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王小忠
虛 勞
⊙ 文/王小忠
王小忠:一九七八年生,甘肅甘南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大家》《北京文學》《青年文學》《山花》等刊,多次被選刊轉(zhuǎn)載。
天快要黑的時候,不枯接到村里人捎來的口信,說,阿媽的病又重了起來。但凡是生命都會迎來那一天的。他只是覺得沒有盡到應(yīng)盡的那份孝心,心里有點不踏實。再說了阿媽年齡不算太大,可是有誰能擋住生老病死的自然規(guī)律呢!
不枯坐在門前那把竹椅上,愣愣地想著,一直想到夜晚的黑包裹住他,一直想到悲傷的痛深入心肺,而后化為股股無聲的淚水,從他極其疲憊的臉上流淌下來。
碩大的月亮終于羞羞答答地亮出它的臉龐來,一會兒,卻又鉆進黑黑的云霧中去了。黑黑的云霧是從中天涌起的,接而向四處擴散,十分迅疾。忽明忽暗的星星一個個被黑色云霧消滅在半虛空里,天一下子失去了花花白白的空隙,徹底黑透了。
不枯的心像是被錐子猛地戳了一下,很疼。
張老板昨晚剛來過電話,說那邊有很多人等著,還說他愛人咳了許久,話都說不出來。張老板央求他處理完手邊的事情,無論如何都要到G城來一趟。
不枯在電話里答應(yīng)了張老板,難得他有如此誠意,倘若不去,實在有悖他的行事原則。
說好的事情看來又要改變了。這是他最不希望的結(jié)果,然而事與孝之間卻沒有取舍,也沒有左右為難的選擇余地。
不枯踏進家門已是第二天中午。智慧長老硬是要用寺里的車送他,沒等長老派車過來,他已經(jīng)離開了寺院。長老不會有那顆好心的,師兄弟們都這么說。不枯心里雖然不那么想,但他還是拒絕了長老的一片好心。其實天倫寺距家并不十分遙遠,翻兩座山就到了。
阿媽在土炕上,老身靠著被子,雙目緊閉,看起來并無大礙,倒顯得十分安詳。
阿媽的病大概源于二十多年前,具體他也記不清楚了。他記事的時候就知道,只要天氣稍有變化阿媽就喊疼,喊得人心煩意亂。阿爸就是阿媽給喊歿的,她自己也這么說。阿媽擔心有一天連他也給喊歿了,阿爸去后的那段日子里,不論有多么疼痛,她總是咬緊牙。阿媽喊疼的聲音漸漸小了,而皺著的眉頭和雙鬢間的汗珠卻毫無保留地告訴了不枯。其實,她的病沒有絲毫減輕,反而有越來越重的征兆。
不枯以前的名字不叫不枯,叫長壽。不枯是智慧長老賜予他的法名,算來也有十幾年了。十幾年來,不枯在天倫寺盡心苦讀,除了日常功課之外,他最上心的就是學醫(yī)。這樣做都是為了阿媽。他想,有一天一定要治好阿媽的病。其實,學醫(yī)是件十分不容易的事情,尤其對剛讀完初中的他來說。何況整個寺院懂得醫(yī)術(shù)的幾乎沒有,師兄不寂學過幾日,然而他的醫(yī)術(shù)也僅限于給其他師兄弟們輸液打針而已。
不枯學醫(yī)所花的精力幾乎是所有功課的一半。長老都說,倘若將這般苦學之精神用到佛法修行,想必早就成大師了。長老修行少說也有三四十年,他教導(dǎo)弟子們該怎樣、不該怎樣,如此等等,可他自己卻終究沒能修成大師,而究其原因,誰也道不出所以然來。不枯自從來到天倫寺,就相信佛緣這兩個字。有人一生獨守青燈古佛,終也碌碌無為。有人殺人放火,修行成佛的也不是沒有。每每到此,他便想起《水滸傳》中的魯智深來。緣生,緣滅,所有一切皆為緣,凡人與佛只一層薄紙的距離,而這距離當中包羅萬象,無論清貧堅守還是廣撒布施,佛緣萬萬不是靠刻意而所能得到。一句話,強求成就不了大師。其實他的心里只想著治好阿媽的病,這也許是當年他沒有反對阿媽,而答應(yīng)她在天倫寺出家的主要原因。
那年,他剛初中畢業(yè),阿媽的病就重了起來。多年不喊疼的阿媽突然之間喊疼。
阿媽信佛,她轉(zhuǎn)山轉(zhuǎn)水轉(zhuǎn)佛塔,最后得一大師指引,說家中有佛緣之人,必須出家修行,方可保全性命,使全家平安六畜興旺。阿媽回來之后就把這件事掛在嘴邊,似乎是不擔心自己的病痛,反而處處留意他的臉色變化。但阿媽并沒有直接要他出家。那時候,不枯對出家的概念是知道的。無非是單身獨處,清貧一生。話又說回來,只要心底愉悅,在哪兒過、怎么過都是一樣的。所以他對出家并沒有表現(xiàn)出十分強烈的排斥和反感。他想著,一生時間或長或短,認真做好一件值得做的事情就夠了??墒浅黾宜悴凰隳??阿媽天天焚香磕頭,誦經(jīng)禮佛,連看他的眼神都帶滿了祈禱和慈悲。他知道,在阿媽的心里他已經(jīng)是個出家人了。阿媽沒有選擇,他也沒有選擇。他覺得保全自己的性命是十分必要的,有了性命才可以做其他事情。再說了,阿媽只生了他一個,這個艱巨的佛緣任務(wù)他不擔當誰來擔當呢!
