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黎
路過汶川
都江堰以西,公路時而像一條褲帶,繞著山腰盤旋;時而像一道腳鏈,纏著山腳逶迤。無數(shù)座山,腆著肚皮,臃臃腫腫,宛若比賽中的相撲運動員,糾纏著,勾搭著,既巍巍乎,又危危乎。山上的植被并不繁茂,仿佛剛剛理發(fā)了一般,多少有點兒禿頭禿腦。
一側(cè)是面目猙獰的峭壁,一側(cè)是滔滔不盡的河水。公路就在這樣的夾擊中,局促地蜿蜒著,扭捏著。河里的鵝卵石大小不一,大者,如牛如虎;小者,似桃似棗。鵝卵石散漫地躺在河床上,從而使涌動的河水,或咆哮,或幽咽,騰起一扇扇的巨浪,卷起一叢叢的漩渦。水很混濁,黃黃的,讓人不由得想起了黃黃的黃河。
山前面是山,彎過去依然是彎。在起起伏伏的道路上,車輛不停地轉(zhuǎn)彎,不停地轉(zhuǎn)彎,人坐在里面,東搖西晃,昏暈得仿佛要飄拂起來。駕駛員小寇,三十歲出頭,高個窄臉,膚色略黑,是個藏族小伙子。小寇一邊駕車,一邊警覺地斜眼朝山上瞥。詢問其故,小寇回答說山上時不時地往下滾石頭,在山間駕車,得時時提防,處處留意。石頭一旦砸中了車子,弄不好,會車毀人亡。
道路是新修的,路齡至多三歲。舊路在河的對岸,但那條路的大部分,都被碎石埋沒,只裸露出縷縷殘痕。這些殘痕,仿佛一綹綹撕扯的紙條,在證明著自己昔日的身份。汶川大地震,不但造成十幾萬人生靈涂炭,而且也使一條道路命歸西天。大地震堪比一場大屠殺,其慘烈的程度,罄竹難書。道路被殺戮了,我們看到的點滴殘痕,不過是道路的點滴尸骨;而路面上堆積的碎石,更把一條曾經(jīng)車水馬龍的道路,變成了一座逶迤寂然的墓塋。地震發(fā)生的頃刻,山崩地裂,堅硬的山體,一瞬間就變成了酥脆的蛋卷,稀里嘩啦地崩落下來,埋葬了公路,堵塞了河流。那條路,是成都通往川西幾個州府?dāng)?shù)十個縣市唯一的通道,路上車輛的密集可想而知。那些行駛的車輛,那些駕車或乘車的人,在地震來臨之際,都無處可逃——一邊是峭立的山,一邊是湍急的河,而河流與道路之間,也是數(shù)丈高的懸崖——山體垮塌,破碎的石塊,瘋狂地墜落而下,剎那間就把道路覆蓋。那些汽車,那些摩托車,那些駕駛汽車或駕駛摩托車的人,那些乘坐汽車或乘坐摩托車的乘客,都成了道路的殉葬品。三年以后,當(dāng)我從這里經(jīng)過,放眼望去,上百公里的道路,依舊壓在碎石之下,原封不動,沒有得到任何清理,而且,看樣子,似乎永遠都不會有人掏挖它了。路真的成了那些不幸者的墳?zāi)??車輛真的成了不幸者永恒的棺木?他們是誰?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母親是女兒,是父親是兒子?他們是失蹤人數(shù)里的一個渺小的數(shù)字,還是更為不幸,未能擠進那串不斷被刪減不斷被更改的數(shù)字?虛情假意的數(shù)字,何以承載沉甸甸的生命?生命,不論活著或死去,都是有尊嚴的,但一場地震,不但把無數(shù)的生命,化為了山石里蜷縮的累累枯骨,更化為了一筆隨意涂抹的無比潦草的糊涂賬。天災(zāi)或者人禍?這是只有上帝才能知道答案的問題。當(dāng)質(zhì)詢的嘴巴被封堵時,我更相信它就是一場典型的人禍。
汶川城因禍得福,不幸者的悲慘為幸存者鋪墊了幸福之路。據(jù)小寇介紹,今日的汶川城,比之過去的汶川城,其變化,可以用翻天覆地來描述。路面平整筆直,樓房整齊有序,花園里花朵簇簇,綠化帶里綠茵行行,整個縣城,嶄新得仿佛剛剛化過妝的新娘。商店里的貨物琳瑯滿目,餐館里的食客人聲鼎沸,茶樓里傳出的音樂春風(fēng)蕩漾,歌廳里晃動的身軀如醉如癡。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從前,一切仿佛都未曾發(fā)生。那些失去親人者眼里聚集的汪洋般的淚水,似乎一夜之間被擦拭得一干二凈。從四面八方匯聚到這里的游客,在街頭游蕩著,又說又笑,舉著照相機拍照留念。只有個別歪倒的建筑,沒有來得及掩蓋,像胎記一般,刺目地裸露在陽光下,仿佛在訴說著昔日的慘烈。
而今的映秀鎮(zhèn),美麗得宛若童話里的幻影,房子均為四層,屋檐飛翹,色彩繽紛,一棟一棟地矗立著,組成了別樣的圖案,散發(fā)出富貴的氣息。這些建筑,像羌族部落首領(lǐng)的豪華山莊,又像漢王朝皇家的奢侈宮殿,更像當(dāng)下暴發(fā)戶們的炫富別墅。在地震中,映秀鎮(zhèn)遭遇了滅頂之災(zāi),而今,短短的三年以后,它卻像鳳凰涅槃一般,獲得了重生。但在我看來,如果把映秀比作一個人,那么,眼前的這個人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老住戶了,而是一個新近搬來的移民。移民和老住戶之間,血脈不相連,氣息不相投,只是移民比老住戶更為青春靚麗。映秀鎮(zhèn)幸存的人們,套用《圣經(jīng)》上的一句話,那就是“你們有福了”。你們的親人,若地下有知,也會欣慰的。但我知道,映秀鎮(zhèn)建設(shè)得如此闊綽,不僅僅是為了滿足當(dāng)?shù)厝说木幼?,無疑還另有企圖。映秀鎮(zhèn)擔(dān)當(dāng)著多重角色,它是一張名片,是一張廣告牌,更是一張錫箔紙。錫箔紙貼在那些污跡斑斑的臉上,讓那一張張丑陋的臉,金光閃爍。
比起汶川與映秀的重新站立,我更關(guān)心那些失去親人的孤兒,關(guān)心那些失去愛子愛女的父母。時間可以促使旁觀者遺忘,時間也可能沖淡我們的記憶,時間更有可能讓身體的傷痛痊愈,但對于一顆顆嚴重受傷的心靈,時間縱然再神奇,卻也顯得無能為力。有些哀傷,可以讓歲月的風(fēng)刮走,但有些傷口,終其一生也難以使其愈合。那些無父無母的孩子,那些痛不欲生的父母,他們現(xiàn)在究竟在哪里?
