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誠
因歌劇而結緣
——懷念老領導、老前輩胡士平
王道誠
胡士平
我知道,2014年的8月20日湖北衛(wèi)視采訪了我的老領導、老前輩胡士平部長;我知道,8月24日湖北衛(wèi)視采訪我的題目和胡部長是同一個題目:“對中國歌劇黃金十七年的記憶和對經典歌劇的評價”。訪談結束后遵囑題字,我的題字是:“中國歌劇之樹永遠長青。”在翻閱精美的題字冊時,看到了我熟悉的胡部長遒勁老道的字體:“竹雨松風梧月,茶酒琴韻書聲?!边@是湖北衛(wèi)視為迎接今年十月將在武漢舉行第二屆中國歌劇節(jié)錄制專題片的訪談活動。8 月27日我應文化部之聘赴武漢擔任了第二屆中國歌劇節(jié)初評評委。在此期間,我還知道,湖北衛(wèi)視的朋友們紛紛向胡部長討取了墨寶。但我萬萬沒有想到,時過23天,胡部長竟于9月13日永遠地離我們而去了!我的現(xiàn)任領導,中國歌劇研究會主席王祖皆電話通告了我,原海政文化部副部長、海政歌舞劇團團長、中國歌劇研究會主席團成員、首席顧問、中國歌劇終身成就獎獲得者、著名作曲家、經典歌劇《紅珊瑚》作曲之一胡士平九十高齡仙逝的消息,并吩咐了一些善后事宜。我聽后驚呆了,立即給我熟悉的、敬重的、人民畫報社著名攝影家、胡部長的夫人常素琴大姐和從加拿大趕回來終于見上他最后一面的兒子胡謙打了電話……
在我十分痛惜、深切懷念胡部長的時候,我又十分慶幸此生因歌劇而與胡部長結下的不解之緣。從中學時代起我就癡迷中國民族歌劇,有幸于1976年調入曾經創(chuàng)作演出經典歌劇《紅珊瑚》的海政歌劇團擔任編劇導演;有幸與《紅珊瑚》的編劇鐘藝兵、單文,作曲之一王錫仁同在一個藝術室。1977年我回到海軍大院,常見一人目光凝視前方、旁若無人,身后有一戰(zhàn)士看管陪伴默默散步,他就是我敬仰、崇拜的海政文工團團長、《紅珊瑚》的另一位作曲家胡士平。有人告訴我,他是那條線上的誰的人,正在接受審查呢。四年間,我十分珍惜、謹慎、十分努力,1978年海軍任命我為海政歌劇團藝術室副主任兼編導。全團以成功創(chuàng)編演出《壯麗的婚禮》《劉胡蘭》《琴簫月》三部歌劇、兩臺音樂會的成績贏得軍內外一致好評的時候,突然宣布海政歌劇團從建制上撤銷,胡士平被任命為海政文化部副部長兼海政歌舞劇團團長。當時有人戲稱“胡漢三”回來了,不久我被稀里糊涂、莫名其妙地宣布免職,接受審查。有人說胡士平是整我的第一人,也有人把我劃到胡的對立的誰的那條線上了。這是一次所謂的路線斗爭的換位沉???還是又一次命運的捉弄?我百思不得其解,一怒之下直闖了49號樓胡部長的家門?!拔乙恍闹幌敫愀鑴?,你憑什么無端地整我?!”胡部長的回答是:“我沒有整你,只是執(zhí)行上級的指示,代表一級組織對一名軍人和黨員的審查。”誰也沒有料到,我們是這樣相識,在第一次的交鋒中結緣。
說來奇怪,我還從沒有怨恨過胡部長。一是從小受祖訓、家訓“念恩不記恨,自省不怨天”的教育,這是我做人的原則,也是我做人的力量;二是胡部長很早就是我敬仰、崇拜的老革命、老戰(zhàn)士、歌劇老前輩。胡部長是安徽無為人,1938年,14歲的他參加新四軍,15歲入黨,17歲擔任新四軍五旅先鋒劇團副團長。36歲與王錫仁譜就了中國經典歌劇《紅珊瑚》,由他作曲的主題曲《珊瑚頌》唱紅了大江南北。胡家一門忠烈,六人犧牲。這般經歷和家譜怎不令人敬仰,這般才華和成就又怎不令人敬佩?可這一切又有什么用?不照樣受到“上級”的兩次審查,“一級組織”的兩次抄家嗎?我這個小兵居然也能享受到同前輩老兵一樣的“殘酷斗爭、無情打擊”的待遇,那個人的這點冤屈又算得了什么呢。