說來也怪,自他出家之后,阿媽的病痛的確有所好轉(zhuǎn),精神也矍鑠了許多。他放心了,阿媽也放心了。然而在他的放心背后卻隱藏了太多的無法言語的悲苦。他知道,已經(jīng)是出家之人,背負太多的悲苦實際上是有悖佛緣的。盡管如此,可他的心里還是無法了斷塵緣。悲苦只能給自己說,道于別人,會招來恥笑;說于阿媽,會招來她苦口婆心的勸解。于是他就日夜看書,念經(jīng)。那些悲苦在日夜勞苦期間,漸而化為烏有。不去想,也就不會苦。慢慢習慣了,心也安穩(wěn)了下來。何況他的醫(yī)術(shù)已經(jīng)在四路八鄉(xiāng)小有名望。心安理得賺來幾個錢,部分捎給阿媽,部分留著自己花,過得清貧,倒也守住了心靈的那份安穩(wěn)。
阿媽的病折磨了她大半生。被病痛不斷糟蹋著的阿媽已經(jīng)將所有希望寄托于佛。除了平常的勞作之外,她的主要任務(wù)就是誦經(jīng)。家里供有菩薩,香火不斷。阿媽誦經(jīng)的時候可虔誠了,她給自己做了個非常精美的蒲團,一坐下來就忘記時間的流逝。因為阿媽自己的虔誠,所以對他的要求也是十分苛刻的,盡管她沒有反對他研習醫(yī)學。每次捎錢過來,她總是說,榮華富貴不是爭來的,而是修來的。其實,阿媽真的不知道啥叫佛緣。阿媽對佛緣的認識很簡單——就是心靈的善良和慈悲。其實阿媽的認識已經(jīng)達到至高無上的境界了。阿媽在誦經(jīng)的時候往往會忘記自我,這樣的苦修在整個天倫寺也怕沒有幾個。但阿媽在世俗紅塵中,與佛隔著幾重天涯。難道這些十分重要嗎?心中有佛即與佛有緣,愿以此功德普及于一切,這是多么宏大的慈悲,又是多么高尚的修為啊!
有那么一段時間,不枯的確為阿媽的舉動感慨不已。在阿媽無形的教導(dǎo)之下,他做到了堅守,也做到了忘卻,一切隨緣。然而守住方寸清靜并不是邁向大師的成功之路。要恪守一生清靜,又談何容易?就連智慧長老也難以做到,他給施主家誦經(jīng)禮佛,或是為亡人超度之后,還要翻來覆去談?wù)搩r錢呢,大多時候,弄得自己怏怏不樂。
不枯的煩惱來自阿媽的病痛。每次村里有人捎話回來他就坐臥不安。一個人如何才能真正做到隨緣呢!智慧長老經(jīng)常說,隨緣的人內(nèi)心是沒有煩惱的,他也不會給別人帶來煩惱。當那么多人圍在他身邊,爭先恐后訴說病情的時候,他心里就會有股怨氣流竄而出,隨之而來的便是煩惱,它們像秋后熟透的馬皮袍菌一樣,稍不小心就會破裂而炸開。倘若把自己炸得灰飛煙滅倒也罷了,可恨的是當一切平靜下來,他還是囫圇的一個他。沒有誰能徹底做到隨緣和忘卻,順其自然吧,可阿媽病痛的神情時常會浮現(xiàn)在他眼前。他的心靜不下來,纏繞在腦子里的全是阿媽憔悴的面容,躬身起行的緩慢姿態(tài),皺眉咬牙的痛苦神情……他可以想象,肯定是這樣,但他卻無能為力。他知道,阿媽的病一時半刻不會好,能夠保持相對安穩(wěn)的狀況就已經(jīng)不錯了??伤凰佬?,他將大量時間花到研究風濕病上,哪怕能解除阿媽的一點點病痛。
有一天,不寂師兄來到他房間,很神秘地告訴他,說G城有一種新研發(fā)的藥物,對風濕病療效十分明顯。還說,他是從廣播上聽到的,應(yīng)該不會錯。不枯對不寂原本沒有多大好感,他的話在他心里自然不會占有重要位置的。然而在關(guān)于阿媽病痛的事情上不寂卻給他帶來了希望,這個渺茫的希望讓不枯在心底里對不寂感激不盡。倘若將來能得以涅槃,不寂師兄功不可沒。
