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越森
陣雨
我正睡著,在一片朦朧中聽到一個男孩尖利的叫喊聲,是叫我的名字——“懷安”,對,而且還是我的小名。我睜開眼看到窗外一枝蘋果枝條傾斜而來了。
“懷安,趕快??!”男孩的聲音短促又急切,還帶著恐懼的聲調?!澳慵业碾u被人殺了?!彼倪@一句驟然打消了我還被纏繞著一丁點兒的睡意,我骨碌一下就跳下床踏著白球鞋從里間跑出來打開了門。喊我的男孩站在門口,穿著他哥的舊衣服,前長后短的夸張的暗棕色西裝,他穿著非?;?,清晰明了的滑稽,像只調皮的猴子穿著過去朝代的“官袍”。喜文是我家從小鎮(zhèn)搬到縣城后的第一個小伙伴。
他的模樣沒有舊,像一滴清澈的水立在了門口。
我和喜文跑到房頭背后我家的雞舍,果然看到了慘景,兩只雞頭固定地按在磚頭的空縫當中,在半截墻磚上,并排兒地露了出來,眼睛還睜著像活著宣告它們的斷頭之冤呢,我的驚恐催生出滿天的朝霞,肩膀不安地抖動,然后大地顫動——我的頭皮發(fā)麻了,但最后還是從體內冉冉升起的羞恥感占據(jù)了主要情緒。我大喊道,“報復,一定要報復,”為我家兩只慘遭不幸的雞進行一場偉大的復仇行動。當我表現(xiàn)了一種來回不間歇地走動時,喜平眼晴平靜地盯著我看,眼神分明流露出輕蔑的神色,我捕捉到他與我有種距離,異常得像是另外的人。我斷定他站在了邪惡的那一面了,我掩映不安,繼而激發(fā)起我熊熊燃燒的怒火。
我去找一切可用做報復的材料了。喜文緊跟著我,一起準備了當時可能得到的一切我們認為有用的帶有鋒利的、束縛的物什,在我家的套房外間,我找到幾股塑料繩,和一把單刃刀,喜文在他家找到了兩盒圖釘。在我們父親單位的垃圾堆上,我們每人撿到幾個玻璃酒瓶子。這時,勇臣走過來,說,“撿瓶子,賣錢啦。”勇臣比我和喜文大,我們的爸爸都是在這個單位上的同事。他有十五六歲,瘦個子,黑黝黝的膚色,是一個有傳聞的有名的少年,他有著一種天賦,就是壞的能力。我和喜文沒搭理他,一個勁兒盎然地注視著垃圾堆,尋覓其中隱藏著的利器。勇臣笑了兩聲,怪模怪樣地走了。
這時下起了陣雨,在大院子里形成明明亮亮的大小不同的水洼,洼里的水反射著光,不久,水在洼里越來越微弱,熄滅了,不見了。我和喜文將玻璃在一塊石頭上打碎,用找到的一個廢棄紙箱裝好,費了好大的勁,拎到了我家雞舍旁,將一根塑料繩系在雞舍毗鄰的兩棵白楊樹上,高度設定在一人的腳腕之處,圖釘撒在雞舍的喂食槽下,以及磚縫間隙當中,而那紙箱子的碎玻璃渣,勻稱地布滿了雞舍與兩棵樹的過道上。做完了一切,喜文從他的西裝下兜里掏出五毛一包的廉價劣質“人參”牌香煙,他劃著了一根火柴,我倆低頭湊近吸著了煙,吐著煙圈,欣賞起我們的共同勞動果實。我洋洋得意,踱著腳步轉來轉去,偶爾俯下身將玻璃碎片撿起重放,做著進一步細節(jié)上的完美。喜文右手夾著煙,食指中指夾煙的指頭熏得黑黃。半晌,他說,“白費勁。”
“平時舍不得吃它們,可現(xiàn)在一下子丟了兩只雞。”我心中的聲音憤憤不平地嘟囔道。
“你看他們多辛苦,自家孩子都不讓吃,這下子好了,節(jié)儉的結果替別人養(yǎng)著,哈哈,說不定已經被人家拉屎拉出來了?!绷硪粋€聲音打趣地說著。
我喂完雞,天空暗了下來,暮色潛著它的蹤跡站在了身邊。
我和喜文坐在沙發(fā)上抽煙,無人驚擾,喜文搭著二郎腿?!澳闱魄?,這是好孩子嗎?”我心中的聲音再次發(fā)問。我沒有搭腿,只是看他有些別扭。喜文說著許志信竟然給他爸告狀,說我們偷翻蘋果園摘蘋果,他說一定要報復。我聽后心里美滋滋的,因為此事我被我爸罰站過,后來又關在屋子里寫作業(yè)。我為那失去的自由耿耿于懷了好一陣子。
爸媽去銀川,我一個人既憂懼又興奮。我翻著“三國演義”連環(huán)畫,可心卻因為那兩只雞被惡人殺害而陷入了不安。和喜文抽了兩根煙,他又被他媽叫回去了。
為了不打草驚蛇,我準備了一把手電,將里間和外間的電燈都關了。
我拼足了全力跑在農田里,身后被一個大人緊緊追趕著,他拿著棍棒,像能捅到天大的棍棒,邊追我邊喊道,“打死你,小東西?!蔽疫吪苓吙纯粗車墓下婉R鈴薯莖葉,看能否有個躲身處。我氣喘吁吁,快要支撐不了了,而道旁的瓜蔓隨著我跑動變得越來越低,越來越低,低過了我的鞋面,另一邊的馬鈴薯的莖葉噴著綠色黏稠的汁液,沾在了身上,越來越密集地粘起了,讓我變得沉重起來。我無計可施,重重地跌倒,那個持棍棒的大人一把將我拎起,我驚恐地看到我的爸爸卑微地趴在地上,像個罪人,而我媽媽大哭著,抱著那大人的腿,替我求饒,“懷安還小,我給你我家的雞,放過他吧?!?/p>
