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珍
站在秋天長風下的王昌富在中國民族語文翻譯局大門口緩慢踱步,西裝革履,頗有學者風范?!拔沂且妥迦耍瑏碜源鬀錾??!泵鎺⑿?,聲音爽朗。他的彝族名是且薩烏牛,盡管這個名字在工作和生活中很少有人叫,他依然會堅持在他的個人專著上署上:且薩烏牛。就像是對彝族文化的堅守與信仰。
王昌富是著名的彝族歷史文化研究學者,中國民族語文翻譯局二級譯審。30多年來,他潛心彝族文化研究,先后有《涼山彝族禮俗》《彝族婦女文學概說》和《彝族古代文明史》等個人專著以及數十篇論文問世。參加組織翻譯、審定彝文版《毛澤東選集》《鄧小平文選》《江澤民文選》《資本論》《習近平系列重要講話》等重要文獻數十種。他創(chuàng)作編劇的彝族電影劇本《支格阿魯》《布阿詩嘎薇》拍成電影,公開發(fā)行。
這樣的成就,在王昌富兒時,是從來沒有想過的。
艱辛的求學年代
王昌富1961年火把節(jié)出生于四川省鹽源縣?!耙妥迦酥厮啦恢厣妥迦舜蠖疾挥浀米约旱纳?,他們會用那一年的某個事件去記憶自己的大概生辰?!蓖醪徽f。他的生日那天正好是彝族的傳統節(jié)日火把節(jié),也因此成為他記憶的節(jié)點。
鹽源縣隸屬于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王昌富所在的小山村海拔較高,交通不便,生活環(huán)境較差,“我媽媽生了七個孩子,有五個都因為缺醫(yī)少藥,夭折了,只有生在新中國的我和哥哥才活了下來?!彼x書時,父母已年過半百,而且正值我國困難時期,童年的王昌富也品嘗到饑貧交加的滋味。
王昌富的艱辛求學之路如今看來,就像一部勵志劇。少年時期的經歷,他也曾經講給他的女兒聽,女兒會聽到落淚。這是現在物質充裕的年代里難以想象的,但在王昌富的少年時代,饑餓與貧困,就是他每天都要面對的問題。
王昌富自小學習踏實認真,小學時成績優(yōu)異,送到漢區(qū)讀初中,因為作文出色,初中時被縣文教局局長欽點送到縣城讀高中。“高中兩年,我每天想的第一件事是,今天的飯如何解決?”他靠挖藥、砍柴、賣柴,攢錢勉強度過了第一年。高二,學校的圍墻塌了,學校得知他的狀況,讓他住在學校圍墻旁邊的簡易工棚里看守,每天兩毛錢,他的吃飯問題得以稍稍緩解?!罢甸L身體的時候,我基本上吃不飽。有一天,就想,我看看吃飽了是什么滋味,那一天早上,我一口氣吃了五個饅頭(平時只敢吃一個),不敢再吃了,午飯和晚飯沒著落了?!?/p>
高考的那一天,他記得很清楚,如果他吃了午飯去考試,那天下午他就沒有錢坐車回家了,沒辦法,只好忍著饑餓,打算考完了最后一門再回家。有個同學看出了他的窘境,硬拉他回家吃飯,到了同學家,家里不知有客人來,只留了一碗飯,同學熱心地分了他一半吃?!斑@半碗飯,我記了一輩子?!蓖醪徽f。后來,考上大學,工作后第一個月發(fā)工資,54元錢,他第一件事就是找到那位同學,硬塞給他20元錢,“真的,那頓飯,特別溫暖?!?/p>
多年寒窗苦讀終有回報,他被西南民族學院錄取,選擇了中文系彝族語言文學專業(yè)。因為學業(yè)優(yōu)異,畢業(yè)時,他被選為四川省應屆畢業(yè)優(yōu)秀大學生。系領導找他談話,希望他留校任教,當時他實習所在的《涼山日報》也希望他留下來當記者。這些選擇如此誘人,都是他內心特別向往的,可是,他銘記著彝族人的古訓——自古小兒養(yǎng)老。畢業(yè)后,他回到本縣政府辦公室任文字秘書。那是1984年。