不枯原本十分清靜而簡單的生活中突然多出了一臺收音機,那收音機稍有機會就響起來。單調(diào)重復(fù)的日子有了新的變化,它把不枯帶到另一個新的生活領(lǐng)域里去。在花花綠綠的新世界里,他終于聽到了不寂所說的那個對風濕病有著良好療效的新藥的介紹。
不枯思前想后好多天,最終決定還是去一趟G城,哪怕是徒勞,他也不愿放棄一線希望。
也是緣吧,長長的旅途當中不枯認識了G城的張老板。
張老板坐在他對面,不停打電話。不枯聽出來,他在咨詢有關(guān)生發(fā)的問題。
張老板是土生土長的南方人,南方人信佛,所以他們很快就搭在一起。不枯和張老板在長長的旅途中說說笑笑,偶爾也談?wù)撔┓鹁壟c信仰。
張老板長得瓷實敦厚,是搞裝修出身的。由裝修工人變成老板,也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不枯時刻注意張老板的言談舉止。他沒有想象之中那些老板的夸夸其談,也沒有傳說中老板的不可一世。一句話,他是個和善且很隨意的人。只是可惜頭頂過早荒蕪,邊緣處也是稀稀疏疏,頭發(fā)像澇災(zāi)之后的衰草,緊緊貼在張老板錚亮的腦殼四周。
張老板說,光亮的頭頂令他十分煩惱。在生意場合,老板的形象是非常重要的。戴個假發(fā)吧,稍不注意就歪在一邊,戴上比不戴更丟人。不戴吧又覺得過于老成,勾不起人家興趣。東奔西跑,四方打聽,吃了不少藥,錢也沒少花,頭頂依然沒有起色,光亮依然。
不枯告訴張老板說,他在寺里誦經(jīng)的同時還研習了點兒醫(yī)學,已經(jīng)有好多年了。但對于脫發(fā)生發(fā)的病原還未深究。
張老板聽不枯說他還學醫(yī),就來了精神。
不枯說,人世間許多煩惱都源自個人內(nèi)心,心平氣和了自然少煩惱。他嘴上這么說,可就是無法說服自己。因為人活在復(fù)雜而多變的塵世上,沒有煩惱怎么可能呢!
張老板問他,你既是僧人也是醫(yī)生,就告訴我一句實話吧,是不是真沒有辦法了?
不枯沉思了一下說,辦法肯定有。病從口入,也從口出,光靠藥物是不行的,平時要多關(guān)愛自己,少膩多淡,煙酒不過量,保持良好的心態(tài)。你們當老板的有錢也有時間,不要勞累過度,有些事兒做到適度即可。
張老板遲疑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說,這個請師父放心,我不好那口。
不枯接著又說,平日多吃點黑木耳、黑芝麻之類的食物吧。有諸內(nèi)者,必形諸外。脫發(fā)有因,養(yǎng)發(fā)更要有道呀。內(nèi)部調(diào)理是解決脫發(fā)的根本,在藥物選擇上千萬要謹慎,切不可隨意亂補,盲目治療……
張老板聽得入神,連連稱是。
到了G城,張老板執(zhí)意要不枯住在他家。
不枯想,G城這么大,有個熟人幫著買藥,就不那么費勁了。于是他便沒有刻意推辭,隨張老板去他家了。
張老板住在郊區(qū),房子裝修很簡單,客廳里只一組沙發(fā)、一臺電視,臥室里也只一張床、一個簡易的衣柜,根本看不出是裝修師傅出身的一個老板的家。他妻子見丈夫帶來一僧人,顯得熱情大方。幾個素菜,一杯清茶,不枯吃出來了無法說出的溫暖。
在張老板家小住幾日,并在他的幫助下,不枯很快找到了廣播上介紹的那種藥。他急著要回家,張老板十分不舍。那晚吃罷飯后,不枯在張老板的央求下,給他家念了幾卷《神咒經(jīng)》和《本愿經(jīng)》。
不枯回到天倫寺之后,匆匆做完好幾日落下的事情,便回家去了。他給阿媽帶來了新藥,阿媽喜笑顏開,并不住提醒他說,要好好誦經(jīng),多積德行善。
