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守仁
老夢兒
老夢兒不老,像老鼠其實不一定老,只是一個叫法。
他愛做夢,老做夢,就起了這個名?也說不定。七八歲時,和放羊漢坐在山頭數(shù)羊玩耍,放羊漢閑得無聊,講個古,白岸原先有個放羊漢,陽婆落山時聽到山上有人說:天天睡在這石頭里,憋屈死我啦,我要出去!一連幾天總聽到這句沒頭沒尾的話,放羊漢也不管是誰,胡亂應(yīng)答了一句:憋屈得不行你就出來吧,還等甚哩?話音沒落,空中炸雷似的響了一聲,山崖崩裂,碎石雨點似的落下來,嚇得他閉不迭眼,噼里啪啦響過一陣子,再睜眼,崖頭放出一片金光,像金山,山腰上空出一片場地,有個佛爺站在那兒,朝他招手。招完手,款款坐下,眉毛眼睛一耷拉,手心朝上放在腿上,再不動了,以后,這條溝就被叫做大佛溝。
真的?
放羊漢說,要不是“文化革命”毀了大佛,你就能見到,那佛有多大?手心里能坐四個人摸牌,刮風(fēng)下雨紙牌吹不亂淋不濕,你說大不大?
那放羊的是誰?
放羊漢姓甚名誰?咱沒聽說過,人們只知道大佛溝里的大佛。對了,放羊的好像姓牧,叫牧師。
老夢兒信這話,于是不待上學(xué)念書了,一心心想跟老放羊的上山放羊,到大佛溝尋靈氣,等著哪天太陽落山的時候,他能聽到山里再有高大威嚴(yán)的聲音傳出來,再出個大佛。他想細細看看佛像。因為娘娘說過,娘娘是普通話里的奶奶,可不是電視劇里的皇后,白岸誰家沒個娘娘?娘娘說過的話,唱歌兒似的,老夢兒記在心上。她說,你聽說過那個山崩地裂蹦出來的大佛吧,你爺爺長得就和他廝像,寬盤大臉長耳朵,耳朵邊邊耷拉在肩膀頭。
當(dāng)年你爺爺窮得沒吃沒喝,在街上要飯,碰到一頭牛,肚子鼓脹得如懷了小牛,躺在那兒動不了,等著挨刀了,它看到你爺爺走來,像見了救星,眼晴巴眨巴眨地求你爺救它,說來也怪,你爺爺沒學(xué)過醫(yī),也沒有眼鏡,怎么就能看進牛肚里,他脫下自己身上的衣裳,在牛肚子上滾了又滾,貼了又貼,最后,神了,那牛一撅尾巴,嘩啦啦,開了河似的拉出一大泡屎來。站起來,沒病了,免了挨那一刀,眼里的淚珠子跌了一串。你道牛屙出的是什么?二十個銅子。牛主人把這銅子兒歸了你爺。他想了想,從人家院的葫蘆架上摘了兩個葫蘆,掏空了,天一亮進城買點酒,回來賣了,再進城販。漸漸本錢大了,又捎帶賣煙。一天一天地把小本買賣做起來。再買地,買牲口,把一份家業(yè)興起來的。你爺叫個什么?夢金。
有了家底,你爺就有了威儀。那年,起了蝗蟲,地里爬滿通身白的蝗蟲,眼看要顆粒無收了。村里人想許多法子,黑夜耍皮影,把羊肉切成小塊塊,熬成湯,往地里灑,怎么也治不住,一片一片的莊稼呼啦一陣風(fēng),成了光稈兒,你爺出頭治蝗了,威武,長袍大袖,三綹胡子,風(fēng)里飄飄,手里端著白嘴慶鴰,往大田里一站,蝗蟲雪片兒似的呼地飛起來,再不往白岸村的地里落。
以后,你爺就成了村里的一尊人物,當(dāng)了村長,長袍子短褂子地穿起來,土改時鬧了一頂?shù)刂髅弊哟魃?。不?dāng)村長了,可貴氣不倒,誰家兒娶女嫁,照舊請他當(dāng)吃客,排乎其場地坐上席。1960年全家快餓死了,他到山崖前挖草根,崖頭倒了活埋在崖底。人們說他活埋不倒架,還穩(wěn)排勢坐,好像大佛歸山。
老夢兒的爹是養(yǎng)子,長大后趕上講階級成分,他一看形勢不妙,立刻改姓,認(rèn)回自己的貧農(nóng)家?!拔幕蟾锩睍r,跟上富貴造反,他們一直喊著,自己保的是毛主席的真血脈,他們不懂路線,血脈卻是懂得的,而對立面支持的是假貨,遲早要被戳穿,像老戲上的三滴血,一驗,假的真不了。兩派打起來,他身體好,扛了槍,為保衛(wèi)紅色政權(quán)壯烈犧牲,被追認(rèn)為共產(chǎn)黨員,革命烈士。后來,對立面的人說,馬克思在德國開會,見到他,馬克思把名冊翻了個遍,說,沒你呀,你是哪兒冒出來的?反正,掌權(quán)的成了對立面,老爹的烈士碑也踢倒了,逐出廟門,死成了個不明不白。
家里兩個寡婦守著一個老夢兒,所有的念想積累在他身上,所有的心疼和想盼也集中在他身上,老夢兒長成人了,打棗桿一樣高,卻體虛不壯,黃皮臘雜,總像睡不醒。不過,好歹也是個男人,有陽氣,兩個女人還是把希望押在他身上。雖然不是富裕家庭,卻當(dāng)少爺供養(yǎng),不用他做什么重活兒,連飯也是給調(diào)好了連筷子遞在手上。
誰知,一個紋腸霍亂治救不及,這么個大活人,說沒氣就沒氣了。應(yīng)了那句俗話,麻繩兒愛從細處斷,越是缺子越容易夭折,藍盈盈的天哪,你怎么不睜眼?娘娘和媽那個哭呀,人生三次大哭數(shù)這次狠,一會兒就哭死過去了。家里的喪事就全靠了魏東操辦。魏東,在千人大會上講用過,也當(dāng)過司令,出人頭地過,他來掌管小戶人家出喪,猶如燒甕的師傅燒碗,小打小鬧從容自若。
娘娘給老夢兒趕做的褂子是琵琶襟,禮服呢帽殼紅帽疙瘩,媽嫌太古板,媽照老夢的爹當(dāng)烈士的服裝,給老夢兒做了身軍綠褲褂、軍綠帽,胸前別了像章,語錄本兒放在手里。
死的小口,不能多停,三天頭上出殯。這時,娘娘和媽又哭死過去,倒在棺材前,魏東叫人把她兩個抬掇進屋里,靈前這才條理下來,可是他媽突然喊魏東的名字,喊得傻響,炸亮:魏東,魏東,你聽不到?老夢兒回來了,快開門吧。
老夢睡得好好的,連氣也不出,你們怎么能聽到他喊?何況開哪扇門?棺材有門?
