太顯然沒有從她這里得到她想要的答案,她又是失落又是害怕地把臉扭向了窗外。現(xiàn)在她居然時不時會表現(xiàn)出害怕倪慧的表情來,這讓倪慧心里又是一陣尖酸的痛,像某種腐蝕性很強的酸性物質(zhì)蔓延全身,要燒毀全身。

車窗外的天色開始漸漸變暗,黃昏已至,似乎又回到了她們凌晨出發(fā)的那個時刻。每個白天和黑夜連綴起來就像一條無頭無尾的蛇,靠自我的吞噬慢慢向前蜿蜒。

前面就是石太高速的出口,也就是說,她們馬上就要到太原了。老太太坐在座位上身體前傾,一副異常緊張的樣子,好像隨時準(zhǔn)備著下車。倪慧周身的疲乏忽然被來自腳下的黃土高原上的陌生地氣沖撞了一下,不由得精神為之一振。這是她活了三十八年來第一次回到山西。母女倆心情都有些緊張,以至于坐在車?yán)锒枷裱b了擴音器一樣能聽到彼此咚咚的心跳聲。她想,她和母親此時多么像兩條溯源之魚,硬是憑著本能的帶領(lǐng),溯游過千萬里的途程,重返生身之地。

為了掩飾自己的緊張,倪慧對老太太說,老家就只有舅舅舅媽和兩個表哥了吧,你買那錢夾是送給誰的?舅舅還是表哥?那可是要花你半個月的退休金的,你也真舍得。

不是送給他們的。母親說。

即使在昏暗的光線里,倪慧還是感覺到老太太的臉忽然紅了一下,坐在她旁邊的老太太,忽然之間便羞澀成了一個小女孩。老太太聲音里含著一點笑,好像她正躲在一把團扇后面說話。她說,那錢夾是送給一個人的,那人比我還大兩歲,四十年不見,現(xiàn)在也老了吧。

年輕時候的相好吧?倪慧開始替后座上的那盒骨灰不平起來。母親居然帶著父親的骨灰,同時不遠千里給相好過的男人送錢夾來了。

老太太的表情和聲音卻越發(fā)迷離柔軟起來,顫巍巍的,簡直像托在手里的一塊果凍。她好像一瞬間變得身手矯捷,比她的兒女游得更遠,直接就游回到四十多年前去了……

那時候我們在一起下地勞動,我家地的旁邊就是他家的地,他每天在地頭等著我,等我去了一起干活,卻從來不敢和我多說一句話。晚上收工回家的時候,他路過我家門口總要給我放下兩個桃子一個甜瓜,他只會默默地在我身后看著我,卻從來也不敢去敲我家的門。他個子很高,臉方方正正的,性格溫和不愛說話,我覺得他一定很會體貼照顧人,我要是當(dāng)初嫁給了他,說不定就不會得什么抑郁癥,就不會失眠,就不會胖成這樣,就不會忘性這么大……

母親已經(jīng)開始新一輪的刨根尋底和歇斯底里了,她邊說邊哭喊起來,后排的骨灰盒靜靜地聽著她的哭喊,在父親活著的時候也是這樣的,靜靜地聽著她的哭喊和抱怨。倪慧皺起眉頭,她不能不厭惡此刻的母親,她覺得這不應(yīng)該是她的母親,就冷冷地說,那你怎么不嫁給他?有人攔著你嗎?

還不是我哥我嫂還有我那已經(jīng)沒了的姑姑,強迫我嫁給一個有工作的男人,說不要嫁給這村里種地的,要不就得種一輩子地了。我那時候才二十歲,什么都不懂,稀里糊涂就嫁給你爸了。

他后來結(jié)婚了嗎?

那肯定了,聽說他結(jié)了婚還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那女兒七八歲就得病死了。

那他老婆現(xiàn)在還活著嗎?要是他老婆也死了,你就再嫁給他得了,也了了一樁心愿。

你說什么呢?沒大沒小的。老太太忙不迭地嗔怪她,只是語氣里竟包含著一縷細(xì)細(xì)的欣喜。

反正你們都老了,也都沒伴了,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說不定就湊到一起了,搭伙過日子嘛。

哎呀,你越說越不像話了。老太太的聲音已經(jīng)近于撒嬌了,聽得倪慧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真想抱住父親的骨灰盒跳下車,把這老女人單獨留給她四十年前的青梅竹馬。

她沒有再說什么,專心開車,天色徹底黑下來了,她們方才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太原的高速口,再往下就是交城縣,進了交城縣,再走十公里就可以到達那個叫水暖的村子了。那就是她們的老家,她們的血液就是從那個古老巢穴里流出的。

老太太扭了扭身子,像是還要為自己解釋什么,她訕訕地說,你想我們都老了,也有四十年沒見了,這次見面肯定也是一輩子最后一回了,就這么見一面總要送他點禮物吧。我知道年輕時候他喜歡過我,對我也是一片真心,后來我突然嫁給別人還不知道他有多難過呢。我都沒給他寫過一封信問問他過得怎么樣,他這么多年肯定也沒有把我忘掉的。我就想啊,我好歹也是有過工作的人,就是后來下崗了那也畢竟有點退休金,比那些種地的受苦人強多了。最苦的就是農(nóng)民??偟盟退稽c東西表示一下我的心意,你說是不是?

