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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公房

2015-12-28 01:23朱建華
文學(xué)港 2015年8期
關(guān)鍵詞:團(tuán)子

朱建華

老公房

朱建華

前一天上午在張志國的家里,沈美娟就覺著頭痛了。到下午,她覺著耳朵心也痛起來;后來吃晚飯時,張嘴都有了困難。

她對志國說,你用不著擔(dān)心的,這個頭痛,和心臟沒有關(guān)系,我回去吃兩粒藥片,睡一覺就會好的。明天上午我肯定來裹團(tuán)子給你吃。志國躺在床上,側(cè)過頭來對她說,好的,這好的,外面雨小一點了,門背后那把淺藍(lán)色的自動傘你還是撐回去,路上當(dāng)心點,不要滑跤。

可是,這會兒早上醒來,她覺著頭仍然是痛。如果不是要去給志國裹團(tuán)子吃,本可以一直睡下去。其實,黃梅天一過,就是大熱天,張家街菜場外面的湯團(tuán)店,也不再做湯團(tuán)了,改做咸肉菜飯了。

還要買糯米粉、豆沙和鮮肉餡子。她從床上起來,洗漱穿戴,一邊叮囑著自己,記住,塑料袋要帶好,超市會員卡要帶好。

雨已不落了,這一條叫做聞義里的弄堂里光線明亮,聲音嘈雜。對面15號前客堂間的小蘭姆媽,正彎下腰,把一痰盂罐小便倒在后門旁邊的陰溝里;她扭過頭來,和美娟打招呼,美娟啊,到老公房去???

美娟答應(yīng)道,哎!

前面17號門口停了一部銀灰色的奧迪轎車。美娟認(rèn)得,這是上面后樓蘇州阿婆的外孫,來接老人去住幾天。這時,外孫坐在駕駛室里等外婆下來,一旁的車窗搖落,音響里放著輕音樂。

美娟從車旁經(jīng)過,輕柔的鋼琴聲進(jìn)入她的耳朵,她聽出是班得瑞的《真實的一天》。走出弄堂,天上又飄起了雨絲,她撐開那把淺藍(lán)色的雨傘。她在傘下仰起頭來,雨中的陽光,在法國梧桐茂盛的葉子間閃耀,《真實的一天》,多么好聽的音樂呀,在弄堂里聽到它,真是令人沉醉。

她邊走邊想,接下去,在同一個專輯里,還有一只曲子,有一支排簫在悲哀地吹奏,好像一個人含淚揮手,一個人越走越遠(yuǎn),不過,它的名字一時想不起來了。

志國家的電腦音響,幾乎一天到晚地放著這一類的輕音樂。她每天開門進(jìn)去,都好像走進(jìn)了音樂廳。志國往往在里面的床上喊了,沈美娟,這一只曲子叫什么名字?。砍燥埖臅r候,他也常常突然瞪大眼睛,舉起筷子問她,沈美娟,你說,這一只曲子叫什么名字?

美娟在超市里,遇到了永壽里的老鄰居陳紅菊,便記起了她想不起來的那一只曲子的名字,叫《愛爾蘭玫瑰》。

沈美娟原來是住在永壽里的,永壽里動遷了,她患有先天性心臟病,分給她一個多層的六樓房間,她不要。多層沒有電梯,她真是走不上去。那就只好再等。她一個人,在附近的聞義里3號借了一間亭子間。

紅菊說,美娟啊,你今天臉色不對哎!

美娟說,我頭有點痛。

紅菊說,那你還要到張志國家里去???不要去了!

美娟笑笑,沒回答。

望著紅菊的背影,美娟閉上眼睛,忍受著頭部的突如其來的一陣刺痛。她提著東西走出超市。前一年十一月的一天下午,她也是這樣提著東西,走到這個超市的門口,她看到張志國站在花壇旁邊,她猶豫了一下,朝他走了過去。小學(xué)畢業(yè)十幾年以后,在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他們曾回母校參加過一次同學(xué)會,但接著幾十年漫長的歲月,雙方竟像消失了一般,再也沒有相遇過。

志國對美娟說,他的夫人去世了,兒子成家后定居美國。他的腰不好,動過手術(shù),前幾天,家里叫的一個鐘點工,又莫名其妙走掉了。志國問美娟,你現(xiàn)在怎么樣?美娟說,我身體不好,你知道的,所以一直沒有結(jié)婚,現(xiàn)在一個人住在聞義里。

美娟幫志國提東西,對他說,你走路不方便,我送你回家。志國不肯,美娟說她反正沒事,不必客氣。他們就邊走邊聊。志國說,蔡東明一直在加拿大開飯店。美娟說,我在世博會看到過李鳳珠了,還是那樣漂亮。志國說,陸丹萍嫁到青海去了,老公打她,后來離婚了。美娟說,這個我知道,她又嫁人了,聽說現(xiàn)在不在青海,在甘肅。

志國的家最早也在永壽里,后來搬進(jìn)了松竹街上關(guān)帝廟前的新公房,將近五十年過去了,關(guān)帝廟已經(jīng)消失,新公房也變成老公房了。走到了老公房樓下,志國說,老同學(xué),我住在三層樓,你心臟不好,我就不請你上去坐了。美娟說,你買的東西,也有點分量,我給你送上去。三層樓我還吃得消,四層樓我就吃不消了。

美娟扶著志國從水泥樓梯慢慢地走上去時,透過外墻壁上裝飾的花格洞眼,看到路邊的梧桐樹,幾片碩大的黃葉正在飄飛和墜落。那個時候,也就是前一年的初冬,志國走路還算是好的,能夠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只要不快,就沒有問題。但現(xiàn)在,只過去了大半年的時間,他已經(jīng)不能抬腳,只能一點一點地往前移。