“如果按照這樣的節(jié)奏往前走,或許我會走向另外一條令人羨慕的從政之路。”王昌富說。因為工作能力出色,24歲任副區(qū)長,成為組織重點培養(yǎng)的“第三梯隊”中的一員——他年輕,又是黨員,又是彝族優(yōu)秀知識分子,很難得。不久,他升任辦公室主任的調令也即將下達。正在這時,涼山州民干校正缺翻譯老師,迫切想要他去,在通暢的仕途和深愛的專業(yè)面前,再三考慮,他決定去民干校當老師。在眾人不解的目光中,他成為一名老師,一名彝文翻譯老師。
王昌富永遠記得那一天,那基本上是改變他命運的一天,1986年2月的最后一天,他得知要去北京參加全國“兩會”翻譯,一瞬間,他有些不相信,他趕忙找人確認,是真的,要他當晚走,第二天到達成都。他馬不停蹄地奔向學校,預支出工資,抓起幾件衣服直奔火車站。3月2日,王昌富第一次來到北京,在天安門廣場,迎著春風,這位25歲的年輕人激動萬分。他沒有想到自己一個山里放牛娃,那么年輕,就能來到夢寐以求的天安門廣場,就有了在人民大會堂做“兩會”翻譯的機會。他更沒有想到,這一趟北京之行,從此與北京,與“兩會”結下了不解之緣。
逐漸成長的彝族專家
1950年代,中央民委設民族語文翻譯局,下設蒙古、藏、維吾爾和彝等語言翻譯室?!拔母铩逼陂g被撤銷。1984年國家民委批準恢復彝文翻譯室。1986年3月15日,在北京進行全國六屆四次人大、政協會議民族語文翻譯期間,由時任中國民族語文翻譯局黨委書記、局長李大萬宣布恢復設立彝文翻譯室。這一年,也是王昌富第一次來北京做“兩會”翻譯工作,他精準的校稿水平,良好的協調能力,以及與揀字車間的融洽配合給負責籌建彝文室的領導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皟蓵狈g任務結束,王昌富準備回原單位,李大萬局長親自找他談話,告知中國民族語文翻譯局想把他留在彝文室。就這樣,王昌富成為彝文室恢復設立以來第一批干部。
自1986年到2006年的20年時間,王昌富參加了中國共產黨歷次全國代表大會、全國“兩會”的彝語同聲傳譯工作,每到重要的會議翻譯工作時,都有王昌富忙碌的身影,他先后主要承擔調度、同傳、翻譯、審定和組織領導工作。在工作中迅速成長。他反復說,這是和黨的培養(yǎng)、領導的關心和同事們共同的努力分不開的,個人只做了自己應做的事情。同聲傳譯要求高,責任重,出不得半點疏漏。每一次,王昌富和同事們都仔細譯校,一遍遍核實,憑借扎實的專業(yè)功底和嚴謹的工作態(tài)度,在20年的同聲傳譯中,王昌富做到了零疏漏、零差錯,圓滿完成了任務。自2006年起,為培養(yǎng)更多年輕人,讓更多年輕人有鍛煉機會,他退出了一線同聲傳譯工作,將更多經歷投入審定工作。全國兩會的翻譯工作,是彝文室的重中之重,每年全國兩會期間,他們都從成都專程來北京,為兩會的彝文文件翻譯和大會同聲傳譯工作。彝文室恢復設立30年來,他和彝文室的同事們共同努力,翻譯出版了近百部黨和國家重要文獻。
每年除了保質保量地完成全國重大會議的翻譯工作外,王昌富還帶頭參加了《毛澤東選集》《鄧小平文選》《江澤民文選》等大型書目的彝文翻譯和審定工作,他游弋在卷帙浩繁的書海中,在漢文與彝文之間架起了一道溝通的彩虹。
每一套領袖巨著的翻譯,都意味著一次浩大的工程,而這項工程沒有可以參照的文本,每一套書系都是一次全新的探索,王昌富深知自己翻譯的責任重大——此時的翻譯成果不僅是現在學習貫徹的著作,也是后世的參考文獻,他們是在為彝文留存珍貴的文化寶庫!