倪慧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她知道反正老太太也不需要她的回答,她只是在自問自答而已。

在交城縣她們下了高速口,然后拐上一條鄉(xiāng)間公路,也就是說,再過十幾分鐘,她們就要真正到達老家了。老太太越來越緊張,她執(zhí)意讓倪慧打開車?yán)锏臒簦瑥陌锶〕鲆幻嫘$R子,就著昏暗的燈光審視著鏡子里的自己。她給自己補了點粉底液,早晨抹的那層已經(jīng)化了,又撲了層粉,然后忽然像變戲法一樣變出了一只劣質(zhì)口紅,她給自己涂了圈口紅。倪慧不知道母親居然準(zhǔn)備了口紅,她假裝什么都沒看見。老太太又收拾一下頭發(fā),拽拽衣服,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后便坐在那里再不敢動了,唯恐一動會毀壞了自己剛弄好的造型。

前面,在黑黢黢的夜色里飛出了一座村莊,然后在村頭的大槐樹下,她們看到了按電話里說好的來接她們的兩個表哥。兩個完全陌生的五大三粗的男人,一身的汗味,給她們帶路,回到了老太太的哥嫂家。

進了院子,兩位表哥像哼哈二將一樣雄赳赳地為她們母女開路,把她們帶到屋里去。一挑門簾,一個眼睛斜視的老女人立刻迎了過來,抱住母親就是一頓號哭。母親也哭,連站在一邊的倪慧忍不住也要被煽下兩滴淚來。趁著她們姑嫂二人抱頭號哭的當(dāng)兒,她打量著這間屋子。青磚蓋的瓦房,屋里一張上天入地的大炕,炕上鋪著一張墨綠色的毛毯,摞著一摞寶塔似的搖搖欲墜的被子。被子下面坐著一個人,一個枯干的老頭。老頭盤著腿坐在那里,看著地上這幾個哭哭笑笑的人,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猛一看上去簡直以為是木雕石刻的。

母親忽然也看到了老頭,她猛地從嫂嫂懷里鉆出來,像只笨拙的胖飛蛾一樣,向炕上的老頭撲去。她撲過去抱著老頭的大腿,哥啊,是我啊,我回來看你了。老頭看了她一眼,把目光慢慢移開了,他顯然不認(rèn)識這個哭喊著的女人是誰。他的目光移到了倪慧的身上,然后他忽然就對自己的大兒子說了一句,這是你媳婦來了吧,讓人家坐。倪慧渾身打了個哆嗦。

老太太不相信自己送到了人家的鼻子底下,卻硬生生地不被認(rèn)識,硬是要把她推到記憶之外。她又抱他的胳膊,他的脖子,她一定要把自己的身份砸進他的大腦:哥啊,哥,哥,我是英蘭,你看清楚了,是我,你再仔細(xì)想想,你肯定能想起來的是不是?老頭被她晃了半天,臉上忽然浮出了一絲古怪的笑意。她大喊,你是不是認(rèn)出我來了,是不是啊哥?但老頭輕輕對她吐出了幾個字,我見過你,你是老二的媳婦。

老太太轟然栽倒在他腳下,半天爬不起來。替父親羞愧的二表哥走上前說,爸你能不能不要老是胡說。又轉(zhuǎn)向老太太道歉,他不是不認(rèn)識你,他連我們都不認(rèn)識,他誰都不認(rèn)識了,他得了老年癡呆癥,好不了了。

老太太絕望地看著地上的幾個人,想向他們求證,想讓他們證明給她看,她這么不遠千里費上汽油和過路費,不是為了回來看一個不認(rèn)識她的傻子的??墒钦驹诘厣系乃腥硕寄乜粗徽f話,近于在給她致哀。

母親又死死盯著老頭看,老頭又詭異地笑了一下,她一下便從炕上跳了起來,她怕他又給她創(chuàng)造出一種新的身份,剛才是老二的老婆,現(xiàn)在說不定會說她是老大的岳母。顯然她在他嘴里已經(jīng)成了一個徹底丟失身份的人,沒有將來也沒有過往,她身上只堆砌了一堆近于亂倫的族譜。與此同時她還有一種兔死狐悲的哀戚,似乎已經(jīng)從哥哥身上提前照到了自己幾年以后準(zhǔn)確無誤的歸宿。

母親心情復(fù)雜地哭泣了一會兒,然后便也不再哭了,表示她已經(jīng)接受了這個嶄新的哥哥,一個老年癡呆癥患者,一個根本不認(rèn)識她的傻子。兩個表哥抬進一口鐵鍋,倪慧嚇一跳,這時舅媽說,快吃晚飯吧,你們肯定也餓了。鍋里是滿滿一鍋和子飯,又稱米面,據(jù)說此飯的起源是山西人把中午吃剩下的米面菜到晚上一鍋煮了就是晚飯,叫米面就是因為飯里有米又有面。倪慧簡直不能忍受如此懶惰的做飯方式,勉強吃了兩口便說吃飽了,其實正餓得頭暈眼花。

母親雖然覺得四十年以來頭次返鄉(xiāng)便遭到最貧賤的和子飯的待遇,心里有些不快,但還是吃得下去,畢竟從小就吃這個長大的??磥硭褪橇瓴换剜l(xiāng),嫂子也知道她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她們姑嫂一邊吃飯一邊聊天。

在南方過得還好吧?南方人都有錢。

我們住的樓房,小汽車也有,這次就是慧慧開車把我送回來的。她隆重地強調(diào)了這次是專車把她送回來的,她蹺著小拇指握著筷子,擺出小型慈禧太后的樣子。

嘖嘖,看你們過的這日子,再看看我們。本來就沒錢,家里還有這樣一個病人,兒子們討老婆都難?;刍鄣暮⒆佣啻罅耍腥耸亲鍪裁吹?,掙錢多不?

