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發(fā)櫻兒
延凌水
白發(fā)櫻兒
當(dāng)林業(yè)公安吳大江趕到醫(yī)院急診部,胡煥海的脖子剛剛縫好,氣管一直冒著的血泡停止了涌動,大夫告訴吳大江,刀口縫得很好,但是胡煥海已經(jīng)死了。
這個時候,隔壁病房,夢游墜崖的宋群蘇醒過來,胡山山坐在宋群的床邊,一只手伸進被子,握著宋群的手。
臘月,一爬犁一爬犁的燒柴,打著標杠⑴,拉進家家戶戶的院子,都是好木頭。鋸好劈開的柈子,添入灶塘,炊煙從空樹筒子煙囪冒出來。
殺年豬的聲音,撞著小芳的耳膜。
小芳喜歡看殺豬,在山東老家,殺豬是難得一見的,那些豬養(yǎng)在和茅房相通的豬圈里,仿佛一輩子長不大,而這東北林區(qū),豬就像水冬瓜樹,見風(fēng)就長,一年下來,又黑又粗的一口豬,就橫在圈里了。
小芳站在龐憶苦家的豬圈邊,龐叔正在磨刀。看見磨刀,小芳就有點臉紅,磨刀讓她沒緣由地想起干那事的前奏。自己的丈夫沒有前奏,他在干那事干得高興時,只會翻白眼,突然叫一聲,“俺的娘哎—”然后就像豬一樣打起鼾。龐叔往磨石上撩點水,吃吃地磨起來,一會兒磨石上的水干了,刀磨起來有點澀了,就再撩點水,接著磨。刀已經(jīng)脫掉平時懶散的銹,鋒利閃亮,像破曉前賊的眼。龐叔用手指試了試刀鋒,龐嬸忙著燒水,我和龐憶苦,還有其他幾個看熱鬧的孩子,像狗似的跑來跑去。
龐憶苦家的肥豬,被龐叔從一堆麥秸里攆起來,龐叔麻利地拴上豬蹄扣,然后把豬掀翻在一張矮桌上。豬的脖子壓在龐叔的膝下,梗著,仿佛在大無畏地迎接著刀。龐叔那柄長刀不是捅,也不是推,而是借力順進了豬脖子。那一刻,豬老實了,也可能是麻痹了,血“咣當(dāng)”一聲跌進白鐵盆。緊接著豬又尖利地叫起來,越叫,血流得越暢快。龐嬸往盆里丟了一把鹽,用筷子攪動著。小芳看著那頭豬,漸漸沒了聲息,她咬著半邊嘴唇,從唇齒間的縫隙噓出一小股風(fēng),吹著鬢角的頭發(fā)。小芳的手心捏著一把汗。
傍晚的時候,小火車尖嘯著停在馬道口⑵,下山的工人們從悶罐車廂跳下來,被那些接站的孩子牽著手,朝家走去。
平時每次回家,煥海都一陣風(fēng)似的,剛結(jié)婚不久,小媳婦在家等著,想到這個,腳步就快起來。
煥海本是個土里刨食的農(nóng)民,在山東那片黃土上,過著艱難的生計。老天開眼,去年他接了叔叔的班,鳥槍換炮,滿頭的高粱花子變成一頂錚新的安全帽,按月拿工資,用小本去糧店領(lǐng)糧,可謂一步登了天。
當(dāng)上工人的第二年,叔叔把嬸嬸家的一個遠房親戚—小芳,介紹給煥海做了媳婦。
煥海心里不痛快,腳下磕磕絆絆地有點沉,可是馬道口離家畢竟不遠,也就一支煙的工夫,煥海到了家。
小芳屁股搭在炕沿上,飯桌裊著熱氣。她趁煥海解腿繃⑶、脫棉鞋的空當(dāng)兒,從鍋里打了熱水,讓煥海洗臉。
“又是面疙瘩啊?!睙êI狭丝唬P腿坐在飯桌邊。
小芳把丈夫潮濕的棉鞋烤在灶邊,走進里屋,抱歉地笑笑。
在關(guān)里家,面疙瘩可是一等一的好東西,不是年節(jié)或大日子,是吃不到的。自從和煥海結(jié)了婚,她聽娘家人說,林業(yè)工人整天和大木頭打交道,累,東北冰天雪地,寒氣又重,多吃面疙瘩,長力氣,驅(qū)寒。她就每天晚上做面疙瘩給煥海吃。她先用蘿卜條熗鍋,湯里下面疙瘩,出鍋后,在火炭里燒兩只干辣椒,掰碎撒上面;過幾天,她再做白菜湯的,里面放點蝦米。這也就是東北,若是關(guān)里家,白面這么金貴,怕是縣長家也不能天天這么吃??墒牵瑥睦霞页鰜淼暮鸁ê?,現(xiàn)在嘴刁了,誰讓人掙得大把大把的現(xiàn)錢呢!