他的病,不單單在腰椎,他得的是淋巴癌,前一年的春天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是晚期。志國原來想瞞住美娟,但無法瞞住。

老公房一梯四戶,志國住的一室半,開門就是廚房間,再進(jìn)去是正房間;朝南還有一個和房間等寬的小陽臺。衛(wèi)生間的小門,開在廚房間的通道上,里面黑咕隆咚。

那天,美娟在志國的房間里轉(zhuǎn)了一圈。她找到一塊抹布,在水池里用肥皂搓洗過,就開始從里到外,好擦的地方都擦一遍。接著掃地,拖地,然后才坐下來,端起志國給她放在方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笑著說道,你這個房間啊,我這樣才坐得下來。

志國在床邊站著,滿臉笑容,對美娟說,老同學(xué),我和你說,我這只床底下,有一臺腰椎治療儀,是我兒子從美國給我買來的,我送給你!美娟放下杯子,說,我不要!你自己腰不好,為什么要送掉?我不要。志國說,你不要客氣,我會叫我樓下的阿祥給你送過去的。真的是好東西,我拿出來給你看看。美娟說,你不要拿!我說過了不要,不是跟你客氣,你拿出來也是白拿,我謝謝你。

志國雙手撐著床沿坐下,不說話,像在動腦筋。一會兒他又說,那么,那么。他站起來走到方桌前,彎腰從桌底下拖出一只皮鞋盒子,說道,老同學(xué),這里面全是好膏藥,你拿回去。喏,你看,這個是骨痛雙貼,這個是云南白藥膏,這個是麝香鎮(zhèn)痛膏,還有,還有貴陽出的狗皮膏。

美娟說,張志國,你腰不好,人就不要再躬上躬下了。膏藥是好的,放在這里好了。我有骨質(zhì)疏松,經(jīng)常要骨頭痛,到時候我會問你討的。你快點起來,陪我坐一會。

他點點頭,卻又轉(zhuǎn)了個身,從五斗柜下面的一只抽屜里,拖出一本又大又厚的書。他拍著書面說,沈美娟,這本書,是我認(rèn)識的一個全國有名的中醫(yī)教授寫的,內(nèi)容非常豐富,我送給你!

美娟皺起了眉頭,她說,張志國,你這個人怎么這樣煩啦,送這個送那個,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啦?要么,我馬上就走。志國趕緊說,你不要走,不要走,老同學(xué),我沒有別的意思,我今天看見你,心里特別高興,你又幫我拿東西,送我上來,還幫我收拾房間,你身體本來不好的,我實在不知道怎樣感謝你。

他又說,要么,我開電視,你電視要看嗎?美娟苦笑,說,我就坐一會兒,馬上走了。

志國說,好,好,我不開電視。他說著,卻去打開了電腦。一會兒,那一對放在床頭柜上的小音箱里,清晰地傳出了一支輕音樂。志國在音箱邊上說,老同學(xué),我就放音樂給你聽。這種音樂,不知道你聽到過沒有,不是一般的好聽,我覺著是世界上最最好聽的。

美娟笑著說,這只曲子,我過去炒股票的時候,在證券公司的大廳里經(jīng)常聽到的,是好聽。志國說,它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嗎?美娟搖搖頭說,這個我不知道。志國說,那我說給你聽,這只曲子的名字叫《春野》,春天的田野,就是這個意思。

美娟說,張志國,我看你樣子,你坐著吃力嗎?你躺下去好了,你快點躺下去。志國說,好的,好的。他說著,慢慢地把腿橫到床上,嘴里說,老同學(xué)對不起哦!美娟立起身說,要我?guī)兔??志國說,不要,不要,你坐。

他躺好了,繼續(xù)說道,這些個輕音樂,是我的美國兒媳婦給我寄來的,一共十幾張碟片,全是一個叫做班得瑞的樂隊演奏的。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把所有的曲子都存到電腦里了。我兒媳婦雖然是外國人,但她對我真的是孝敬。我從來也沒有聽到過這么多、又這么好聽的音樂。真的是好聽啊,這些音樂,不像是普通的人演奏出來的,而是像一幫子神仙演奏出來的,我一天也離不開。

他不說話了,美娟也不說話,這時,沉靜舒緩的樂曲在空氣中蕩漾。志國開口輕聲地說,這一支曲子叫《追夢人》,你聽,小提琴拉得多少好啊,人也要醉掉了。他說著舉起了手臂,直到下一只曲子開始,他才把手臂放了下來。

美娟站起來走到廚房間去。她心想,這個人好像有點傻掉了。她接著想,他這付樣子,只好吃吃快餐面,否則餓都要餓死了!要么,我先過來幫他幾天???行不行?等他重新叫到了鐘點工,我再走。

志國在超市買的東西,是幾只番茄和幾根黃瓜??纯达堊赖紫?,果然有一個快餐面的大紙箱,已扒開撕破,一半空了。角落里立著一臺雙鹿牌的老式冰箱,她走過去,輕聲嘀咕道,這里面有什么?

音樂一直在放,志國聽到廚房間的自來水聲音,大聲地說,沈美娟你剛剛上衛(wèi)生間啊?你燈開過嗎?開關(guān)在門口墻壁上。過一會兒,他喊了起來,沈美娟你還在忙什么?你不要忙呀!快點進(jìn)來坐!