阿媽對佛的仰慕超出了寺里的智慧長老及其他師兄弟們,因為阿媽的心靈里沒有雜念,阿媽是一心向善的。而大師們卻耐不住寂寞,旅游旺盛時節(jié),他們爭先恐后地或在寺門附近開個雜貨鋪,或高價變賣香火,或算命占卜,總之,心靈清凈的已經(jīng)沒有幾個了。
那藥果然見效,阿媽用了之后大約有半年沒有喊疼。不枯也漸漸放下了擔憂之心,將所有心思放在學醫(yī)上。
師兄弟們私下里議論,說不枯凡心未盡,遲早會離開天倫寺的。而他覺得,多解除幾個病人的疼痛,其實和誦經(jīng)的道理是一樣的。然而,大家卻不這么想,他們看到的只是誦經(jīng),而卻看不到經(jīng)里面真正的頌。不枯又多了一層煩惱,它們來自寺院內(nèi)部,來自師兄弟之間的猜忌。智慧長老也為他不好好誦經(jīng)而找他談過話。他給智慧長老說,他的心永遠在寺里,學醫(yī)也是積德行善,和念經(jīng)沒有什么沖突的。他還給智慧長老說,以后將行醫(yī)所得之錢的部分捐給寺里,將來擴建寺院,以便廣大佛法。長老聽完之后,啥都沒說,默默走了。
不枯開始對脫發(fā)和生發(fā)問題產(chǎn)生了濃烈的興趣。種植頭發(fā)的廣告蔚然成風,但他認為一切都不可靠。他千辛萬苦,跋山涉水,走訪調(diào)查,采集草藥,終于得到生發(fā)配方。他想自己先吃吃,可是他沒有那種禿頂?shù)牟。匀怀圆怀錾缎Ч麃?。他又把配方開給鄰近幾個禿頂?shù)模瑤追幊酝曛?,依舊不見頭發(fā)長出來。是不是本地藥草不能給本地人吃的原因?藥理學上也沒有這樣的記載呀。
在研究脫發(fā)生發(fā)問題上不枯依舊不死心,萬事萬物皆為相生相克,只是沒有找到這其間的關(guān)系罷了。終有一天會成功的,他想。
不枯的耐心就是從鉆研脫發(fā)生發(fā)的問題中培養(yǎng)出來的,無論遇到任何事情,他總是不驕不躁,沉穩(wěn)自若。智慧長老看在眼里,始終不開口。
張老板和不枯的聯(lián)系斷斷續(xù)續(xù),張老板說不枯經(jīng)念得好,自從念了經(jīng)之后,家里平安多了。他讓他抽空過來一趟,說幾個朋友家也要念個平安經(jīng),錢不是問題。
令家庭平安的因素說起來太多了,念經(jīng)就能平安的話那還了得。不枯覺得很可笑,但他也不好意思直接跟張老板這么說,因為出家人念經(jīng)禮佛畢竟是第一要義。
不枯在電話里也說起了那個生發(fā)配方的事,張老板聽完之后讓他立馬寄到G城來。不枯懷著忐忑的心按照張老板的地址把配好的藥寄了過去,并且千叮嚀萬囑咐了一番。幾天過后,張老板來電話說藥收到了。張老板在電話里說了一大堆感激不枯的話,并且真誠邀請他到G城來。不枯答應(yīng)了張老板。他真想過去一趟,不是給人家念經(jīng)掙錢,而是阿媽的藥所剩不多了。
一月過后,不枯還沒有動身。快到過年了,寺里不但有許多佛事活動,而且寺院還在門外重新開張了幾個小賣鋪,說是游人多,不能再錯過機會了。師兄弟們個個都被安排了繁重的任務(wù),顧不過來,去G城看來只能等到過完年了。
這天,不枯剛從經(jīng)堂出來,就接到張老板的電話。張老板遲遲不說話,不枯懸起一顆心。半晌,張老板說,不枯師父呀,我的頭頂有起色了。不枯將那顆懸起的心放在原來的位置上,說,你嚇著我了。
電話里他們說了很多,最后張老板說,你趕緊過來吧,這邊有一大幫老板等著你的生發(fā)藥呢!