在倪慧還沒有開口之前,母親搶著說,她小孩上小學(xué)了,因為上學(xué)就沒一起來,她丈夫是開公司的,也忙,來不了。

嘖嘖,看人家這命。

倪慧臉色鐵青,狠狠瞪了母親一眼。那個老太太又問,那你退休了以后每天都干什么啊,是不是整天就像電視里一樣在學(xué)跳舞什么的?

母親兩眼放光,立刻放下碗筷沖到自己的包前,從里面取出一沓在九寨溝的照片。倪慧不知道她什么時候偷偷把照片放進去了,她想攔住她,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這老太太沖著另一個老太太財大氣粗地晃著照片,說沒事就出門旅游啊,這都是在外面照的照片,看看這景色,真是沒的說啊。住的地方也沒的說,吃的也沒的說,頓頓有肉。

倪慧沖母親使勁瞪眼跺腳,就差找條縫隙趕緊鉆進去。但老太太假裝看不見她,然后她口干舌燥喋喋不休地把九寨溝向另一個老太太隆重推薦了一遍又一遍,好像那是她的私家花園,她像熟悉自家的房子一樣熟悉這花園,然后又慫恿別人也一定要去旅行一次。

另一個老太太抹著斜視的眼睛說,看看你,再看看我,一輩子都沒出過這個村子,真是白活了一輩子。

母親狡黠而虛弱地向倪慧眨了眨眼睛,央求她千萬不能戳穿她,她這是四十年里第一次回鄉(xiāng),再怎么也要假裝出衣錦還鄉(xiāng)的架勢。她當(dāng)然不能讓人知道她早早下崗了,平時去菜市場也只敢買最便宜的時令蔬菜,買條魚都得掂量半天,她給自己買瓶抗衰老的保健品都要經(jīng)過半年以上的思想斗爭,至于出門旅游,她唯一能和人講的也只有九寨溝了。倪慧簡直后悔曾經(jīng)帶她出去旅游過,她假裝沒看見她的眼色。

飯也吃完了,翻箱底的話說得也差不多了,哭也哭結(jié)實了,可是兩個表哥還蹲在屋里不肯散去。倪慧和老太太心照不宣地明白了這是在索要東西的意思。老太太忙拉過那只巨大的旅行袋,把里面的東西一件一件地往出掏,這是給你的保暖內(nèi)衣,這是給他的襪子圍巾,這是給你的蓮子,質(zhì)量可好了,我一粒一粒挑出來的,這是給老大的湖南茶葉,這是給老二的湖南臘肉,這是……老太太把自己戰(zhàn)斗了十天的戰(zhàn)果悉數(shù)取出,一件一件擺在面前請人家閱覽。她的嫂子一邊說著,帶這么多東西啊,一邊又忍不住失望地朝她袋子里看了一眼,好像要驗證就這么多了?就這么點東西?她失望的眼神在告訴母女倆,她本來期望著她們的包里能變出一臺電視或者一只冰箱。這讓母女倆同時都感到自尊有點受傷。

兩個表哥各自領(lǐng)了東西才分頭散去,然后倪慧和母親被舅媽安排到隔壁的屋里睡覺,說是專門給她們打掃出來的。這屋子估計是燒過柴火的,有一股煙熏火燎的味道,躺在炕上倒像是躺在剛燒完的灰燼上。兩人在炕上躺下好一會兒了都沒有說話,似乎是靠著一旅行袋的賄賂才得了這么個睡覺的地方,只覺得委屈而憤怒。老太太在黑暗中忽然驚叫一聲,說我剛才把帶回來的衣服發(fā)給他們了沒有?不能讓人家以為我們赤手空拳,兩個肩膀抬著一張嘴回來吃喝來了。

倪慧恨恨地說,讓你裝有錢人。老太太假裝沒聽見,忽然又驚叫,我是不是晚上還沒吃藥,不吃藥怎么能行啊,我會一晚上睡不著的。又爬起來吃了十粒藥,好像存心躲著和倪慧說話一樣,只片刻她就順利躲進了轟隆隆的鼾聲里,把倪慧一個人拋在異鄉(xiāng)的黑暗里,深一腳淺一腳地等天亮。

第二天的任務(wù)是把帶回來的父親的骨灰安置到水暖村的墳地里。

由兩位表哥帶路,倪慧捧著父親的骨灰盒,和母親一起向墳地里走去。

出了村口又走了一段路,除了看見前面一片濃密的黑壓壓的樹林,沒有看到任何墳地。兩位表哥扛著工具帶著她們向那片樹林走去。走過去倪慧才注意到這片樹林里居然全部是柳樹,而且是那種巨大的老柳樹,因為年久,樹皮樹枝都已經(jīng)變成黑色的了,黑壓壓地站在一起,肅穆,寂靜,陰森,好像一群裹著黑衣的老僧侶正靜靜地、靜靜地看著她們的到來。

她打了個寒戰(zhàn),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這時候一陣大風(fēng)從樹林里刮過,整片黑樹林嘩嘩搖擺了起來,就像在他們面前忽然張開了血盆大口。柳樹枝在風(fēng)中亂舞著,好似從樹林里伸出了千千萬萬只手。倪慧抱著骨灰盒差點轉(zhuǎn)身跑掉,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表哥,墳地在哪兒呢,怎么看不到一座墳?大表哥指指樹林,就在里面。

他們一行四人繼續(xù)往樹林里走,越往深處走樹木越茂密越古老,不時有一兩只烏鴉撲棱棱從他們頭頂掠過,發(fā)出了凄切的叫聲。他們站在林中的一小片空地里,因為樹木太高大太濃密,只有絲絲縷縷的陽光能從縫隙間透進來,落在潮濕的地上和他們身上。落在身上的陽光也是涼颼颼的,好像這陽光是從地底下的另一個世界里鉆出來的。倪慧又問了一句,墳在哪兒?大表哥指指周圍的大樹,每一棵的下面都是一座墳。