我曾坐在自己家里的沙發(fā)上,面對電視畫面,為這片哀鴻遍野的土地流淚,為這里承受苦難的同胞悲戚。一個一個慘不忍睹的鏡頭,像刺刀一樣,戳穿了我的心。我不屬于富裕人群中的一員,但一家三口,還是盡其所能,為災(zāi)民捐獻了九百元錢。我的兒子,背過我,背過他媽媽,獨自一人去了紅十字會,掏空了口袋,把僅有的一百元生活費,全部捐獻了出去,以至于后來他的生活捉襟見肘到了餓肚子的程度;為了節(jié)省開支,在十幾天里,他連早點都不敢吃。我們的能力是有限的,力量是微薄的,但那微薄之力,微薄之愛,抵達災(zāi)區(qū)民眾的手里和心靈了嗎?
今天我從汶川經(jīng)過,從災(zāi)區(qū)民眾的臉上,看不出絲毫的悲傷。但我知道,笑容常常是悲傷的裝飾品,把笑容展示給別人,而悲傷,卻只能自己默默地吞咽。失去孩子的父母,失去父母的孩子,他們心中的痛,恐怕只有他們自己才能品嘗和品味。
我是汶川的過客,但我的心里,依然涌動著莫名的悲傷。
走進金川
車子一路向西,一路向西,似乎沒有盡頭,沒有終點。
過了阿壩州府所在地馬爾康,道路越發(fā)地局促狹窄。路兩旁的山坡上,或散散漫漫,或緊緊巴巴,盤踞著不少藏族村寨。這些村寨,或聳立于危巖,或蹲坐于斜坡,其房屋,石墻石頂,多為兩層或三層,但建筑風(fēng)格,和馬爾康一帶有著顯著的差異。馬爾康地區(qū)的房舍,主體方正,屋頂扁平,棱角飽滿。但眼前的房舍明顯渾圓了許多,屋頂仿佛戴上了鴨舌帽,墻壁仿佛穿上了鴨絨服,給人的感覺,像長了一身虛胖的贅肉。相同的是,那些或孤寂,或結(jié)伙的經(jīng)幡,都是那樣的迎風(fēng)招展。經(jīng)幡有的在屋頂搖曳,有的在山坡上飄拂。山坡上的經(jīng)幡特別刺目,在洶涌的綠色之中,突然冒出一道白色或黃色的旗子,它帶給人的,除了些許的匪夷所思,還有一種精神的震撼。白色黃色的經(jīng)幡,仿佛獵獵旌旗,在坡地里蔓延著,顫抖著,扯得很遠很遠。伴隨經(jīng)幡的,還有那些寺院。寺院總是與村寨相互依存,似乎無寺廟就無村寨。寺廟不巍峨,不雄偉,其規(guī)模,超不過一座普通的民宅。寺廟為一座白塔,白塔上的尖頂,鑲嵌著黃色的金屬物,是銅,還是金,我懵懂不清。尖尖的金屬物,像一個個鍍金的棒槌,在熠熠的陽光里,散發(fā)著幽幽的亮光。佛塔呢,更是隨處可見:山坡上,河岸邊,或者就在道路旁,一尊尊的佛塔悄然而立。佛塔一律為玉石雕砌,呈白色,或高或矮。高者,兩丈三丈,宛若疊起的羅漢;矮者,不過三尺盈余,形似香爐。
金川城坐落于一個狹窄的盆地里,四周青山高聳,城側(cè)河流奔涌。山上仿佛被剪成寸發(fā)的腦袋,植被并不繁茂。但山很高,亦很胖,肥沃得仿佛大力士一般。河流被當(dāng)?shù)厝朔Q為金川河,但其實,它是赫赫有名的大渡河的上游。一句“大渡河上鐵索寒”的歌詞,就使一條普通的河流,變得不再那么普通。鐵索橋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就我看到的資料,可以確信,教科書上的文字,與客觀的事實相距甚遠。以愚化人為己任的教科書,它并不擔(dān)當(dāng)挖掘事實真相的責(zé)任,相反,它在竭心盡力地埋葬著真相。啟蒙,還是遮蔽,用莎士比亞劇中人物的話說,“這是一個問題”。讀迷魂藥一般的教科書,人不會變得愈來愈聰明,而是會變得愈來愈愚昧。閱讀類似于吃飯,不是吃得越多人就越健康。如果失去對食物基本的甄別能力,如果不明察秋毫般地對食物進行篩選,吃得越多,很有可能中毒越深。許多高學(xué)歷的人,靠死死地背誦教科書“過五關(guān)斬六將”,升至學(xué)術(shù)的高端,但再閃亮的標簽,都不能掩飾他骨子里的可憐與愚蠢。老百姓的愚昧讓人同情,因為他們是一群被愚化成功的木偶標本。但明明很愚昧,卻不知道自己愚昧而四處指手畫腳的所謂成功人士,只能令人鄙夷。
河水波濤滾滾,洶洶涌涌,澎澎湃湃,湯湯汁汁。水又黃又灰,宛若曾經(jīng)發(fā)生在這片土地上的歷史,一片混沌?,F(xiàn)在的金川城依河而筑,河流的走勢,決定著城市的走勢。河流婉轉(zhuǎn),城市則婉轉(zhuǎn);河流扭動,城市則扭動。但老縣城,卻擱置在半山腰里,與現(xiàn)在的城市連為一體。重心下移,繁榮不再,但老城區(qū)并沒有荒廢。