美娟洗好番茄,放在一個印著大隆機(jī)器廠五個紅字的、沿上有多處破損的搪瓷碗里,再把幾根黃瓜拿過來,盯著看了一會,拿過一塊抹布擦擦手,走到房間門口問道,張志國,你冰箱里的雞蛋,買來多少日子了?

志國說,我小時候,奶奶頭痛了,她就在頭上扎一塊手帕,閉著眼睛坐在藤椅里。我跪在她旁邊的一張凳子上,用拳頭幫她敲頭。敲了一會兒,奶奶輕聲說,好了,乖囝,不要敲了,吃力了。

志國又說,你頭上也好扎一塊手帕,你試試看,手帕在床頭柜抽屜里。他說著,人一點點坐起來。

美娟彎腰去開床頭柜,找到了一塊印了玫瑰花的粉紅色的大手帕。她說,是你老婆的嘛,給我扎?。?/p>

志國說,就是讓你扎啊,我來幫你扎。

美娟不要他扎,她自己扎。志國在邊上說,緊點,再緊點,要扎得繃繃緊,哎呀,還不夠緊。還是我來吧。

美娟只好把手帕交給他,人也移過去,坐在他前面。志國果然扎得很緊,美娟只覺得自己的頭被牢牢地箍住了,剛才彌漫的痛楚頓時減輕了許多,好像正在黑暗的山谷里走投無路,一下子被救到了光明的山頂。

志國說,今天團(tuán)子真的不要裹了。

美娟說,我來也來了,如果團(tuán)子不裹的話,我不是白白來了嗎?

美娟用幾根手指按著扎在頭上的手帕,這里按按,那里按按,一邊走到大立柜的鏡子前面站著,看了一會兒說,扎得難看死了。

志國說,不難看,一點也不難看。

美娟說,總是不好看啊。

志國忙說,好看,好看。

美娟說,你瞎說!

志國哈哈笑了,他說,我才不會瞎說呢,你是我們班級里最最漂亮的女同學(xué)呀。

美娟說,你瞎說,實在是李鳳珠比我漂亮多了。

志國說,沈美娟,我真的不是瞎說,過去我們男同學(xué)在一起,總是說沈美娟最漂亮,李鳳珠雖然也漂亮,但是沒有一個人說她是最漂亮的。

美娟說,我不相信,你編出來的!

她在廚房間拌好了團(tuán)子餡,和好了糯米粉,拿到陽臺窗前的方桌上來,這里明亮和寬暢。輕音樂照例放著,這一支曲子的名字恰好叫《敲打》,鋼琴叮叮咚咚地敲著。

她朝床上的志國看一眼,心里想,這是他在給我敲頭呢!

志國正在不停地扇著一把竹骨折扇。那把扇子,還是十幾年前,街道舉辦文化藝術(shù)周時的贈品。扇面開裂了,粘了許多透明膠紙,依然紛紛脫落。

美娟笑著,微微搖了搖頭。等過了黃梅天,就是大熱天了,到時也要看志國用不用空調(diào)。就像眼下,小臺扇已拿出來了,放在他的床頭,他還沒用過。美娟在志國家過了一個冬天,只是圣誕節(jié)他兒子一家從美國來,才用過一次空調(diào),兒子一家一走,就不用了。

鐘點工為什么走掉?是志國要降低人家的工資。美娟開始來幫忙的幾天,志國一個勁地說不好意思,但他又不去叫鐘點工,美娟倒真的催過他幾次,后來也就不催了。

美娟有時想,我和他只是小學(xué)里的同學(xué),那個時候,他的這副小氣樣子還沒有形成吧?

有一天,志國和美娟說了一番話。他說,我原來是跑采購的,長年出差。我兒子讀初中就住校了,后來他去北京讀大學(xué),又出國深造,留在了那里。我對我兒子,沒有什么給過他,我這個父親對于他來說等于沒有。

美娟沒說話。她覺得,他居然這種話也說得出來,兒子難道是自己大的?但她知道勸也白勸,所以她不說話。志國接著說,現(xiàn)在我好做的,除了盡量省一點,給兒子多留點錢,還好做什么呢?

但有一次,美娟忍不住沖了他一句。

他的兒媳婦叫他去美國治病,他對美娟說,美國好去的???病沒醫(yī)好,十幾萬美元就沒有了,他們才掙多少啊,我要是去的話,不是去犯罪嗎?美娟忍不住說話了,她說,你這話,說得太嚴(yán)重了,小輩叫你去看病,你居然連去犯罪這種話都說出來了!

豆沙餡子的裹了十幾只了,足夠志國吃的了;她自己是老規(guī)矩,心臟不好,甜食盡量少吃。接下來就裹鮮肉餡子的了,要多裹幾個冰凍起來,什么時候想吃了,拿出來一煮就行。

每晚離開前,美娟都要替志國把第二天的早飯準(zhǔn)備好。志國最喜歡吃泡飯,美娟給他準(zhǔn)備的小菜經(jīng)常是芋艿,中醫(yī)認(rèn)為,此物可以消瘤散結(jié),油炒的或者水煮的,吃之前微波爐一轉(zhuǎn)就行了。有時候,志國早上看央視的旅游紀(jì)錄片《遠(yuǎn)方的家》,看完又睡著了,美娟來了就弄給他吃。美娟也買來過朱鴻興小籠饅頭、老盛昌蝦肉燒麥,給他當(dāng)早飯。買這些點心都要排隊的,她沒覺著煩。她偶爾也買一客小楊生煎饅頭給他吃,卻從來不給他買油條。

正在放《卡布里的月光》,笛聲驅(qū)趕著月光從虛空涌來,團(tuán)團(tuán)地?fù)肀谒砩蠝厝岬負(fù)崦?,使她一個老婦,變得年輕和多情。剛才志國說她是班級里最最漂亮的女同學(xué),這種蜜糖一樣的話,幾十年了,她上哪兒去才能聽到?也是剛才,坐到志國的身旁,讓志國替她扎手帕,她和他靠得那么近,好像就坐在他的懷里了,她的臉不由得紅了。她現(xiàn)在想起來,對自己說,人家還是大姑娘嘛,對不對?

