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周如鋼
魚在天上游
⊙ 文/周如鋼
周如鋼:一九七九年出生,浙江諸暨人。作品散見于《山花》《飛天》《芳草》《啄木鳥》等文學期刊。曾獲2013《莽原》年度文學獎、中國小說學會全國短篇小說大賽二等獎。
在很多經(jīng)營戶被禽流感趕到城郊或鄉(xiāng)下去的時候,莊守城做了釘子戶。
先是階段性的關閉活禽交易市場,后來就直接將活禽交易驅趕出了城市,連帶著把做活禽生意的人也一并趕了出去。
莊守城留了下來,他有資格選擇留下來并不是他長得帥對得起城市的廣大市民,更不是因為他生意做得好獲了什么GDP獎,恰恰是因為他不是老板,所以,他可以隨時炒老板的魷魚。
其實大家都不愿意離開。不愿意離開市區(qū)的理由與原因大家也都明白,農村的生意再好也無法跟城市比。
所以禁令剛下的時候,總有一些商販頂風作案,無非就是打一槍換個地方。政府要關閉活禽市場,他們就在市場外偷偷摸摸地賣,來來往往偷賣的生意反而比過去更好。
可是,這畜生的感冒比人感冒可怕,所以,這事兒除了受特別喜歡吃雞鴨肉的人歡迎外,還有很大一部分人是希望看到活禽市場關閉,讓這些與雞鴨打交道的人走得遠遠的,遷徙到農村去。對,叫他們怎么從農村來,再怎么回到農村去。
所以,即便沒有在專門的市場賣活禽,但只要有人買就必然有人舉報。舉報過后,就是商販老板被處罰一大筆錢,這一大筆錢總是要超過他們偷偷在城市賣雞鴨的幾倍甚至幾十倍。
到最后,莊守城就徹底沒辦法了,他一度以為,以自己的功力可以將這個職業(yè)做到老,做到胡子變白,做成一樁經(jīng)久的偉業(yè),可是,終究還是泡了湯。
按照莊守城對自己的規(guī)劃,不管世界如何變化,總有要吃雞鴨肉的人,所以,盡管自己沒有資本去做販賣雞鴨的老板,但找個殺雞鴨的工作總應該是不難的。何況自己在這個行業(yè)里也算有點小名氣了,那是種手起刀落的名氣,至少在賣雞鴨的這個圈子里,莊守城已經(jīng)成了他們眼中的高手。
手下功夫好,刀上功夫強,要價也不是太高,上班準時,下班延時,老板說東絕不向西。所以,活禽交易市場一關閉,就有人來示好,工資可以給得再高些,下班時間可以早一些,就是地點偏一點兒,咳,就是讓他跟著一起去城郊或農村。有老板就說,守城,這就等于知識分子下鄉(xiāng)唄,跟我走吧。
可是,莊守城沒有答應,他說,我再看看,再想想。
其實,他早已經(jīng)想好了,農村或城郊是怎么也不能去的。就算工資給得再高也不行。他掐來掐去早掐了個遍,城里生意好做,他一天到晚忙也就兩千來塊,如果去農村,老板生意不太好,給你一兩個月的高薪,后面呢,誰能保證能一直痛痛快快地給下去,即便一直給著,他也不好意思拿,所以,這后面的發(fā)展是完全無法想象和控制的。
掐算個百轉千回,有時也不如一個一閃而過的念頭,他想到,最重要的是兒子莊繼業(yè)。
取的是莊繼業(yè)的名,但莊守城倒從來沒想過要讓兒子來繼承他的殺生事業(yè)。
與千千萬萬的父母一樣,莊守城就是希望有一天兒子莊繼業(yè)能變成莊大業(yè),從而壯大業(yè)。
而好好讀書是兒子為祖宗爭大光壯大業(yè)的唯一機會。因而,他不惜花了攢了兩年多的一萬塊贊助費,把兒子送進了市里還算好的小學。
所以,莊守城能去哪兒呢?哪兒也不能去。一輩子為什么呢?還不是為了眼前這個臭小子。
再過一小時,莊繼業(yè)就該回家了。
自從殺雞鴨改成了殺魚,莊繼業(yè)也就只來過幾次莊守城的攤位。每次去,莊守城都忙得不可開交。因為莊繼業(yè)放學回家的時候也就是他們賣魚殺魚的最緊張時刻。
做菜市場生意的,一天里的黃金時間基本集中在一早一晚。早上莊守城六點就到魚場攤位,然后一直忙,忙到晚上八點左右才能回家。
所以,每每這時去,老爸幾乎都沒有時間跟他說上三句話。
以前莊守城在殺雞鴨時莊繼業(yè)去得稍多一點,那邊的場面大,手起刀落的大俠有兩三個,相對不是太忙。最關鍵的是地方敞亮,雖然簡陋而且有腥臭,但至少可以讓莊繼業(yè)在太陽下山前趴著把作業(yè)本翻完。