蒼天有眼,人間自有公道。我團指揮李詳沛、政治干事姚漢鑫是審查我的專案組成員,是我終生難忘,終生感激的兩位老黨員、老同志、老戰(zhàn)友。他倆完成了對我的外調,一日歸來,悄悄地對我說:“道誠啊,他們完全是用文革的那一套在整你,先定調子先定性,再讓我們去找材料。凡是你學習、生活、工作過的地方我們都去了,你的老師、同學、同事、戰(zhàn)友,我們都見到了,都說你沒問題……”聽罷,我哭了。我不是為我沒問題而哭,我是被他倆的真情感動而哭。三十多年過去了,這份情感,依然溫暖在心頭,我相信當時的胡部長也會很快見到這份外調報告的。
其實胡部長并不了解我,也只是聽說了各方反應的一種了解,而外調的報告倒不乏是了解我的來源之一。在我被審查的后幾年間的歌劇活動的直接接觸中,胡部長也在逐步了解我。在我的莫名、糊涂的歲月里,中國歌劇研究會主席團成員,文化部藝術局局長李剛,總政歌劇團團長丁毅、田川,中國劇協(xié)書記處書記舒模、韓冰從沒把我看作“壞人”,反倒更加愛護我、關心我,讓我觀摩北京的和來自全國的歌劇并幾乎參加了所有歌劇的座談會。我在觀摩歌劇的各個劇場,在參加歌劇座談的東四八條劇協(xié)會議室,沙灘文化部藝術局會議室,新街口總政排練場會議室常常與胡部長相遇相聚,特別在歌劇座談會上,他發(fā)言,我也發(fā)言;他發(fā)言我贊同,我佩服,我發(fā)言他也曾表示過贊許;他是領導、專家、前輩,我從他的發(fā)言中著實學到了不少東西。幾年下來,無論是在劇場,還是在座談會上,我們從不打招呼,從不交流,從沒有說過一句話。倒是在海軍大院里,我和他夫人常素琴大姐見面時總是互相打招呼的。1985年,在東四八條劇協(xié)會議室,泉州歌劇團創(chuàng)作演出歌劇《臺灣舞女》的座談會臨近中午時結束,胡部長走過我身邊時說:“回大院嗎?”我說:“回。”“坐我的車吧。”我說:“好?!边@是多年來的頭一次對話。一路無語,但思緒萬千。如果沒有歌劇,怎有多年來的常遇常聚;沒有歌劇,怎有意見、觀點的無言溝通;沒有歌劇,又怎能有今天的對話和一路同行?在中國歌劇的這塊陣地上,老兵了解了小兵,兩顆經過激烈碰撞的孤傲的心終于釋然了……歸途中,我驟然想起兩件不能忘卻的往事。
1984年全黨整風整黨,黨員要重新登記。我這個“歷史”加“現(xiàn)行”被“審查”的黨員無疑是被整肅不能重新登記的對象。但連作夢也萬萬沒有想到,在整黨后期,黨員重新登記之前,我被推選為海政整黨驗收小組成員,這真叫奇了怪了。又有一日,我還在全團大會上作了一次“旗幟不倒”的講話,多次博得全場歡躍熱烈的掌聲。幾十年后,偶遇后任的海政歌舞團團長、指揮家李星,他還記得我當年的講話,拍著我的肩膀說:“老兄,旗幟不倒啊……”
也是在這一年,我連作夢也萬萬沒有想到,我創(chuàng)作的歌劇《紅杜鵑》,由作曲家孫綽作曲,由我導演,在海政歌舞劇團實現(xiàn)了試唱,試排。被整的幾年間,搞歌劇的賊心不死,一人偷偷地寫了一部歌劇《紅杜鵑》,悄悄拿給了我的黨小組長作曲家孫綽。孫綽看后說好,很激動,當即決定由他自己來作曲。在那般形勢下,孫綽老哥不怕沾包不避嫌,無私無畏為歌劇全劇作曲,我驚喜不已、感激不盡!完稿后我聽了感覺很好,孫綽去團里爭取到了試唱。試唱后,全團反響強烈,尤其是演員隊要求成立劇組正式進入排練。一日,歌隊隊長宋振民通知我,由我擔任導演,歌劇《紅杜鵑》進入試排。當場我不知是聽懵了,還是被驚暈了,心想要是真的讓歌劇《紅杜鵑》立于舞臺,那就是死了也值得!事后一想,這是“上邊”讓我“戴枷立功”呢?還是送我一壺臨刑的斷頭酒?今天想起,當時我怎么沒“瘋”了沒“傻”了呢?試排匯報演出成功,歌劇《紅杜鵑》的故事、人物還比較感人,當表演和演唱到了動情處,演員和觀眾都哭了,連鋼琴伴奏林西琳在彈奏中也流淚了。全體演職人員在等盼此劇進入正式排練的時候,“上邊”突然下達了“編劇導演有問題,到此為止”的指示。什么“問題”?“沒有問題找問題找了問題有問題有了問題就沒問題”了嘛!啊哈,這不既厄殺了一個天才的青年編劇導演,又厄殺了一部偉大的中國歌劇了嘛!