煥海把另一個盆拽到自己面前,里面是龐嬸家送來的白肉血腸燴酸菜。
“這個菜應(yīng)當(dāng)配上大米飯吃。”煥海說。
“要不我現(xiàn)在給你蒸一盆米飯?”小芳怯怯地問。糧本上大米只有五斤定量,小芳把它看做珍珠一般,仔細調(diào)劑著,吃到月底。
“算了,等你蒸熟,天也亮了?!?/p>
清晨,煥海還在酣睡,小芳就挑起水桶,去大河挑水了。
一出院子,看見龐嬸在敲打鐵絲上的一件棉襖。
“昨天的肉,香嗎?”龐嬸問。
“嗯。香。你做什么呢?嬸兒。”小芳還是靦靦腆腆的。
“憶苦的襖生虱子了,掛外面凍了一宿,不知道死沒死?!?/p>
“東北的法子好?!?/p>
走過幾十米障子夾成的小道,就看見大河了,小芳的心一陣舒暢。大河老早就封凍了,挑水的冰窟窿在一里地以外。
冰窟窿里挑水,和關(guān)里家井里挑水,完全是兩回事,得把扁擔(dān)掛在水桶上,再用扁擔(dān)頂著水桶的底部,水桶“咕咚”一聲進了冰窟窿,滿了,提上來,然后挑起來,顫顫悠悠地在冰上走。
昨天,小芳記得冰面上四處是雪,可是現(xiàn)在,大河好像十一月剛剛封凍,平整光潔,如一面大鏡子。
昨晚出延凌水了。
小芳是從龐憶苦那里知道,什么叫延凌水。
長白山林區(qū)冬日的河套,傍晚的時候,冰面上有時會淌著一層水,半匝深,汩汩地,冒著水汽,它在夜間漫延,悄悄覆蓋積雪陳冰,第二天早晨,大河如練如鏡,一片新冰可以鑒人。水是從冰河下面鼓出來的,還是從岸邊的草甸子滲出來的,不得而知。
小芳一個人站在挑水的地方,冰窟窿剛能容得下一只水桶,烏藍的水面擠著一層換氣的小魚,這證明半天沒來人了。小芳有點舍不得下桶,她覺得魚兒們挺可憐,偌大一條河,只有這么一個喘氣的地方。見有人來挑水了,小芳才彎下腰。
小芳在新冰上擔(dān)著水,舉步維艱。為了防止滑倒,小芳在河邊折了一根大拇指粗細的紅柳枝,向河邊起早拾柴的一個老大爺借來砍刀,削得尖尖的,能扎住冰面。
小芳是歡喜的,這延凌水造就的冰層,讓她歡喜,沒有了坑洼不平,沒有了裂紋傷痕,腳下明明光光,一派嶄新。紅柳條也讓她歡喜,一根一根的鑲嵌在冰里,多干凈??!