倪慧嚇得差點跳起來,她這才注意到,每棵大樹的根部確實有一個小土堆,但土堆太小了,幾乎發(fā)現(xiàn)不了,而且每棵大樹都是從土堆里長出來的,樹長得太大太粗了,土堆卻長年累月被風(fēng)吹雨淋漸漸夷平,但是仔細(xì)一看仍然能發(fā)現(xiàn),真的所有的柳樹都是從一個個土堆里長出來的,這樣看上去這些樹好像是從墳堆里爬出來的巨蛇,正相互交錯著向半空中爬去。

倪慧哆嗦了一下,老太太感覺到了,對她說,在我小的時候這片墳地就是這樣了,這墳地怎么也有一千年了吧,你看看這些大樹就知道了,從古時候起,村里每死一個人就埋到這里,在墳上插根柳樹枝,后來柳樹枝就長成了這樣的大樹,大約是因為吸了死人的骨血,這片樹都長得特別高大特別茂密,看上去都有點嚇人。

這里埋了多少人?倪慧問。

反正這一千年里只要死人就埋在這里,你數(shù)數(shù)有多少棵樹就有多少個人在下面。其實埋在這里挺好的,你看看這些樹長得多好,我小時候也怕這些樹,但現(xiàn)在老了反而覺得這些樹可親。我的父母親爺爺奶奶都埋在這里面,在他們的尸體上都長著這樣一棵樹,我看見這些樹的時候就像又看見了他們。我就會覺得他們還活在這世界上,只不過換了種形式,換了副樣子,他們只不過是變成了一棵樹。這些樹一定還流著他們的血,因為它們是吸了他們的血才長這么大的。這樣多好,活著的人和死了的人又在一個世界里遇見了?,F(xiàn)在我甚至覺得,不光是我們在討論它們,那些已經(jīng)死去的人是不是正聚在一起討論我們呢,討論我們是誰家的子孫,感嘆我也老了,我也快來這里了。把你父親埋在這里他肯定不會孤單,我雖然和他吵了一輩子,但知道他真是個好人。他就是不愛說話,打死都說不出一句話來,是天生的吧,也不是他的錯。他要是找了一個不愛說話的女人可能就對了。

兩個表哥問她們,是埋在林子中間還是林子邊上?林子邊上有些是新墳,墳上的柳樹還沒有長大。老太太抹著眼睛說,埋到林子邊上吧,這樣樹才能長大,他一世卑微吃盡做人的苦頭,到死了總該有自己的一棵大樹替他活著。做不了人總能做棵樹。

兄弟倆便走到樹林邊,在幾座新墳的邊上挖了一個墓坑,把骨灰盒放進去,筑好墳堆,又從旁邊的柳樹上砍了一根嫩柳枝插在了墳頭。倪慧看著這比指頭還細(xì)的柳枝,又看看身后巨蟒般的大樹,忽然覺得父親在它們中間變成了一個小孩子,甚至是一個嬰兒。他小得足以在這片柳樹林里重新開始,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她記得父親去世后整整一年里她都走不出那種悲傷,因為她覺得她對不起父親。他死于腦梗死,摔倒就死了,沒在醫(yī)院花一分錢,他的死法好像是存心要為她們母女省錢一般?,F(xiàn)在,她親眼看著他變成一個嬰兒,變成一根柔嫩的柳枝,忽然竟為他高興起來。是啊,父親會在這里一直長下去,長下去,有一天會像那些巨大的老樹一樣也長得遮天蔽日,長成一棵最堅固的樹活著。

老太太久久地看著那新墳,忽然轉(zhuǎn)過頭,滿臉是淚地對她說,我要是死了你也把我埋在這里,這里有我所有的親人。我情愿睡在這里,也不愿意再孤零零地回到湖南。在湖南的四十年里,你和你父親是我唯一的親人,其實我是那么的依賴著你們,如果沒有了你們我一個人一天都活不下去。所以我才總是嫌他不夠關(guān)心我,我唯恐他給我的愛不夠,所以總是和他吵架。現(xiàn)在想想其實我也對不住他。

倪慧的眼睛潮濕了,她使勁盯著身后巨大的柳樹。

老太太忽然尖著嗓子又說,要是有一天我也變成你舅舅那樣了,誰都不認(rèn)識了,成了一個傻子了,你就幫我了結(jié)吧,不要再讓我受罪好不好。你就把我埋在這里,插一根柳枝在上面我就很高興了。

倪慧忽然就跳了起來,她身上的疼痛與狂躁再次同時發(fā)作,她最受不了的就是母親這樣虐待她,她最怕的就是她用這種方式虐待她。她跳著腳對老太太大喊,不要再和我說這樣的話,你要我怎么做,到底想要我怎么做?老太太坐在地上大哭起來,最后兩個表哥過來把老太太攙了回去。倪慧慢慢跟在后面,走出很遠了又回頭,跟父親告別。

母女倆在水暖村一連住了四五日,每天白天在村里四處游蕩,村里難得來個外人,她們仿佛是異國來的兩件展品正在這里做循環(huán)展覽。村里的年輕人不多,大多外出打工了,剩下的多是些老人和婦女還有小孩。年紀(jì)大的老太太們拄著拐杖,手搭著涼棚盯著兩人使勁瞅,直到母親自己送過去報上名字,老太太們才恍然大悟,于是免不了又是抱在一起流一泡淚。末了,老太太們總忘不了夸她一句,看人家你保養(yǎng)得多年輕,哪像是六十多歲的人。