真的,你聽————
這次魏東聽到了,像從土地里山石里傳出來的話,悶聲悶氣的:憋屈煞我了,十八年好比大夢一場。
聽到的人臉色發(fā)黃,五娃悄聲說,這是鬼?還沒入土葬埋就出了墓虎?
懂戲的拴英說,這墓虎還會說戲詞兒哩,說的是《算糧》里王寶釧出場的第一句。
什么墓虎,你們覺怕了吧?墓虎是生在棺木里的孩子。老夢兒活了十大幾了,還墓虎個頭?總管魏東喝住這些廢話。
嗯,想起來了,老夢兒活著時,這間屋子就有過響動。老放羊的來燒紙,聽到人們的話,他也講起舊話。
老夢兒自己說,他聽到過,像是翅子扇動,屋里“撲啦啦撲啦啦”響,有人說是燕子,有人說是雀兒,他卻認(rèn)定屋里什么也沒竄進來,他什么也沒看見。
他娘娘也證實此事,兩個寡婦在這間空蕩蕩的大屋里本來膽虛,仗著兒孫長成了漢子,屋里陽氣壯了,鎮(zhèn)住那些莫名其妙的怪異,不料,他也聽到了不明不白的響動,倒讓兩個女人更落了膽。
總管聽到了什么,也不能魏東當(dāng)亂方,魏東問這兩個長輩,你家從前聽到的是什么動靜?
老夢兒從小不壯氣,夜夜做噩夢,一片一片的黑影子,罩住他,有如要下雨的陰云,怎么走也走不脫,他的夢話說的都是些京腔,他哪兒會說那些話語?說的都是你的話,魏東你當(dāng)司令時說過的話,他又沒聽過,怎么會說那種話語?
她們說出另一番來歷。
魏東細想剛才聽到的話音,耳熟,不像老夢兒的腔嗓,倒像自己當(dāng)年的指手畫腳嗓門,沙沙啞啞的。這時,兩個老輩兒又悄悄求他,看來今天只能靠你這個人物鎮(zhèn)場面了。她們給找出一身黃衣裳,原準(zhǔn)備給老夢兒換洗用的,權(quán)當(dāng)了魏東的行頭,讓他又扮成司令,墻上還插上紅旗,貼上標(biāo)語,一切照著當(dāng)年眉數(shù)描畫。
魏東倒也愿意,他把原先準(zhǔn)備了出殯時發(fā)的紅布條撕了,綁在胳膊上當(dāng)袖章。雙手往腰間一叉,找到了感覺。一切準(zhǔn)備就緒,魏東卻背過人從親戚里找了四個年輕愣后生,吩咐手里把上鐵锨、镢頭,站在棺材四個角兒上:一會里邊不管出來啥,他要朝人撲,你們就一起上,往死里打。不許后退,不許手軟。
快點開棺吧,憋死我了,我能看見你們,可是出不去。出去才是活人呀。
又聽到喊聲了,魏東應(yīng)答,稍等,我給你開門。他用一管紅纓槍將棺材蓋兒一點點往開磨,轟轟的響聲在空蕩的大屋子里很瘆人。
蓋兒掀開了,一身綠衣裳的老夢兒站起來,倒像從那個門里出來,快快,給我倒碗水,他舒舒腰,把一碗水連喝帶灑倒進嘴里,又伸手從棺材里摸出幾個饃,狼吞虎咽,一氣吃,連著四個饃吃下去,抹把嘴,長出了一口氣,眼光這才回到這個世界來:
魏東哥,我怎么在這兒?我記得我醒了,怎么又跌進夢里了。
他連蹦帶跳出了棺材。
魏東看他身旁有影子,眼里有光,示意讓后生們往旁邊閃了閃,問他:你剛才去哪兒來?
不知道。老夢兒說,我到的那處黑洞洞的,只覺一股股陰風(fēng)呼呼刮,洞里的風(fēng),你只能隨它走,像身后有人推著我停不住腳,到稍微有個亮處,看見我爺爺了,穿藍布大衫,胳膊上架了鷹,不是鷹,是白嘴慶鴰。慶鴰的嘴白得顯眼,我一下就認(rèn)出來了,我叫爺爺,他不理我。別人也不理我。又碰見我老子了,和我年齡差不多,穿了軍大衣,虎雄虎威的,周圍還有人吱吱扭扭唱歌,也穿軍大衣,我喊了一聲爹,一拽,出脫出一條雪白的膀子,她一轉(zhuǎn)身,晃眼,敢情里邊穿的是紗絲,要不,就是什么也沒穿,叫我爹?她笑得咯呼地,我是你姑奶奶。
我為甚能認(rèn)錯人了?我尋思,敢是爹認(rèn)出我來,故意躲開了。我緊追了幾步,拉一把他的后腰,我說,爹,我是老夢,你怎么不認(rèn)你兒了?