抵達金川時,已接近傍晚。文化局長蘇萍蘭女士在半山腰的“農(nóng)家樂”,安排了飯局。蘇女士的芳名早已耳聞,但見面,還是第一次。蘇女士個頭高挑,端莊典雅,她自稱是藏族,但其實,她母親是漢人,父親是藏人,而她自己,則是藏漢通婚之后的燦爛果實。陪同我們一起就餐的,還有縣委辦公室主任鄭剛。鄭先生個頭不高,白白凈凈,戴副眼鏡,頗像一位書生。鄭先生是當(dāng)?shù)赜忻墓P桿子,也是四川省作協(xié)會員,他出版過一本書,名叫《乾隆金川——土司與帝王的對話》。鄭先生言稱祖籍陜西,但我在他書中的“作者簡介”里,卻看到了“藏族”二字。一詢問,才知道他爺爺?shù)臓敔?,在平叛金川土司的叛亂中,作為平叛的清兵,被宮廷從陜西發(fā)派至金川。平叛之事,發(fā)生在清王朝鼎盛時期的乾隆年間。叛亂平息之后,士兵們就近解散,他們在當(dāng)?shù)伛v扎下來,紛紛迎娶當(dāng)?shù)氐牟刈迮詾槠?,繁衍生息,繁殖后代。從先祖離陜,至鄭先生,過去了多少年月,鄭先生的民族血統(tǒng),模糊得大概都難以辨析和確認了。號稱藏族的,其實很難說他或者她,就是地地道道的藏人。漢藏之間,像水與乳,不停歇地通婚,不停歇地融合,攪拌來攪拌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難以厘清。平叛之時,清廷調(diào)往金川的陜西籍士兵,有十萬人之眾。他們的后裔,像播撒的種子長出的禾苗,在金川乃至金川周邊的區(qū)域,到處皆是,并非鄭先生一人。
晚餐過后,蘇女士和鄭先生陪同我們在老縣城溜達。沿著一條柏油斜坡路上行,走不多遠,就與一個古舊的院落相遇。兩棟建筑,一棟靠前,一棟縮后,為清朝年間所建。這兩棟房舍的角色經(jīng)歷了多次風(fēng)雨變化,它現(xiàn)在的身份,是一座廟宇。廟宇里的立柱粗壯漆黑,但墻壁斑駁,佛像以及佛像的配飾物上,落滿了灰塵,顯得異常陳舊。一個枯瘦的老尼姑,滿臉的善良,滿臉的虔誠,她守望著這座廟宇,伺候著這座佛像。老尼姑操著一口濃郁的當(dāng)?shù)卦?,我不大能聽得懂,但她卻號稱自己是陜西人。我拜了佛,并朝佛像前的木箱里,放入了十元錢。僅僅十元錢,就讓老尼姑誠惶誠恐。她抓起瓷碟里瓜子與糖果,執(zhí)意要塞到我的手里。
鄭先生是金川通,他談起金川來頭頭是道。當(dāng)我們轉(zhuǎn)到后面的那棟房舍時,在荒蕪的院子里,在頹廢的墻壁前,鄭先生告訴我,這里曾是紅軍第四方面軍的司令部所在地。張國燾就住在連綴兩棟房舍的一側(cè)的廂房里,而且,一住就是八個月。在現(xiàn)實的語境里,張國燾無疑是個反面角色,戴著一頂制造分裂的帽子,幾十年的滔滔口水,差一點把他淹死。但真正認清他的真實面目,大概還需要耐心地等待。時間會讓一切水落石出,歷史會重新粉刷一個個“大人物”的臉龐。
第四方面軍在金川駐扎八個月,這給金川人徒增了精神的困局:他們既要以此為傲,又不敢大聲地嚷嚷。驕傲的是,金川是紅色的土地,金川人曾為紅色大廈的屹立,墊過土,搬過磚。但是,當(dāng)他們支援過的部隊至今仍灰頭灰臉時,他們的額頭,也難以熠熠閃閃。
對那段歷史,我僅想做一個旁觀者,不想充當(dāng)裁判者或?qū)徟姓?。我更想知道的是,這棟房舍,原為一個大戶人家的住宅,而那戶人家,在軍隊占據(jù)了他們的房舍之后,他們的下落如何,命運怎樣?但這一切,鄭先生不清楚,相信整個金川城里,沒有幾個人能說得清道個明。革命的確如某人所說“不是請客吃飯”,革命是血與火的較量。而那些殷紅的血,不是動物之血,也不是電影里演員傷口上的紅墨水,是從人的血管里迸濺而出的。當(dāng)鮮血染紅了頭上的烏紗,當(dāng)有人因革命成功而登基加冕,然而,在華麗的舞臺之后,在被飄飄的彩旗遮掩的地方,有多少凄楚的眼里淚水奔涌,有多少鱗傷的肢體在疼痛呻吟,又有多少人的命運宛若寒霜里的枯葉,隨風(fēng)飄零,隨雨而落?