過完年后,不枯就去了G城。接他的不是張老板一個,而是好多人,他們個個帶著發(fā)亮的腦殼,對不枯十分敬重。不枯沒去他們家里住,他選擇住賓館。他想那樣清靜一些。事實上,不枯在G城的那幾天日子里,無論晝夜拜訪的人從未間斷。要么是祈求看病,要么邀請他去家里念經(jīng)。他懷里的錢越來越鼓,但他就是高興不起來。他又開始煩惱了。說來也怪,人在沒錢的時候易生煩惱,而真的有錢了也會生出這么多煩惱來。不枯恨不得飛到天倫寺去。
日子真快,轉(zhuǎn)眼間半月就過去了。不枯決定要離開,按照他的推算,阿媽的藥應(yīng)該用完了。
這天一大早,許多老板都來送不枯,臨別前,他們一一把地址寫給不枯,讓他回去一定再寄藥過來。
不枯從G城回來后沒有去寺里,他直接去看阿媽了。
春天已經(jīng)來了,漫山遍野都泛出不易覺察的綠來。阿媽在園子里翻地,說要趕季節(jié)種些菠菜和蘿卜,多種些,回頭曬干送到寺里。不枯聽著心里就感覺暖暖的。放下藥之后,他又囑咐了一番,阿媽沒有留錢,說讓他帶到寺里,替她添香火。不枯知道阿媽的心思,所以他沒有強求。
不枯在家住了幾日,就回寺里去了?;氐教靷愃碌臅r候天色剛中午,師兄弟們見他回來了,都圍擁過來,少了平日的冷漠,而多了莫名的噓寒問暖。不枯沒有搭理,徑直去了自己的房間。晚上不寂師兄過來和他寒暄,不枯問起中午之事,方才知道一切。原來是張老板他們給寺里捐資了一大筆功德,還給智慧長老寫信重點說了他治病念經(jīng)之善事。不枯又深深地陷入煩惱之中。
不寂師兄比以前和善多了,動不動就來到他房間問長問短。不枯懶得說,只是嗯嗯應(yīng)承著。然而,不寂師兄的糾纏似乎才剛剛開始。
不寂師兄也要學醫(yī),要積德行善,給寺里爭取更多的功德。他成天拿著《中藥學》《溫病學》,跟前跟后纏著不枯理論。原本是件好事情,傳來傳去卻有失本意,反而多了令人生厭的俗氣和貪欲。沒過幾天,整個寺里都在議論,說不枯帶頭破壞佛門清規(guī),心無佛緣,師兄弟們的清心都讓他給攪亂了。不枯再次陷入煩惱之中,他既不誦經(jīng)也不看醫(yī),只把自己關(guān)進小房里,不見天日。
不寂學醫(yī)之事傳得沸沸揚揚,一陣過后,大家便又歸于往昔的平靜之中,雜七雜八的閑言碎語也少了許多,不枯煩惱之心思也漸而消弭于無形。
這天,智慧長老來找他,說寺里的車實在太舊了,四處化緣十分不便。還說來年要擴建寺院,很多資金缺口毫無著落。不枯計算了一下,張老板他們的功德布施和他的捐資加起來還不夠換一輛車,擴建根本無從談起。再說了僅僅靠化緣來擴建寺院,這本身就是件不太靠譜的事情。開車化緣更是可笑,開銷遠比化來的多,智慧長老身為一寺主持,不會連這些賬都算不清吧!不枯不明白智慧長老到底在想什么。
G城老板又來電話了,問生發(fā)藥是其次,他們讓不枯過來一趟,首先給家里念念平安經(jīng)。不枯知道,人人都在祈求平安,而實際上只是個人的心靈安慰。他相信阿媽的話,多做些令心靈平安的事,日子自然就會平安的。
不枯回家了,他的心開始在擺動。
不枯給阿媽說了擴建寺院的事情,阿媽一口贊同,說行醫(yī)念經(jīng)積德行善,那錢來得干凈,用于擴建寺院,更是一大善舉。不枯沒有提及智慧長老換車的事,他怕阿媽聽了之后對智慧長老有成見,因為智慧長老在阿媽的心中是十分了得的大師。
阿媽說得對,行醫(yī)念經(jīng)所得之錢不沾邪念,是干凈的,用于擴建寺院,這樣的善舉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
不枯答應(yīng)了阿媽去G城,為他們配方治病,誦經(jīng)禮佛。
一回到寺院,智慧長老便來到他小房里。千說萬說,目的只有一個,讓他去G城掙錢。智慧長老的話又令不枯的心動搖了。智慧長老是主持,按理說他的修為應(yīng)該遠遠高出別人的,應(yīng)該早就斷了塵緣,可他為什么總把錢掛在口邊呢?