我沒見過你。我爹說,我倒是見過我爹,你看,他走他的,他也不認(rèn)我。
他說他老子也不認(rèn)他。我說我認(rèn)得你。我認(rèn)得你的軍大衣,你看,這兒還有槍打穿的洞呢。他咳了半天,結(jié)結(jié)巴巴說不清話。
我求我爹領(lǐng)我走:這兒黑天黑地黑洞洞,怕煞人了。爹給了我一巴掌:我們都是有組織,你怎么混進來的?趕緊給我滾!
我生氣了,你才是混進去的呢。人家馬克思都不認(rèn)你。
不許混說,快滾回去,哪兒來的回哪兒去,我們來是沒得法,槍子打來的。你又沒有鬼催,你來做甚?你年輕,尋你自個兒的日子去!爹瞪了眼,罵著,不許我還口。我邊退后連問,爺爺在,爹老子也在,我算誰門宗的后,姓什么去?
你愛姓什么姓什么,老子不認(rèn)你了,還管你姓什么?
我臉上火辣辣一疼,醒了。
醒了?什么醒了?你當(dāng)自己睡覺呢?你死了三天了。魏東敲打著棺材板嘲笑他。
魏東哥的聲音確實與夢里那些人的聲音不同,那些人的話音清清亮亮的沒有雜音也沒有他音。老夢兒與跟前的人點頭,我去過的那塊兒,不像這兒,有哭喊,有響動,還有唱的,說著,老夢兒也定盹醒來,吃一驚。敢情自己是死里還陽,往陰曹跑過一趟。再一看,自己靠著的是棺材蓋,敲敲,梆梆,木頭板聲,與魏東敲出的聲同樣。
娘娘和媽聽到老夢兒還陽回,擦不干淚就跑過來,她們才不怕呢,管他是人是鬼,反正是自己家的后代。
老夢兒打著哈欠說,娘娘呀,媽呀,你們以后不用再講古了,我待信了,見著那一撥人啦。
爺爺,手心里攢著個現(xiàn)成錢,手心都攢綠的了。還有我老子,軍大衣呼扇呼扇,他們就像去唱戲似的,里邊光著胳膊光著腿,等著換行頭呢。這么看,他們也就是兩個平常人。
他把媽給做的仿真軍裝一脫,到城里走了一遭,挑了一身帶皮帶也扛著肩章的新款制服,瀟灑地回到白岸。
名字也改了,叫成改夢兒。
一泡尿
村里的人覺得尿尿是最快最便當(dāng)?shù)氖?,他們要形容什么事不費勁不費時間,肯用這樣一句話:不夠夾住一泡尿做。
巧英當(dāng)姑娘時也說過不少這樣的話,可她后來再不說了。
二十歲,她去了一次北京。一次,就讓她夠夠地了。歌兒里唱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她到了北京,一心心想著去看一眼天安門上太陽怎么個升法,她起個大早,站在金水橋邊,沒聽到雞叫,也沒見到太陽升,她踮起腳尖來,還是沒看到,偏偏跟前有人吹口哨,她一下子緊尿了,四周瞅瞅,沒有廁所,又不好意思問生人,就夾緊憋著,東南西北挨著找,找不到,只得硬著頭皮問路過的女人“茅子在哪里?”濃重的鄉(xiāng)間土話,城里人被問懵了,何況這個茅字的發(fā)音還有點敏感,有人聽到,也不搭話,翻個白眼,躲開去。她也再不等日頭爺從門上升出,緊往回趕,見了新婚的丈夫,咬著嘴唇,彎著腰,臉色都變了??煨┛煨?,茅子在哪里?
丈夫笑噴了,安慰她,你去的地方,不是安茅子的地方。不能在那兒尿。
幾十畝地里都不安茅子?我就不信,他們上街還隨帶著茅房?她還翻不清楚話頭。
丈夫叫狗兒,在北京郊區(qū)一家鋼廠上班。
北京上班聽著很體面,可巧英來了這一趟,才知道在大地方好聽不好活。
在鄉(xiāng)村里最簡單的事到了京城里竟這般難辦。尿尿?qū)げ坏降胤?,這且不說,狗兒不在跟前時,她一個人連飯都吃不上。她上了街,肚子餓了,想吃碗白面剔尖,麥子面,豬兒肉,這是白岸最好的待客飯,到北京了,怎么也得吃點好的。走進飯店,她問服務(wù)員買好面剔尖,服務(wù)員說沒有。她跑了幾家也買不出好面來,只能餓著回到住處。她一學(xué)說,狗兒笑了,北京這地方,不是白岸,不叫好面,叫白面,再說了,北京人也不吃剔尖,你這么問,可不,人家不知道你要買什么飯?
病了,也麻煩,肚子疼,在村里找保健站買些藥喝了就好,自己就能治好自己的病??伤鼙榇蠼中∠镆操I不到自己要用的藥,哪家藥店也不重復(fù)她的話,都是一個姿勢,搖頭,盯著她搖頭,她肚又痛心又急,這么大的北京怎么連個“氣魔術(shù)”也沒有?還不如白岸保健站全可。這下連狗兒也給唬住了。藥買不到,只能去看病,查來查去,又是寫字,又是盤問,花了16塊2毛還有5,一個月的工分,也不下這么多紅。止住疼了,卻憋了一肚子氣。吃不成,尿不成,還看不成病,巧英覺得在這些地方?jīng)]法子活。
種種為難事,在白岸莊稼地里傳了個遍,還盡是學(xué)著巧英的口吻說,這都是巧英說出來的。狗兒說得有些不同,她從廣場回來,褲兒尿得濕淋淋的,連鞋里都有尿。
公公冀四被村里人問到此事,則先哼呼一聲,北京又不是邊邦外國,聽不懂中國話。怨誰?怨俺巧英自己從小沒好好念書,識字識下半片子。
說來道去,才知道,她要買的藥不是氣魔術(shù)是氯霉素。霉在土話里念魔,這已經(jīng)難懂了,而把氯字照半個字的音念成氣,卻比英語也難翻譯了。
照理說,巧英長得展豁豁的,比狗兒還高半頭,白凈臉盤,大眼骨碌的,比狗兒長得待見。可公公不滿意的是她沒念下書。要不是家境衰落,門第人家怎么能娶這種媳婦呢?巧英自己倒沒覺得這是什么缺憾,莊戶人,咱是掙工分,做飯、喂豬、過日子,又不是做詩,賣詩,識那多字作甚?