倪慧知道,其實母親見人就打招呼的真正目的就在這一句話上,她恨不得全村老小都能把她的“年輕”夸一遍,那她也就不虛此行了。等人家夸完,她一邊心滿意足地擺弄著頭發(fā),一邊還假模假樣得意地謙遜一下,哪里啊,都老了,怎么看都是個老太太了。

一連在水暖村游蕩了七日之后,她們發(fā)現(xiàn),就連村里的那些母豬,她們都已經(jīng)打過招呼了,實在沒有人可以再撲過去擺出一副四十年沒見的架勢了。這時候倪慧發(fā)現(xiàn)新的問題出來了,舅媽這兩天在吃飯的時候開始對她們旁敲側(cè)擊了,說什么如今一做就是六個人的飯啊,為了招待客人每天還得買塊豆腐,兩三天還得買肉,兩個兒子都一把年紀(jì)了還沒娶上媳婦,她和老頭子每天從牙縫里省出一點錢來就是為了能給兩個兒子娶上媳婦。

母親再假裝聽不見也畢竟是聽出來了,所以連吃飯都不敢大口吃了,果真是吃了人家的嘴軟。這天下午,趁著嫂子出門去了,老太太沖著坐在炕上的傻子就哭訴起來,哥啊,我四十年沒回來,回來幾天在你家吃口飯都嫌棄我啊,我嫂子她年輕時候就這樣對我,如今老了還這樣對我,你倒是出來替我說句話啊,你是我哥啊,你就真認(rèn)不出我嗎?你再好好看看我啊。

炕上的傻子呵呵笑了兩聲,忽然盯著她說了一句,奶奶你回來了?你什么時候回來的?我還以為你已經(jīng)死了。

老太太從房間里落荒而逃,一個人坐在院子里又大哭了一場,哭完了才悻悻地對倪慧說,那就再給他們點錢吧,看來光給他們東西都不夠,給他們買東西就花了我一個月的退休金啊。你說給他們多少錢合適?我身上就帶了一千塊錢,總不能都給了他們。

說著又是委屈又是憤怒又是心疼,老太太臉漲得通紅,幾欲栽倒在地。她扯著嗓子說,難不成還等著我回來給她兩個兒子都娶上媳婦不成?連她兒子娶不到媳婦也是我的責(zé)任了?這趟根本就不該回來,你說我們回來又是送東西又是送錢,還成天看人家臉色,圖個什么,我的親哥哥都不認(rèn)識我。

倪慧趕忙說,小聲點,別被人聽到了。我身上還帶著錢呢,你就把那一千塊錢都留給他們吧,少了也拿不出手。

老太太一聽,像有人要割她的肉一樣,幾乎跳了起來,全給他們?我不活了,我現(xiàn)在就收拾東西去,我今天就回湖南去,都不要攔我。嗚嗚。

話雖如此,到吃晚飯的時候她還是乖乖地把一千塊錢拿出來給了嫂子,她就權(quán)當(dāng)自己是回故鄉(xiāng)交苛捐雜稅了。嫂子的臉色當(dāng)晚就好看了很多,連那只眼睛都不那么斜了,和子飯里還特意煮了兩個雞蛋犒勞她們母女。

雖然吃了這額外的雞蛋,老太太還是覺得消化不了這事實。睡覺前盤腿坐在炕上,悲傷地?fù)u著頭,不能住了不能住了,再住一天我們就回吧,在湖南雖然孤零零的,這么多年都聽不懂那邊的話,可是我在那里畢竟不用寄人籬下,不用看人臉色,還是死在湖南算了。

倪慧知道,母親是怕再住下去難免還要交一筆苛捐雜稅,那真是會要她的命的。她便說,明天再說。吃藥了沒,吃了就睡吧。老太太黯然神傷地吃下十粒藥,然后蜷成一個團,很快睡著了。在藥物的作用下,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乘著火箭沖向睡眠的。

第二天早晨,倪慧還在被子里,就看到母親早早起來,刷牙洗臉收拾自己,她對著鏡子抹了厚厚的粉底液,又把頭發(fā)抹上發(fā)油,看上去像頂了一頭的爆米花,然后又開始比畫衣服,顯然今天有一場異常隆重的出場。倪慧看看地上仿佛被抽脂了一般癟下去的旅行袋,問了一句,媽你今天又要去哪里,該送人的不是已經(jīng)都送完了嗎?包都空了,這回去的時候倒是方便了。

老太太正背對著她偷偷試衣服,猛地聽見她在背后說話,嚇了一大跳,她慌里慌張地掩飾著自己的新發(fā)型,恨不得找個帽子先把頭發(fā)遮起來,她小聲而遲疑地說,那不是……還有個錢夾嗎?一旦開了頭她卻好像又什么都無所畏懼了,一副破釜沉舟的樣子,她的語速變得飛快,絕不給倪慧插嘴的機會?!译y得回來一次就應(yīng)該去看看他,畢竟他年輕時候?qū)ξ液眠^,我知道他喜歡過我,都四十年沒見了,還不應(yīng)該見見?都這把年紀(jì)了見了又能怎么樣,還不就是見見。見見他也算了結(jié)一樁心愿。

倪慧爬起來穿衣服,我陪你一起去,也去見見你年輕時候相好的。老太太臉上綴著一片紅暈,卻擺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架勢說,走就走,又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倪慧一笑,看你,你就是現(xiàn)在想嫁給他,我都雙手雙腳地贊成,要不把你留下我一個人回湖南算了,你們要結(jié)婚我做伴娘。