一次,老板從外地進來一大車的雞鴨,攤位上的幾個人都被派去卸貨,剩下莊守城一個。這時,正好有人要買鴨子,且要幫忙殺干凈。于是莊繼業(yè)就第一次做了殺手的幫兇。
莊繼業(yè)的使命是用力抓住鴨子的爪子,拎高,待莊守城一刀割斷喉管時,他要放開一只爪子,任那只爪子在空中做拼老命的垂死掙扎。這叫放活血。
莊守城說,你抓緊了,不抓緊它要掙扎,一掙扎,就不好殺。莊繼業(yè)一開始死命地抓著,他背過臉去,不敢看他的爸爸一刀下去鮮血四濺的血腥場面。
可是他沒有抓好鴨爪子,所以,在那一刻,莊守城有點火,大叫著,抓好抓牢,眼睛看著我的動作,該抬高時抬高,該下垂時下垂。
聽爸爸這么一叫喚,莊繼業(yè)轉過頭來,這時候,他猛然瞥見鴨子的眼眶里蹦出一顆豆大的淚珠,莊繼業(yè)一下子傻了,臉一紅,眼前一片模糊,手不由自主放開了,撲通一下,鴨子落地,胡掙亂扎,將眼前接血的大碗打破不說,還濺了莊守城一臉一身的血。
狂奔時,莊繼業(yè)聽到老爸在后面一個勁地罵,罵這個沒出息的家伙。但莊繼業(yè)管不了那么多,他模糊著眼睛三步并作兩步跑,到家里才知道,連書包書本都忘了帶回家。
鴨子滾下淚珠的情景一再地在莊繼業(yè)的腦海浮現(xiàn),揮之不去,自那以后他便怎么也不去活禽市場了。
不去市場,他依然有他的事做。
每天一回家,他就先準備晚上的飯菜,先把米浸好,把菜擇一下。弄完了去陽臺上做作業(yè)。
作業(yè)做完,他再掐時間,看看要到晚上七點了,他開始摁下電飯煲的煮飯鍵。
當然,菜都是頭一天或是前幾天老爸莊守城買好的。也沒有什么特別好的菜,總體上也就是青菜和咸菜是桌上賓,一天兩頓。偶爾莊守城也會買點葷菜回家,當然,以熟食為主。
因為莊繼業(yè)畢竟還小,有些菜也不會燒,而莊守城自己,等回到家里要八點左右,回家再燒飯,至少要九點以后才能有的吃。一開始也就是這樣,后來,莊守城發(fā)現(xiàn),只要自己到家了,飯基本已經(jīng)好了。于是,索性他就買一些菜回來,也不多說,莊繼業(yè)能做一個算一個。當然,最多的時候是一天燒好的菜分成兩三天吃,這樣一來,莊繼業(yè)只要煮好飯就可以。
莊繼業(yè)做完作業(yè)后與煮飯前的這段空當里,他會從閣樓的樓梯上爬上天臺。
其實所謂的天臺也就是幾平方米的屋頂。四周是瓦片,中間露出一小塊空的水泥平臺。站在空地上望出去,密密麻麻鱗次櫛比的全是黑瓦。
站在這個屋頂上,他發(fā)現(xiàn),城市里除了道路兩旁的高樓大廈外,內里都差不多。盡管也去過一個同學家,看到他家里裝飾得富麗堂皇流光溢彩,但現(xiàn)在在屋頂?shù)耐鈮γ婵磥?,大家相差無幾。一樣的六層七層八層的樓房,經(jīng)年累月后長出霉斑的瓦片,如果一定要有區(qū)別,也就是自己住的小區(qū),幾乎每幢樓外面的墻體粉刷都開始掉了,斑斑駁駁像狗皮膏藥一樣,東一塊西一塊,露出一大片一大片血紅的磚頭。
怎么說呢,這點區(qū)別并不影響人在房子里生活。所以莊繼業(yè)并沒有因為自己是農村來的,因為自己租住的房子臟亂差而傷心難過。同學家是城里人,自己是外地人,這就是區(qū)別,還要比什么呢?有些東西沒有可比性,有些東西要學會怎么比。
遠處也有高樓大廈,那些是高大上的酒店,還有寫字樓。
莊繼業(yè)每天也會朝遠方望一望,那個五星級大酒店每天都讓他著迷。特別高,聽說有三十多層,一到天黑,還可以看見那酒店直沖蒼穹的亮光,閃一下又閃一下。這時,他也會有沖動,想去看看那個傳說中市里最好的酒店是什么樣子。
但他知道,這種可能性很少,盡管城市很小。
莊守城從早上六點出門,到晚上八點左右進門。除此之外的時間就是殺魚,或者說得確切點應該是殺魚殺黃鱔殺鱉,反正一切水產(chǎn)需要殺的都殺,前提是只要客人需要。
這樣的時間安排,莊守城是怎么也沒時間帶莊守業(yè)去看外面的風景的,更別說要去看看那五星級大酒店。
有時,莊繼業(yè)問,爸爸,那個酒店看起來好近啊,走路過去要多少時間?
