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曾

拴在外婆身上的痛

楊 曾

一道農(nóng)村常見的草坡，一個沒有墓碑的土堆。

站在外婆墳前，我對兒子說，給你外祖婆多磕幾個頭吧，沒有她，就沒有你母親，沒有母親，也不會有你！兒子一臉茫然，順從地把頭叩下又抬起，抬起又叩下。我知道，兒子年幼，還無法明了那段屬于我和外婆的過去。外婆逝世二十年，但她的堅韌克己、她的善良和微笑。卻烙印在我的心底。每當想起她，除了無盡的思念，還有深深的悔恨和內(nèi)疚。

母親生下我不久，隨父親去了若爾蓋。留下我和外婆在鄉(xiāng)下老家。從此，我就成了外婆身上的紅腰帶，外婆在哪，我在哪。

聽外婆講，我周歲那天，父親恰巧出差途經(jīng)簡陽，在鎮(zhèn)上買了一支棒棒糖，急匆匆往鄉(xiāng)下趕。翻過埡口，父親就認出那個在曬壩里爬來爬去的瘦小身影，是他牽腸掛肚的孩子。走近后，父親蹲下身，輕喚著我的小名。我被眼前陌生的面孔嚇得直打哆嗦。外婆連忙抱起我，教我叫爸爸！我半張著嘴，任憑外婆怎么教，父親怎么哄，都發(fā)不出聲。直到父親將棒棒糖塞進我嘴里，我才撲過去。父親興奮極了，抱著我去左鄰右舍串門，一遍又一遍地教我叫伯伯叔叔，嬢嬢嬸嬸，哥哥姐姐。轉(zhuǎn)了一圈，我嘴里發(fā)出的聲音始終含糊不清。俗話說，七坐八爬九生牙，十月扶墻站，一歲會叫爸?？晌抑軞q了，仍然站不穩(wěn)。先前還喜氣洋洋的父親，這才感到問題的嚴重。

幾天后，父親再次來到鄉(xiāng)下，將我和外婆接到若爾蓋。又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還是不會說話，不會走路。院子里同齡的孩子，都遠遠躲著我，哄傳我是得了軟骨病的啞巴。母親帶我去醫(yī)院做檢查，外婆不放心，堅持也要去。醫(yī)生說我患的是疳積，不及時治療和加強營養(yǎng)，只會越來越消瘦，不但長不大，還有可能夭折。醫(yī)生一邊預言我可悲的未來，一邊給我注射。一針扎下去，痛得我嚎啕。站在診療室門口的外婆搶步而來，把我護在懷里，指責醫(yī)生滿口胡說。母親事后不止一次講起當時外婆近于發(fā)狂的舉動。母親還說，外婆是被嚇糊涂了，因為她心里其實明白，醫(yī)生的話有道理。

當有人告訴外婆，牛奶最養(yǎng)娃娃，可以強筋壯骨，外婆立刻心動了。但是父親工資微薄，除去老老小小一家人的日常開銷，哪有錢買牛奶？那一夜，外婆枕著嗚咽的風聲直嘆息。吃過早飯，外婆把我兜在背裙里，不聲不響就出了門。接連幾天都是早出晚歸。母親問外婆去哪，外婆總是支支吾吾，叫母親別管，她有辦法給我找到好醫(yī)生好藥方。母親知道外婆倔強，一旦動起心思，很難改變主意。如果多問，會發(fā)脾氣罵人。母親每次見外婆出門，也只能叮嚀她記住早些回家。

一個風大雪狂的傍晚，做好的飯菜熱了又熱，仍不見外婆回來，望著陰沉的夜色，母親不敢再坐等，叫上父親分頭找尋。借著昏黃的光影，母親發(fā)現(xiàn)遠處地上有一團黑影在慢慢移動。不用細看，母親也能認出那就是背負著我掙扎著往回爬行的外婆。原來，外婆的腳在干活時扭了。此前，誰也不知道，我年過六十的外婆，竟瞞著家人在藏醫(yī)班攬了一份煮飯的勞務，為的是給我掙牛奶錢。

腳扭傷，藏醫(yī)班的勞務不得不放棄。沒了活干，外婆仍抱著希望，經(jīng)常背著我在大街上，一瘸一拐地走。有一天，走到奶粉廠門口，正好看見一位牧民從馬背卸載時，奶桶脫手砸在地上，斷成數(shù)節(jié)。乳白色的牛奶泉水般四處涌流。從那以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每天外婆都捧著瓷盅，背上我站在奶粉廠門口?？匆娝湍痰哪撩?，外婆一邊比劃，一邊迎上去。世上畢竟好心人多，何況乞求的也就是那么一點點。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骨瘦如柴的身體漸漸壯實，有了力氣。爬夠了，總想掙扎著站立。有一天，我坐在過道墻邊，試著扶壁往上撐，聽見隔壁傳來喚雞的聲音，心里快樂，手臂帶勁，似乎瞬間就躥了起來，并且站穩(wěn)了。撐著墻，扭過頭去，學喚雞聲咯咯直叫。外婆撩起圍裙把眼角抹了又抹，拍手驚呼，孫女不啞，會說話了，會說咯咯咯了！我孫女沒得軟骨病，能站了，能站了！能說話了！