公公當(dāng)年是買賣人,天津北京的都去過。算盤子打得咯啦啦地,毛筆字也寫得上得了墻,門扇上的對子就出自他的手,最常寫的是“善良傳家久,詩書繼世長”。
字是繁體,巧英不認(rèn)識,問過,才記下,也才明白,怪不得爹叫冀四,從這兒來的呀。公公看著聰明長相的兒媳,苦笑了一下。
公公并不幫腔述說巧英在北京作難的事。村里人再愛聽,他也不給他們湊趣,他知道媳婦的意思是想說,北京大地方?jīng)]什么好,不如調(diào)回來。
那年頭,一年十二天探親假,狗兒頭尾坐夜車可以省出兩天,小兩口正當(dāng)年,怎么趕著用也不夠用,有時就出些越軌行為,一次,大女兒吃奶怎么也不渴睡,眼看該到坐車走的時間了,他就從背后舞弄,大女兒叼不穩(wěn)奶頭,女兒急了,就鬧媽媽:動什么,動什么?別動。
狗兒也憋不住笑了,可該煞的火還得煞。男人女人還沒有熟絡(luò),就該走了。走的那天,像從奶頭上往下撅娃娃的嘴那么樣難受。巧英實在吃不飽,就想著,咱又不是隔著天河,怎么就得一年一回?調(diào)回來吧,咱不是牛郎織女。她親眼看過,北京也沒什么好的。
可是狗兒說,這是憑咱爹的一點老面子,才在北京尋下工作,好容易的,就這樣扔了?他心有不忍,再說,爹也不贊成。
狗兒的老子冀四買賣人出身,便是在下地做莊稼活,在莊稼院里過活,也精精致致,渾身緊緊扎扎的一塵不染,回到院里先得摘下桗撣子前后上下摔過才進屋,連帽殼子都不放過。他的帽殼子上有個帽疙瘩,村里其他人也有戴帽殼子的,不過,沒有這個疙瘩。
他孫子上學(xué)后,學(xué)字的偏旁部首,在院里練習(xí),家字,寶蓋頭,像爺爺?shù)拿弊?,有帽疙?冥字,禿寶蓋,上邊沒點,魏東的光頭,魏東的頭發(fā)掉光了,索性剃成光頭,在村里管開送喇叭。
那年,村里學(xué)生們最熟的曲子,是東方紅,加哀樂。到九月九,村里的喇叭又哀樂不停。
碰到光了頭的魏東,冀四指著高音喇叭干巴巴地問,哎,你這不是放錯了吧?放錯了可要倒大霉啊。
魏東被他說得愣怔了,冀四是何等精明的人,怎么會聽不懂天塌般的大事呢?他不知道該如何理解這話。冀四又問,我可是聽你說得清清楚楚,老人家是126歲壽數(shù),你敲著大鑼說的,就是志智買回黑醬來的那年,你買的醬還是放在鑼里的。
魏東臉皮僵硬著,嘿嘿一笑解嘲,突然感到笑不合時宜,會大禍臨頭,皺紋立變成哭臉,朝他擺擺手,躲開去。
冀四拍了份電報,把兒子喊回來。吩咐趕緊往回調(diào)。狗兒說,人家鋼廠勞資科不放人。我也問過城里的廠子,都不進人。沒法調(diào)。
也不用他放人,也不用他進人,對調(diào),走一個來一個。我給你找好人了,什么都不用你管。你去城里見過這個人就行。
冀四找到了當(dāng)年在村里插過隊的北京知青,知青在當(dāng)?shù)厣狭税?,家安在北京,正生法子調(diào)北京呢。知青畢竟見過世面,他對狗兒說,我來找關(guān)系聯(lián)系。你同意我們就辦。知青還真不吹牛,過個把月,商調(diào)函寄到了北京。
狗兒順順當(dāng)當(dāng)回到了山西,就在市郊上班,這個工廠離他的家不太遠,可以天天騎自行車回家,吃家鄉(xiāng)飯,說家鄉(xiāng)話,睡家鄉(xiāng)炕。因為他跑路比別人遠,所以不必去當(dāng)民兵訓(xùn)練。
下了班,狗兒褲腿往起一挽,蹲在街頭跟鄉(xiāng)親們說說自己的得意,咱這次往回調(diào),一分錢沒用,手榴彈,炸藥包?咱沒送吧,都是人家那個北京知青辦的,咱吃現(xiàn)成飯,辦妥了,回來上班就得了。
那可不,他得跑,北京戶口多難上?他回了北京,那才叫個合心如意呢。
各有各的合適,告你們說吧。
民兵營長五娃在跟前叉著腰說,是的,咱媳婦子不用急尿找不見茅房了,當(dāng)然,村里有咱自己挖的茅房,咱合適。
你要在北京,是你合適。狗兒想著,出其不意地對答了五娃一句。
和我有一毛錢的關(guān)系?
有啊,他在白岸時不就是你手下的民兵,回去了繼續(xù)當(dāng)你這個營長的兵。多一個兵,多一分威風(fēng)哪。
挨圪欖吧,我才不去哩。
五娃嘴里冒了句粗話,挨圪欖,是本地出境率最高的口頭語。冀四院子里,不許說這話。在北京更聽不到,狗兒還覺得這個高大威猛的人說這種話,很耳生,很囊造。就像棒槌砸在肉案上。
小兩口不慌不忙,隔一年又生一個孩子出來,人們說巧英一撇腿一個,比尿尿還省事。
話說得有點黃,是蛋黃,包著的黃,內(nèi)黃。
她聽不出里邊的意思,卻說,多虧狗兒調(diào)回來了,要不然,一個人弄這兩個孩子可真弄不了。一會兒屙一會兒尿的。
跑馬愛逗女人們笑,是狗兒哥弄得你一會兒屙一會兒尿的吧?