她回到家,煥海已經(jīng)上山了。
肖葉梅因為交接工作,昨天一天沒時間理煥海,致使煥海把怨氣帶回家里。今天中午一見煥海,肖葉梅的眼睛瞇縫著笑,煥海的大嘴就咧開了,像蛤蟆一樣咕咕咕傻笑,看哪兒都燦爛了。肖葉梅調(diào)到場部食堂了,再也不用起早貪黑趕小火車了。山上的簡易食堂,沒什么留戀的,只是這個大嘴巴山東青年,讓她有點舍不得。這樣想著,肖葉梅盛菜的勺子就打了埋伏,給煥海多盛了兩塊肉。
肖葉梅也是工人,而且是林場少數(shù)幾個年輕女職工之一,哥哥是林場書記,只是由于自己長得磕磣,嘴邊還有一顆黑痦子,至今沒有對象。肖葉梅大方,平時愛開帶些葷腥的玩笑。煥海剛來林場時,以為她是個老娘們,有意躲遠,后來知道人家待字閨中,心下頗蠢動了幾回,可是那時,叔叔已經(jīng)替他安排了小芳,眼見大勢已去,只有暗暗惦記的份了。
肖葉梅也對煥海存著一份幻想,她知道煥海已婚,可是一見他偷偷瞄著自己,心就動一下,軟一下,他到底是第一個注意自己的男人。
肖葉梅會做飯,尤其會蒸饅頭。不管是黑面的,還是白面的,她都能蒸得暄騰騰的,艮糾糾⑷的。肖葉梅是東北人,會做滿族的水撈飯,砂粒似的高粱米,經(jīng)她過手,也聽話地糯軟可口。大夏天,她焯一鍋山菠菜,可以蘸醬,可以拌著吃,工人們吃得滿頭大汗,煥海拿出了山東人的招牌動作,蹲著,端個碗埋頭吃?!昂贸詥幔俊毙と~梅問煥海,煥海抬起頭,眼里灌滿淚花,不知道是嗆的,還是汗水浸的?!罢媸浅裘幼英砂 !睙ê4?。
下了小火車,煥海在馬道口和肖葉梅分了手,不情愿地往家走,林場的燈火高高低低地亮起來。
今晚小芳做的是玉米面窩窩頭,煎刀魚,刀魚小而薄,有點糊。
“你怎么不貼餅子呢?”煥海問。
“都是玉米面的,不一樣嗎?”小芳覺得煥海這兩天有點異樣。
“咋能一樣?貼餅子有嘎巴⑹,香。”煥海的眉毛往上挑了挑。
“我摻了豆面,好吃呢?!毙》加悬c委屈。
“窩頭窩頭,窩頭是犯人吃的,我是犯人,還是你是?”煥海開始不講理了,信口開河。
“我給你貼,行嗎?”小芳來到外屋地,此時鐵鍋還冒著熱氣,她團著剩下的玉米面,往鍋壁上一貼,“叭”,沒粘住,玉米面沿著鍋壁淌進鍋中央的水里。
小芳蹲坐在灶塘的柴禾上,淚水像小蟲子似的爬下來。
煥海一摔門,出去了。
煥海下半夜才回來,喝了酒。他手里捏著小芳挑水時折回的那根紅柳枝,抽了小芳脫在腳底的衣服一下,“叭!”嚇了小芳一跳。他唱道,“紅巖上紅梅開,千里冰霜腳下踩……”小芳知道他喝多了,不睬他。小芳沒有激發(fā)起他的興致,他歪倒在炕頭,睡了。過了一會兒,小芳聽見煥海叨咕,“肖葉梅?!毙》笺读艘幌拢犞劬?,直到天亮,再也沒有睡著。
早上,我媽剛摘下糧店的門板,小芳就拎著個油瓶子,拿著幾只口袋,走了進來。小芳對我媽說,“劉姨,俺來把煥海這個月的糧油領(lǐng)了。”我媽說,“早點領(lǐng)好,省得年根人多?!毙》家补郑盐覀兡菞澐看笏惠叺呐従?,都叫嬸,唯獨叫我媽姨,因為她們是家庭婦女,我媽是工人嗎?糧店在小芳眼里,是個神圣的地方,她躬著身站在那些底部傾斜的木柜前邊,撐著口袋,我媽用食指輕輕矯準定盤星,然后往上一提那個小木板,米面就流進口袋了。打油的時候,我媽耐心地等著小芳,讓最后一滴油淌進她的油瓶,小芳感激地望著我媽笑了笑。
上午十點,小芳坐上小火車牽引的便乘⑺,她要到百里外的天橋鎮(zhèn),再去買點糧食和過年用的東西,順便去學(xué)??纯瓷缴健?/p>