會走路，更好動。開始在家翻箱倒柜。我從柜子里找出炒胡豆，往嘴里塞。滿口的胡豆，嚼不爛，吞不下，把臉脹得通紅，腦袋嗡嗡直叫。幸好外婆來得及時，扳開我的嘴，摳出那惹禍的東西，剝?nèi)ビ财?，一顆顆嚼爛，又一次次口對口，用舌尖送進我嘴里。從頭至尾，她啥話也沒說，最后只是將我的小臉貼在她那已滿是淚水的臉上。

隨著時光的推移，我一天天長大。六歲那年，走進了校門，不再寸步不離地黏著外婆，也不再吃嚼碎的胡豆，對食物開始挑剔了。一個冬天的早晨，我嚷著要吃炒飯。外婆做的三色炒飯米粒從不發(fā)粘，就像一顆顆珍珠，晶瑩中夾著蛋黃和蔥綠，香味撲鼻。我大約每周能吃上一兩次?？墒?，那天外婆從廁所出來，手沒洗就伸進凍得硬邦邦的飯盆，用勁捏散米粒。我竟有了厭惡的感覺，抓起書包，頭也不回地往學校跑去。

我自小就落下胃病，飽了難受，餓了更難受，還沒到放學時間就堅持不住了。老師通知母親提前帶我回去。我對母親說，不是我不好好吃飯，是外婆太邋遢。這話讓外婆知道后，每次做炒飯，都把手洗了又洗，還不忘夸我愛干凈。

外婆的夸獎，絲毫沒有阻止我對她的逐步疏遠。我生于“文革”結(jié)束后的第二年，上學恰巧趕上社會開放，當時的社會風氣正如一句歌詞，“街上流行紅裙子”。我幼弱的心靈經(jīng)不起誘惑，向往虛榮。我不再鉆進外婆的被窩，讓她撓背上的癢癢，也不再笑鬧著，拍打她裹成蓮花狀的腳。但是，外婆仍像過去，放學時總站在我回家的路口，穿一件深藍色的褂子，裹一截黑色的頭帕，沖我招手。我怕同學們笑話外婆的窮酸，找理由提前落后，不與她一道走。

再后來，我向母親提出，自己要單獨睡。小學三年級，我隨外婆重新回到老家鄉(xiāng)下，在鎮(zhèn)上讀完初中，報考衛(wèi)校，成了一名生活在城里的住校生。那時父母已從若爾蓋調(diào)回簡陽，工作單位也在城里，外婆卻在鄉(xiāng)下小姨家。節(jié)假日，我偶爾去鄉(xiāng)下看望，來去匆匆，沒在意外婆的衰老。外婆仍像從前那樣關心我，細致周到地打聽我的一切。問多了，我反而不耐煩，嫌她啰嗦。在校期間，我很少想到她，那條拴在她身上的紅腰帶，似乎被我解開了。

畢業(yè)考試前夜，我又夢見了外婆。夢中的情景恍恍惚惚。我站在十字路口，四周都是煙霧，都是迷眼的風塵，我想往前、往左、往右，都邁不開步，急得想大聲喊叫，又張不開嘴。我想后退，突然發(fā)現(xiàn)外婆從前方走來，伸出雙手，分明是要牽著我。驚醒后我滿頭大汗，急忙起床去沖了個涼水澡，再無睡意，重新翻開課本，直坐到天明。

考完試的當天，我得到外婆于兩天前逝世的消息。我至今沒有告訴父母，外婆走時來看過我。外婆在夢中的舉動，使我第一次感覺到，在生命的延續(xù)之外，確實還有另一種東西可以傳遞，那就是靈魂，至親至愛的靈魂。

外婆，我曾經(jīng)是你拴在身上的紅腰帶，更是晚年拴在你心上的痛??！可惜，我明白這一點已經(jīng)太遲。最近看書，有幾句古里古氣的話，觸動心事，竟被我這個不喜歡說古的人記住了?！白佑B(yǎng)而親不待”，人性的自私與遺忘，讓這樣的情況一而再、再而三發(fā)生。“厚葬不如薄養(yǎng)”，外婆身后既未厚葬，生前也未受過我的任何供養(yǎng)。如今，除了自責，就是年年清明，我要來給外婆上墳。我重重地磕頭似乎沒有皮肉疼痛的感覺，那可能就是外婆那雙溫暖的大手呵護著我的緣故吧！我就知道，我還是外婆緊緊拴在身上的紅腰帶。這無所不在的手，除了外婆，還有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