接連幾天不枯沒有睡意,他不明白,也在擔憂,當一切變成現(xiàn)實的事情,是不是一大善舉呢?
阿媽又捎話過來,智慧長老也是日夜動員。師兄弟們恢復(fù)了最初的樣子,對他不冷不熱。
阿媽的病又重了,這是不枯沒想到的。前些日子他回家看阿媽,見藥還有好多。也或許是長期服用的原因,那藥對阿媽的病的療效也漸漸緩了下來。阿媽雖然不再那么喊疼,但相比而言卻瘦了許多,行動也遲緩了。不枯看著阿媽平靜安詳?shù)纳駪B(tài),他知道,她剩下的日子大概已經(jīng)不多了。
阿媽的眼神帶滿了渴望,也裝滿了慈愛和善良?;蛟S,這是她對他所做的最后一個祈求了。不枯答應(yīng)了阿媽,他說這次把掙來的錢全部捐給寺里。
張老板早早到站來接他,一路上嘮嘮叨叨,一邊說他頭發(fā)的事,一邊又扯起他愛人的病。說他愛人受了風寒,加之近日有人上門鬧事,故而坐成老病,連話都不能好好說出來了。
到張老板家后,不枯先給他愛人把脈問診。病倒是無大礙,受了風寒,加之燥邪傷肺,只要疏風散寒、生津潤燥就可以了。之后他便為張老板愛人開了幾劑“訶子湯”和“沙參麥冬湯”,同時還單獨開了訶子,讓她日含三枚于口中。是夜,張老板對不枯說起他的煩心事來,一說就是半晚上。
原來張老板最近給某單位裝修房子,房子裝好后,錢一直拿不到手,工人們?nèi)宕蝸砑议T鬧事。他的確是拿不出那么多錢,然而有誰信呢?甚至有人說是他私吞了錢,不給工人發(fā)工資,真是有苦難言。不枯也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這樣的事情遇到了也只能安慰,而不能分析個中原因。
張老板央求不枯再次給他家念個平安經(jīng),他還說運氣背,一切都不順利,怕是哪兒得罪了窮神惡鬼。不枯依了張老板,第二天起來就開始念《吉祥經(jīng)》,完了之后又念了幾卷《地藏經(jīng)》。
這次不枯在G城待的時間長,他想給阿媽了個心愿,也渴望有朝一日天倫寺真能擴建,那不但是阿媽的愿望,而且他自己也有那樣的想法。人的一輩子很短暫,在能力之內(nèi)做些自己愿意的事情不也很好嗎?
G城的這段時間里,不枯幾乎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半晚上才能回來,凌晨總被電話叫醒。他覺得很累,想回去了??墒撬麄兘榻B來的人一撥接一撥,推也推不掉。除了看病,還要念經(jīng)。說念經(jīng)之后,吃藥見效快。他被這種歪理搞得啼笑皆非。
這天,破天荒沒有電話來,不枯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升到半空了。這樣的日子對身在G城的不枯來說,真是一種奢侈。
洗漱之后,不枯換了一件新僧衣,出門去了。晚上回來,房門口卻有很多人在等候。不枯出門是不帶電話的,這習慣好幾年了。他們都是來央求他去念經(jīng)的,說求個平安,全家安康。甚至還說念個經(jīng),保佑生意興隆,或企望孩子學習更上一層樓,能考個好大學等等。不枯聽著他們七嘴八舌的訴說,煩惱又來了。念經(jīng)不是為謀求什么,心不凈,念再多的經(jīng)又有何用呢?再說了,他出家這么多年,并沒有細心鉆研佛經(jīng),唯一值得說道的就是學了點醫(yī)術(shù),給許多病人解除了疼痛。把所有怨恨歸于外界,把一切化解之法歸于念經(jīng),這又是什么邏輯呢?