然后,莊守城就會說,城市里都這樣,因為平坦,遠處的高樓我們可以看見,但真要到那兒,卻有很遠很遠的距離,那就是我們與城市的距離。
莊繼業(yè)說,咱們不就是在城市里嘛。但他知道,他的爸爸沒時間。他爸爸只是用距離解釋了另一種沒時間罷了。所以,他只是撇一下嘴,輕輕地說了一句。輕得甚至連他自己都聽不到。
莊守城其實是想說,以后會帶他去看的。可是,因為這樣的情況實在是太多了,卻一次也沒有兌現(xiàn)過;所以,他干脆換了一種說法。這種說法,相對深邃一些,兒子也不懂,但不懂最好。反正確實也是住在城市邊緣,這么說也是說得通的。
只能遠觀,不能近看,這多少有些遺憾。雖然嘴上不說,內心卻暗流洶涌。所以,莊繼業(yè)總會想,我要是能變成天上飛的鳥就好了,比如現(xiàn)在飛過來又飛過去的鴿子,唰一下就飛到了五星級酒店。
這些鴿子每天都會在他的頭頂上呼嘯而過,呼啦啦一陣,半晌,又呼啦啦一陣。它們一會兒朝東飛,一會兒朝西飛,飛著飛著就將天空飛黑了。飛黑了天空以后,莊繼業(yè)就會下天臺,從閣樓的小梯子下來,擇菜做飯。
這一天莊繼業(yè)上天臺遲了,作業(yè)有點多。當然,主要的時間是花在了作文上。
作文是命題作文,題目格式是什么的什么,比如奶奶的笑容、爺爺?shù)墓照戎?。莊繼業(yè)想寫的很多,比如老師說的媽媽的吻或者村里的老黃牛等。
可是,他想來想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記不起媽媽的吻是什么樣子了,似乎懂事后媽媽的吻就不見了,后來甚至媽媽也不見了。沒人跟自己說,自己也不想去問。村里的老黃牛倒一直記得,但卻不知道該怎么寫,因為后來老黃牛也沒有了,不僅老黃牛沒了,村里的人也越來越少。
想了半晌也沒想出好點子,他就去了廚房,廚房里養(yǎng)著一條鯽魚,這條鯽魚是莊守城生日那天魚老板送的。魚老板說,今天你過生日,咱也沒東西好送,賣魚的就送條魚吧。推了半天,硬是沒推回去,莊守城就把魚帶回了家,卻沒有殺。莊守城說,這條魚得留著,留到兒子生日時再殺。
魚在水槽里游著,莊繼業(yè)一邊淘米,一邊就想到了老爸殺魚的模樣。
老板娘給魚裝進黑袋子過好秤,遞給莊守城,莊守城捏住猛地往地上一摔一摜,接著從袋子里掏出魚。彼時,魚正全身顫動抽筋,莊守城摁住它,三下兩下就用刀唰唰刮了魚鱗,接著是開膛破肚。
絕對的手起刀落。莊繼業(yè)看到過幾次,雖然對于殺魚與殺雞的選擇他會選擇前者,原因是魚不會流眼淚,但他還是不敢看。每每看到破了膛之后的魚還在那里呷吧嘴,身子骨還在那里動時,就覺得渾身不舒服。
所以,生日那天,莊守城要殺這條鯽魚給他補補,莊繼業(yè)死活不讓,他一定要養(yǎng)著。他給的理由是,家里一個人太孤單,養(yǎng)著魚也可以跟他說說話。
莊守城笑著就罵了一句,嘁,誰跟你說話,你以為有魚大仙啊,還是美人魚?。?/p>
罵歸罵,這條魚就此活了下來。
只是,作文寫什么呢?寫《爸爸的魚》還是《我的美人魚》,想了半天,莊繼業(yè)在作文本上寫下了《爸爸的手》。
接到班主任李老師的電話時,莊守城正一只腳踩在甲魚背上,一只手拉著甲魚的頭拼命地往外拽。莊守城沒想要接,可是,手機卻一直響個不停。莊守城有點惱火,市里沒有什么朋友,要不就是老家的哪個人來的電話。