我驚醒起來,眼淚在眼眶里打著轉兒,我擦了擦淚水,發(fā)現(xiàn)到了胸口上的一點熱。我起身又坐在沙發(fā)上,手里緊緊攥住手電,一陣悵然若失的難受。我仍然沒有拉開燈,但我害怕極了,我在想偷我家的雞那人再來的話,被塑料繩絆倒,手上扎滿圖釘,臉上全是碎玻璃渣子戳得血流如注,匍匐在地上。我打開門,站立起很大的樣子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而他窸窸窣窣像一條野狗說,自己再也不敢了,甚至他還會說“停一下”,我應該手里扛著一根粗木棍才對,他在我的驕傲的木棍下顫抖地繼續(xù)說,前晚偷的雞按錢來償還給你,求求放我這條狗命吧?!巴R幌隆?,他應該還有羞恥心,他畢竟是大人,哀求我千萬不要告訴別人,他大人的臉皮都比我們小孩子臉皮要薄得許多,大人都是非常愛面子的人。我的木棍沒有落在他身上,因為我是小孩子,小孩子淘氣又善良。我讓他保證,他立即保證了,說他以后會成為我的人,誰敢欺負我他就湊誰,他馬上就會去揍許志信那個小孩,讓那個愛告狀的孩子受到拳腳的疼痛,讓他明白懷安的厲害,以至于以后再見到懷安連大氣都不敢吭一聲,懷安把那么大的又那么壞的人都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正在我血液賁張的時候,屋門外響起一陣腳步聲,伴隨著說話聲,我分辨出有三四個人。
喜文和三個少年進屋來,動手將我家寫字桌搬到外間屋內的中央,其中一個少年從背包里掏出麻將牌,那些牌就是一堆帶著奪目禁忌圖案、印有稀奇古怪的圖案的精美小方塊,他倒出到桌面上,讓我內心繃了一下,興奮又害怕。他們抽著煙,偶爾會遞給我一根,我納悶喜文怎么也會,而且從他洋洋得意的表情來看,很老手的樣子?!澳憧催@孩子,現(xiàn)在都會玩壞東西,那將來還了得,不知有多壞?!蔽倚闹械囊粋€聲音又出現(xiàn)了。我望著那堆桌子上的精美小方塊,內心羨慕不已,又感覺逼近的威脅,那分明在引誘著我,去揣摩這些壞東西像循環(huán)的彩色環(huán)形帶首尾不斷綿綿不絕地生起再滅下再生起再湮滅。不一會兒,我在環(huán)形帶中睡著了。當我睜開眼時,喜文在收拾煙頭,并笑嘻嘻地扔了一包一塊三毛錢的“芙蓉”煙。那可是好煙吧,我爸平時才吸七毛錢的“金絲猴”煙呢。然后他就走了,我一個人站在門口,夜風微微的暖,吹得我打瞌睡,我于是跑到里屋床上接著睡。醒來時,天已大亮,看到擺放在外間的寫字桌時,我頭腦驟然飄零了陣雨的感覺。它失去的秩序,撂得我不舒服。我想等到喜文過來,就一起再搬到里間屋子里。
喜文坐在沙發(fā)上,用他那熏黃的兩個手指頭掏出一支“芙蓉”煙,遞給我一根,然后他嘴里悠悠地吐了一個煙圈,說,昨夜幾個都是勇臣的哥們,說到“哥們”兩個字時喜文特別加重了一下語氣。但這個詞對我很生硬,富有入侵的意味。“那都是學壞,從小都壞,長大就是社會渣滓,還哥們,那就不是正經人家?!蔽倚睦锫曇粽f,我說,“那就是朋友?!毕参狞c點頭,說,“勇臣真厲害,有好多哥們,那些哥們都聽他的,想揍誰就揍誰,一天還少不了上貢的?!彼樕鲜幯Яw的光彩,接著說道,勇臣走到哪兒都不怕,沒人敢惹他,人都怕他,一直以來都是他在欺負別人。喜文說完,低下頭,看到褲襠那冒出了煙,他哇一聲喊,跳了起來,抖著褲襠,喊著爛了爛了,他彈煙灰時把煙頭彈落在褲襠處,燒了一個黑洞。我們就哈哈地笑了起來。最后他一個人苦著臉,說千萬別讓他媽看到,看到會用鞋底打他的臉。我到里屋找到我媽的針線盒,找到一根黑線,穿上針,他捉起自己的褲襠開始縫了起來,又說,認識他的好哥們,就等于我們也是他的好哥們。我們昨晚跟他那好哥們打麻將是好事。以后再不會欺負我們,而我們可以欺負別人。我說,我們不是認識他嗎,還是鄰居呢。喜文挖苦我,那是他當我們是小孬種,也就是說他眼里根本不放下我們。我們跟他的好哥們在一起他就會覺得我們不一樣。“以后沒有人敢告我們的狀”,他說。
喜文媽是個瘦削的蒼白女人,需要吃人的頭發(fā)才能活的女人,她患有很嚴重的貧血病,找縣城一位老中醫(yī)開過一個別致的中醫(yī)方子,頭發(fā)是一種藥引。我和喜文在他家吃過飯,我們到過縣城所有的理發(fā)館,見過縣城所有的理發(fā)師。