這話她有些懂了,卻不全懂,她以為這是指生娃前的那股子難受勁,所以,也不覺得有多礙口:誰不是這樣過來的,你回去問你媽去,看我說得對不對?打岔還能打到一條褲腿里。把跑馬頂住了。可她心里還是發(fā)蒙,也不怨她此時亂打岔,她自始至終沒弄清楚孩子究竟從哪生出來的,那會兒她只覺得又急屙又急尿的,看到娃娃也是隨著湯湯水水來到世上,她就認(rèn)定孩子是尿出來的。
生產(chǎn)隊按人口分糧的年代,白岸村的右派志智,不遲不早地趕在八月份生下個兒,剛趕上分口糧。隊里的老絕戶頭郭四四眼氣死了,耍笑著說,你這個右派也太過能耐了,連造人都掐著日子。話到這兒猶不解氣,背過身去還嘟囔了一句:剛扒出來,就得分一口袋玉茭子。志智耳尖,偏還聽到了,也不生氣,走到她跟前,笑笑:你也有這零件呀,趕緊扒出一個來,明年還分玉茭子呢,趕得上。
話都說到明白處了,她還是分不清。
孩子們大了,嫁的嫁,娶的娶,陸續(xù)出了老屋。狗兒依舊是天天下了班往街門前一蹲,后來,索性蹲下來,不往起站了,他們廠垮了,塌了,他不必按時應(yīng)點地去上班了,硬等著退休呢,跟前的鄉(xiāng)親們說,沒見你狗兒怎么忙,總是這么個樣兒,兒也成了,女也嫁了?
其實,他與巧英一天天老過來,狗兒的臉上原先是一笑起褶子,這陣是不笑也起皺。巧英老大的身子,出出進進影子也顯得大。可夜里得了半身不遂,風(fēng)癱在炕上,再不能有影子晃動了。狗兒苦中作樂,說悄悄話,前十年,你比我高,現(xiàn)在,睡下了,一般高了。
狗兒蹲在街上的空兒少了,他伺候巧英。這種病吃喝拉雜,都得別人照料,非常麻纏,連提盆潑尿都成了狗兒的事。他們用的尿盆是黑瓷盆,半指頭厚,臉盆一般大,有點分量呢,何況他們住正房,茅子安在西南旮旯,掇上個尿盆子要過二門,走過全院。人們都說,幸虧狗兒當(dāng)年從北京調(diào)回來了,要不然,婆也死了,屋里一個公公,一個兒媳,你說,如何招呼呢。近不得,也遠不得,巧英可要受制呢。
你說,這識文斷字的人就是有眼光,當(dāng)年,冀四老漢放了話,讓兒子回來,弄對了。
這天夜里,巧英又到了京城那么大的場子里,轉(zhuǎn)悠,到處是人,到處在說話,沒有背人處,也沒有安靜處,又找不著茅子,急尿得在大廣場這里轉(zhuǎn)那里轉(zhuǎn),直到醒來,著急勁還散不了。
尿是真憋,她推醒狗兒,讓給她提尿盆兒。
她像在大廣場找到茅子一樣,很爽地放出了長長的一泡尿,邊尿,邊閉著眼,還爬在夢的邊沿。那么多的圪欖,多么多的紙花,那么多的字,那么多的話,亂成一片。從前,她不知道什么叫挨圪欖,問婆,婆說那是罵人的賴話,受過正經(jīng)教育的人不說這種話??烧l挨圪欖啦?她看得出是那些紙花,那些念詩的人,榆次人卻說是那些舉圪欖的民兵。后來就地震了,墻上掛的鑼不明不白動起來,敲打墻面,電燈也晃悠起來,她也是正尿尿,只覺誰推她一下,趴在炕上了,她抬頭看,還是瞌睡,又倒頭睡了,第二天才知道地震了。
她尿完了,又推狗兒提盆兒,狗兒狗兒,你怎么倒睡死了,提上盆子來就不管我了。
狗兒睡著了,巧英只得往醒里喊,怎么喊也聽不到。巧英忽然覺了怕,越喊聲兒越高,聲兒也有了幾分驚憷。院鄰被吵醒了,聽那聲兒里不動勁,披了衣到他兒子窗前喊:
你快醒醒,看看上房有什么事?