說實話,他喜歡老家的人,但又不喜歡老家的人。但凡來電話找他或上門找他的老鄉(xiāng),都沒什么好事。而自己不過是一個窮殺魚的罷了,許多忙根本就是想幫也不幫上的。只是不好意思告知老鄉(xiāng)自己在做什么工作。難得回去,總要適當?shù)匮b神氣一下??墒抢相l(xiāng)呢,總以為他在市里干著天大的事業(yè),所以,有個要進城找工作的會來找他,有個吵架斗毆被關進籠子的居然也會來找他,好像他是老鄉(xiāng)眼里的大救星,而事實上,自己卻啥也不是,只是一個在菜場里的殺魚工而已。
手機一直響,莊守城的手在腰上隨便抹了抹,然后掏出手機,接了才知道,來電話的是兒子莊繼業(yè)的班主任李老師。
那一刻,莊守城的手軟了,腳也軟了。幾年來,他都沒有接到過老師的電話,這一刻,老師來電話了,他一下子傻了。若不是老板喊他,腳下的甲魚跑哪兒去都不知道了。
事情并不復雜,就是兒子莊繼業(yè)和同學打架了,打得很兇,同學的頭上被打出了窟窿。莊守城在這一刻才意識到自己教育兒子的失敗。
因為一直以來,他都跟兒子莊繼業(yè)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你大膽犯人,一定不能吃眼前虧,要打就打,不要怕,前提是你自己不能受傷,你自己受傷不如讓人家受傷。為什么會這樣教育兒子,因為這么多年來,從來就沒有發(fā)生過人家被兒子所傷的事,基本都是兒子被人打得鼻青臉腫。好幾次莊繼業(yè)回了家,臉上面包眼睛熊貓,問他他也不說。
也有兩次,莊守城準備去學校討個說法,可是到了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了魚場,哪里還記得頭天兒子被打的事。心里也想明白了,哪個孩子長大會沒有鼻青臉腫的過程呢,這是成長的必需,沒辦法。這樣一想,他也便作罷了,晚上回家,也就隨便勸勸兒子,先是說不要跟同學們打架,再是說你要勇敢點,別吃虧就行。
當然,莊繼業(yè)也很少說話,即便被打得鼻青臉腫,他也從不跟老爸說今天是跟誰打的。今天依然沒說,回了家,飯已經(jīng)燒好。莊守城卻氣不打一處來,不喝酒也不吃飯,直接要審問兒子莊繼業(yè)。
⊙馬 敘·古時候,有一個人叫劉伶
莊繼業(yè)并不在家里,莊守城就更是惱火,好你個兔崽子,打了架不敢回家了是吧。有本事先跟我打呀。
要去找,卻不知道往哪兒找。平時自己下了班進門,看到的兒子都是在家的,自己根本沒有時間管他。打電話給班主任李老師,李老師說放學的時候就走了。說完還加一句,今天不是你來接的?
莊守城的喉結動了動,不好意思地從喉嚨里蹦出兩個字,不是。
什么叫不是呢?除了剛開學那兩天,莊守城就沒接送過兒子。時間完全綁架了他,要勻點給兒子,這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心里憋著火,卻也不知往哪兒找。冷不防看見書包放在床頭邊,莊守城就知道兒子已經(jīng)回過家了,那一刻,他突然就有了打開他書包看看的念頭。幾年下來,他居然發(fā)現(xiàn)自己從沒有翻過兒子莊繼業(yè)的書包,這是對兒子的尊重呢,還是對兒子的漠不關心呢?想了一下,他在心里默默選擇了前者,手卻伸了出去。
翻了幾本課本,書還是嶄新的模樣,是報紙做的封皮。這一點,兒子比老子強。再翻幾本習題與作文本子,看到一篇作文《爸爸的手》——
每個人都有一雙手,每個人都用這雙手創(chuàng)造生活,有的人可以用一雙手托起天空,有的人可以用一雙手挖出大地。而我爸爸的手卻沾滿了血腥,是的,他每天都要殺很多魚,每天都有很多魚死在他的手下。
我其實很討厭這雙手,這雙手讓我害怕,看見雞鴨臨死前的絕望和魚兒掙扎的痛苦,我就很厭惡,甚至害怕??墒?,就是這雙血腥的手卻換來了我現(xiàn)在的生活,我能在這個城市里讀書,是因為有著那雙血腥的手。