胡山山是胡煥海的妹妹,小芳結(jié)婚時,山山從山東跟來,不走了,在這里上了高中,住校。
學(xué)校在山坡上,遠遠看見一個水塔,小芳知道,小姑子的宿舍就在水塔邊。
正趕上中午飯口,山山拿著一瓶咸菜,帶著嫂子來到食堂,小芳有點害羞地坐在餐桌邊。山山端過來一盆土豆湯,一個豆腐炒白菜,她的同學(xué)宋群端過來一盆冒尖的玉米碴子飯,“嫂子,吃?!彼稳合駫鞖v上的女演員一樣漂亮。小芳咬著半邊嘴唇,唇齒間噓出一股小風(fēng),吹了一下鬢角的發(fā)絲。
吃罷飯,小芳在山山的宿舍又坐了一會兒,本來有許多話想對小姑子說,可是見那些女孩子在鐵床上爬上爬下,就噤了口。山山知道嫂子木訥,撫著她的肩膀說,“學(xué)??旆偶倭耍劝郴厝?,咱倆躺炕頭說一宿?!毙》既o山山十塊錢,就到鎮(zhèn)上采辦東西去了。
她買了五十斤雜糧,因為自己是盲流,糧食不供應(yīng),再說,煥海的口糧他自己吃還不夠,只好想法子解決。又買了一掛炮仗,扯了兩塊布,一塊黑藍色,給丈夫,一塊花的,給自己。
小芳是坐嘎斯輪⑻回張店林場的,嘎斯輪差不多就是林區(qū)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小芳是碰了個巧,林場書記的夫人,就是肖葉梅的嫂子,今天也從天橋回張店,嘎斯輪是專為送她的,見小芳慌慌的,上扛下拎,就捎上了小芳。
嘎斯輪風(fēng)馳電掣,不到一小時就到了家,煥海沒回來,一看掛鐘,快八點了。
小芳找到場部大院。小芳有一點耳聞,說煥海和一個女人不清不楚,現(xiàn)在那個女人從山上調(diào)下來了。天空飄起了雪,食堂燈火通明,她站在窗戶外,果然看見自己的丈夫和一個嘴邊生著黑痦子的女人在喝酒。小芳看見那顆黑痦子就像白饅頭上粘著一粒臟東西。這就是煥海晚間喊的那個肖葉梅吧?長得連一般人都不如,沒有胸,看樣子也沒有屁股,就因為會做飯,就因為她是個工人嗎?煥海你真是個輕薄的東西,賤東西!小芳咬著半邊嘴唇,唇齒間吹出一股風(fēng),鬢發(fā)伶仃拂動了一下。
小芳走回家,身上全白了。煥海一宿未歸。
小芳從不串門,但這幾天吃完了晚飯,她就去龐嬸家,和幾個鄰居嬸嬸嘮嗑。她們問小芳懷沒懷上,小芳的臉紅一下,搖搖頭。她們和這個山東小媳婦尋笑話,說,“煥海干那事,勤嗎?”小芳低下頭,不說話。后院的滿族人郎嬸說,“仰臉婆子低頭漢,我看你掌柜的⑼老低著個頭,咕咕咕笑,你防著他點。”這句話好像捅著了小芳的痛處,她扯著衣角,點點頭。其實她們聽說了煥海和肖葉梅的事兒,有意提醒小芳。小芳的心一熱,又一涼。
小芳讓龐嬸把那塊花布,幫自己做了件罩衣。小芳短發(fā),白白凈凈,套在棉襖外邊,像個大布娃娃。龐嬸說,“俊呢。”小芳說,“他看著我傻?!饼媼鹫f,“瞎說,那是他傻?!?/p>
煥?;丶遥砩喜慌鲂》剂?,他倆背對著背。
“過了年,咱也養(yǎng)頭豬。”一天,小芳對煥海說。
“養(yǎng)你就夠意思了?!睙ê!昂摺绷艘宦?。
見煥海這樣輕賤自己,小芳又難過,又憤懣。她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你養(yǎng)我,不該嗎?”
煥海說,“世上哪有那么多應(yīng)該的事,你應(yīng)該蒸饅頭,貼餅子,給俺生崽傳香火,可是哪一樣你做到了?”