撿完頭發(fā),我和喜文背著裝頭發(fā)的書包,黃書包里露出一縷縷頭發(fā),在黃昏里走,引起別人的注視。我背著書包惡作劇,故意在有人注視時,將書包掩抱在胸前,故作神秘讓我有一種滿足感。我們把頭發(fā)交給了喜文媽,她因長年的貧血,臉色似白骨。她理所當然沒有活得更長。在不久之后就死了。
傍晚,太陽懸停在西山一個豁口,晚霞映照在糧所邊的一片田地上,我和喜文鉆進了玉米地折了幾根玉米稈,剝開稈皮,嚼著稈心。甜心是可以尋見,青綠色的,成熟度好,結實的稈一般都是糖分好的,用鉛筆刀挑開桿頭和桿尾,留下中間幾桿節(jié),嚼起來與甘蔗是無二區(qū)別。我們留下一堆玉米稈肢解破碎的尸體后就離開了月光下的寧靜。我從衣兜取出一支芙蓉牌香煙,點亮此時一個少年的魂魄。我需要鎮(zhèn)靜,以渡過一個搏斗的夜晚。
子夜時分,他們又來了,喜文依次領著他們進來,搬桌子,又將那刻著符號的精美小方塊攤開了。他們打了幾圈,停下手中的牌,說,到外面,這么打沒勁,弄點喝的和吃的。我還聽到他們提到了勇臣的名字,充滿敬意和調侃,說,弄得好的,給人家上貢。他們的意思是不讓我和喜文去,留下來。跟著他們沒用,又目標太大。喜文朝我擠了擠眼睛,他們剛踏出房門,我倆就跟在他們后面了,他們沒表示反對,盡管竊竊私語相互說著我們聽不太清晰的話。他們走得很快,我和喜文緊緊跟在他們的身后,一種冒險的激動充塞在我的胸腔中,心跳砰砰響得讓我害怕他們能聽到。
我們從老城走向縣城的中心,他們停下來,相互遞煙抽起來,看到我們跟著他們來了,卻沒有給我們散煙。喜文掏出煙我倆也一起抽了起來。夜風稠熱,而此時街道闐靜如啞,像躺著睡著的樣子。無風,手一展開,好像許多東西都潛蹤遁跡。
當黑子用磚頭將“新華書店”門上高窗的一塊玻璃敲碎,我看到敲打出的一個神秘的入口。兩個人俯身蹲下,雙手連接另一雙手,搭建了一個方形平臺。黑子踩著這個“平臺”,一手攀在窗沿邊,一手將碎玻璃渣子一點一點地剝落,從褲腰里掏出一塊黑布,抹去殘存的碎片,他低聲喊“好”。俯身的兩少年趨身將他遞高,他像條青蛇就溜了進去。在外面,偶有一二人走過,像鬼魅融進另一片虛空。高個少年有點不耐煩,罵道,怎這么久。就走到門,敲了兩下,咳嗽了幾聲,敲門聲在空蕩蕩的街道回蕩一種空曠,像響了一兩下鐘,而稚嫩的咳嗽聲就顯得不是那般的明亮,而像街上的耗子一瞬即拐入滑稽的一角。一會兒,黑子又像一條青魚驀然出現(xiàn),嘻嘻聲若從他身上剝落到我們的面前。
高個子問道,黑子,得手了嗎?黑子嘿嘿笑了,說,里面黑漆漆全是書。高個子說,書店可不盡是書嗎。黑子說,盡是書,可也沒錢,人家下班把錢也拿走,給咱哥們可一分不剩。高個子問道,那你賊慫待里面這么久干嘛?黑子回答道,進去憋屎了,就地拉了一泡,還撕了一本書擦了屁股。說完,他們哈哈大笑了,開始離開了。我和喜文還站著,怔怔地不知跟還是不跟,于是另一個走路顛高顛低的少年指著我說,你倆回去。
他們還是回來了,帶著一只報紙包著的燒雞,兩瓶白酒,還有一些花生米等,讓我和喜文擺好桌子,我倆按著吩咐去擺好桌子,然后他們又掏出幾根紅色的臘,點燃了,又擺上一個供香的香鼎。做好這些,他們開始你一言我一句說話。他們在街道上轉了一圈,好像是從盤旋路一路轉到西河灘,在西河灘李有三的小賣部,停下他們張望的腳,他們先讓黑子翻門進去,黑子說里面還有一個套間,他還看到一副活春宮,還認得那個女人是隔壁的沈春花,這場偷情戲他是一邊欣賞一邊竊走抽屜里所有的錢,還隨手牽走了兩瓶白酒。黑子有聲有色地說,并演繹當時的場景,那三個少年發(fā)出別樣的笑聲,黑子從門里翻出時,說李有三和沈春花還在繼續(xù)做。他們拿著錢到農貿市場敲開王燒雞的門,買了一只燒雞,折返到那個走路顛顛的少年家,又取走了一個香鼎。就這樣,他們獲得了這一切。這一切只是為了勇臣準備。
勇臣露出了他少年王者的風范,一進門就看到桌子上的酒和燒雞。說道,讓兄弟們久等了。說著將一把匕首插在桌子上,我心一疼,心里的聲音又響起,“桌子上怎么有刀劃了?”“或許爸媽不會注意吧。”“不注意,但桌子是你家的,怎么可以讓人給破壞呢,爸媽不在,你就是這家主人?!蔽翌D時有些很不悅,但他們太強大了,而喜文望著面前這情形,手忙腳亂給他們倒酒, 給他們點煙。一切結束時,他們走了,桌子上還有半瓶酒,喜文嚷嚷說道,我們喝。