兒子醒了,揉著眼到窗前一問,才聽出事態(tài)嚴(yán)重。
弄開門,狗兒趴在那兒,已經(jīng)不出氣了。
他不得不伸手把母親的尿盆接出來,熱乎乎的還冒著股味兒。
人真是不耐,一泡尿的工夫,說沒就沒了。
她這才給兒子說起那年在北京大廣場看見的情景,你爹說的是真的,我尿褲子了。她伸出手,握成個圪都(拳頭),說,首都民兵舉著圪欖不是嚇唬人的。你爺聽了不讓我這么說,他是念書人,箱子里還藏著厚厚的詩書呢。他最反感人說這兩個字,在咱們院里不許聽到這兩個字,你們也得記住圪欖是賴話。門第人家,不說那莊稼地里的粗話。
明白人
郝躍進也算白岸一閑人。檐下掛著鋤家,他未拈過,家里有過地,他未下過,豈不是閑人?雖說戶口已不在白岸,咱不是戶籍警,不受這限制,按左鄰右舍的說法,他媽他媳婦他兒子都在白岸,他當(dāng)教員在本村,當(dāng)秘書在本鄉(xiāng),他的房舍在本村,天天吃在本村,住在本村,村民們覺得他就算白岸人。
躍進一表人才,長得清清秀秀,雪白皮光的臉一看就不類受苦人,薄嘴唇,中間陷一個淺淺的折印,好像牙咬過,沒有來得及復(fù)原,老百姓說他“一說兩面笑”,這印兒就是說話前,收話末的笑模樣兒,更甚者,嗓音天生像城市人的謙和,怎么聽怎么看,都與生在城里的人一個樣,可他實在是生于斯長于斯,只不過老子是吃供應(yīng)的。他吃飯與鄉(xiāng)親們一樣級別,吃法一樣隨便,連端碗都是大拇指摳邊四個手指端底,便于東逛西游。
有時,街上的人奇怪:孫子進城住了,一年到頭也不見你家吃頓肉。
吃過。我可見過。人家孫子端著白面條,澆著肉。吃得可香了。
這么一說,眾人互相看看,叫心有靈犀。以下就是外揚出來的家丑。
那天,孫子端著澆肉面進了老婆子那家,老婆子問孫子,吃甚呢?告訴娘娘,娘娘聞見可香哩。老婆子睡在炕上,看不見,鼻子能聞見。孫子說,吃澆肉面,我媽不讓告你。怕你吃了肉屙在炕上,臭死人。
躍進嗯了一聲,話頭擋住,孫子倒是吃哩,跟上他媽進城了。
孫子吃,爺爺也吃,爺爺是掙活錢的,又不是吃不起,敢是端出來怕我們看見?我們又不吃你的。
家里剩我們老兩口,都不吃肉了,吃素。
有人說,老兩口這二年常進城上廟里去燒香拜佛,原來人家信了佛,成居士啦。
說完,幾個人互相擠眼睛。躍進嘿嘿一笑,不解釋,他前腳一走,后腳就是一片有聲無聲的竊笑。
他兩口子不吃肉?上事筵,坐桌子,不比誰能吃?我可見過,桌子上端上來肥肉疙瘩,他們下筷子下得比誰都快。
哦,有人恍然大悟,人家是在廟里吃素。齋飯可不都是素的?就是有片肉也是假肉。
看你們說的,好像我們好干事是為吃一碗齋飯才去燒香做善友的,小看我們好干事。人家那叫信仰,聽說,他與別人不同,磕頭時,可虔誠呢,他磕一個,頂別人磕兩個。
那是他自己門上貼紅紙對子表揚自己呢,干事嘛慣于這一手。
這手呀厲害,拿筆桿兒的。
現(xiàn)在是,過去可是磨鞋底兒的。
別看現(xiàn)在躍進作務(wù)得排乎其場,像個干部,小時候出名的頑劣。躍進小時候叫黑小,耍塌天的個頑小子,泥里水里滾戰(zhàn),沒有不敢耍的,爬墻上樹,跳崖跌塄,不是一般的費。
他從小穿的戴的,都從老媽手上出,光說鞋吧,一年幾雙都下不來,媽給納鞋底,大伏天,一天一只鞋底那得緊趕不歇手,這是一大工程,老媽手慢,緊緊張張納完,收起腳跟,一抬頭,天大黑了,尋先納的一只,一起去壓,找不到了,她尋出院外,新鞋底在躍進手上拿著呢,正哧呼哧呼在門蹲石上磨,沙石如銼,麻繩全磨斷了,比老媽納底要快得多,老媽嘴慢,氣一陣子,罵,罵不成,自己連夜再去趕著再納。
躍進當(dāng)教員后,盡管仍掙工分、仍在隊里分糧,卻不再穿家做鞋,改買鞋了,老媽這才頭輕了。
黑小變成了黑老師。
都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黑小可誰都沒看出成色來。背著布包袱,進城念了幾年書,臉出退白了,還戴上了揞眼。村里文盲多,戴眼鏡的少,他們把眼鏡叫成牲口磨面時戴的眼罩名,一是跌涼耍笑,二也是劃撥另類。
人的肉皮能變,姓也能變,原來的黑老師,叫鄉(xiāng)里的女廣播員小寇一念,成了好老師,京腔能把黑變成好,不怪人家要念書,念了書不光能當(dāng)教員,還能寫文章,原來的姓兒上了報紙,立刻好聽許多。
“黑”變成“好”,教員又上了臺階,進公社當(dāng)上干事。
人們說,這是天意,要不,別人的姓,從娘肚子里出生就號煞了,用一輩子。躍進的姓說個變就變,順理成章地變,那就是公家,原來的大隊叫成村,原來的公社,叫成了鄉(xiāng),公章一變,就現(xiàn)成。黑小更厲害,連章都不用變,全憑小寇一張紅潤潤的嘴。
為這口,郝躍進逢人就夸廣播員小寇長得可惜,這個可念客,不是轉(zhuǎn)折不是遺憾,而是充滿,滿足,可惜是滿待見,非常惜人,孩子般惹人愛憐。天真。我這個好可是人家小寇親口改的,聽得就順耳。
于是愛熱鬧的跑馬嘻嘻哈哈地給他民歌伴唱:親口口,拉手手,咱們旯旮里就走。
小寇與他也熟慣了,說他戴眼鏡有氣質(zhì),是知識與學(xué)問的標(biāo)志。
眼鏡是肚里有貨的標(biāo)志啊,更是身份哪,他當(dāng)秘書跟新任鄉(xiāng)長虎蛋到市里辦事,有個局長搶上來先與他握手,倒把鄉(xiāng)長冷落后邊。弄了個大錯位。你看這身份吃不吃緊?
其實他當(dāng)時吃了一驚,緊著看公社主任的臉色。他吃下這個教訓(xùn),其他人也給他提了醒,每逢到一個生地方,自己給領(lǐng)導(dǎo)開完車門,要慢二拍子走,以示級別。
不過,再小心,也總是個伺候人的角色,他給領(lǐng)導(dǎo)寫了多少文章貼在報屁股上,領(lǐng)導(dǎo)總也不惦記提拔他。公社換成鄉(xiāng)了,他也沒有吃香。報紙長成日報,編輯是同學(xué),當(dāng)了編輯部主任,為他出謀劃策:你呀,不能再賣這豆腐干了,你看中形勢后,幫領(lǐng)導(dǎo)們出個點子,寫個長文章,放個重炮,我為你弄個大版面,你來個大寨式的報道,發(fā)個狠,如何?別白戴這副眼鏡?