美娟聽著音樂,裹著團(tuán)子。

過去在家里裹團(tuán)子,總記得要請后樓的阿哥一家過來吃。她只有這么一個阿哥。永壽里動遷之后,他們搬到浦江鎮(zhèn)那邊去了,她買了糕點水果,地鐵乘到終點站,去看望過他們。但她住到聞義里一年多了,他們沒來看過她一次。

志國突然說,咦,怎么是“日出晨安”了啦?播放順序亂掉了。

美娟說,很好聽呀,不要換了。

美娟才來的那些日子,志國經(jīng)常問她,沈美娟,我放音樂,你煩不煩???美娟說,我不煩。他說,真的不煩啊?美娟說,真的不煩。

她那段時間,也往往做著事,忽而就問他了,比如說,張志國,這只曲子,聞義里對面的光明便利店里經(jīng)常放的,叫什么名字?志國回答說,這只曲子???叫“漫不經(jīng)心的眼神”。

有時志國說,沈美娟你就搬張凳子,坐在我床旁邊,我們聊聊天。她就坐過去,做針線,或者剝毛豆。他說他從小就喜歡音樂,用壓歲錢,買過一只木制的輕音口琴,他說著說著閉上了眼睛。

音樂是不許關(guān)的,聲音可以調(diào)得小一點,調(diào)到那支樂曲,像五彩的真絲在志國的身上飄動。美娟以為他睡著了,想替他蓋些東西,卻聽他喃喃地說,你聽呀,像羽毛一樣輕的,很輕很輕的,這個聲音,就是豎琴。

團(tuán)子裹好了,除了馬上要煮了吃的,其余都分開放到冰箱里冷凍,美娟走進(jìn)走出,開關(guān)冰箱,點火燒水。等把團(tuán)子下到了鍋里,她才在廚房的門邊坐下。

她把頭仰起靠著門板,雙手放在膝蓋上,閉上眼睛,聽著鍋中輕輕的沸水聲,聽著從里間飄出的音樂。四周很靜、很靜。她享受這種家庭生活。平和、安寧,除了男人身體不好,剩下的一切都非常好,沒有缺點。

門外面就是走道,忽然傳來二樓阿祥的大嗓門,他好像正要外出,一邊在打手機(jī)。聽到阿祥的聲音,美娟記起一件事情,云和路世紀(jì)花園邊上的那家“東北人家”,小米和玉米碎都非常好,下次叫阿祥去買米時,要他去那里拐一下,每樣再帶點回來。

住在老公房里的人家已經(jīng)不多了,大都搬到自己買的商品房里去住了。志國的許多事情,都要麻煩阿祥。到時給他買一條香煙,他總是客氣說不要,但一定要他收下。這次裹團(tuán)子,也要給阿祥家送些下去,他們家是本地人,喜歡吃這種團(tuán)子。

音樂讓人安靜,不過聽著音樂,容易讓人心事紛紛。只是現(xiàn)在美娟所想的心事,志國的事情占了多數(shù)。

半個月前,她陪志國去新華醫(yī)院檢查,醫(yī)生看了報告后,跟她小聲地說,你先生現(xiàn)在全身都是癌細(xì)胞了。

美國的電話是按時打來的,兒子、兒媳和孫子輪流和老人聊天。志國每次接完電話,都要興奮好一陣子。他對美娟說,沈美娟,我兒媳婦向你問好!美娟就說,謝謝你兒媳婦,這么客氣。

方桌上的臺面玻璃底下,還壓著圣誕節(jié)時美娟和那位洋兒媳的合影。美娟對她很有好感,要不是這個孝順的洋兒媳,給她公公送來那么多好聽的音樂,他一個生了大病的人,嘴里哪來那么多的話好說,臉上哪來那么容易就露出的笑容。

可是有一次志國說,你也不要這么客氣,你就把她當(dāng)作自己的兒媳婦嘛。

她聽了這話,心里就難過了。從前多少次受到這種刺激,不久就會平復(fù);現(xiàn)在有音樂了,音樂推波助瀾,恰好又是一曲《告別小蘇西》,她轉(zhuǎn)身走到陽臺上,拿起晾著的一塊紗布,使勁地擦起晾衣的竹桿??墒?,那支單簧管吹出的樂音,人有多少難過,它也有多少難過。美娟的淚水不止地涌出眼眶。

她抬起淚眼,看到伸出陽臺的晾衣鐵架上,飛下兩只鴿子,它們專注地瞅她,并且咕咕地叫。它們好像是老弄堂里人家的鴿子,它們好像是自己去世的父母變的。

團(tuán)子煮好了,美娟把鍋端到里面桌上,又拿了碗和調(diào)羹。

志國撐起上身,目光炯炯地盯著,說,好吃啦?

美娟說,甜的咸的各幾只?

志國說,先各來五只。

美娟掀開鍋蓋,隔著水汽笑著說,你真厲害!不過,甜的先給你吃兩只,一次性不好多吃。她拿起勺子,從鍋里舀團(tuán)子,一邊接著說,你這個人也怪,這種日子,想起吃團(tuán)子來了,天都熱了。

志國說,你過年裹給我吃,我覺得特別好吃。另外,我也是有特殊原因的!