當我醒來時,頭疼欲裂,滿懷愧疚的罪惡感。我到雞舍邊,想起了那兩只雞帶給我家的恥辱讓我火燒火燎。撒在雞舍的玻璃渣子和圖釘還在,纏在樹上的曲曲折折的塑料繩子還保持著原樣。我是一個從小鎮(zhèn)上來到縣城的男孩。當我在小鎮(zhèn)的山野間玩耍時就一個人站在昏黃的某個山坡望著縣城的方向,我看到車輛接著車輛向縣城馳去。我那時感到我觸到了一個宏大的時光,一個巨大而閃耀著光焰的城市,一定在那等待著我。當我站到縣城夜晚的路燈下,一片慘淡,看到街道任意由我們去偷盜,讓我若有所失。二十多年后一個下午,我又一次見到了勇臣,他跛著一條腿,面容黝黑,比他的實際年齡要顯得大很多,他的右腿是他在戒毒所用刀片割了腳筋所致,然后他回到他的家,聽說他現(xiàn)在很安穩(wěn)地過日子,偶爾打打小牌,成了一個地道的農民,生活主要全靠他鄉(xiāng)下娶的老婆照顧。
那晚我家的雞就是他偷的。
“現(xiàn)在喜文呢?”我問道。“他關在看守所里,”勇臣說道,“已經是長住客了。”他說完斜眼打量了我,嘲弄般對我發(fā)出一連串的尖笑。我的腦袋訇然作響,一瞬間萬物共赴寂滅。
溫暖的空殼
我上班時接到我媽的電話,她在電話里大吼道,“慶兒犯病了,要離家出走。”我掛掉電話就給主任請了假,匆忙騎上電瓶車,從鎮(zhèn)子趕到村子里。
我到家時,屋子里已經坐了好幾個人,村支部楊隊長和計生專干小郭也在,我跟楊書記打了聲招呼,看到表姐坐在炕沿邊,低著頭,雙手不停地抓握著,像是空氣里有東西。
“慶兒這幾天夜里不停地給我打電話,說她一個多月睡不著覺,她要自殺,她要離家出走?!蔽夷赣H說。
我知道我表姐得的是抑郁癥,以前我就對母親說過,她不明白抑郁癥是啥意思,我就舉例說我表姐得的是與央視崔永元一樣的病,我媽說那就沒問題,因為她看春晚上的崔永元很正常,沒感覺哪里不對勁。這不,我表姐的抑郁突然嚴重了,今天早上我媽串門時,走到她家,她手舞足蹈在院子里揮著一只舊皮鞋(我表姐夫的皮鞋),我媽嚇了一跳,走近她,她放下舊皮鞋沉著臉對我媽說,她不活了,她要去廣州,她要離家出走。我媽便問那院里一窩雞誰來喂?那小拴怎么辦?小拴是我表姐的兒子,現(xiàn)在上一年級,放暑假時被他爺爺奶奶接走了。那田地呢誰來管?唉,我可憐的表姐,自從我表姐夫到廣州打工后,地里的莊稼一直是她在務,小拴一直她在拉扯。于是我媽就把我表姐拉到我家來了。在拉我表姐的路上正好碰上楊支書和小郭,他倆便幫忙一同來我家了。
我向楊支書解釋了我表姐的病,對他說這抑郁癥是一種很常見的精神障礙,是對生活的消極態(tài)度產生的,悲觀的,負能量的,當然發(fā)展到嚴重了就容易產生自殺的念頭。為了更形象些,我又舉例到了崔永元。楊支書聽了我說崔永元時就點了點頭,問我那怎么辦,我說可以到市里二院(我們市里的精神病院)治療。正說著,我舅母來了,她風塵仆仆,顯然是搭三輪車過來的,不僅是她,她身后跟著一個老太,是我舅母的姐姐,她倆進來后,我表姐站了起身,但不說話,面部表情癡呆空洞地望著自己的母親。
“我的傻丫頭喲,你這是咋地啦?”我舅母哭腔地喊叫,用手撥撥慶兒的頭發(fā),捏捏臉。
“好娃娃,干啥要離家出走?”老太拉著慶兒的手說,“家里不缺吃,不缺穿,沒啥想不開的?!?/p>
“我慶兒姐患的是抑郁癥,舅母別怕。”我說道,“可以開些氟西汀,米氮平也不錯,再配合心理開導。我有個同學在縣城醫(yī)院工作,我周末到縣城,順便開些藥,再詳細咨詢?!?/p>
“抑郁癥是啥,就是想不開的病嗎?”老太問道。這時楊支書插話,“就是崔永元得的病?!崩咸苛??!耙钟舭Y就是一種精神疾病,心理障礙,或者說就是想不開事兒。”我補充道。
“心理開導?”我舅母自語著,突然笑了起來,說,“明明就是丟了魂?!?/p>
第二天,我正在起草一份修路申請預算經費報告時,我媽又打來電話,正好離下班時間近了,我匆匆穿上外套,騎上電瓶車,穿過鎮(zhèn)街道,在鎮(zhèn)尾頭一家小商店買了一瓶本地白酒和一條廉價的香煙。
我一邊騎車一邊想肯定心理開導失敗了。行經小橋后,望著清澈見底的河床,圓形小石頭像密集的卵一粒粒緊挨著,綠黃色的線狀小草纏繞在其中。我停下了車子,走到河邊,伸手去掬水,觸動了晃動的太陽,一捧到了手上,便碎了。我用袖子擦了擦臉,感覺清爽,就掉頭騎上了車子,邊想,這次到我表姐家,我就建議試吃藥一段時間,再向在縣城醫(yī)院工作的同學王先科咨詢吧。