觀音廟與情人湖
觀音鎮(zhèn)距金川縣城大約一百多公里。小車在曲曲折折的柏油路上,顛簸了三個小時,才抵達那里。觀音鎮(zhèn)的街道不很寬闊,但非常整潔。房屋全是藏式風(fēng)格,多為三層四層的民房,形體一致,面目相同。黃墻紅窗,窗子上窄下寬,橫線平行端直,但豎線像括號一般,呈弧線狀。兩扇大門上,各有一個拳頭大小的黑色鐵質(zhì)雕飾,凸現(xiàn)而出。兩扇門合攏,兩個雕飾就并排盤踞在大門的中央。若仔細端詳,就會發(fā)現(xiàn),一個一個的小雕飾,其實就是一個一個的袖珍佛塔。
藏族人建房子,就像他們穿衣一樣,不刪繁就簡,反而舍棄簡約,選擇繁瑣,似乎要讓房子上的一磚一木,都承載起他們的心靈密碼。別的遑論,單說窗格,就能略知其詳。每個窗格之上,無一例外,都鑲嵌著一盆木刻的蓮花。一棟房子有多少扇窗子,就有多少朵蓮花婀娜綻放。蓮花是佛的花朵,是佛的隱喻,象征著純潔與開悟。蓮生于污泥,猶如人生在濁塵之世,自然要與污濁相處在一起,受許多邪惡污穢事物的侵擾,佛稱這些邪惡力量為“魔”。人與魔如膠似漆,這自然讓佛大皺眉頭,佛于是就在《從四十二章經(jīng)》諄諄勸誡人:“我為沙門,處于濁世,當(dāng)如蓮花,不為污染?!钡艘诌_出塵濁而不染的境界,并非易事,得有相當(dāng)高的覺悟和定力才行,這就需要日日修持,天天守戒,以開發(fā)佛性,消除魔性。佛性增強了,就能抵擋魔的干擾,還能降魔成佛,且能解脫生、老、病、死之苦。一切事理通達了,參透了,自然凡事都能看得開,不再貪婪、恐嚇、焦慮、癡心、嗔怒,在精神上自然擺脫了苦境,變得輕松愉快。所以佛教中的蓮花,代表一種智慧的境界,即所謂“開悟”?!稛o量壽軌》如是說:“是菩薩(觀音菩薩)作是思維,一切有情身中,具有此覺悟蓮花,清凈世界不染煩惱?!?/p>
觀音鎮(zhèn)是因綽斯甲觀音寺而得名。綽斯甲觀音寺坐落于鎮(zhèn)旁的一座山上,老遠望去,半山腰里,一片璀璨絢爛。寺廟的建筑,雄渾磅礴,氣吞山河。一座一座的廟宇頂端,都鑲嵌著金頂。那排排金色的琉璃瓦,那根根豎立的頂桿,在驕陽的摩挲下,發(fā)出凄迷的亮光,令人昏暈。詢問得知,琉璃瓦也好,頂桿也罷,凡黃色的金屬,不是廢銅,而是真金。建造這樣一座金碧輝煌的寺廟,要耗費多少金子?金子非尋常之物,它是金屬家族之中的王者,自命不凡,心高氣傲,非一般人能夠觸碰與撫摸。購買這么多的金子,得花多少花花綠綠的鈔票?隨行者解釋,這些金子,都是信徒們布施的。信徒中,有一無所有的窮人,也有家財萬貫的富豪。不論窮富,他們對佛的虔敬之心大致相同,他們在佛面前的慷慨無私不分伯仲。窮人往往舍不得給自己買一件襯衫,卻傾其所有,舍得花一大筆錢,購買幾十丈長的綾羅縫制經(jīng)幡;富人在佛面前,出手更為闊綽,他們向佛廟捐贈,動輒百萬千萬。藏民中,有許多發(fā)了財?shù)母缓?,這些人的一擲千金,才得以使綽斯甲觀音廟君臨天下,香火綿延。
綽斯甲觀音廟是藏傳佛教寧瑪派寺院。藏傳佛教分為四大派別:寧瑪派、薩迦派、噶舉派、格魯派。寧瑪派是藏傳佛教里最大的一個分支,曾經(jīng)不重視寺廟建設(shè)的寧瑪派,而今,其寺廟卻遍地屹立,隨處可覓。綽斯甲觀音寺在寧瑪派林林總總的寺院里,鶴立雞群,赫赫有名,若把它與全國同類寺院里進行比較,它霸占了第二的位置,因此,吸引著遠遠近近的信徒,前來朝拜。我們的車子在路上行駛之時,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一個匍匐前行的身影。這些中老年男女,很多來自于西藏、青海、甘肅等地。他們從邁出家門的那一刻起,與其說是在行走,毋寧說是在爬行。每走三步,就要磕一個頭??念^時要撲下身去,胸腔、肚皮以及四肢等,都緊緊地貼著地面。跋山涉水,不懼千里萬里,一路行走一路磕頭,膝蓋磨破,手掌結(jié)繭,面黃肌瘦,但卻無怨無悔。有的信徒,為一次神圣的朝拜,單耗在路上的時間,就長達數(shù)月之久。
藏傳寺廟顯然有別于漢族寺廟。漢族寺廟里,跨進大門,迎面會有一尊佛像巍然端坐。但藏傳寺廟里,盡管也有供奉的佛像,但佛像卻縮進內(nèi)屋之中,不仔細尋找,難以發(fā)現(xiàn)它的蹤跡。映入眼簾的,是一排排的轉(zhuǎn)經(jīng)筒。轉(zhuǎn)經(jīng)筒在信徒的搬轉(zhuǎn)中,骨碌碌地滾動著,旋轉(zhuǎn)不休。轉(zhuǎn)經(jīng)筒為木頭打造,很粗壯,轉(zhuǎn)動起來需要一定的氣力。沿著屋內(nèi)的墻壁,轉(zhuǎn)經(jīng)筒密密匝匝地鋪排了滿滿的一圈。我們走進廟里之時,看到一群信徒正在沿著轉(zhuǎn)經(jīng)筒快速地走動著,邊走邊轉(zhuǎn)動著轉(zhuǎn)經(jīng)筒,嘴里念念有詞。據(jù)說,轉(zhuǎn)動轉(zhuǎn)經(jīng)筒,必須繞著轉(zhuǎn)經(jīng)筒轉(zhuǎn)那么三圈,才能得到神靈的護佑。但我看到的情景是,這些信徒,在不停歇地轉(zhuǎn)圈,不停歇地轉(zhuǎn)動,似乎永遠也不會停下腳步。信徒里有男有女,但以中年婦女為主。婦女個個面色黧黑,她們的頭頂,都垂吊著許多根辮子,仿佛無數(shù)根細長而柔軟的黑麻花,在頭上晃蕩。