美娟抬起頭看他,說,什么特殊原因?

志國說,美娟,我和你說老實話吧。他說著,從床上爬起來,坐在床沿上,眼睛望著美娟。他說,主要是我覺得,我活不長了,今年夏天能不能熬過去也不一定,所以,我想再吃一次你裹的團(tuán)子。

美娟舀團(tuán)子的動作慢了下來,她說,張志國,我頭痛,你不要說這些話。她停了會兒,又說,你也知道,我和你的情況是差不多的。你怎么好這樣說呢?

志國忙說,美娟,你千萬不要岔到你自己身上去,我這次是真的感覺到的。

美娟說,你再說,我就把鍋端出去,不給你吃了。

志國笑著說,好好好,我不說了,我不說了。

他筆直地站在地上,雙腳慢慢地移動到桌邊。隔著窗看,陽臺外面正在落雨,他說,雨落得真大呀,瀟瀟雨聲。他回過頭來,看著碗中的團(tuán)子,又說,你頭痛沒好,還給我裹團(tuán)子。

美娟說,你吃吧,少說幾句。

她又從鍋里舀了一個團(tuán)子給志國,一邊說,誰知道今天頭還痛啊,否則,我買前腿肉回來,自己斬肉漿,清爽又清爽,肉里筋筋拉拉也少?,F(xiàn)成買的,心里總歸不踏實。

她說著坐下來,頭歪向一邊,用右手虎口撐住前額。過一會兒,她喃喃地說,張志國,你剛才在說什么呀,弄得人不開心。

志國說,對不起。美娟,你也吃呀。

美娟說,你就是應(yīng)該對不起!

過一會兒,她又說,早上粽子好吃嗎?

五一節(jié)志國蘇州的阿侄來看他,在高速公路服務(wù)區(qū)買的嘉興肉粽,一共十只,九只讓美娟送給阿祥了,剩下一只,昨天從冰箱的冷凍室里拿出來,放到冷藏室里。

志國說,好吃。明天早上還吃粽子嗎?

美娟說,吃什么粽子?又咸又油膩,吃一只已經(jīng)足夠了。團(tuán)子也是,今天吃過了,過幾天再吃。冰箱里還有點餛飩,你明天早上就下餛飩吃,吃多少,我會擺出來的。

志國說,我想吃油煎餛飩。

美娟說,不可以!油煎的東西,你的毛病不好吃,我的毛病也不好吃。怎么和你說不聽的。真的不可以啊,你不要自己煎?。?/p>

志國說,但是,我真的很想吃油煎餛飩!

美娟不理他。她走到床邊,把床單撫了一撫,把兩個枕頭擱在疊起的毛巾被上,等志國吃好后,她扶他走了過去。

志國靠舒服了,說,美娟,美娟。

美娟說,怎么了?你今天怎么了?她說著,心里想,這個人一直叫她沈美娟的,突然改口叫美娟了。

志國說,美娟,我前面和你說的話,真的是真的,我有預(yù)感的。你要天天來。我一旦走掉了,你第一樁事,就是去叫阿祥,阿祥會去叫殯葬一條龍服務(wù)的。

美娟坐回桌邊,她自己的團(tuán)子還沒吃完。

她嘆了一口氣,說,這種事情,你真的不要再說了,大家都一樣的。

志國說,你這個都是將來的事,我可能就是眼前的。

志國又說,你一定要天天來。

美娟吃完站起來,收拾碗筷,她說,你要我天天來,我哪一天不來啦?除非實在是有事情。

然后,她端著碗筷走過他的床頭,又對他說,張志國,你放心好了。她忽然笑了一笑,說,將來,我死了,墳?zāi)挂操I在你附近,也天天去看你。好不好?你滿意了吧?

她說完,笑著走進(jìn)廚房間去了。

志國夫人的墓,和美娟父母的在同一個墓園。這一年清明節(jié)去掃墓時,美娟也去他夫人的墓前,代他祭掃。那是個雙穴,石碑上面鐫刻著他們的姓名。

等她從廚房間里出來,發(fā)現(xiàn)張志國滿面都是淚水,看到她,又咧開嘴來笑,笑著又流出大顆大顆的眼淚。

她吃了一驚,說,張志國你怎么啦?你在想什么?

志國說,沒有,美娟,我沒有想什么。你剛才說,以后墳?zāi)挂操I在我附近,也天天來看我,我激動死了,我感到幸福死了。美娟,你對我實在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

美娟臉一板,抽了幾張面巾紙給他,說道,一面孔眼淚鼻涕的,像小孩一樣,什么好不好啊,我爺娘也是在那里,我以后買墳?zāi)?,?dāng)然也要買到那里去的。又不是特地為了你,你想得倒美!

每天中午,美娟都要回家去的。

這會兒,她要回家去睡一會。睡好爬起,她還要去新華醫(yī)院替志國、替自己配點藥。

出門之前志國對她說,下午天氣變好了,準(zhǔn)備下去理個發(fā)。志國怕她不同意,臉上一副苦相,說道,我實在是想下去走走,透透氣,和熟人打打招呼。美娟說,你怎么好走下去啊,我去叫王師傅上來幫你理吧。

志國有些著急了,撐起身來說,讓我自己再下去一次。最后一次呀。我一點點走,慢慢地走,讓我東看看,西看看。你放心,如果吃不消,我會打電話給阿祥的。你真的不用擔(dān)心呀!