快騎到我表姐家,我不由眼前一亮,灰蒙蒙的小樹林里出現(xiàn)一個妖冶的女子,她的一頂紅色鴨舌帽將我的目光全部壓在了她的帽檐下了。我認出是靠近我表姐家的鄰居李志有的小女兒李小霞。我怔了一下,幾年前她到南方打工,每年春節(jié)會回來,穿著一身顏料暴烈的帶有挑釁的時尚衣服,顯得在同村的同齡女子里格外鶴立雞群。說年齡也不小了,比我表姐小也小一兩歲,大也大一兩歲而已。我記得好幾年前,鎮(zhèn)上曾組織過群眾舞會,在霓虹燈的轉動下,一個外鎮(zhèn)上的小伙子給她買了一瓶飲料,她就跟著陌生人出去一晚未回家。是個在村里比較有流言蜚語的女子。她每次回家總會帶著一個流里流氣的男人,在我的記憶出現(xiàn)了好幾次,但她現(xiàn)在還沒有傳出婚訊。她對我有種神秘感,甚至在這個乏味至極的農村有種侵略性。我沖著她打了個招呼,她低頭一閃而過。
我媽她們對我表姐的心理開導是失敗的。我走進屋內就看到我媽、舅母,以及舅母的姐姐,我叫她沈姨。而我表姐還是癡呆的,與上次相比,她現(xiàn)在自言自語,很微弱的,斷續(xù)的,但聽不來到底在說什么的聲音像是隔著一堵墻,而墻的這邊盡是愁眉苦臉的情緒所籠罩。我掏出手機給張村長打了個電話,把酒和煙都取了出來,他過來,我要請他就我表姐的低保事情再言語幾句。傍晚出來,張隊長帶著小郭一塊兒來了。我舅母找了幾個酒杯子,當我打開酒瓶的蓋子,在張隊長和小郭的吞吐出來的煙霧中,酒香像催生出另一個小小時空,前面的陰郁深重浮呈的一張張臉即刻變換成了朵朵笑臉盈盈,屋內的冷臟亂旋即成了一派暖色調,物體們像漆上了明亮的油彩,煥然一新自成秩序,喜氣洋洋一片亮堂堂。我看到我的表姐慶兒的臉蛋兒也竟然紅彤彤的,我的情感一霎時被帶到了慶兒出嫁的那一天。那一天我表姐也是如此般紅彤彤,不,她的周身都是紅彤彤的。而現(xiàn)在,我又看到了,我眼光略過她們,向門外看去,院落卻顯得荒涼而寂滅。我回過眼,看著我表姐,紅,讓人怪異又為之不安。
我陪著張隊長喝了二盅,沈姨也陪著喝了幾杯,不愛說話的小郭照樣不怎么說話,一臉的笑堆砌在他兩腮幫的肥肉上。我們坐在小圓桌上,說話的聲音頓時讓這個房間里明與隱處都充滿著振奮的生機。在一只振奮的電燈泡下,由零星的話題趨光而行集中起來了。
“生活確是好了的,好也有不好的一面?!睆堦犻L說,“那時陳戶明的女兒陳苗苗嫁給了磚瓦工小王后,不到兩年,就喝藥了?!?/p>
“苗苗人巧嘴巴甜,多好的姑娘?!蔽揖四笐?。
“陳苗苗為何自殺?”小郭問道。
“哎,都是雞毛蒜皮的事,還能有啥事。兩口子過得很恩愛,結果陳苗苗一天把飯放餿氣了,公公不滿意,被小王打了兩巴掌,就喝藥死掉了?!睆堦犻L淡淡地說。
“就這樣?”小郭問道。
“就這樣,農村還能有什么事。”張隊長回道。
一瓶酒見空了。張隊長站起身來說,“抑郁癥就是這樣,也不算個事兒就想不開,就喝藥呀上吊呀就自殺。沈慶兒現(xiàn)在病情輕,只想離家出走,我們一起幫著看好她?!?/p>
沈姨也站起身來,整整衣服,說,“后生說得對,慶兒的抑郁癥就是處于萌芽,我們要把萌芽給揪掉才行?!?/p>
周五,我從縣城出差回來。回來時,正值下午,灰蒙蒙的,遠處有團黑云。
我從挎包里掏出在縣城捎帶買的一瓶縣酒廠出的特曲,還有花生米和幾包煙,倒酒、遞煙后,屋內立即蕩漾起輕松愉悅的氣氛。比起上次來,我發(fā)現(xiàn)沈姨、張隊長的精神狀態(tài)高漲了許多。在縣城時接到母親的電話,母親說她們已經找到了一個絕妙的好辦法。
我表姐的臉像一片枯葉,自始至終沒有表情反映。像我媽說的仿佛把魂丟了,一個已經沒有靈魂的人,不就是行尸走肉嗎?一個沒有靈魂的人,肉體全然是沒有光澤的。現(xiàn)在我表姐就是片枯葉,任何一點風就能把她帶走。這個村莊越來越沒有記憶的能力了,青年人都外出打工,吉兇不定,而長者則一天一天地在消失。風將枯葉吹走,也沒有任何人和物能感受到有何不妥。我的堂兄弟們、表兄弟們,以及年齡不是很大的舅舅們、表叔們都到南方打工去了,還有我出嫁的、未嫁的表姐妹、堂姐妹們,村莊是拴不住他們的身體的,一個個像雨水一樣向南方滴去。一個村莊沒有鮮活的靈魂滋潤也會失去光澤,枯萎了。
我們忙了起來。在表姐家的院中央搭了兩個凳子高的臺子,張隊長和小郭找來一根椽子,立在臺子邊,拉上了電,按上了電燈泡。我媽和舅母做飯,沈姨則在屋子里給我表姐化妝,說是化妝,無非是給我表姐的腮上抹上厚實的紅粉。
“這是唱戲,哪出戲?”我笑嘻嘻地問舅母。舅母卻沒有答話。沈姨出來時把表姐留在了屋里,我們幾個圍在院子的石桌上吃飯,邊吃飯,邊喝我從縣城帶回來的白酒。時不時從院門探出個腦袋來,看我們一眼,就不見了。
有蒼老的聲音喊,“做什么事?”
“好著哩?!?/p>
“沒甚事?”