老鄉(xiāng)們也說,躍進不吃皇糧那才有鬼呢,天生兩張皮,四只眼。別的后生戴上那揞眼,天旋地轉(zhuǎn),人家躍進就能服得住。
郝躍進自己清楚,他也就是豆腐干把式,這眼鏡不是念書念出來的,是吃大紅果吃出來的。
大紅果樣子小氣,卻實在,個兒小,咬開了甜又酸,又香又汁多,是峪村特產(chǎn),他到峪村四姨家就為這一口。姨家的果木用竹簍兒吊在房梁上,他那陣兒個兒有了,差力氣,往下摘竹簍時,被簍子上的鐵絲劃了眼皮,眼皮熱乎乎的,他低頭一看,血滴滴淌下,內(nèi)眼皮也掛傷了。他拿手絹捂了眼,腦子里轉(zhuǎn)著,怎么辦?到城里去吧,那么遠,不得誤了四月八?猛地想起剛攆回村里來的尚大夫,北京大醫(yī)院拿手術(shù)刀的高手呀,說是階級敵人,咱不怕,他直奔尚修德家。尚修德見他滿臉血,并不慌張,先給他用酒洗凈,拿出手術(shù)包,給縫得妥妥帖帖的,果然高手,一針不含糊。他想,“文化革命”就是好,要不然,咱能立馬見上人家尚大夫?等咱去了北京,眼也瞎了。
尚大夫很謙遜,說自己不是眼科醫(yī)生,讓他再去城里看看眼科,他沒去,他才不白花那冤枉錢呢,管他眼科還是什么科,止住血,縫上了,就是好科,拆了線,一點疤痕沒留。
不過,那錢,沒省對,畢竟留下了眼疾,看東西重影,看人,都兩個,別人說他是兩張皮,他們在他眼里也成重沓沓了。不得不配副眼鏡。更與這臉色相般配了,白面書生似的。書香比泥腿子吃香了,要不,小寇能動心?
這也就是面相,不是內(nèi)囊,寫一點抱屁股文章,累功戲,唱頭牌?自己不逞那大能,要那強。走捷徑,來點雜耍吧,他攛掇鄉(xiāng)領(lǐng)導(dǎo)買了架相機,時尚年輕人脖子里吊領(lǐng)帶,他脖子里掛相機,寫什么不寫什么,氣魄先見大,配上文章一起發(fā),文章也長個兒。
那年,縣里有新精神,狠抓計劃生育。鄉(xiāng)里大動作,口號響亮像打仗,鄉(xiāng)長見了報上的文章,不很滿意,我們最響亮的口號怎么沒寫進去呢?要寫呀,用粗筆畫寫在最高頭,這是我們獨創(chuàng)的,別的鄉(xiāng)還沒喊過呢。
他說,寫了呀,縣委書記都看到了。
我怎么看不到?
你往這兒看,這么大的字,在你嘴邊呢?
他指著配發(fā)的照片,鄉(xiāng)長的背景是鄉(xiāng)政府大院,大院的標(biāo)語,一字不缺:“ 寧可家破,不可國亡。”鄉(xiāng)長呵呵笑了,人怕上了炕,字怕上了墻,果然打眼,這照相機真買對了,照得是地方。
家破國不亡,這句名言,讓鄉(xiāng)長在全縣計生會上出盡風(fēng)頭,做了典型。可是后來,鄉(xiāng)長家里出了車禍,老婆、孩子死于車禍。底下有那政治對頭就傳說,這是為國捐軀。那次計生會底下,這人就曾說過風(fēng)涼話:人都為國流失了,國有什么用?
而鄉(xiāng)長此時也直覺那張照片是不吉之兆,村里人說,那話妨人??伤屈h員,不能迷信。再說,話是自己說的,躍進也沒往文章里寫,有怨氣也沒處發(fā)。
還有一條標(biāo)語,也讓他的照片給忽悠得無人不知,“我們的工作重點是管好兩個口,填上面的口,堵下面的口?!?俏皮死了。更俏皮的是那鏡頭,這是寫團代會的通訊稿,卻用計生工作的標(biāo)語給虎蛋書記作背景,要說,都在鄉(xiāng)政府大院里,鏡頭睥睨一眼,就瞟上這條標(biāo)語了。還是團委書記小寇,那個京腔咬得特別滋潤的廣播員,發(fā)現(xiàn)了這一眼道的斜性,她也用斜性的白眼剜了他一下,兩下明白。
跑馬不是有意要聽虎蛋書記的夜話,誰讓他清早就說來著,跑虎是到鄉(xiāng)里辦事,從窯背上抄近道下來的,可可聽到虎蛋表揚自己提拔的書記,啊呀呀,這調(diào)韻,真是叫魂,再叫叫——這次,跑馬也聽到了,廣播員的口不一樣,聲音真正叫個堵得慌,字正腔圓。跑馬的嘴從來不忌涼熱,什么話都說得出,要不,好端端的玉馬怎么能叫成跑馬?他繼續(xù)跑馬,傳來傳去,有了鼻子有了眼,到虎蛋耳朵里時,成了一副對聯(lián):女人還數(shù)北京好,哎喲一聲也京腔。
這鄉(xiāng)里有幾個戴眼鏡的?能出聲出彩地編對子?虎蛋自以為心中有數(shù),在心底系了個疙瘩。
另一次,是照片新聞,書記深入群眾,背景上還配上鄉(xiāng)里剛換的標(biāo)語,合金鋁框,紅漆牌版底,黃漆大字,很鮮亮,“加快改革開放步伐!”鄉(xiāng)里兩會勝利閉幕,虎蛋昂楊的神氣不打一處來。從照片上看到自己如此有氣魄,嗯了一聲,點頭贊許,這次的照片嘛,還虎威。
領(lǐng)導(dǎo)一高興,分配他具體管了錢財,照顧他去得點順?biāo)饲椤?/p>
誰知道不會耍水的到了河邊,不禁濕了鞋,連褲襠也濕了。管了扶貧款一年,他被鄉(xiāng)政府開除,雖沒有公布原因。可是半個鄉(xiāng)的人都知道,他殺手太重了。
那天,白岸村保健站的醫(yī)生拴英娶媳婦辦酒席,躍進兩口子先坐了席,煙,是“大中華”,剛上來,沒了。他對分發(fā)煙酒的素卿說,喂,這邊,這個桌子的,你沒發(fā)呢,補上吧。
素卿真以為自己缺漏了,趕緊補上。
等跑馬一撥人落座時,席面還是囫圇的。
婚禮由廣播員出身的小寇書記主持,過程沒走完,客人們等不及,動筷子開吃。
到上硬菜,先出醬梅肉,“醬梅肉那是酒席大師傅的拿手菜,看這色兒,紅拉拉的,卻不惹人討厭,味兒哪,醬香不咸,他知道用王致和的那種醬豆腐,白肉,肥而不膩……”
跑馬的內(nèi)行話還沒說完,眼睛卻瞅不到肉了。
同桌的人們朝他笑,跑馬吧,你個扁嘴,說什么呢,白肉在哪兒呢?