我有意無意地看過這雙手很多次,它其實已經(jīng)不像手了。兩只手發(fā)白,看上去就有些像饅頭里伸出來的骨頭。每個指關節(jié),都高高地凸起,指頭不像指頭,指尖不像指尖,連指甲都變樣了。有那么幾次,爸爸在夾菜的時候,我似乎聽見了那些個關節(jié)的咯咯響,這種聲音沖進我的耳朵,有一種啃噬吞咬的感覺。這種感覺就像魚死亡時發(fā)出的聲音,讓我害怕。
……
結尾是老師打的分數(shù),九十五分。還有評語:孩子通過細膩的觀察,看到了爸爸為了生活含辛茹苦的一面,但孩子的內心又有著巨大的矛盾,殺生的事畢竟在孩子眼里是那么的恐怖和不道德,可是為了生活,卻又不得已。觀察仔細,寫得從容,美好的心靈躍然紙上。
莊守城一時有點語噎,想發(fā)火,又似乎沒理由,想著要說話,但又不知道對誰說。
放下作文本,莊守城出了門,不管去哪里找,先出門在小區(qū)里找找看,孩子的玩興上來,幾個孩子在一起,忘了時間也是正常的。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莊守城突然一陣害怕,到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他完全不知道他的兒子莊繼業(yè)平時放學了在干嗎,都跟誰在一起,都在哪里玩,他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從來沒有擔心過兒子會去哪兒、會干什么、會不會出事。
到這時候,他突然懷疑起自己殺魚的工作來。這一份收入還算可以的工作,適合當?shù)淖约簡幔?/p>
當然,這個念頭一閃而過,當務之急是找到兒子。
這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老小區(qū),臟亂差,也嘈雜,基本都是外地人與鄉(xiāng)下人的聚集地。莊守城就一遍遍地繞著喊,莊——繼——業(yè),莊——繼——業(yè)……
沒人應他,倒是頭上有一陣呼啦啦的響聲,那是晚歸的鴿子。莊守城猛然想起兒子曾經(jīng)說過,在自己家的天臺上總是能看到鴿子,這家伙會不會在樓上天臺?可是,這時的天已經(jīng)暗下來,今天是提前下的班,因為接了李老師的電話,莊守城覺得必須要跟兒子談談。
兒子上初一了,是個男人了,今晚兩個男人之間應該有一場對話。
跑到自己家對面的一幢樓,踮起腳尖,伸長脖子,仰頭?!?,幾平方米的平臺上站著一個孩子,遠看看不清是誰。
莊守城數(shù)了數(shù)房子,最后斷定那是自己家房子的樓頂,那不是兒子還會是誰?
急匆匆地跑回家,到閣樓爬梯而上,剛剛露出頭,就聽到呼啦啦一聲,一群鴿子沖天而去。兒子莊繼業(yè)扭轉頭,說,爸爸,你嚇著鴿子了。
本來莊守城已經(jīng)跟自己說不要發(fā)火,可是聽兒子這么一說,他的火又上來了,什么叫我嚇著鴿子了,這天都黑了,你不下樓,你在學校跟人打架,你還好意思說我嚇著鴿子?老子供你吃供你穿,你不好好讀書跟人打架還要讓我一番好找,這是欠揍的表現(xiàn)啊。
手電筒一照,居然還照見了米。這是干嗎的?你把我辛辛苦苦掙來的錢買來的大米去喂鳥?你以為你爸是土豪,你以為你爸是有錢人?
莊守城一罵收不住勢了,從天臺上罵到樓下。
下了樓,兒子就是不說話,不應聲,任憑莊守城罵,莊守城差點就伸手了。
對于莊守城的逼供,為什么要跟同學打架,莊繼業(yè)一直拒絕回答。老師不是給你打小報告了嘛,還要我說?