“那些個吃食俺會慢慢學(xué)來給你做,你不能不回家,出去打野食。”煥海不留情面,揭小芳的疤,小芳也不示弱。
“你這個不下蛋的母雞,再胡說,我扇你的嘴!”煥海急了。
“你的種子都撒到別人地里了,我能下蛋?”小芳的臉也紅了。
煥海眼珠轉(zhuǎn)著,看看四下里,只有一把掃炕笤帚,就把目光放平,生著悶氣。
睡覺前,小芳穿著線衣線褲,出去上廁所,回來時,門在里面被煥海插上了。小芳敲門,煥海站在門后,說,“這不是你的家,你回山東老家吧。”
外面干冷,寒氣刺進小芳的肉皮,她以為煥海耍脾氣,一會兒就會讓她進屋,可是門里靜下來,直到傳來煥海的鼾聲。
小芳趿拉著拖鞋,用東北話罵了一句,“肏你媽胡煥海?!?/p>
大半拉月亮,歪歪地扣在山岡上,像煥海的帽子,小芳來到河套邊,河冰上的紅柳緊繃繃地抱著自己的苞芽。冰面上水汽繚繞,一層延凌水悄悄漫延著,像是馬上被凍住,非常慢,又像是在修補什么。小芳想起自己那只掉瓷的搪瓷牙缸,冰面可以修復(fù),所有的東西都能修復(fù),煥然一新嗎?小芳傻兮兮地在延凌水里走著,下意識地往挑水的冰窟窿那個方向走著?,F(xiàn)在小魚肯定擠在冰窟窿,小魚真可憐呀!我跳冰窟窿吧,大頭朝下,腳丫伸在外邊,丑哇,小芳笑了。
我不能就這么死,便宜了煥海,讓那個臭糜子睡進我的被窩。
那天晚上小芳敲開我家的門,拖鞋濕透了,腳凍得紅腫。我媽舀了一盆冰水,把小芳的腳摁進去。小芳“啊”了一聲,仿佛被燙著了。
她去裁縫店,花了手工費,把煥海那塊布料,做成一套中山服,人家撐著家的門面,不能像自己,隨意剪裁。她在院子里,坐在一個木凳上,劈引火用的明子⑽,劈得細細的,放在明子盒里。龐嬸家的幾只雞跑過來,扒拉著小芳掃起的一小堆土和木屑,小芳也不轟趕,由著它們。
龐嬸在屋里洗涮,一趟一趟地往園子里倒水,臟水凍成一個大冰壺,離過年不遠了,龐嬸忙得腳打后腦勺。
我和龐憶苦在院子里搧啪嘰⑾,他手里的一摞啪嘰,被我贏了一大半,龐憶苦撅著嘴,臉吊著。
“龐嬸,你有什么活計,忙不過來,俺幫你?!毙》甲哌^來。
“我泡了大黃米,后院你郎嬸家給磨好了,豆餡也備好,幫我包粘豆包吧?!饼媼鹫f。
“嗯。”小芳挽起袖子,隨龐嬸進了屋。
“嫚啊,和男人過日子,其實很簡單,你拴住他的嘴,他就老老實實地躺在你的炕上,不會亂動—長點心眼,以后俺教你給他做點好吃的,不怕他扯著腿,往食堂跑。”龐嬸心疼這個實在的山東小媳婦,因為自己也是打小小年紀,從山東跑到東北的。
“嬸子,俺現(xiàn)在在他心里,還不如一頭豬,吃閑飯,哪有那個臭糜子分量重。”小芳一臉憂戚。
“沒事,等將來有了崽,就好了—我不信他還敢不要你?!饼媼鹫f。
小芳的脊梁爬上一股涼氣。
這時龐憶苦哭咧咧跑到龐嬸身邊,他說,“大鵬把我的啪嘰嬴光了。”
我小名叫大鵬。
煥海有天晚上打了小芳,他說小芳給他做了件裝老衣服,這是咒他死。小芳站在院子角,穿著一身線衣,煥海捏著那根紅柳棍,一只手掐著腰。
龐嬸過去勸開了。
以后的幾天,煥海晚上回來都醉醺醺的,進屋沒一會兒,就打起小芳。早晨起來,小芳挑水,臉上青了一大塊。
一天晚上,又打,小芳往后院郎嬸家跑,煥海拎著洗衣棒槌追,正好遇著郎嬸出來倒水。
郎嬸奪下棒槌,罵道,“咋的小煥海,想打死媳婦,娶那個騷貨啊,我看你是不想過這個年了!”郎嬸強悍,煥海扶著障子,斜眼瞅著小芳,說,“日你娘我非跟你離婚?!?/p>
煥海趔趔趄趄地回家了。郎嬸勸小芳也回,說小兩口沒有隔夜的仇。小芳不敢。郎嬸說,“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他打你,你就撓他,他拿棒槌,你拿菜刀!”這時郎嬸掌柜的從屋里走出來,嘿嘿笑著對小芳說,“你看,我這腦門。”一道疤在燈光下亮著,“你嬸使板凳砸的。”
