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基永
香港中文大學舉辦《北山汲古——館藏碑帖展》,又將該館的珍寶之一,順德李氏泰華樓舊藏,宋拓《華山廟碑》展示出來,見到展柜之中,華山碑正文旁,密密麻麻李文田的題字,既覺熟悉,又為之感動。李氏三代寶藏的碑帖珍本,今天已全部易主,泰華樓只剩下空空的書柜,展示著落寞與安寧。自八年前撰寫李文田的傳記至今,又陸續(xù)得數(shù)件與李氏有關的文玩,隨記如下,以消半日清閑。行文方便計,按清人例以李文田謚號“文誠”稱呼。
珊瑚紅暖酒盅
三年前在吳門,畫友某君與我初相識,聞我曾撰文誠傳記,又好文人瓷器,即舉所藏小酒盅一件相贈。此件小盅,從胎釉看,為晚清典型物,珊瑚紅發(fā)色較淡,胎體為米湯底,都是同光之間特色。原物是溫酒用的小盅,方形開圓孔,其中裝酒的小杯已失去。
珊瑚紅器物在同光年間非常普遍,通常用金釉作裝飾,這件小盅上,兩面繪有蘭花蝴蝶畫,兩面書法,分別是:神仙之品,王者之香,李文田。另一面是:歲在己丑仲秋月,寫于昌江客次。下面還畫了“文”字的小印。
文誠書法,常見的是魏碑風格的厚重一體,除此之外,還能寫各體的唐楷,其實他早年的書法,歐與柳體的功力非常深,中年開始才轉為攻魏碑。這酒盅上面因尺幅極小,只能寫瘦長的字,從結體與行筆的起收看,都具有文誠館閣體的特征,而與當時畫瓷工匠的流滑完全不同。
按文誠的行年看,己丑為光緒十五年(1889),當時李文田已經在第一次辭官后又回到京城任職,前一年他奉命典試江南,該年典試浙江,可知這兩年他都在江浙一帶做些臨時的監(jiān)考事務,昌江即景德鎮(zhèn),是當時陶瓷業(yè)中心與交通樞紐,往江南一帶交通頗為方便。
同治初年,文誠曾在江西做學政,對于江西的陶瓷,他毫不陌生,存世有他寫給親家張蔭桓的信札,其中就提到張在江西可訂造瓷器的事。典試外省,在古代為清閑的事務,可見在重回江西時,他甚至有閑情自己手作瓷器,文誠偶爾也畫山水,這酒盅上的蘭花,雖無落款,從用筆看,應為他遣興之作。
手批《前漢書》
文誠雖少年科甲,卻終身好學,在同僚之中極為罕見,清代官員通常以科舉為敲門磚,一旦敲開做官渠道,學問即拋開,最多就是寫寫詩詞玩些金石考據(jù)之類,已經很了不起。然而文誠卻終生保持對學術的熱愛,連翁同龢也不得不稱贊他“書不去手”,學生吳道镕回憶說,老師退朝回家,朝服不換,就先練字,看書,猶如老學究一般。
在文誠故居泰華樓,曾經藏有大量他親筆批校的各種善本,具體數(shù)量已經無法統(tǒng)計。1940年在香港大學舉辦的《廣東文物展覽會》上,以“順德李氏”為名展出的李文田鈔本與批校本有十幾種之多,還只是其中極少一部分。廣東省立中山圖書館曾經收到一批已故黃姓中醫(yī)家屬捐贈的醫(yī)術,其中有文誠朱筆批的《傷寒說意》一冊,筆者當時曾應邀往該館鑒定為親筆,上有文誠名印。之后不久,就有書商持新得《前漢書》見示于我。書存五冊,底本為清代翻刻汲古閣本,個別字有脫落與磨蝕,上面有多處朱筆小字,細看為典型文誠字體,除點逗與校對外,更多是他自己的按語,如《揚雄傳》后面,孔安國有關“兗”應該是“筑”字的解釋,文誠認為并不然,他認為“兗”即通“吮”,并有考釋。這樣的識辨能力,必須依靠厚實的文字學與經學功力,且漢書并不在科舉范圍內,純屬他個人的求學愛好。
文誠批書,字體爽朗舒服,就像他在《華山碑》邊上的題字一樣,火柴盒大小的地方能寫上百多字,且字字精彩。他手批的一些史部作品,還零散存于各地書友篋中,以后若有機會能一一走訪,也是樂事。