“沒甚事。”
“那搭個臺子要喝哪出戲?”
“沒戲。你見過誰把戲臺搭在家中的嗎?”
“倒沒有,沒事就走了?!?/p>
“走吧,不送。”
我表姐出來了,她的雙腮紅得夸張,屋內的燈被沈姨全關了,頓時顯得四周黑魆魆的,使得中央臺子的一柱電燈泡在四周空曠下,顯得弱小而霸氣。沈姨將我表姐扶上了臺子,臺子面積不大,相當一個皮卡車的后廂而已。
慶兒在不怎么明亮的燈光下,站著,她單薄且以一種完全屈從的姿態(tài)立在一團混沌和閃爍不定的光圈之中,一種鬼魅的奇異現(xiàn)實凸顯于我們幾人面前,我倒吸了幾口冷氣,幾乎以踉蹌的腳步倒退了幾步。她站在臺上怔了怔,突然咯咯笑了幾聲。我沈姨上臺一抬手就扇了她一個嘴巴,怒斥道,“不許笑。”慶兒停住了笑,哇地咧嘴哭了起來。我十分詫異,但看到我媽和張隊長他們面無表情,十分嚴肅,心里想可能提前商議好了吧,就沒吭聲。
“許行啊,你這個畜生,??!”我表姐哭腔地開口罵詈道。許行就是我表姐夫。
“許行啊,你不得好死,??!”我表姐聲音高亢起來了,女人天生好嗓子。
“許行啊,你拋棄我娘們倆,?。 蔽冶斫阍讵M小的臺子上竟然轉起圈子來了,她身材還算苗條勻稱,我沈姨在旁邊陪著喊,當我表姐喊一聲“許行”,她就跟著喊“許行?!?/p>
“許行啊,你不知我的苦。”我表姐轉著圈,在昏暗的燈光下,婀娜多姿,越來越有節(jié)奏感。她越轉越快,聲音也豐富了起來,抑揚頓挫,時低時高,時而短促時而拉長,我沈姨也陪得十分入巧,我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這時,站在我身旁的母親在聽到我表姐喊“許行”時,就嗚嗚哭泣,而張隊長更加夸張,只見得他跺腳,并大嚎著。我似乎被一種力量,一種神秘的、未知的力量牽引了、慫恿了,我開始覺得不由自己,也在黑暗中大聲哭起。
我們累了,而我看到我表姐仍然精神抖擻,還在臺子上轉,不,不光是轉,而是跳躍著。她的臉不再像枯葉,而像熊熊燃燒的火焰,而她的靈魂以一種力量在上升,然后像一朵云飄蕩在山谷之上。
過了很長的時間,黑暗被一顆啟明星擊破。天色亮了,一團黑魆魆像生物遇到了更猛的生物一般,逃開,光蓋住了木椽上的電燈泡的亮。清晨,艷若桃李的李小霞拖著旅行箱,經過了我表姐家的院門,踏上去南方的路了。
漏洞
在慶祝大會前一天,起風了。春末的風卷起沙塵游走在這個北部山區(qū)的小城里,漫不經心又十足張狂,細小的沙粒如同細發(fā),經過人們的眼即幻若一根一根斷續(xù)的針。
審訊室里,因外面天地昏暗,只有一間小窗口室內光線不足,便全靠熒光燈管的燈光打到每一寸地方。年青的張警官望著銬在審訊椅上的老婦人,內心既輕蔑又仇恨的情緒異常瘋長。他時不時地放下手中的筆,站起來,雙手背著來回踱步,無視那個老婦人。在過去的一小時里,他的審訊筆錄只有這個老婦人的姓氏和表意不清的地址——她是無根的浮萍,準確地說是她的兒子帶著她進入這個西部小城市來的。
“柴萍凝,你是怎么認識人販子黃素娥的?”張警官坐了下來,壓抑著相當糟糕的厭惡心態(tài),耐著性子繼續(xù)問道。
去年一個下雪天,老婦人帶著寶寶在大象那邊撿垃圾,那天雪下得真是大,是要把她的記憶都下得失掉了,來往的都看不清臉,一個個都是白霧,一陣聚來了,一陣散去了。蒼老的雪里,一團移動的白霧向她忽停忽游地靠近,她定睛之后發(fā)現(xiàn)是個著青色風衣的女人。在大象公園門口,她和寶寶還有一只編織袋在雪地里遭遇了一個陌生的女人。
“當時,黃素娥對你說了些什么?”年輕的張警官問道。
“她說,冷嗎?”聲音從那堆干草堆傳出來。
“冷嗎?然后呢?”
“我說冷?!?/p>
那個下雪的一天是三九天的第四天。真冷,每一縷風都像剃人頭的刀,冷把這個小城市打造成鐵柜子,每走一步都能碰觸到鐵,撞得生疼。寶寶渾身上下裹的圓圓的,像一只點了兩點的圓球滾在她得周圍。張警官從煙盒里抽出一支香煙,點燃,一股煙霧中,溫和著他燃燒的正義感,空前彌漫著,他感受身體膨脹的正義感像一股氣流將他舉起,帶到了一個叫做高度的地方,這樣可以在高處輕蔑老婦人,并且使她也能感受到正義的無處不在,從而自慚形穢,類同畜輩,從而否定她自己的一生,那低微齷齪的生命。但這時,從那堆干草中傳出“咳,嗬嗬”的怪異的聲音,像一種曖昧的呻吟,不如說是一種荒誕離奇的笑聲。張警官一時錯愕了,繼而感到自己遭到嘲弄,他憤怒地站起身,大聲斥責道,“笑什么!”