老太太臉上的兩坨紅暈更結(jié)實了,幾乎要掉了出來,她一巴掌拍到倪慧肩上,又撒嬌一般嗔怪道,真是越說越不像話了。她們母女之間素來沒有這樣的肢體接觸,竟把倪慧嚇了一跳,震驚之余她心里的某個地方不可遏制地暖了一下,以至于差點流下淚來。母親的手都收回去了,她還覺得肩膀那個地方久久燃燒著余溫。

收拾停當(dāng),倪慧問母親,他家住哪兒?離得遠嗎?老太太最后一次照鏡子,說他家住在村的最西頭。頓了頓她忽然有些難為情地說,要不,你還是開車帶我過去吧,走過去還有一段路,也不好走。

就是從水暖村最東頭走到最西頭也不過二十分鐘,老太太想坐車過去自然是為了要在昔日戀人面前擺擺闊氣,好做出衣錦還鄉(xiāng)的樣子。她這點小心思讓倪慧覺得可笑,又一陣心酸,她看著眼前的母親正一點一點地小下去,簡直是在時光中逆行,她唯恐她一回頭向她展示的是一張十幾歲的少女的臉,好像她站在原地倒成了她的母親。

倪慧開著車,母女倆在村民的目光擁簇之中,浩浩蕩蕩地殺向村西頭。從村西頭再往西就是那片茂密陰森的柳樹林了,倪慧遠遠看見那片黑色的樹林仍然覺得一陣寒氣襲來。但想想父親已長眠于那里,便又不由得覺得親切,似乎那也是一處歸宿。

村西頭的邊上只有一戶人家,倒也好找。別人告訴他們,最西頭的那戶院子沒有墻只有籬笆的人家就是張鐵生家的,他們家人素來不和別人來往。張鐵生就是母親要找的那個男人。把車停好,母女倆剛下車就看見籬笆院門里走出一個高個子老人,他腳下還有只矮腳狗跟著。

老人頭發(fā)花白,滿臉都是石刻般的皺紋,而且他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連眼珠子都沒有了,只在原來的地方陷下去一個黑洞。這使他看人的時候不得不側(cè)著臉,拿那只好的眼睛使勁看著來人。狗對她們狂吠起來,老人喝住,繼續(xù)用獨眼盯著兩人看,因為太用力,使那只獨眼看起來異常兇狠。

老太太忽然大叫一聲,她認(rèn)出來了,站在她面前的獨眼老人正是當(dāng)年的張鐵生??墒撬缃竦男蜗笈c她四十年前保存下來的一點記憶出入實在太大,以至于她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都不敢再往前走一步。最后還是倪慧上前做了介紹,她把母親的名字強調(diào)到第五遍的時候,獨眼老人終于想起來了。他的那只獨眼忽然就變得惶惑起來,他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衣服,又死命呵斥那條狗走開,狗被無端呵斥,委屈地走到院子里趴下來看著他們。

張鐵生終于想起來要把她們讓進院子里,他急急走進廚房倒了兩碗水出來給她們喝。老太太看著那碗上的污垢再一次倒吸了一口涼氣,她明白她一個早晨的精心準(zhǔn)備都白準(zhǔn)備了,粉底白擦了,發(fā)油也白抹了,她甚至都唯恐自己一身的噴香被他給聞到了,這也讓她覺得羞恥。在板凳上坐了片刻她覺得還是驚魂未定,還是說不出一句話來。這男人在她記憶里昏睡了四十年保存得完好無缺,像經(jīng)過了防腐處理,怎么一旦從她腦子里取出來就迅速頹敗成這樣,簡直是慘不忍睹。

他坐在她對面也不敢看她一眼,緊張木訥,只知道不停地拽衣角,時而沒事找事地把狗斥責(zé)幾句。狗躺在那里痛苦地哼了幾聲表示抗議。老太太用余光看在眼里,只覺得這趟實在不該來,就讓他長生不老地活在她腦子里多好,她就是變成老太太了,他還是二十歲的樣子住在她腦子里。

這倒好,一見面她就感覺自己和他都被時間撕成了一縷一縷的破絮。

老太太轉(zhuǎn)而又想,一定是當(dāng)初自己先嫁給了別人,他心灰意冷隨便娶了個女人才過成今天的樣子。他一定不愛他老婆,四十年的時間里一定是度日如年。這么一想,倒是她對不住他了。想到這里,她又?jǐn)[出一副慈悲的樣子問他家里還有幾口人,老婆在不在家之類。她急于從他身上驗證自己的猜測是準(zhǔn)確無誤的,他一定是為了她才變成這副樣子的,他是為了她走向萬劫不復(fù)的,一定是這樣的。

他的嘴里只剩下了幾顆牙齒,一張口滿嘴走風(fēng)漏氣,他慢悠悠地擺著一只手說,我老婆死了已經(jīng)好幾年了。

倪慧看了母親一眼,意思是提醒她,你有機會了。

老太太不看她,繼續(xù)往下追問,她活著時,你和她感情還好嗎?

還可以,她脾氣好,我們一輩子都沒怎么吵過架。

老太太一陣眩暈,好像被迎頭痛擊了一下,但她不甘心,她繼續(xù)追問,那孩子們呢,你孩子多大了?

老大都三十大幾了,老二也三十了,都還沒娶媳婦,家窮,女方家要的彩禮都太高了,我也是沒辦法啊。

老太太覺得自己扳回了一局,兒子們現(xiàn)在不在家?

他們白天都去鐵廠干活去了,給廠里打鐵。

你這眼睛是怎么弄的?