金川最美的地方是情人湖。情人湖藏匿于大山的深處,宛若《舊約·創(chuàng)世紀》中的伊甸園,如同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這里人口稀疏,植被繁茂,流水潺潺,白云悠悠。情人湖之美,只能觀賞,只能感受,卻難以用言詞描述。任何伶牙俐齒,在那樣一種天籟般的至美的環(huán)境中,都會啞然失聲。
天很藍,水也很藍。天很凈,水也很凈。天很肅穆,水也很肅穆。天與水,山坡與湖面,純潔無比,沒有絲毫的雜質(zhì)。白云比棉花還要白,古樹比秦磚漢瓦還要古。村莊里的藏式房舍,一排排,一行行,但巷道里卻瞅不見一個人影,聽不到一聲雞鳴狗叫。湖岸邊,高高的樹枝上,掛滿了白色的經(jīng)幡。經(jīng)幡絲絲牽牽,牽牽絲絲,襤襤褸褸,褸褸襤襤,長長短短,短短長長,有的簇新,有的陳舊。湖邊山坡上的植被,因為海拔的原因,呈現(xiàn)出了很有層次的階梯狀。搭眼一看,還以為人工修剪的呢,但其實,它是自然的原始造化。最下層是綠茸茸的草甸,中間是蓬勃勃的雜木林,最上端則是精干筆直的松樹。松樹英姿颯爽,肅然而立,仿佛列隊的士兵。松樹似乎在與天比試著高低,它的樹梢,仿佛要刺破白云的皮膚。
在返回縣城的路上,在一條小河的岸邊,我看見許多藏民在那里安營扎寨。藏民牽著馬,馬馱來鍋灶帳篷之類,他們在河邊的空地上搭建起了臨時住所。經(jīng)打探得知,這是藏民們在歡度自己的節(jié)日。節(jié)日的名稱,我已忘卻,但他們過節(jié)的方式,卻讓我頗為好奇并至今難忘。過節(jié)時,藏民們都紛紛走出自己的家門,攜家?guī)Э?,騎馬來到河邊。他們在這里聚集,撐開帳篷,架起爐灶,在河邊跳舞唱歌,忘乎所以。好幾天的時間里,他們都堅守在這里,宛若墜入了歡樂谷,盡情地玩樂,不問稼穡,不管“今夕是何年”。
說實話,我真羨慕藏民的這種生活方式。他們的快樂是真實的,而我們的快樂很多時候是佯裝的。我們的快樂在臉上,他們的快樂在心里。也許,比起那些精于謀劃和算計的漢人來,他們顯得簡單了一些。但在我看來,欲望是一個沉重的包袱,復(fù)雜是人的腳鐐手銬,這些人體之外的附著物,很容易使人步入生命的迷途。人因欲望而癲狂,人因復(fù)雜而自我囚禁,于是在患得患失中痛苦,在欲壑難平中失眠。
其實,輕裝才能輕松,無欲才會無痛。簡單,恰恰是人幸福的源泉。
碉與御碑
從縣城出發(fā),乘車一個半小時,就抵達了安寧鄉(xiāng)。安寧是一個鎮(zhèn),位于群山的夾縫里,兩條河流在這里交匯。名曰安寧,其實既不安分,又不寧靜。期盼什么,就叫什么名字。窮人最喜歡給自己孩子起富貴發(fā)財之類的名字,安寧二字,與富貴發(fā)財?shù)娜嗣麩o異,承載著一種希冀。
安寧不安寧的證據(jù)之一,就是碉。碉是當(dāng)?shù)厝藢σ环N建筑的稱謂,在山坡上,在村莊里,在河岸邊,碉挺拔的身影,隨處可見。碉與碉堡、碉樓應(yīng)該有血緣關(guān)系,但卻非堡非樓,而更像磚瓦廠與石灰廠的煙囪。仔細端詳,它與煙囪的區(qū)別歷歷在目:它為石頭壘砌,身上有一個又一個的洞口。洞口呈四方形,黑乎乎的,仿佛偷窺者的賊眉鼠眼。洞口是碉的窗戶,其用途,是供居于其中的人呼吸和瞭望。
中國之碉,源于四川;四川之碉,源于金川。也就是說,金川是碉的發(fā)源地,可以肯定的是,金川構(gòu)筑碉的歷史,源遠流長。碉是干什么用的呢?依我的理解,它類似于民間的軍事設(shè)施。一個部落,一個村莊,為了抵御外來的騷擾,就得修建一些抗擊來犯之?dāng)车墓な?,碉這種獨特的建筑樣式,于是就在藏族居住的深山老林里孕育而生。碉是哨所,擔(dān)負著偵察之責(zé);一旦發(fā)現(xiàn)異常情況,碉里的守望者就向部落發(fā)出迎敵的信號;部落首領(lǐng)一聲令下,男女老少就會聚集起來,摩拳擦掌,準備戰(zhàn)斗。同時,碉又是攻擊敵人的制高點,猶如城墻,能攻能守。碉的窗子,其功能,與城墻的垛口無異。躲在碉里,對方射來的箭矢傷不到自己,但自己從窗口射出的箭矢,卻很有可能讓對方受傷或者斃命。另外,碉還是權(quán)力和威儀的象征,它是一個符號,一個標簽,在向外人炫耀自己勢力之雄壯,財富之厚實,地盤之博大,地位之堅固。在藏族地區(qū),部落首領(lǐng)被稱作土司。土司相當(dāng)于酋長,但仔細咂摸,卻會發(fā)現(xiàn)他的權(quán)力遠比酋長要大。土司不但要統(tǒng)管部落成員的耕作生產(chǎn)、婚喪嫁娶,而且還要操持他們的祭祀活動。土司之司,明顯帶有宗教的意味。碉修建的規(guī)模,與土司的勢力,與土司的性格,甚至與土司虛榮心的膨脹與否,都不無關(guān)系。