人們把眼光往躍進這兒集中,大家都知道,郝干事好這一手,每次帶幾個塑料袋,攛摟剩菜,可這是剛上來的碟子,沒動筷子呢。跑馬眼睛一溜,不以為然地說,那碟肉呀,喝多了,溜到桌子底了?來咱們尋尋!
躍進無法回避,從包里拿出塑料袋,連盤子掏出來。
看看,好可喜的一盤醬梅肉,給折舊了。
躍進解嘲地一笑,我還當(dāng)你們也不愛吃這肥肉呢。
桌子上的人直搖頭,聽說你不好吃肉,你是城市人,我們還是鄉(xiāng)村人,還沒脫貧呢,好吃肥肉。
跑馬低聲竊笑,喂,我說大秘書,你那是揞眼,還是眼鏡?看錯地方了吧,把這當(dāng)成鄉(xiāng)里的扶貧款啦?
躍進笑著,搖搖頭,一點不尷尬。沒有,不是我看錯,我用鏡頭看,怎么能看錯?是領(lǐng)導(dǎo)站錯地方了。
他掏出一張報紙,報上有虎蛋得意的那張照片,標(biāo)語多振奮啊,“加速改革開放的步伐!”虎蛋沒注意,跟前還有一塊牌子,“限速80”,兩塊牌子一樣的紅底黃字,他站在中間,正好把它們連成一句話,不管限速多少,這也疑是反標(biāo)呀?
躍進胸有成竹地一指,大家不約而同地點頭,政治問題。躍進知道人們在損他貪污扶貧款被開除的事,他偏不說扶貧款,猛不防說出反標(biāo)來,好像他被開除是因為這種政治失誤。
這類事,大家不看重,他讓他們看重。然后,輕輕甩了一下報紙,把污點潑出去了。
你們等著看,不出這個月,他們就得讓我回去上班,不是我說大話,照片在我手里,到任何地方,它也會說句公道話。
果然,唏噓未及 ,翻盤了。火車不是推的,郝躍進的話不是吹的。吹死牛的話是大躍進說的,不是他。他寫了這么多拍馬屁的稿子,哪篇稿子后面沒有一條馬尾巴?這就是葛優(yōu)他爸說過的,馬尾巴的功能。
不過,馬尾不在限速上,而是虎蛋得意的上下兩個口口上。書記自然有人脈,全給堵上了,相機的賊眼不知怎么伸進去的,竟然能看到小寇的蘋果臉,杏核眼。
書記只當(dāng)人們還是不服氣限高限速的事,于是也像笑話里講的,都是自家人,何必頂?shù)谜?,擦干凈?/p>
這個笑話,在大院里私下傳得更兇了:姐夫到丈人家吃飯,多喝了幾杯,走路跌東搖西,小姨子好意扶了一把,姐夫沒站穩(wěn),抓了一小姨子一把,手重了,衣裳給拽脫了,那會兒,剛時興不穿背心,小姨子被曝了光,不止是在他眼前,跟前還有家人。
小姨下不來臺,在白粉墻上寫了一首詩:姐夫成醉鬼,扶你是好心,不看姐姐面,讓你難出門,不成體統(tǒng)!
姐夫酒醒了,看到墻上字,認(rèn)了錯:酒后伸錯手,小姨當(dāng)老婆,又沒看見甚?領(lǐng)帶耷拉的,無傷大雅。
姐姐也得表個態(tài):老公是領(lǐng)導(dǎo),小姨是部下,碰就碰一下,還是大姑娘,沒缺斤兩。
丈人正擦桌子,喝了一句:姐夫小姨子,世上常有的,都是自家人,何必頂?shù)谜妫坎亮烁蓛簟?/p>
躍進恢復(fù)了工作,大家都體面地下了臺。躍進得寸進尺,接上要求入黨。這倒不難,虎蛋說,你不怕交黨費,咱就給你入。這時,鄉(xiāng)里給黨員發(fā)金像章,像章到手了,他怎么看也是鍍金。尋思,管他呢,鍍也得有一層金。
一次,村里辦事筵,總管是五娃那個大大咧咧的貨,一看躍進兩口在,先吆喝了一聲 :
有句話,咱們得提前說,收拾殘湯剩菜,得等客人下了桌子,別人還吃喝呢,你要先動手,那性質(zhì)就變了喲,注意點。
他們又與跑馬坐了同桌,跑馬高聲問,能變成什么?扶貧?人們哄堂大笑。
躍進再返鄉(xiāng)政府后,報屁股也不寫了,相也不照了,全心全意去大乘寺侍奉菩薩了,每次進城,他都把像章呵口氣,擦擦亮,咱走啦。明目張膽地去拜菩薩。
家里也請了菩薩,兩邊的對子寫得明白:我多磕你三個響頭,你少扣我一分陰鷙。橫披也有:看個清楚。
他心知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