別提了。我原來也在鐵廠里干活,這只眼睛就是被濺起來的鐵水燙瞎的。

廠里賠你錢了沒?

黑心的廠長和村長鎮(zhèn)長早就勾結(jié)起來了,不給我一分錢的賠償,還說是我自己不小心,不屬于工傷。燙瞎的眼睛后來發(fā)炎化膿,再后來就徹底爛沒了,也沒錢去看病。

就沒人管你嗎?

我一次一次地跑到縣里上訪,沒有用,每次都被他們趕走,還有一次把我扔到了地里,讓我以后再不能上訪。

那就去省里告啊。

那樣就怕要被他們打死在半路上了。

那你還讓兩個兒子再去鐵廠干活?

沒有辦法,村里的土地越來越少,村長還私自把地賣給開廠子的,不分給村里人一分錢。光是種地一年也掙不下兩個錢,只能種下一點自己吃的糧食。離村子幾里地之外有好幾個私營鐵廠,村里的年輕人想攢錢娶個媳婦的只能去那里給人家干活,要不就得出遠門打工。現(xiàn)在娶個媳婦貴啊,光彩禮就要八萬塊錢,還不算房子,到哪里去偷這么多錢?窮人只能打光棍。這村里的光棍越來越多,去年光一輩子沒娶過老婆的老光棍就死了三個。死了幾天了別人都不知道,都等臭了才被鄰居們發(fā)現(xiàn)。不知是上輩子作了什么孽。

真是作孽。

人家你肯定過得好吧,小汽車都開來了。我們這些受苦人不能和你們城里人比,人家你們就是享福的。我想通了,我也不去上訪了,怎么活還不是一輩子。眼睛瞎都瞎了,他們就是賠我能賠得起一只眼睛嗎?瞎活吧。

我……

倪慧咳嗽一聲,示意她千萬不要把九寨溝的照片再拿出來炫耀。老太太略一沉吟,疲憊地說了一句,我也是瞎活,都是瞎活。我看看你就好,看看就好。

什么時候回?

明天一早就走,也住了十來天了。

不多住幾天?等你再回來都不知道我還活著不。

這時候已經(jīng)快到中午了,老太太站起身來表示出要告辭的樣子。張鐵生看了看天上的太陽,臉上沒有任何誠意地客套了一句,要不在我家吃了飯再走?

老太太忙說不吃了不吃了,嫂子已經(jīng)把飯給我們做好了。聽了這話,張鐵生便不再做任何挽留,拖著步子把她們送到了門口,目送著她們上了汽車。

車上兩個女人半天沒說話,忽然倪慧像想起了什么,說,你那錢夾還沒送出去吧。老太太仍然不吭聲,只是呆呆地萎靡不振地坐在那里。半天才說了一句,那么貴的錢夾送他可惜了,還是你送給你以后的丈夫吧。倪慧一笑,你不要怕白買了,沒事,回了湖南我負(fù)責(zé)給你介紹個老伴,公園里每天都有很多老頭老太太跳舞,我負(fù)責(zé)給你找一個,你再送給他。

老太太突然便哀哀地哭了起來,她歪在椅子里哭得一聲比一聲大。倪慧只好把車停下,靜靜等她哭完。

哭完了?

……

這次回來該見的人都見了,以后就不想再回來了吧?

不想了。

那我們什么時候回?

明天一早就回。

好。

無論怎么說,他們都是好人。我就是忽然覺得,見了還不如不見。見了更難受。

回了湖南你又會抱怨太孤單。

這么多年里我一直覺得我是湖南的客人,可是現(xiàn)在才知道,在這里我也是他們的客人,他們不會讓我長住這里的。除非像你爸那樣已經(jīng)死了的人。

第二天天剛亮她們就上路了。上路之前倪慧自作主張又給舅媽留下五百塊錢,舅媽回贈她一包山里采來的核桃,并眉開眼笑地歡迎她們隨時再回來。癡呆癥患者坐在窗前木然地看著她們離去,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汽車緩緩駛過靜靜的村莊,一兩只狗朝她們吠叫著,一只公雞撲打著翅膀從車前穿過。母親說,給他們錢也不和我商量一聲。

就算癡呆了也畢竟是我舅舅,他們也不容易,要不是太窮,誰也不會這樣厚下臉皮的。其實只有有錢人才高尚得起來文雅得起來。

你和你爸就是一個模子里拓出來的,心好,嘴上卻永遠不會說出來。你們啊。我想聽他一句體己話,愣是等了一輩子也沒聽到。

倪慧的嘴悄悄張開,又無聲地合上了,就在剛才她真想把準(zhǔn)備了好幾年的那句話對母親說出來,可是不行,她再次渾身緊張,有大學(xué)剛畢業(yè)時去參加面試的感覺。她想,不著急,反正一路呢,一路上十幾個小時,全是她和母親的時間。她第一次覺得離母親如此之近,她和母親從沒有這樣近過。車內(nèi)煦暖的空氣讓她頓時又手足無措起來,她開了音樂,想讓音樂掩飾一下她此時復(fù)雜的心情。

母親還在絮叨,回去以后你要不就和戴兵復(fù)婚了吧,他也是個好人……改改你的脾氣……以后你總不能就和我生活在一起,我已經(jīng)老了,你還年輕……

他有別的女人了。

……那回去了我讓別人再給你介紹,再介紹個更好的。

……

那皮夾我給你留著。

……

前面就是那片茂密陰森的柳樹林,經(jīng)過柳樹林的時候,她們不約而同地扭頭看著黑壓壓的樹林,和那個剛埋在此處的男人告別。從此以后他就是有故鄉(xiāng)的魂魄了。

車駛過柳樹林的時候,老太太又開始低聲哭泣,倪慧則握著方向盤看著前方的道路,想著什么時候把那句話說出來合適。

忽然,她看到前面的路邊站著三個人,三個男人,他們一字排開,好像正在迎接她們的到來。她瞇起眼睛看著他們,車子離他們越來越近,大約離他們還有幾米遠的時候,倪慧和母親忽然不約而同地認(rèn)出,他們中間有一個人居然是獨眼的張鐵生。老太太抹了抹眼睛,疑惑地說,他怎么在這里?是要送我們嗎?