碉磊石為室,黃土粘石,縱然經(jīng)歷了地震,卻屹立不倒,確實令人瞠目。碉碉林立,它在詮釋著這片土地昔日之紛亂。一個一個的部落,你進我退,我攻你守,一直沉溺于對領(lǐng)地的爭奪之中而不可自拔。和平或者戰(zhàn)爭,仿佛山區(qū)的天氣,忽而晴朗,忽而陰郁,變化莫測。部落之間的體格爭斗,部落之間的占山為王,體現(xiàn)著叢林社會的弱肉強食。部落,是人類社會最初的雛形。一個一個弱小的部落被強大的部落征服、兼并和同化,于是就形成了一個龐大的部落。這個龐大的部落,美其名曰,就是所謂的國家。國家,其實也就是比較大或者特別大的部落而已,其國土,不過是無數(shù)次征戰(zhàn)之后的戰(zhàn)利品。藏族依靠部落而存活,他們的情感歸宿,除了宗教,大概就是部落了。部落的土司享有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他掌控部落成員的命運,手握生殺大權(quán)。但據(jù)我了解,能成為土司的人,都是部落里一些德高望重的長老。他們不是靠堅硬的拳頭置人于跪地求饒的境地,而是靠能力與品行,使民心“萬道江河歸大?!?。土司若欺民剝民,靠壓榨獲得至尊,部落成員就會集體反叛,不費吹灰之力,他就會被趕下舞臺。從這個角度看待問題,我們就不難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人歸屬于某一個部落,有可能比歸屬于某一個國家更為幸運。遠古的部落,遠比現(xiàn)代的某些國家仁慈。
藏族曾經(jīng)委身于一個個大大小小的部落,然而,早期的漢族,何嘗不是部落社會呢?被視為漢先祖的黃帝和炎帝,其實,也就是兩個大型部落的首領(lǐng)。黃帝與炎帝都在率兵征戰(zhàn),擴充地盤,以吞食別的部落為己任。吞食的過程,其實就是殺戮的過程??恐信c箭鏃奪人以地,取人以命,于是累累的白骨,鋪墊了炎黃登臨歷史山巔的臺階。當(dāng)古希臘公民社會的雛形已經(jīng)形成之際,遠在黃河岸邊的黃帝,卻創(chuàng)造了一種東方式的世襲模式。根據(jù)《史記·五帝本紀》記載,五帝時期實行的是禪讓制——把位子謙讓于普天之下的賢德與賢能之人——但仔細琢磨,卻發(fā)現(xiàn)并非那么回事。黃帝禪位于顓頊,顓頊禪位于帝嚳,帝嚳禪位于堯,堯禪位于舜,舜禪位于禹。這其中,顓頊帝是黃帝的孫子,帝嚳帝是黃帝的重孫顓頊帝的侄子,堯帝是帝嚳帝的兒子,舜帝是黃帝的九世孫顓頊帝的七世孫。也就是說,五帝其實都是黃帝的直系子孫。難怪治水有功的禹,連彎子都懶得繞了,直接將玉璽交到了自己的兒子啟的手里。于是,世襲的傳統(tǒng)就變成了堅不可摧的太行山,縱然有再多的愚公挖山不止,都難以將其撼動。家天下固化的遺傳基因,決定了中國社會不論其外在的衣裳與皮膚如何變化,但部落的血統(tǒng),部落的脾性,卻積習(xí)難改。當(dāng)然,若是純粹的部落倒情有可原,問題在于,經(jīng)歷了鼠蛇之間的雜交,經(jīng)歷了狼虎之間的偷情,呱呱墜地的怪胎,早已失卻了部落的仁善,
呈現(xiàn)在世界面前的,是皮笑肉不笑的臉龐掩藏的一排排粘血的獠牙。
在安寧鎮(zhèn)一旁,在山腳下面,豎立著一塊石碑。石碑的上方,搭建起一個亭子,曰“御碑亭”。御碑,全稱為“御制平定金川勒銘噶喇依之碑”,算得上金川最具有文物價值的遺存了。此碑立于乾隆四十一年,也就是西歷1776年。
土司莎羅奔與周邊的土司發(fā)生紛爭,卻被乾隆視為挑戰(zhàn)王朝的騷亂。乾隆大動干戈,兩次發(fā)派重兵征伐,前后持續(xù)長達三十年。莎羅奔對朝廷忠心耿耿,但卻不得不與誤解自己的朝廷對峙。朝廷的軍隊,盡管氣勢洶洶,但金川的地勢,卻讓他們吃盡了苦頭。“地險阻異常,山則壁立千尋,水則怒濤萬頃,溜坡陡磴,惡菁陰森”,憑借對地形的熟悉,憑借射獵磨礪的不凡身手,莎羅奔率領(lǐng)寥寥幾百人,和朝廷山呼海嘯般的軍隊搞起了貓捉老鼠的游戲。你來我藏,你明我暗,你退我追,你歇我打……游擊戰(zhàn)的戰(zhàn)術(shù),被莎羅奔運用得淋漓盡致。藏族男子強悍,“婦女皆驍捷”,“上下同心,戰(zhàn)輒勝”。一塊小骨頭,乾隆以為輕易就能吞咽,但沒想到的是,這塊骨頭,卻渾身是刺,牢牢地卡住了他的喉嚨。躊躇滿志的乾隆,在無可奈何之際,對整個四川省,都心生厭棄。乾隆眉頭緊皺,長長地嘆息:“川省吏治民風(fēng)積習(xí)難挽,官則疲頑以極,民則凋敝不堪?!?