鴿子飛來飛去的時間明顯提前了,當然,莊守城下班的時間也提早了點。秋涼一過冬天似乎很快就罩住了城市,到六點鐘左右,天就黑透了。
莊繼業(yè)照樣每天上天臺,他在口袋里裝上幾把米,然后在天臺上等。鴿子沒來時,他就看那些高樓,望那個爸爸說看著很近其實很遠的五星級大酒店。
大酒店在城市北面,而自己和爸爸就是從北方來到這個城市的。他總覺得這個五星級的酒店擋住了他通往老家的道路。那片燈火輝煌的背后,有一條狹長的白帶,一直通向他的老家,通向那個暗淡無光的小村莊。
星期六的下午,莊繼業(yè)把家里的衛(wèi)生搞了一遍,抹桌子抹灶臺拖地洗衣服,弄完后又到陽臺晾衣服。這個當口,他冷不防看見一輪又大又圓又紅的太陽正懸在上空,好看得簡直要令人眩暈。于是,他帶著掃把急急地爬上了天臺,嗬,真美。
到這個時候,莊繼業(yè)才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從來沒有在城市里看到過這么漂亮的太陽,這樣的太陽一直在老家,血紅血紅的,紅得將天上的云都燒化了。
把天臺打掃干凈,莊繼業(yè)躺了下來,太陽還在西邊掛著,余溫散發(fā)在城市上空。就著這點溫暖,莊繼業(yè)閉上了眼睛,他口袋里的米已經(jīng)分成了兩堆三堆,一會兒他的小伙伴們就要來了。
果然,過了一會兒,鴿子成群結隊地飛了過來,落下,在他的腳邊,在他的發(fā)際。他伸出手,摸了摸,鴿子非常乖巧,一動不動,偶爾把喙抵到他掌心,偶爾跳到他的肚子上。
莊繼業(yè)看見一只又一只鴿子圍過來,沖著他不停地轉圈,他就跟它們說,那,吃的,在腳邊呢。
大米就那樣白花花地散著,可是鴿子卻沒有吃,而是一再地圍著他轉。轉著轉著,他發(fā)現(xiàn),這些白色的鴿子顏色都變了,變黑了,但它們跳動的時候好像又是白的。
莊繼業(yè)擦了擦眼睛,定睛一看,大吃一驚,這些鴿子居然都變成了魚,它們在身邊游來游去。當他伸出手去摸時,這些魚唰一下就溜走了,天空上,那個血紅的太陽早已尋不見,這些魚全都躍在深藍色的空中,你追我趕。
莊繼業(yè)唰地一下躍起,那是鯉魚打挺。真好,原來自己也是一條魚,他開始沖向它們,追啊追啊,可是怎么追也追不上。落單了,知道自己落單的時候,一只粗糙的大手抓住了他,嘭的一聲把他摔倒在地面上。
莊繼業(yè)大叫了一聲,驚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還躺在天臺上,旁邊根本沒有魚,坐起來一看,腳邊卻站著幾只鴿子,定定地望著他,似乎一直在等著他醒來。鴿子的不遠處,還站著幾只小麻雀,也傻愣愣地站著,看著他。
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確信眼前的確是鴿子和麻雀,沒有魚,一條都沒有。
是的,天空上怎么可能有魚呢?寒意開始入侵,他打了個寒戰(zhàn),夢里的那只大手是誰的呢?關節(jié)突出,指頭腫脹,卻異常有力,如果不是醒過來,這會兒,那條魚是不是已經(jīng)被去鱗抽筋開膛破肚?
想到這里,莊繼業(yè)趕緊又翻了翻口袋,將口袋里所有的米粒全部倒出,然后他咕咕地呼喚著鴿子,鴿子圍過來的時候,他默念著,這是我爸喂給你們的,這是我爸給你們吃的。
待鴿子和麻雀吃完了大米,莊繼業(yè)慢慢地站了起來,他左手右手交叉抱了抱自己,瞬間有了一個強烈的念頭,那就是過年!他突然好想好想回家過年。
吃晚飯的時候,莊繼業(yè)怯怯地跟莊守城提了想回家過年的想法。說自己有點想家了。莊守城本來想罵的,張了嘴卻硬是沒有罵出來。頓了頓,只是說,離過年還有一個多月,你好好讀書就是了,你們學校里放假了,自然也就要回家過年了。莊繼業(yè)就嘆了口氣,說,還要等到放假啊?言外之意,他是已經(jīng)等不及了。
等不及也得等,人家都不過年,就你過年?那你過的是啥年啊?莊守城耐著性子,沒有發(fā)火。想想也是,在外一年了,一個孩子,想回家看看親人了,不是很正常嘛。
當然,說完這句,莊守城又加了一句,你呀,別老想著玩,現(xiàn)在讀書最要緊,等以后書讀好了,有了好工作,掙了大錢,哪天不像過年???
掙錢?爸爸現(xiàn)在有多少錢一個月???
兩千五,你看用在你身上就要不少了!
噢。
錢不夠用啊,沒辦法,所以,你要好好讀書,爸爸以后就指望你了。
噢。
過年也是,沒錢怎么過年啊,你好好讀書,爸爸再多殺點魚,再多掙點錢我們就回家。
莊繼業(yè)沒有再接話,他很快扒完了飯,然后坐在電視機前調頻道。
莊守城就不舒服了,兒子,都說了多少遍了呀,不要老想著玩想著看電視,你作業(yè)做好了嗎?如果做好了就看看書啊,不是有句話嘛,叫什么溫故而知新啊。
莊繼業(yè)仍然沒有接話,他面對著電視目不轉睛,電視頻道調到了本市的一個有線頻道,這是一天到晚播放招聘信息的頻道。莊守城說你這破孩子只要電視一打開,就死盯著看,這有什么好看的?關掉!