車子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路邊的三個男人看到車子近了,便走到了路中央,攔住了她們。

車子戛然停住了,老太太坐在那里又說了一遍,他們是來送我們的嗎?可是倪慧知道她不需要回答。母親的聲音很尖很脆,繃得緊緊的。仿佛只要一碰就會粉碎。

倪慧的手還搭在方向盤上,她張大了嘴巴,她聽到車廂里回蕩著她緊張急促的呼吸。就在剛才停車的一瞬間,她看到,前面站著的三個男人手里各自拿著一把寒光閃閃的鐮刀。就在那一瞬間,她還在拼命安慰自己,他們一定是要去地里干活,一定是要去割麥子??墒牵粋€更恐怖的想法襲擊著她,現(xiàn)在的麥子根本還沒有成熟……

倪慧在心里默念,不可能,不可能。

那個年輕一點的男人已經(jīng)站在車門前敲車門了,他示意她們出來。倪慧臉色慘白地看了母親一眼,母親的臉色比她更可怕,她今天早晨忘了涂粉底液,整張臉看上去是灰色的。母親嘴唇劇烈地哆嗦著,說,他……一定是……來,來……送我們……的,一定……是。另外一個年長些的男人也走了過來,粗暴地打開了車門,然后,他們一邊一個把兩個女人從車?yán)镒Я讼聛怼?/p>

她們的面前站著張鐵生。老太太眼睛里充滿期望和恐懼地看著張鐵生,他也正用一只眼看著她卻沒有說話,臉上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她忽然對他大大地討好地丑陋地笑了一下,她正想對他說什么,那個年長些的男人走了過來,對她們說,把錢拿出來。張鐵生用一只獨眼默默地看著她,始終沒有說一個字。老太太神經(jīng)質(zhì)地摸著全身上下,才想起來她已經(jīng)把錢都留給哥哥和嫂子了。她絕望地看著倪慧,倪慧掏遍全身所有的口袋,八百二十三塊錢,她身上全部的錢。她哆哆嗦嗦著的雙手把錢捧給他們。年輕男人接過錢,數(shù)了數(shù),朝著張鐵生說,爸,八百塊錢。然后猶豫地看了她們一眼,又在年長男人耳邊說了句什么。年長男人表情也猶豫著,卻點點頭。

然后那個年長男人朝她們的車走去,他站在車前仔細(xì)打量著這輛車。老太太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她的記憶好像忽然恢復(fù)了,忽然清晰到什么都能記起來了。她用異常刺耳的聲音尖叫著,聽起來甚至帶了一點馬上要沖到極致處的狂歡,還夾雜著一股血腥味,她叫道,車上的包里還有一包核桃,還有一只真皮的錢夾,那錢夾值五百塊錢,真的,都?xì)w你們,都?xì)w你們了,快拿去吧。昨天我剛?cè)ミ^你家知道嗎,我剛剛?cè)ミ^你家??炷萌グ桑裁炊?xì)w你們。求你們了。

年輕男人看了一眼年長男人,然后朝著倪慧走了過來。這時候一天中最新鮮的陽光已經(jīng)照下來了,落在了這群人身上。他手里的那把鐮刀在陽光下寒光閃閃。老太太忽然就哭了起來,她朝著走過來的年輕人大聲地聲嘶力竭地喊道,你是他的二兒子吧,你認(rèn)識我嗎,你真不認(rèn)識我嗎?你再看看我,再看看我。你還小吧,你多大了?你想要什么告訴我……

他離倪慧已經(jīng)只有一步遠了,這時候倪慧像是忽然明白過來了,她扭過頭,用一種因為驚恐到極點反而看起來像是在笑的表情,使盡全身的力氣對著站在一米外的母親喊了一句,媽媽,對……

但她還沒來得及把“對不起”三個字說出來,一道寒光在陽光下閃過,倪慧的脖子里噴出的血濺到了老太太臉上,瞬間之后,老太太看到女兒的頭與脖子已經(jīng)只連著一點點皮肉了,只一點點。然后那點僅剩的皮肉也撕開了。那顆頭上的眼睛沒有閉上,還在直直地看著她。

老太太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凄厲的號哭,她拖著笨重臃腫的身體朝地上的女兒撲去。這時候,年長些的男人已經(jīng)走到她身后了,他對著她那顆今早剛抹過發(fā)油的腦袋舉起了鐮刀劈了下去。沉悶的一聲鈍響,老太太的尸體重重地倒在了女兒的尸體上,她的脖子也幾乎被砍斷了,血正從里面汩汩地流出來,流了很遠。

剛才那個年輕男人在年長男人耳邊說的一句話是,車不錯,留下,人不能留,會報警。

三個男人開著一輛半舊的雪鐵龍緩緩離去。一對母女的尸體被扔在了陰森的柳樹林里。她們被扔在那里的時候壓斷了幾朵新長出來的蘑菇,一只烏鴉嘎嘎叫著落在了這新鮮的尸體上面。

周圍是無邊的柳樹。古老的柳樹像一群穿著黑衣的僧侶,正靜靜地看著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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