結(jié)局當(dāng)然不言而喻:朝廷取勝,莎羅奔肝腦涂地。三十年的腥風(fēng)血雨,鑄成了眼前的這塊石碑。石碑,是清王朝為紀念平叛凱旋而豎立的。碑上的文字,為乾隆的手諭。字里行間,洋溢著自豪與得意。
在石碑前,我再一次體察到了金川人的精神尷尬。清廷大肆濫殺的藏人,就是當(dāng)今金川人的祖先,但作為后裔,他們卻不得不為這樣的殺戮而歡呼鼓掌。石碑對朝廷而言,是勝利的凱歌,但對于他們的祖先,卻是利刃戳穿心臟之后留下的滴血的傷疤。平叛,在他們的腔調(diào)里,是豐功,是偉績,但在他們的心中,又會是什么呢?作為過客,我真正感興趣的,不是平叛的過程,不是戰(zhàn)爭的勝負,而是躲藏在這幕冗長的血戲背后的追問:鎮(zhèn)壓是朝廷的一貫首選,但安撫人心,靠的不是槍炮,而是恩德。當(dāng)炮筒里噴射的火藥一旦擊中人的額頭,冤冤相報的悲劇就會輪回上演。當(dāng)民心被點燃成烈焰,當(dāng)民情變成火藥桶,看似堅如磐石的江山,真的就堅如磐石嗎?
藏族歌舞
對少數(shù)民族歌舞,我一直心存好奇。藏族、維吾爾族、蒙古族歌舞,都是我至為喜歡觀賞的節(jié)目。十幾年前參加吐魯番藝術(shù)節(jié),最大的收獲,就是盡情飽覽了維吾爾族的歌舞表演。吐魯番市的中心廣場,每到晚上八點以后,就燈火閃亮,臺上舞姿蹁躚,臺下人山人海。整整六個晚上,我們都坐在臺下靠前的位置,在異腔異調(diào)的音樂聲里,領(lǐng)略維吾爾族男女青年迷人的風(fēng)姿。蒙古族的歌舞雖然在劇院里觀看過,也在飯店的包間里近距離地接觸過,但總覺得不夠過癮。后來鎖定內(nèi)蒙古電視臺一個名叫“相聚那達慕”的節(jié)目,于是每個周末,我都一期不落地定睛注目。那達慕是蒙古族對射箭、賽馬與摔跤比賽的統(tǒng)稱,但我看到的,卻是歌曲競技。藏族歌曲,我們耳熟能詳?shù)淖匀徊簧?。小學(xué)五年級時,作為學(xué)校的舞蹈隊成員,我和小伙伴們,就在人民公社搭建的舞臺上,表演過《北京的金山上》。六個女生,六個男生,反穿著各自母親的絨衣,一只胳膊伸進袖筒里,另一只胳膊垂吊在外。沒有胳膊的那只袖筒,空癟癟的,隨身體的扭動而飄擺。教我們跳舞的,是哲學(xué)家馮友蘭的孫女馮采。此時的馮友蘭,為北大教授,但因研究與推崇儒學(xué)而引火燒身,遭到了全國性的波瀾壯闊的炮轟與批判。馮友蘭的幾個兒女,有的移居國外,有的在大城市安身立命,唯獨小兒子,在我故鄉(xiāng)旁邊的航空研究所里棲身。研究所深陷于一個盆地之中,四周的土塬臃臃腫腫,錯錯落落,甚是荒禿。下鄉(xiāng)運動火熱之時,我們村接納了研究所的知識青年,而馮采,就是其中的一員。馮采與我姐姐是同齡人,她經(jīng)常來我家串門。遇到我家磨面,馮采義不容辭地操起木棍,幫我家推起了石磨。我姐姐出嫁,她還尾隨送行的隊伍,步行十多公里,直至把我姐姐送至新的屋檐之下。馮采給我們教過兩年書,但她給村里人留下不滅記憶的,是異乎尋常的音樂天賦與音樂素養(yǎng)。她出身名門,身材苗條,面龐白皙,氣質(zhì)優(yōu)雅。不說別的,單她隨身攜帶來的樂器,就足以讓沒有見過世面的村民瞠目。馮采所住的土窯洞里,墻上長長短短地掛滿了大提琴小提琴之類,地上還蹲坐著一架大鋼琴。那個連肚子都填不飽的年月,在生產(chǎn)隊汗流浹背地勞動一天,其價值,充其量才一毛多錢。誰家有一百元的積蓄,就算得上富豪了,然而,馮采的樂器,據(jù)村民們扳著指頭粗略計算,足足超過了三千元。下地歸來,吃過晚飯,暮色籠罩之際,馮采就坐在溝岸上,面對幽深而黑漆漆的溝壑,一邊彈琴一邊歌唱。悠揚的琴聲與歌聲,在寂靜的村莊上空飄蕩。遠遠近近的村民,坐在自家的門口,停止了嘰喳和聊天,一邊打盹,一邊聆聽她百靈鳥鳴叫一般的美妙之音。改革開放之后,馮采的父親當(dāng)上了研究所的所長,并萬里挑一,作為優(yōu)秀科學(xué)家的代表,參加了被郭沫若吹噓為“科學(xué)春天”的第一屆全國科學(xué)大會,一時風(fēng)光無限。但好景不長,病魔很快就糾纏上了他,并將他活活吞噬。他的英年早逝,給親人留下了無盡的悲傷。馮采的姑姑宗璞就寫過悼念弟弟的文章,字里行間,哽咽難語,淚花飛濺……
迷戀藏族音樂,不能說與我小時候跳過藏族舞沒有一點關(guān)系。金川吸引我前往的魅力之一,就是能目睹到原生態(tài)的藏族歌舞。在機場接我們的小寇,車子一啟動,車載播音器里,就播放起了藏族歌曲,那悠揚的旋律讓人癲狂,那婉轉(zhuǎn)的嗓音令人癡醉。一打探,才知道,這些歌碟,全為金川縣自行錄制,內(nèi)容大多是歌頌金川山水風(fēng)貌的,詞作者、曲作者以及演唱者,大多都是金川人。有這么兩句話描述藏族人的情態(tài):會說話,就會唱歌;會走路,就會跳舞。看來,此言不虛。在藏族地區(qū),幾乎人人都是歌手,人人都是舞蹈家。