莊繼業(yè)望了一眼老爸,把電視機關了,默默地坐到了床上,拿出書本。
莊守城呷了一口酒,吱哈的喝酒聲里把遙控器一按,電視的聲音又流了出來,馬上槍戰(zhàn)聲響起。
此后的每一天放學,莊繼業(yè)回家的時間都晚了,以前的他上學放學是專心地走路,從不拖拉,但從這一天起,他開始慢慢吞吞。
他的眼睛開始學會了東張西望,一間店面一間店面地晃過去。走路的間余看見一些店他會走進去,然后去問這個問那個,問題都是一樣的,比如說,請問你們這里還要招人嗎?我爸爸力氣很大,手指很粗,他有使不完的勁,他干活很認真……最后,他總是垂頭喪氣地走出來。偶爾他也會問,能不能招我,我每天放學后有三個小時可以幫你們干活??墒谴鸢缚偸菦]有他想要的。
只有一家,明確地給了希望,說,你可以叫你爸爸過來試一下。是家網(wǎng)吧,他替爸爸應聘的工作是搞衛(wèi)生,一天十二個小時,薪水三千五,但得上夜班。
一想到夜班,莊繼業(yè)就猶豫了,爸爸莊守城的身體并不好,在殺魚以后更不好,一年多下來,他的手指已經(jīng)不像手指,而他的腳也爛得兇。因為每天十多個小時,他都穿著雨靴在魚場里,夏天的潮濕,冬天的冰冷讓這雙腳已經(jīng)不像腳了。這事兒沒人知道,但他明白著。
那次跟同學大打出手是為什么?或許爸爸知道了,因為老師會說;或許不完全知道,因為老師也不明白全部的因為所以。
那篇作文得到了老師的表揚,但得不到同學們的肯定。幾個同學說,我們看到過莊繼業(yè)的爸爸,他爸爸的手是畸形的,是白骨爪。就為了這個畸形和白骨爪,他忍不住了。老師說,就算被他們這么一說,你也不至于動手啊。他沒有回答老師,從老師的辦公室出來,在作文本翻開的第一頁,寫下了,我的爸爸不畸形!我的生活不畸形!
從家里到學校的路,他換著街巷走,一次兩次三次,可是終究沒有解決他心頭的問題。回家也看電視的信息頻道,可是因為手上沒有手機和電話,也不知道電視上放的地址是哪兒,當然,更是為了不讓爸爸知道,所以,看電視這條路是走不通了。
回家是越來越遲了,莊守城當然不知道他的兒子回家遲了,可鴿子和麻雀知道。但不管怎么樣,回家有多遲,他第一時間就要上天臺,每次上去前在米袋里抓上一把米。在撒米時他總要說一句,這是我爸爸喂你們吃的。
宣布冬天正式到來的是那場紛紛揚揚的雪。
早上一起來,莊繼業(yè)就高興得不行,他很多年沒有看到過雪了。這一天是周末,他不用上學,但爸爸莊守城是沒有周末的,所以,他一大早又出了門。臨出門時,莊守城跟他說,兒子,還有半個月我們就可以回家過年了,你看,外面的大雪。
這么一說,莊繼業(yè)一下子就從床上跳了起來,嗬,白色繡球翻滾著,果然是場好雪!
老爸一出門,他便爬上天臺,天臺上的雪已經(jīng)積了十幾厘米。他小心翼翼地爬上去,踩著咯吱咯吱的雪,天空霧蒙蒙一片,遠方一片潔白,近處一片潔白。哇,整個世界一下子變得肅穆動人。
其實他以前看過很多次雪,在老家的那個小村莊,但那時還小,似乎與現(xiàn)在的感覺不一樣。而跟隨著爸爸來到這個城市后就很少看到雪了,印象里看到過雪的那一年似乎已經(jīng)是四五年前了,完全不記得當時的樣子。
當然,這個四五年里,他們也搬了四五次家,越搬越偏,越搬越遠,遠到現(xiàn)在看五星級酒店近在咫尺,卻有著怎么也無法到達的距離。
冬天是用來下雪的,這才是真正的冬天。
他在天臺上的雪地里挖出一個洞,然后把米撒在那兒。這是許多人冬天捕鳥的方法,但莊繼業(yè)不捕,他只是為了給鳥吃。
每天鳥吃他一些米,他就高興,如果這一天這些鴿子麻雀沒有吃完米,他就會難過。不知道為什么,說不出來。他只知道,自己的爸爸在殺魚,他希望他殺一條魚,他就能救活一只鳥。即便有時那米是被穿瓦而過的老鼠偷吃了,他也是欣慰的。
莊守城說,其實,爸爸這個不叫殺生。因為有那么多人要吃,總得有人來進行這項殘忍的工作。更何況,養(yǎng)雞養(yǎng)鴨養(yǎng)魚的,養(yǎng)起來干嗎呢?還不是為了給人類吃?