不枯什么都沒有說,他拒絕了他們,兀自關(guān)上門,沉沉睡去。太勞累了,這并不是體質(zhì)的問題。煩勞過度,加之飲食不節(jié),實為精氣有損。一覺醒來,已經(jīng)是深夜了。都市似乎沒有晝夜之分,望上去到處一片通明。不枯從床上爬起來,感覺有些眩暈,胃里空了,眩暈也是自然的。他在外面找到一家小飯館,要了幾個素菜,吃幾口,又覺得惡心,咽不下去。返回房間,有人還等在門口,他的心徹底亂了。
那夜不枯一直在迷昏之中,依稀記得那人對他說,他是這家賓館老總,這些時日的住宿費可以分文不收,只求他給好好念個經(jīng),以求生意興隆。
第二天,不枯早早起來就收拾東西。要離開G城,他們的糾纏只是一個原因,其實除了想念阿媽之外,成天念經(jīng),他自己感覺有點心虛。
賓館前臺的小姐說已經(jīng)有人替他結(jié)了賬。除了賓館老總不會有別人,他說過的,不枯想起來了。
不枯把錢如數(shù)放到前臺上,并且對前臺那位小姐說,你告訴替我結(jié)賬的那人,經(jīng)我一定念,但這禮我不能收。
前臺小姐沒有開口說話,只是睜大眼睛驚恐地看著不枯。
路上不枯吐了好幾回,回到天倫寺之后,智慧長老第一個前來看他。不枯知道他關(guān)心什么,他只是不希望智慧長老真拿錢去換車。
不枯把錢如數(shù)交給了智慧長老。長老說,過幾天就請人來規(guī)劃擴建的事情。不枯暫時放心了,他想,智慧長老畢竟是寺院主持,做事不會有失分寸的。
不枯回到天倫寺的第三天就病倒了。他覺得不饑而厭食,少食即脘脹而不適;寐差多夢,頭目眩暈,心慌氣短?!翘搫?,絕對不會錯。但他自己無法辨證到底是氣虛、血虛、陽虛還是陰虛?
人參、黃芪、白術(shù)、陳皮、肉桂、茯苓……不枯給自己開了幾劑健脾益氣的方子,央求不寂師兄去城里一趟。他想先按氣虛來,心氣虛的癥狀相對而言是比較明顯的。
不枯牽掛著阿媽,好幾夜都夢見了她,夢里的阿媽很精神,喜笑顏開。這么久不見消息,阿媽怕也想念他了,可是他現(xiàn)在不能回家看阿媽。于是不枯就托人給阿媽捎話過去,說剛回來幾天,寺里有佛事活動,過幾日回家看她。
這天賓館老板來電話了,他說把錢轉(zhuǎn)寄了過來,讓他轉(zhuǎn)交給寺里,算是功德。不枯心平氣和地說了幾句客套話。就在那天下午,他帶著虛虛的身子,念了幾卷《佛母大孔雀明王經(jīng)》。
幾日過后,不枯覺得身體有所好轉(zhuǎn)。本想著等完全好了回家的,免得讓阿媽看見他肌膚失榮的樣子而擔憂。沒等不枯回家,村里有人就捎話到寺里來,說,阿媽病危,讓他趕緊回家。不枯沒有驚慌,他知道總會有這一天,只是在突然之間覺得心里空得厲害。他收拾了一下東西,鎖好門,就回家去了。
阿媽的日子到了,所謂天有三寶,日月星;人有三寶,精氣神。阿媽的精氣神和他夢見的不一樣,阿媽的精氣神已經(jīng)散了,看上去精神不振,氣色暗淡,神情萎靡。不枯緊緊握住阿媽的手,一句話都說不出。阿媽很慈祥地看著不枯,并伸出修長而泛黃的手,在不枯光光的頭頂上摸了摸,笑了笑,沒說什么。
不枯在家住了幾日,阿媽的精神一天天頹敗著。他看在眼里,可一點辦法都沒有。因為阿媽的脈象已經(jīng)告訴了他,并不是風濕浸入骨髓,而是她的心臟已經(jīng)衰竭了。阿媽要為她的這一生畫上圓滿的句號了。不枯又陷入煩惱之中。學醫(yī)幾年,倒也治好了不少人,可他終究沒能挽留住阿媽,這與當初他出家的想法是多么的不符!
這天早上,太陽剛剛冒出山岡,阿媽就問他,錢給智慧長老了嗎?
不枯點了點頭,說,全部交給智慧長老了,他說過幾天就請人來規(guī)劃擴建寺院的事情。
阿媽點了點頭,然后又說,我存了錢,你把它交給智慧長老,擴建寺院也算我功德一份吧。
不枯點了點頭。
阿媽突然握緊了不枯的手,顯得很激動,氣有點時斷時續(xù)。她說,在寺里好好念經(jīng),素日多積德行善。
阿媽說得很吃力,說完之后就靠在被子上,大口喘氣。等一切平穩(wěn)下來,阿媽合上雙眼的時候,外面的陽光剛剛翻過南墻。
阿媽去世的消息寺里在當天傍晚就知道了,智慧長老和眾師兄弟們都趕了過來,一起給阿媽念了三天《度亡經(jīng)》。送走阿媽之后,不枯沒有回寺,說要處理一些事情,而實際上不枯感覺真的很累,很煩惱,他想一個人好好休息幾天。在智慧長老和師兄弟們離開之前,不枯沒有忘記把阿媽素日積存下來的錢交給智慧長老,并說明了阿媽的心意。
張老板又來電話了,他央求不枯來一趟G城給他家念念經(jīng),他還說,工人們鬧得厲害,他愛人病又犯了。
不枯苦笑了一下,說,最近事情多,過不來,等來年再說吧。
張老板根本沒有掛電話的意思,不枯聽著聽著煩惱就又來了。
張老板在電話里依然滔滔不絕,聲音里夾帶著哭腔,怕是真的嚴重了。不枯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再說了,這樣的事情靠安慰是不能解決的。凡事皆有因必有果,除了坦然地接受,沒有什么更為奇妙的化解之法!