藏族舞蹈分為鍋莊舞和普通舞蹈。普通舞蹈需要編排:不同的舞曲,就有不同的舞姿;同一首舞曲,因編排者的理解與創(chuàng)意有所差異,舞姿也就會跟著千變?nèi)f化。但鍋莊舞則不一樣了,它有固定的程式,幾百年甚至上千年都那么循規(guī)蹈矩,一成不變。
在蘇女士的精心安排下,我們先赴馬奈,欣賞了馬奈鍋莊。馬奈鍋莊被命名為“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據(jù)說,它源于阿米格冬降妖成功時,東女國王舉行慶祝活動時的舞蹈。后來,它漸漸擴散開來,變成迎送上層人物儀式的一部分;再后來,它沖破門第的高墻,從貴族跌落至民間,成了全民共享的娛樂方式。不拘時間,不拘地點,有事時跳舞,豐收時跳舞,高興時跳舞,迎客時亦跳舞。一家人或幾家人帶頭跳,幾十家人或全寨子的人都會跑來湊熱鬧,圍成一個圓圈一起跳。跳舞常常是通宵達旦,忘乎所以。
當(dāng)我們抵達馬奈的時候,舞蹈隊早已在一個空曠的院子里集合等候。進入那個院子的大門,除了接過藏民的哈達,還得先喝掉他們敬獻的三杯青稞酒。大大的酒杯,盛滿了酒液,濃濃的,烈烈的,仿佛藏民淳厚的情誼。
表演者不是職業(yè)演員,他們都是附近村莊的村民。七八十名演員,以男女為別,組合成了兩個方陣。女性的服飾典雅富貴,身著藏式旗袍,肩披紅白相間的披風(fēng)。男子的上身似乎不怎么整齊,但褲子一律為白色的綾羅。褲腳處緊束,自制的圓口布靴,呈木船狀,靴子上刺有各種圖案。演員以中老年為主,六十歲以上者居多,但也有少數(shù)后生,面孔稚嫩。男演員的隊列里,年邁者,接近八十歲了,年幼者,不過十六歲。二十歲左右者,僅有區(qū)區(qū)的三四位。
舞蹈跳起來之后,就會發(fā)現(xiàn),跳舞者的主力是男性。女性排成一個隊列,人與人,緊緊地相挨,不論舞曲怎樣變化,她們的步伐都不改變,只是緩緩地移動腳步,繞著場地轉(zhuǎn)圈。但男性則不同,他們時而揚臂,時而跺腳,時而大幅度地擺頭,時而跳著旋轉(zhuǎn)身子。我受邀進入了跳舞隊伍,模仿起了他們的舞姿,但總是千錯萬錯——別人左轉(zhuǎn)我右轉(zhuǎn),免不了要與前后的舞伴磕碰——與我緊鄰的大叔,抓住了我的手,手把手地引導(dǎo)著我。大叔七十多歲了,面相善良,跳得極為一絲不茍。
觀賞完鍋莊舞,我們又退回到安寧。曾充當(dāng)我們參觀御碑的導(dǎo)游老張,自己就有一個舞蹈隊。這個舞蹈隊,在老張的家里排練,在老張的家里給來客演出,當(dāng)然,也登上過金川縣城的大舞臺。老張六十歲左右,性情達觀,能說會道。但聽了他的故事,卻讓人忍不住鼻孔發(fā)酸。老張是金川的能人,他很早就躍入商海,走南闖北,并在商海里撈到了水晶與寶石。九十年代初,在人們還在向萬元戶投送羨慕的目光之際,老張已經(jīng)擁有近百萬的存款了。可就在這個時候,他卻遭遇了人生近乎滅頂?shù)倪B續(xù)打擊。他家原本擱置于山巔,半夜里突如其來的一場暴雨,沖垮了他家的房屋,兩個愛子,被壓在了倒塌的墻體下面,命喪黃泉。擁有三個兒女的他,轉(zhuǎn)瞬之間,就僅剩下了一個孤零零的女兒。失去一雙愛子,女兒就成了老張夫婦全部的情感寄托,他們自然視愛女為掌上明珠。老張出資在都江堰給女兒辦起了一個商場,但就是這個商場,卻把老張最后的希望化為了泡影——女兒去成都進貨,途中發(fā)生了車禍;女兒乘坐的車輛因碰撞而起火燃燒,導(dǎo)致她被嚴重?zé)齻つw燒傷面積達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為救女兒,老張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積蓄,且負債累累。無奈之際,他求過媒體,還沿街跪地乞討過。但天不遂愿,女兒還是瞑目而去。老張崩潰了,老張夫人的神經(jīng)更是一度錯亂失常。為了讓夫人遺忘悲傷,恢復(fù)正常的理智,老張帶著夫人去學(xué)跳舞。組建這個舞蹈隊,老張不為掙錢,只是想用歌舞驅(qū)趕籠罩在他們夫婦心頭上的陰霾,使他和他的夫人,遺忘過去。
舞蹈隊有十幾個演員,男女各半,他們,或者她們,其年齡,都六十歲以上了。他們化了妝,穿上舞蹈服,在奔騰的樂曲里,盡情地跳躍。一曲完了,接著另一曲繼續(xù)跳,直跳得大汗淋漓。老張的夫人就是其中的一個舞者,舞蹈對于她和老張而言,則是療傷的藥丸。
在歌舞里,在樂曲中,我看到了藏族同胞的熱烈與奔放,真誠與豪爽。他們的人性之善,人性之真,在悠揚的歌舞里,仿佛融化成了一股潔凈的潛流,朝我奔涌而來。我心靈的污垢,在洪流的激蕩中,得到了沖刷與清洗。
責(zé)任編輯:丁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