從聞義里3號的后門進(jìn)去,經(jīng)過灶披間,上去十六級木頭樓梯,就到了亭子間了。屋里一張木板大床,已將近占去了一半的空間,美娟在床沿上坐了下來。今年入夏后睡過席子,不料睡得腰酸背痛,又重新把墊被拿出來鋪上了。

剛才在志國家,她把頭上的手帕松下放在了桌上,志國說,你拿回去呀,一回去就扎好。美娟笑笑說,不要了,已經(jīng)差不多了,扎這個手帕,心里一直有你老婆的影子。她見過她的照片。

她把襯衣?lián)Q下,套上一件汗衫,下面也換上了一條襯裙,這才躺到床上。太陽穴那里不時還要跳痛一下,她又坐起來,在桌上摸過頭孢氨芐,用杯里的冷開水吞了兩粒,再重新躺下。

永壽里的亭子間要比這一間稍大一些。她家住著前樓,亭子間住著亞兒一家。亞兒姆媽是一個大塊頭,職業(yè)是幫人家洗衣服。亞兒姆媽生了三個小孩。生亞兒的時候,她在灶披間自來水龍頭下洗一條被單,突然說要生了,一級一級樓梯爬上來,爬到亭子間里。早就準(zhǔn)備好的一只大腳盆,她爬進(jìn)去,跪在里面,亞兒生出來了。

美娟從心底里羨慕亞兒姆媽,這樣輕輕松松生下了一個孩子。她去黑龍江農(nóng)場被退回,醫(yī)生說,你這個先天性心臟病,雖然不是特別嚴(yán)重,開刀可能會好的,但也可能越開越不好。醫(yī)生又說,這個病,現(xiàn)在沒有特效藥。你將來可以結(jié)婚,但不可以生小孩,生小孩會有生命危險。

她想,我是可以結(jié)婚的呀,她就和一個男孩戀愛了。那一天家里沒人,她帶他回家,在床上擁抱。男孩想進(jìn)一步,她推開他,對他說,我有先天性心臟病的,醫(yī)生看不好的,我和你結(jié)婚可以,但不能和你生小孩,生小孩我會死掉的,你答應(yīng)嗎?男孩不響,她又問了一聲,我們結(jié)婚不生小孩,你答應(yīng)嗎?男孩盯著她的臉,起來慢慢地穿鞋子,坐在床邊發(fā)了一會愣,低頭走了出去。

亭子間的頂上是曬臺,曬臺北邊的矮墻上,放滿了種花種蔥的盆盆罐罐。美娟六十歲生日的時候,夜里夢見曬臺上的一盆茉莉開了六朵花。她一大清早就急著跑上曬臺,去看那盆茉莉,看它是不是開了六朵花。

美娟年輕時,就想像過自己晚年的孤獨和凄涼,她想,如果阿哥的兒子顆顆到時能經(jīng)常來看她,多少是一種安慰吧。那一次,她要給顆顆買一份保險,她和阿嫂說了。阿嫂很緊張,把她拉到陽臺上,關(guān)上門問她,小妹,你要給顆顆買保險,你有什么想法可以和我說。美娟說,我沒有什么想法,我只是覺得這個保險小孩子買最劃算,就想給顆顆買一份。阿嫂搖搖頭,繼續(xù)問,小妹,我是真心問你,你真的沒有其他想法?美娟說,阿姐,如果你覺得這樣不好,就不買好了。她說完,開了陽臺門回進(jìn)屋里。

其實阿嫂問的想法,美娟一聽就聽出來了,就是把顆顆過繼給她做兒子,將來顆顆繼承她的遺產(chǎn)。但當(dāng)時,她的思路怎么也跟不上阿嫂的思路。如今,顆顆的兒子也會走路了。美娟滿懷悔意,當(dāng)初要是順了阿嫂的心思多好啊。

手機(jī)響了,志國發(fā)來一條短信,MJ午安!美娟一笑,這可是第一次中午也發(fā)來短信啊。

在年初的時候,一天晚上,美娟的手機(jī)收到他的一條短信:MJ晚安!美娟起初不回他。他說,你要回我呀,回個V就行了,表示平安無事的意思呀,你如果不回的話,我就要打電話過去了,萬一你身體不好呢?他從此每天晚上都做“功課”。美娟手機(jī)晚上要關(guān)的,為了等他索性不關(guān)了。如果等等不來,她就睡下,早上第一件事,摸過手機(jī)來看有沒有。如果沒有,她心里就要想了,他為什么不做功課呢?

有時她想了一陣還會生氣,自己對自己說,他真的忘記了倒也好,他大概是覺得沒有意思了吧!并且越想越氣,這個人小氣鬼,又沒得到過他什么好處,不過一條短信而已,有什么稀奇呢?

到了老公房,卻又忍不住旁敲側(cè)擊,問他道,你昨天晚上睡得好嗎?他似乎是早有準(zhǔn)備了,回答說,呀!我做功課了呀,為什么你沒收到呢?這個移動公司!

在開始去志國家的那段日子,她常常在枕頭上和自己說,你腦子有病啦?一個人輕輕松松過日子不好啊,一定要弄個男人去服侍服侍?但是天一亮,眼睛瞪著天花板,忽然就笑了。張志國在等你去呢,你不要去呀!她起床,看了看鐘,又笑了,自己好像生怕遲到一樣,便咕噥一聲,嘴硬骨頭酥!

志國走路走得太慢了,像蝸牛一樣,她要過去扶他一把,有了支撐,他可以走得自信些、穩(wěn)當(dāng)些,兩人也就有了肌膚的接觸。從屋里到陽臺上去,他倚在她的身上,一邊和她講音樂,或東聊西聊,有意無意間,多倚她一會兒。

還有一次扶他進(jìn)衛(wèi)生間后,美娟說了一句,老頭受罪??!他在里面說,你說老頭?美娟說,怎么啦?志國說,老頭就是老公呀!美娟說,誰跟你說的老頭就是老公???陳老師教你的?