張老板要在電話里繼續(xù)糾纏下去。不枯心里一團亂麻,其實他已經(jīng)很厭煩這種被人糾纏的日子了。
不枯沒有思索,在電話里對張老板說,我已經(jīng)還俗了,不能再念經(jīng)了,你另外請個師父吧。
張老板突然變成了啞巴,過了半晌,電話那邊傳來嘟嘟嘟的聲音。
不枯在家休息了一個多月,感覺好多了。
阿媽沒了,一個人坐在家里很孤獨。這段時間,他翻來覆去思考一個問題——不想念經(jīng)了,要好好研習醫(yī)學。因為他覺得治病救人和念經(jīng)禮佛都有積德行善的一面,重在個人修為。
這天,他早早起來,收拾干凈院子,然后將門鎖好,就去了天倫寺。
到了天倫寺,智慧長老沒有像以前那樣來接他,也沒有來找他,甚至在幾天時日里他也沒有見過他。不寂他們也似乎沒有精神,個個像蔫蘿卜,沒有一點念經(jīng)禮佛的樣子。不枯也沒有理睬他們,只一門心思研習他的醫(yī)學。
這天,不寂來找他,說是這次鐵心要學醫(yī),希望不枯收他為徒。不枯勸解了他一番,但還是沒能說動不寂已經(jīng)鐵了的心。
不枯想,無論怎樣都不能讓不寂跟他學醫(yī),智慧長老知道后不但會怪罪于他,眾師兄弟們也會有成見的,何況已有前科。當然了,不寂想學醫(yī),自然有他的想法,不斷塵緣而廝守清規(guī)又有什么用呢!念經(jīng)禮佛全在明心見性,倘若心中無此念想,長年累月孤守佛燈,這不是罪加一等嗎?
不寂見他不說話,便又說,我們師兄弟一場,你若不答應(yīng),我便還俗去,種幾畝田,過個安穩(wěn)日子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覺得這些年或多或少靜了些心,收了點性,不想再作孽罷了。
不枯說,智慧長老那兒怕不好交代,你若真心學,也不必非得跟我呀。
不寂說,智慧長老來不來還不好說,他拿了所有功德布施,已經(jīng)走了好幾天,說是先換車,然后請人來規(guī)劃擴建寺院,我看不像。
不枯聽完不寂的話,啥都沒說,突然之間頭暈?zāi)垦!?/p>
不枯說,師兄不必驚慌,是虛勞又犯了,休息一下便好,你先回吧。
不寂看了一陣,見他確無大礙,嘆了一聲,便回去了。
這件事情也不怪智慧長老,人家說過要換車的。也不怪他,他是遵從了阿媽的話??伤傆X得心氣有所阻塞,胸口憋悶。是智慧長老騙了阿媽,還是他騙了阿媽?還俗去,過個清靜日子倒也不是不可以。不寂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呀。不枯想著想著,還是覺著他對不起阿媽!
不枯閉門不出,精心養(yǎng)病。他不想見任何人,包括能給他帶來消息的不寂師兄。
倘若本月十五還不見智慧長老面的話,他就先回家休息幾日,然后去一個陌生的地方,脫下僧服,好好開個藥鋪,治病救人,行醫(yī)從善,再也不踏進寺院半步。不枯一邊想一邊做著打算。
過完十五,智慧長老依然不見影子。不枯死心了,他決定要離開這里,不再去想那件事,他怕煩惱來糾纏,更怕這樣那樣的糾纏又使他的心左右搖擺。
一個月之后,不枯離開了天倫寺。
那天不寂一直送他到距離寺院很遠的山坡下。他們都沒說話,都把話藏在心底,說出來倒顯得和那身僧服有點不搭調(diào)。
陽光越過頭頂,不枯已走完了那段山坡,翻另一座山坡的時候,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天倫寺。遙遠的天倫寺已經(jīng)變得很模糊了,然而山坡底下的不寂依舊癡癡站著,不知道他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