這兩件奇事,無疑是胡部長的指示和關照,不然無人無權敢讓王道誠“冒”了一下。但胡部長的權限又無法來解決我的“問題”。三十年來,我始終認為胡部長對我有恩。
1998年,感謝“上級”解決了我的“問題”,讓我這個太行山的土豹子從北京進了大上海,感謝“一級組織”又讓我這把村里的葫蘆瓢從黃浦江冒了出來,恢復了編劇導演工作。從此,我和胡部長京滬兩地常有電話、書信來往,我的文章常常經他審閱,他每次出版的書都要在扉頁上親筆簽名贈送給我和我的愛人,還有他贈送給我們的墨寶,每年的元旦、春節(jié)我們都要互寄賀卡。2002年我們同赴“哈爾濱之夏”參加了文化部召開的“全國歌劇(音樂?。┌l(fā)展理論研討會”,會上我們宣讀了各自的論文。在歌劇的領地里,我們常遇常聚,毫無任何障礙地輕松交流和交談,我們成了忘年交,他就是我的良師益友。胡部長離休后擔任了中國歌劇研究會主席團成員,《中國歌劇史》編委,傾心于中國歌劇的研究和編撰工作。2007年歌研會換屆,胡部長當選為首席顧問,我被選為理事。我退休后,遵歌研會名譽主席田川、主席王祖皆之命,回到北京參與了歌研會2008中國歌劇論壇和頒發(fā)中國歌劇終生成就獎的策劃籌備等工作。這樣,我和胡部長見面并向他請教的機會就更多了。
2008年,我和胡部長又一同出席了中國歌劇論壇。他的論文和我的論文,對中國歌劇的來源,對中國歌劇發(fā)展的兩個高潮三個階段,對中國歌劇的歷史成就,對中國歌劇受“極左”干擾出現(xiàn)的弊端,對中國歌劇當下危機的認識是何其一致。胡部長和其他歌劇前輩的中國歌劇觀及對中國歌劇彰顯的民族文化民族精神的自信與堅守深深地感染了我,引導了我,使我汲取了中國歌劇豐富的營養(yǎng)和資源。2010年,我榮幸地參加了胡部長同其他歌劇老前輩榮獲“中國歌劇終生成就獎”的盛典。
9月17日晨,我趕往八寶山為胡部長送別。沒想到常素琴大姐、胡謙和海軍治喪小組把我敬獻給胡部長的挽聯(lián)制作成大幅主挽聯(lián)掛在竹廳前。我寫的是藏頭聯(lián),橫聯(lián)是:“沉痛悼念胡士平同志”;上聯(lián)是:“月下豪情舉槍揮筆南征北戰(zhàn)真勇士”;下聯(lián)是:“古道衷腸唱響珊瑚五湖四海波濤平”。聯(lián)首藏“古”“月”為“胡”;聯(lián)尾藏“士平”。大家對此聯(lián)很滿意,我想,只有胡部長滿意了,才可算作滿意吧。
在《紅珊瑚》的樂曲聲中我不能不想起我的老哥、歌劇《紅珊瑚》的另一位作曲家王錫仁,他也是2010年“中國歌劇終生成就獎”獲得者。不幸的是他在頒獎前作古,當他女兒王雪陽代父上臺領獎時,大家心中一陣酸楚……我想,胡、王二位都是有著深厚歌劇情結、歌劇情緣的旋律大師,今天在天堂里,肯定在一起回味佳作,合掌擊拍了……
王道誠:中國音樂劇協(xié)會副會長兼秘書長
責任編輯:陳 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