手書“冰閣”橫額
一直以來,私心頗有念想,能得一件“廣東文物展覽會”上的舊物,余愿便足。
1940年在香港大學圖書館舉辦的“廣東文物展覽會”,是廣東近代文化史上的重大事件,當時香港還在英國人手上,廣州已經淪陷,大量富商,文化人避居此地,身邊或多或少帶著自己的珍藏,尤其是廣東的鄉(xiāng)邦文物。以葉恭綽、許地山等為首的廣東名流,籌組了“中國文化協(xié)進會”,并且在1940年初成功舉辦了這次規(guī)??涨暗恼褂[會。
展會為期半月,每日都有流水一樣的觀眾入場觀賞,展品要隔日更換,掛滿了港大圖書館的墻壁,這種盛況,恐怕在今后的展覽都是罕見的。展品激發(fā)了民眾熱愛鄉(xiāng)邦與痛恨倭寇的情緒,也與籌備者的初衷是一致的。
這次展覽,收藏者既有公家(如北平圖書館借存港大的善本,還有港大等機構),更多的是當時著名的收藏家,如高劍父、葉恭綽等,有些則來自作者家屬,如李文田孫子李琰以“順德李氏”名義借展的善本多種。為了研究方便,籌備方還特意編撰了圖錄,即赫赫有名的《廣東文物》,這是迄今為止用近代科學體例編撰的,最早最完備的有關廣東文物的圖錄。展覽過后不久,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香港淪陷,藏家星散,文物也各散東西。
這次展覽的參展文物,留下記錄的極少,尤其是收在圖錄之中的,更加難以尋覓。多數(shù)后來歸入圖書館或博物館收藏(例如簡又文全部藏品入藏香港中文大學,黃詠雩葉恭綽藏品多數(shù)入藏廣州美術館等)。
香港鄧又同先生與我家有三代交誼,二十年前,參加過展覽會籌備仍健在的還余下三人,我所認識的是鄧老、李琰教授。聽鄧老先生講述廣東文物展覽會的往事,神往不已。相隔二十年,今年春季,竟然在某場廣州的拍賣會上,見到文誠公的篆書橫幅,其驚喜實在非言語形容。
文誠以楷書體著名,篆書較為少見,卻是同樣精彩,這幅作品曾經收錄在《廣東文物》圖錄第五十二頁,篆書“冰閣”二字,墨氣酣暢,氣勢開闊。從拍賣圖錄上,我已經肯定它是真跡,因為與1940年圖錄對比,連書法上原有殘破的蟲眼與水跡都還是原樣。
這幅字之所以能入選圖錄,除了書法極佳,還因為它的歷史意義。書款為“甲戌中秋,鐵香侍御屬,李文田”,甲成為同治十三年(1874),該年七夕,文誠因進諫慈禧修復圓明園,辭官返回廣東,這幅字就是辭官之后,回到鄉(xiāng)里的作品,在此前的七月二十九日,慈禧下詔停止圓明園修復工程,然而文誠已經返回廣州了。
鐵香侍御,則是同朝的廣東名士,清流派的主要人物鄧承修,鄧號鐵香,官監(jiān)察御史,在當時頗有聲名,與張之洞等并為清流干將,文誠立朝,素以清廉著稱,因此他的關系圈也多為廉吏,這橫額就是為鄧承修的書齋而寫,陳永正先生一見,即記起當年他在《嶺南書法史》上提到這件名作,他也感慨六十多年過去,字居然完好無恙。
文誠的篆書,以小篆為主,兼學《天發(fā)神讖碑》,這幅正是其代表作之一,1940年圖錄上的收藏者是“鄧煦愉”,我無法查找到他的生平,由姓氏上看,推測是鄧承修的后裔。從拍賣公司獲悉,此件后來轉入香港,為某富商所藏多年后回流廣州。星移斗轉,當年參加廣東文物展覽會的老宿,只剩下香港饒宗頤先生一人。展對書跡,甚可惜不能與又同世丈,琰齋師一起并幾賞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