莊繼業(yè)點點頭,不說話,表示老爸說得有道理。
莊守城就是看到那篇作文才想到跟兒子說,因為那篇作文的后半部分,寫了爸爸是個殺手,殘忍而血腥之類的話。
莊守城剛看到時氣不打一處來,好啊,我累死累活,殺雞殺魚的,還不是為了養(yǎng)活你嗎,你倒好,還怪起我來了,如果不是我做殺手,你湯都沒的喝,你爬上天臺喝西北風去。
可是他想起李老師的囑咐終究沒有罵出來。
莊繼業(yè)沒有說話,并不是完全同意他的說法。過了半晌,莊繼業(yè)又補了一句,如果這個不叫殺生,又該叫什么?
這句話一下子把莊守城問住了,是啊,該叫什么呢?后來,想了半天,他才想出來。他說,兒子,其實殺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是一刀斃命,比如那一次,叫你抓住鴨爪,你突然放掉了,你還記得嗎,那只鴨子撲棱一聲居然跑了,栽下頭卻一路鮮血地狂奔,那個時候才是最殘忍最恐怖最血腥的。如果一刀就斃命了,所謂的痛苦也就在一瞬間,你說呢?
這是狡辯。在莊繼業(yè)看來,一刀與十刀是沒有區(qū)別的,結局終歸是殺生,殺死它們。
莊繼業(yè)沒有與老爸辯,老爸莊守城當然也沒時間與他聊。每天早出晚歸,吃完晚飯就想歇會兒,看會兒電視就睡覺。而這段時間又是莊守城最忙的時候了,馬上要過年了,河水漲三分啊,什么東西都在漲價,除了他的工資沒漲,魚類海鮮的價格更是漲得離譜。
當然,對于變化而言,那就是他上班更早了,下班更遲了。他已經(jīng)在心里做了準備,干完這一年就不干了,回老家過年,過了年在老家找點事做做,或者再去其他城市找點事做做,或者還來這兒,但前提是不再做殺生的事兒。
有時也想,為什么呢?這算是給兒子的妥協(xié)嗎?兒子才十二歲,他又懂什么呢,他又知道生活是什么呢?這么一想,又覺得自己想多了。
真要不干這一行,也是因為手上的骨節(jié)變形太厲害了,每天都忍著痛。當然還有腳,一從雨靴里拿出來,就發(fā)出一股腥臭,有些地方已經(jīng)破了皮馬上又爛了。
天上飛的鴿子越來越少了,莊繼業(yè)不太明白,難道是冬天到了,下雪了,鴿子就不出來了嗎?鴿子也怕冷?
沒人給他答案,答案只在雪地里。鴿子沒有來,大米消失了。
是麻雀。只不過,雪地里的麻雀成了人們誘捕的食物。但在這個天臺上的麻雀是幸運兒,它們在雪地里,不費力氣地找尋到一粒又一粒的大米。
看見幾只麻雀跳躍著,爭相吃自己撒出去的大米的時候,莊繼業(yè)就在心里念一遍,你們聽著,這是我爸喂你們的。有時,他也會傻傻地想,今天可以抵過殺一百條魚了。盡管或許這個數(shù)字根本對不上他喂鳥的數(shù)量。因為在城市里,麻雀也少得可憐。
在下平臺的時候,雪突然又下大了,麻雀呼啦啦被什么東西驚著飛起。莊繼業(yè)的身子在梯子上,半個頭在天臺的天窗口,望出去,四面皆白,五星級大酒店似乎也看不清了。
晚上七點半,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潔白的雪瘋狂地叫囂著卻依然無法阻止黑夜的到來。莊守城回到家,衣服已經(jīng)濕透了,雪花掛在他的頭發(fā)上、衣服上,居然進了家門都遲遲沒有化開。莊繼業(yè)看了看他,發(fā)現(xiàn)老爸的兩鬢和雪花糾纏在了一起。
雪肆無忌憚地下著,電視里正在播出的新聞說,由于雪大,好多列車與飛機都開始停運了,旅客大批滯留。莊守城看了一眼這臺十九英寸的舊電視機,說,兒子,今年過年咱就不回家了。
莊繼業(yè)愣住了,他的眼神從老爸的眼睛轉到電視機上,又從電視機轉到老爸的臉上,為什么?因為大雪封路?
不,莊守城說,因為老板給爸爸加了一千塊錢,他說,只要過年留下來殺魚,就額外給一千塊獎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