“她說她叫黃素娥,”老婦人說道,“她問我冷嗎之后,遞給了我一百元錢,一張新新的大票子,新得割手?!?/p>
一張嶄新的百元鈔票,在一個寒冬的雪天地,柴萍凝顫巍巍接在手中,渾身顫抖,那張鈔票像一個滾燙的新生嬰兒,她雙手捧著,世界霎時溫暖了。她流下渾濁的老淚,自從她兒子不在了,她的軀殼再也沒有出現(xiàn)升起的熱潮。淚水打在了新生的嬰孩上,她的大女兒出生時,她抱在懷里,一個嶄新的小人兒;她的二女兒出生,她抱在懷里;她的小兒子,就是孫小寶的父親,她抱在懷里,一個個都是嶄新的生命,溫暖的人肉。
她因幸福而痙攣。張警官突然發(fā)現(xiàn)那堆干草堆發(fā)出顫抖的波動,像根竹竿上綁著破布絮一般夸張又無力地搖擺,并帶有挑釁的意味,他惡心了。
“黃素娥為何給你一百元錢?”他問后就心里預設了老婦人的口吻——“因為她要我?guī)退镇_兒童?!?/p>
“小黃給我錢,她說她在大象經常遇見我,說我像她的老媽媽?!崩蠇D人這時仰起了干草,露出了一張人臉,骯臟的臉上露出了一道慈愛的光。
穿著青色風衣自稱素娥的女人,跟著她向折返的方向走了,身后公園門口的兩只大象甩在了大雪里。
走過兩條街道,她們三個拐進一個小巷子里,一個在城市的高樓圍繞的世界的腹地,隱藏著一小塊低矮而謙卑的平房院落,在寒冬里蜷縮著像只溫順的生物。而在這個生物體內寄生著更多的生物,無名無姓,來歷不明,瑣小而又存在的生物。這些看似雜亂但卻自成秩序有生存規(guī)律的生物,擁擠但又陌異,慌亂卻又頑強的生命力支撐起一團活氣。雪把許多人下消失了。在一個周圍堆放著垃圾的簡易平房,她掏出鑰匙打開門,臉上流露出貧窮的羞澀,但那個風衣女人先跨進了房間,之后,幫著她打掃臟亂不堪的房間。這一點,讓她產生了將這個黃素娥當成自己的女兒的幻覺。很快風衣女人離開了。
“她去過你住處幾次?”張警官望了望手腕上的表,不耐煩了。
“就是一次?!笨莶菹碌娜四樣忠淮坞[藏了,潛下去,爾后一堆枯草浮起來了。
“就一次,再沒去過你住處嗎?”張警官用筆點了點桌面。
“我和素娥一直都在大象。”
雪停之后,殘有的舊冰從大象身軀上脫落,化成污濁的水。黃素娥再次來找她時穿著一件紅色夾克羽絨服,見到她就喊了一聲,“柴媽?!比缓罄∷氖郑鴮殞?,一徑去到街道對面飯館,走了一家又一家,只見黃素娥搖著頭,說不好,又走一家又是搖搖頭,嫌亂,嫌店面小。
“那真是像做夢一般,真好?!睆母砂l(fā)堆里閃出了人臉,發(fā)出了一句話又倏忽隱了下去。
張警官睨視了一眼她。這個終生卑微的老婦人就為一頓美餐失去了人性,形若兩足畜類了,低賤之人必有可恨之外,此話總結得太好了。他想著這陣妻子待在家里,懷抱著他的果兒,前兩天剛剛過了一周歲的生日。他在一個明亮的世界,又在一個黑暗的世界穿梭著,他要守住明亮的世界,擊潰面前一個黑暗的世界。這么一想,他體內升騰了圖景,他的世界,與她的世界永不相交,就是說一個光明的世界沒有義務去將光分給黑暗世界,并且永遠地摒棄黑暗世界。對,這就是毫無愉悅憐憫地把對面老婦人隔絕于這個審訊室的理由。他守護得住果兒。
那是一家新裝潢的有檔次的餐館,當柴萍凝一腳踏進到光亮可鑒的地板上,她感覺到自己污臟的肉與靈都摔到了地板上,笑盈盈的服務員用嬌滴滴的聲音說,歡迎。她瞥見地板上一堆分離肢解的自己,看到貧窮被脫光衣服顯露出原形,一個萎縮、衰老,風中殘燭般全身起著皺折的肉體。
大廳里音樂像鋪開了的泉水,驟然滲進她的軀殼,嘩然劈開她的臟腑,侵入她維持生命機體的七八斤的血液中。一切像夢一般,她用餐后,渾身顫抖地竟然號啕大哭起來。她的兒子將寶寶遺留下來,已經是兩年杳無音信。
“那頓飯真是好吃?!笨莶莸念^發(fā)近乎骨灰般的白,從那白中又露出人臉了,在布滿褶的污漫的臉龐上竟然出現(xiàn)幸福的、羞澀的光亮了。“漂亮的,還帶著花紋的桌子,碗兒碟子都可以讓我當鏡子用,我一輩子都沒吃過這般好吃的飯菜,好看得都害怕吃下去。我吃啊吃不愿回去了。吃得我差點忘記寶寶,我擰了自己的大腿,趕緊讓寶寶多吃些,吃了再沒有了,要好好吃。”
這番話更加激怒了張警官。
他駭然起身,從身上掏出一把鋒利的長刀,一刀就劈離了她的頭顱,那么輕的頭顱滾落到地,頭顱上的嘴巴張開,像是不明白發(fā)生的事情,小眼睛一睜一閉,轉來轉去。
“娃娃,你咋把俺給殺了。嗚?!?/p>
“就是要殺你這個老雜種,不是人的老東西。”
他一腳將枯草頭顱踢到了一邊。接著,用刀劃開老婦的胸膛,黑污的血頓時涌了出來,甚至沾在他的皮鞋上,他心疼地蹲下來試凈鞋上的污點。然后,將兩只胳膊砍下,兩條腿也照樣砍掉,地上的尸塊七零八落,他找了一個煤筐,用長刀一塊一塊地挑起來,丟進了筐中,然后走出門,倒給了院后的那只警犬,可是他再怎么喂也喂不進狗嘴里,他折返回,看到頭顱蹦跳著,在找平衡度。
他指著頭顱說,“你的肉,狗都嫌臟?!?/p>
這時從干癟的嘴巴發(fā)出悠悠然的聲音:“你就不臟嗎?誰肚子里沒一堆屎啊。屎啊?!焙笠粋€“屎”字嘣地向他射去,他顫抖著,努力挪動著雙腳,挪到了頭顱,然后一腳對著扁形的、像條軟體蟲的嘴巴踏了下去,踏出一攤黑污血。他惡狠狠地瞪著老婦人,看了看表,已經快到下班的時間了。
“錢是從哪里來的?”