他們都只記得陳老師,她是他們讀一年級時的班主任,他們兩年級時她調(diào)走了,可是都記得陳老師。

男人就是這樣,幫他剪一次腳趾甲,坐在床沿上,他就想把腳放到你的大腿上來。

下午要去新華醫(yī)院配藥,別睡過頭了,她一邊叮囑自己,一邊卻夢見自己捂著頭,走進(jìn)新華醫(yī)院去了。迎面就看到“疼痛科”三個大字,她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淚。這三個字真讓人感到溫暖啊。

從新華醫(yī)院出來,美娟用手指在頭上幾個地方按了按,感到還有一小片的疼痛,比上午是好得多了。剛才她和志國打手機(jī)時,他說已經(jīng)在樓下馬路邊。美娟猶豫了一下,最后,仍是朝松竹街走去。

她如今只要走在路上,要做的事情做好了,雙腳就會自動地朝老公房走去。在那些寒冷的天氣里,哪怕要頂風(fēng)冒雪,她照樣從亭子間下來,朝老公房走去,就好像一只年老體弱的動物,跑向溫暖的老窩。

志國要去理發(fā)的地方,就在老公房斜對面的松竹街小學(xué)圍墻的轉(zhuǎn)角上,是一個馬路攤頭。落雨天,攤頭上方,圍墻的轉(zhuǎn)角上覆蓋了一塊臟兮兮的藍(lán)色防雨布。理發(fā)師傅六十多歲,剛好在和一個理好發(fā)的老人算錢。他說,單單理發(fā)六元,你再洗頭刮胡子,總共十元。我開始就和你講好的,對嗎?

美娟上前說,王師傅,老張理好走啦?

王師傅說,哦,你好!老張沒有來過啊,沒有來過。

美娟疑惑了,轉(zhuǎn)身往回走,突然聽到路對面有人叫她,一看正是張志國,他手里提著一只塑料購物袋,緊靠著一棵法國梧桐站著。原來這許多時候,他還沒有穿過馬路。

志國疲倦地笑著,對美娟說,現(xiàn)在汽車,比過去多多了。

美娟扶住他,著急地說,阿祥呢?你要叫阿祥呀!

志國說,阿祥到寶山去了,我打他手機(jī)才知道,是他阿爸身體不好,他今天也不回來。

美娟說,是嗎,他阿爸身體不好?咳,都怪我,沒早點和他聯(lián)系。否則你就不要下來了。

志國問她頭痛好點了沒有,去看過醫(yī)生了沒有,下午為什么還要過來?她板著臉不回答。

準(zhǔn)備過馬路時,美娟把他的夾在運動褲里的T恤衫的一角拉了出來,說道,到外面來也要照照鏡子,衣裳怎么穿的!又側(cè)頭看看他的T恤的領(lǐng)口。

走到馬路上,美娟說,你手里拿的什么袋子?給我拿吧。

志國說,我自己拿。

志國坐到了理發(fā)凳上,把手里的袋子平放在膝蓋上面。他不洗頭不刮胡子,單單理發(fā)。正好,王師傅的兒子開著一輛五菱小面包車過來,他從車上的快遞包裹堆里,抱出他的兒子,放在洗頭的面盆旁邊,和他父親說,看好冬冬玩水,有空買只冰淇淋給他吃。說完把車開走了。美娟知道王師傅的這個兒子,他比志國的兒子大一歲。

王師傅一邊給志國系圍布,一邊開心地說,不要小看這部小面包車啊,用場很大的,我的理發(fā)工具,每天都靠它運過來。我人假使有點不舒服,上面坐好,兒媳婦旁邊扶好,馬上就開到醫(yī)院里去。

志國說,是呀,是呀,你福氣好!

王師傅說,還是你福氣好,兒子是美國大學(xué)的教授!

志國笑笑,想說話又不說。

美娟在旁邊說,王師傅,以后要經(jīng)常麻煩你到樓上去給他理發(fā)了。

王師傅說,這個沒問題,什么麻煩,只要叫一聲,我就會去的。

頭發(fā)理好后,美娟上去扶志國過馬路。志國走路實際是移行,他慢慢地移行到馬路當(dāng)中,回過頭來揮揮手。

美娟說,當(dāng)心腳下呀,人家做生意,沒在看你。

志國笑著說,我不是向王師傅揮手,我是向他的孫子揮手,這個男孩和我孫子是同年生的,等于是我的孫子。

走到老公房樓下,美娟說,我先去借把椅子讓你坐,再去叫個人來背你上去。

志國說,不要不要,我慢慢地走上去好了,叫一個人來背,十元還不一定肯。理個頭才六元。

美娟說,問題是你不行呀!

志國說,我行的,你不相信,我走給你看。他說完,又朝美娟笑笑,說,我試試看。

美娟說,試什么試啊,你這個人怎么這樣的啦!

志國的臉漲紅了,他說,美娟,不是我舍不得錢呀,我可以上去的話,何必再叫人呢。讓我試試看嘛!

他們進(jìn)入了樓道,站在了樓梯跟前。

美娟說,你手里的東西好給我了,老是拿著,寶貝一樣。

志國把購物袋遞給了美娟,袋子里裝著一個長方的紙盒。他說,這個是我下來的時候,叫前面擺水果攤的孫子,到朝陽百貨商店去買來的。

美娟說,是什么東西?