《毛澤東選集》《鄧小平文選》這兩套書系先后按照中國民族語文翻譯局的規(guī)定要求出爐了。到了翻譯出版《江澤民文選》時,適逢2008年,那一年,是改革開放三十周年,也是中國奧運年,而對于王昌富和他的同事們而言,記憶深處念念不忘的,是在那場舉世矚目的汶川大地震后,他和同事們在為翻譯《江澤民文選》工作繼續(xù)進行下去的日日夜夜。
“那一天,我像往常一樣上班,忽然感覺腳下一陣晃動,頭頂的燈,書桌上的書,都仿佛要迫不及待地換一個地方,我猛然意識到,地震了,我堅持在辦公室,招呼著同事們一個個飛奔離開大樓,我們的家和辦公室都在同一幢大樓里,等安頓了所有的同事和老人安全離開大樓后,我沖進我家,想帶著妻子和女兒下樓時,劇烈的搖晃還在進行,我們一家三口緊緊地抱著躲在衛(wèi)生間里,那一刻想,即便是真的逃不掉,同事們已安全離開,我一家人也在一起,也是有幸了?!蓖醪换貞浿?.12”地震時他和同事們在成都的經歷。
還好,一陣地動房搖、驚心動魄過后,家人和同事都安好。他們在四川省體育館過了一個無眠的夜,聽著電視臺播報的不斷攀升的傷亡數字,內心惶然。
那時正值《江澤民文選》翻譯進行中。出版時間在即,而工作場地因為余震不斷,已不能回辦公室上班,怎么辦?中國民族語文翻譯局的領導根據實際情況,讓他們可以放緩一下節(jié)奏,彝文翻譯因為突發(fā)情況,出版可以延后。王昌富想了想,不行,作為七種少數民族語言翻譯中的一個,絕對不能延后,不但不能延后,還要把工作做到前面,做得更好。王昌富身上有一種特質,做事認真,干什么都要做得最好。主意一定,他立即召集彝文室全體人員,在避難場所四川省體育館就地召開會議,向大家傳達了這一想法,同事們都齊心響應,在頻頻的余震中,在帳篷里、在露天壩展開緊張而高效的翻譯審定工作。
“記得在錄入排版時,我把錄排人員安排在一樓距離門最近的房間,在余震不斷的情況下,繼續(xù)工作。錄排人員是個年輕的女同事,為了給她壯膽,我就站在她身后,一有余震,立即叫她跑,躲在外面的空曠處,一個錄入排版周期下來,我們從屋里跑到屋外不知多少次。”王昌富說。就是在那樣的工作環(huán)境下,《江澤民文選》的彝文翻譯艱難地完成了,不但沒有延后交稿,而且成為七種少數民族語言中較早完成任務的翻譯室。彝文室領導的凝聚力,集體的戰(zhàn)斗力,由此可見一斑。
像保護大熊貓一樣保護彝族文化
王昌富將大量的業(yè)余時間投入到彝族文化的研究中。曾經有很多次,有人對他說,如果當初,你沒有選擇從事翻譯工作,而是繼續(xù)在從政的道路上走,或許……一連串的設想。王昌富總是笑笑,他知道,如果上天再給他一次選擇的機會,他也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選擇現在這條路的,做一名彝文翻譯,做一名彝族文化的研究者,沒有什么能讓他為此更為癡迷,更為投入的事業(yè)了。
王昌富有著很深的民族自豪感,也因此,特別珍視本民族文化的傳承與發(fā)揚光大?!霸谑澜缫惑w化,世界大同的發(fā)展趨勢下,少數民族語言的消亡或許是不可逆轉的。我們所要做的,就是讓語言消亡來得慢一些,再慢一些?!蓖醪宦杂袀?。每每意識到這一點,都讓王昌富的文化研究的步伐更為緊迫,他希望能做更多的田間調查,能做更多的翻譯工作,讓更多的人了解彝族燦爛的文化,為這個星球美麗的語言多留駐一份檔案。就是抱著這樣一份搶救本民族文化的歷史責任感,王昌富在繁重的工作之余,推出了一本本專著和譯著,一篇篇論文和譯作。迄今為止,王昌富已經推出了三本個人專著:《涼山彝族禮俗》《彝族婦女文學概說》和《彝族古代文明史》。與妻子吉格阿加合作翻譯出版了《我的幺表妹》《瑪穆特依》《媽媽的女兒》等三部彝族名著。他編寫的電影劇本《支格阿魯》《布阿詩嘎薇》已拍成電影,公開發(fā)行,并獲得若干獎項。他開啟三星堆與彝族研究之先河。目前還在整理他和妻子吉格阿加的論文,將他們有關彝學和翻譯研究的論文60篇集輯出版。而這些都是他自費的,更令人欽佩!他所做的一切都期待通過更多的渠道讓人們更加了解彝族。
“我希望有一天,當彝族文化消亡時,人們可以從我的著作中找到彝族的歷史文化足跡,”王昌富說,“現在,人們常說,要保護大熊貓,因為它們是瀕危動物,很珍貴。我覺得彝族文化也是一種珍貴的財富,并受到時代的沖擊,我們要像保護大熊貓一樣保護彝族文化?!?/p>
王昌富的彝文翻譯和研究工作還在繼續(xù)。正如他所說的,當好漢彝文化的橋梁,他正在為保護和弘揚彝族文化做全部的努力,他要讓這一悠久的彝文,這一美麗的彝語,在這座星球上,留存得更久一些,更遠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