“他賣腎了?!?/p>
“錢呢?”
“不知道,他花了?!?/p>
“人呢?”
“死了。”
“怎么死的?”
“今年春節(jié)前他回來了,然后就死了。我可憐的兒?!?/p>
老婦人抬著頭,淚流了滿面。
“我在問你兒子柴春風具體是怎么死的。”
“喝酒死的?!?/p>
冰結在河面上。太陽下刮起響冽的寒風,柴春風爬在河沿邊,衣服凌亂不正,旁邊放了幾個小口杯高粱酒。
“一萬元揮霍一空,然后喝醉凍死?!睆埦傩睦镌谙耄F人的悲劇來自于咎由自取。堅決不能同情這些人,這些卑劣的外來戶。
張警官脫口而出,“活該!”
“你說什么?”
枯草下的人臉竟然發(fā)出凌厲的責怪。
“我說活該?!?/p>
“你再說一遍!”從枯草堆揚起了一張憤怒的臉。
“你這條老狗,活該!”張警官惡狠狠地說。
那鐵椅發(fā)出咯唆的響動,繼而那堆枯草里發(fā)出低沉的撕裂的聲音,似有一個邪靈從那瘦小干老的軀體行將沖出來。
“你侮辱誰呢?”老婦人尖利的聲音刺破混沌的空氣,“我活不了多久了,你吃國家飯的,不懂得尊重嗎?”
“尊重?”張警官冷笑道,“你販賣五個孩童時想到過尊重?尊重兩字你也配!”
“我只覺得販賣少了!”
“你還是去死吧,你個老娼妓!”張警官說著卻打顫抖,此時像是拼命保衛(wèi)身邊的無憂果兒,決不能讓黑暗侵襲她一寸細嫩的光芒。
“你們生活過得太好了,所有的好都被你們城市人占據(jù)了,而我一生活得像豬狗一般。”憤怒的人臉叫囂著,“我們烤香腸去賣,你們的人把我的兒子打得跪在地上,大小便失禁,把我關進狗籠里,一關就是一整天。把我的寶寶當時嚇得哇哇大嚎,那時,我們有尊嚴嗎?”
張警官臉色陰慘站到了樓梯門口,風將幾縷細沙吹到了自動玻璃門的門縫之間,他點燃了一支香煙,壓抑又沮喪,心情一時壞透了。
老婦人此時繃緊著身,臉向前傾,瞪著枯竭的眼睛盯著他走進審訊室。
“第一次在幾時?”他問道。
“那時已經過年了?!辈衿寄貜偷馈?/p>
零星的鞭炮聲,風中飛揚的紙屑,樓層間梯道透著對聯(lián)的紅。柴萍凝牽扯著寶寶的手,在紫都小區(qū)的噴泉一側,傍晚時分,衣著高檔的男女穿梭,而兒童們零星在樓與樓間蹦跳玩嬉。大人們著盛裝裝備元宵之夜狂歡,而此刻,她讓寶寶成功變成一個誘餌,將一個粉紅色三、四歲的女孩誘離開了噴泉處,帶向小區(qū)尾的小樹林里,她抱上小女孩,拉著寶寶跳上公交車。在平房區(qū),她將小女孩交給等待已久的黃素娥,黃素娥塞給她一沓錢后,用一個軍大衣包裹小孩,坐上停在門口的一輛商務車,車旁抽煙的中年男,扔掉手中的煙頭,迅速發(fā)動車子,霎時無影無蹤。
從那時起,一直到了秋未。直到柴萍凝在一家幼兒園抱走一個大約四歲的女孩時,那個女孩大聲哭鬧,引起送小孩上學的家長圍堵,她一個人抱著小女孩,寶寶緊緊貼在身邊,那么多的人七嘴八舌質問,而她卻看到一片虛無。民警來時,她前言不搭后語,神志混亂,雙目無光。民警說,“大娘,這天冷,兩個孩子都手冰涼冰涼的,還都在哭,不如送到車里暖和。”
張警官收拾好筆錄,裝上案卷,交給小陳,走出了審訊室。天空開始飄雪,雪和細沙交纏在一起,侵襲著他的臉,但他像個得勝的英雄,毫無懼色地走著,一直走到一座人行天橋底下,他看見一個畏縮在地面的老乞婦,一頭枯干的頭發(fā)下有一張像用盡了哀傷的臉。他心中又泛起了一陣陣惡心來,大步跨了過去。他走過一個商鋪,回過頭又下意識去看那地上的枯肉,卻再也看不到了,好像陷到什么別的地方上了。他遲疑地望了望周圍,人來人往,他有點不適,又走了兩步,胸脯里“咯噔”響了一下,他感覺是自己身上掉了樣東西,就像一盞燈里的燈芯讓人拿走了。
責任編輯:丁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