志國說,我想送給你的,我想過一會兒再送給你的。

美娟說,送給我的?她不由得笑了。

志國說,是兩塊手帕。

美娟說,為什么要送我手帕啦?

志國說,將來你頭又痛了,要扎頭的話,你就好用自己的手帕了。

志國說著,眼睛看著美娟,美娟把頭扭開去了。他開始調(diào)勻呼吸,一只手抓著樓梯的水泥欄桿,一只手抓著美娟的手臂,然后緩緩地引體向上。他費了不小的力氣,終于把一只腳移上了一個臺級。接著再換一只腳。

就這樣停停歇歇,堅持走了半天,總算走到了二樓。志國氣喘吁吁,美娟的額上也有汗了。

老公房每一層有四戶人家,要走一段走廊,才走到繼續(xù)上樓的樓梯口。他們挪過去時,看到所有的房門都關(guān)著。

志國在上樓的樓梯臺級上坐下來,美娟的身體靠在欄桿上。她的頭又痛了起來,她別轉(zhuǎn)臉去;過一會痛楚緩解了,她再轉(zhuǎn)過臉來面對志國。

志國說,美娟啊,看來還是要去叫人了。

美娟說,已經(jīng)走到兩樓了,再叫人也是要十元,等等看,有誰上樓好幫忙。

等了一刻鐘,上去一對老人,一個小男孩,都是五樓的。小男孩叫志國一聲爺爺,叫美娟一聲奶奶。

美娟笑了一笑,低聲說,小家伙瞎叫。

美娟于是笑著說,那么爺爺,還是我來吧,我來背你上去,你這點分量,我大概可以。

志國急忙搖頭,說,這絕對不行,絕對不行,你開玩笑了,你快去叫人去吧。

美娟說,你想想看,我下去叫人,再走上來,不是一樣要吃力的嗎?像你一樣,我也試試看,不行我馬上放下,好嗎?

志國說,袋子我來拿。

美娟說,我自己拿。

志國趴到美娟的肩上,問,重嗎?

美娟先是不響,然后說,你身體朝后頭讓一讓,屁股朝下坐好了,我不要緊的。

志國知道美娟不讓自己的身體貼住她,但這樣她會感覺更加重的。他說,我還是下來吧?但美娟已經(jīng)踏上了樓梯。

走了四五級,志國就叫下來,下來。

美娟咬著牙說,再走兩級,你不要瞎叫呀!

果然又走了兩級,停下來休息。

志國說,美娟,這兩塊大手帕你肯定喜歡的。我剛剛在梧桐樹下拆開來看過了。六十支的,一塊紫薇花,一塊芙蓉花,不要太好看噢!

美娟轉(zhuǎn)過身去,志國又俯到她的背上。

一共停了三停,終于走到了樓上,面前就是志國家的房門,美娟微微躬著腰,把志國放下來,志國就在這時候,在她耳朵旁邊的面孔上親了一口。

幫志國在床上躺平了,美娟坐在床沿上,眼里一包眼淚。志國說,對不起,對不起,美娟,對不起!那包眼淚就散了,一連串珍珠似地掉下來。

她站起身,扭過臉,把放在床頭的小臺扇拿到一張方凳上,開了導(dǎo)風(fēng)開關(guān),調(diào)到最小檔,對準(zhǔn)志國吹。她自己走進(jìn)了廚房間。

你再休息一會呀!志國在她身后喊,你剛剛背我上來,現(xiàn)在不要忙呀。

美娟沒回答。

她從冰箱的冷凍室里拿出一袋大餛飩,這是上個星期她裹的,餡子是薺菜香菇鮮肉。鍋里的水燒開后,餛飩放下去,一共十五個。美娟端把凳子坐在餐桌邊上,一只手支著下巴想,餛飩吃光了,他明天早上吃什么呢?給他吃呦呦飯團(tuán)吧,全素的飯團(tuán),味道不錯的。只是這個飯團(tuán)如今越做越小了,要另外再加一元錢的飯。她又想,要去買飯團(tuán)的話就要早一點,早上松竹街小學(xué)上課前的那段時間,那家店里大人小人擠得不得了。

餛飩要煮一會兒,煮好后,要撈到塑料筲箕里,在自來水龍頭下沖洗,把上面的粘糊沖干凈,再用冷開水過一過。這樣在油煎的時候,餛飩與餛飩之間,就不會粘在一起。

房間里飄來“執(zhí)子之手”,美娟站著,不覺出神地聽,淚水又一下子盈滿了眼眶。她覺得,她的有病的心臟,是她現(xiàn)在唯一的親人,正在親熱地為她跳動,為她感到快樂。她慢慢地轉(zhuǎn)過身,從廚柜中拿出一口平底不粘鍋,用干凈抹布擦了一擦,放在灶臺上。

她走到房門口,開口問道,張志國,晚飯吃油煎餛飩好嗎?

志國啊了一聲,他沒有聽清。

美娟說,啊什么啊,問你,晚飯吃油煎餛飩好嗎?

志國立刻抬起頭來說,油煎餛飩啊,真的?。亢玫难胶玫难?!

餛飩再煮兩分鐘應(yīng)該差不多了,等一會給志國吃十只,他喜歡吃,就讓他吃個夠。但是,我也喜歡吃的呀,想到這里,美娟臉上浮起了笑容,是啊,給他吃九只,他九只夠了;我吃六只。要用小火慢慢地煎,對,用大豆油煎,煎到金黃,好看;裝在盤子里再撒一點蔥花,再倒一碟米醋,再叫他起來吃!

現(xiàn)在,吃油煎的東西好不好,壞不壞,都不去管它;何時離開這個世界,都無所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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