小芳很晚才回家。腳下的雪吱嘎吱嘎地響,大月亮,差那么一抹,就圓了。
頭年夏天的時候,胡山山陪著小芳來東北,火車冒著煙在田野上奔馳,她倆一個十七歲,一個十八歲,黃金一樣的年紀,要攜手去遙遠的地方開始新生活。她們用手托著腮,靜靜地望著車窗外邊,偶爾對視一下,露出羞澀而青蔥的笑容。
嫂子進了哥哥的洞房,哥哥的頭剃得半拉咔嘰⑿,咕咕咕地笑著,像一只快樂的蛤蟆。十八歲的小芳臉紅得像一只小母雞。
胡山山來到這座山坡上的中學(xué)。為什么叫天橋中學(xué)呢,難道這個地方有一座天橋嗎?山山和嫂子從山東出來,在火車站倒車,要走高高長長的天橋,所有的人都爭先恐后,像羊群噔噔噔地跑,姑嫂倆手牽手,上了天橋那邊的火車,喘著,笑著。
天橋中學(xué)全稱天橋林業(yè)局子弟中學(xué),顧名思義,這里是提供給林業(yè)局子弟念書的地方。山山有一種疏離感,也有一種闖入新世界的恐慌感,像走在鐵軌交叉之上的天橋上,惴惴的。中學(xué)的高中部,分高一高二兩個年級,自己待的高一共六個班,三百名學(xué)生,“地區(qū)班”(家住天橋本地)兩個,“溝里班”(家在各林場)四個,溝里班有一個聚集了各林場優(yōu)秀學(xué)生的尖子班,按胡山山初中升高中的成績,她排在全年級二十三名,被分在了尖子班。
宿舍八個人一間,四張上下鋪的鐵床,山山住靠著門口的下鋪,上鋪叫宋群。
宋群可是天橋中學(xué)大名鼎鼎的人物,學(xué)習(xí)好(年級排名十五),長得漂亮。面對她,山山有點自卑,總有一點不知所措。每次宋群上下床,她都屈起腿,躲在床上。宋群不愿意理人,同學(xué)們背后說她,“仗著漂亮,傲個屁呀?!笨墒撬稳簩@個山東外來戶并不歧視,“林業(yè)局有幾個老家不是山東的?”她對胡山山咧嘴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
上晚自習(xí)的時候,有一些社會上的小混混,趴窗子。他們是來看女生的,有時也截住某個男生,向人家要煙,人家沒有,就打兩拳,問,“你們班哪個女生最漂亮?”溝里班的男生膽小,但他們心里有數(shù),就說,“宋群?!毙』旎靷兙拖裆n蠅似的叮上了宋群。再上晚自習(xí)的時候,他們在窗外喊,“宋群—宋群—”宋群盯著書,好像沒有聽見。其他的女同學(xué)低著頭,大氣不敢喘。胡山山望著宋群,又望著窗外,“這幫混混真不要臉,讓人怎么學(xué)習(xí)?!彼÷曕止局?。
那時宋群已經(jīng)穿上了喇叭褲,這是班級,乃至年級的新聞(地區(qū)班也有幾人穿,大多是男生,全校不超過十個人)。班主任找宋群談了話,說這是奇裝異服,學(xué)校研究決定,必須杜絕?!八稳?,你看看整個溝里班女生,誰穿喇叭褲了?那屁股兜兜著,像什么!”班主任氣憤地說,“你明天脫掉,否則我就用剪子,把你的褲腿剪開!”
第二天,第一節(jié)課就是班主任老師的數(shù)學(xué)課。同學(xué)們都坐好了,老師站在講臺上。這時宋群走進教室,依舊穿著那條喇叭褲。她昂著頭,好像在示威,坐到自己的座位上。開始,班主任老師有點發(fā)愣,接下來她明白了,宋群根本把她昨天的話當(dāng)了耳旁風(fēng),真是豈有此理!
“宋群,你站起來?!?/p>
宋群站起來。
“今天我要給你個教訓(xùn),你站到講臺上來。”班主任從拎包里摸出一把大剪子,看來,她早有準備。
宋群沒有動,她沒想到班主任動真格的了。
老師拿著剪子走到宋群面前,蹲下,去扯宋群的褲腿。宋群掙扎著,老師沒法下手。她逡巡左右,看看有誰能幫她,沒有人動。她用一只手拽著宋群的胳膊,說,“走,上校長室。”
這時胡山山站起來,說,“老師,您別生氣了,我把宋群帶回宿舍,保證她再也不穿這條褲子出現(xiàn)在課堂?!?/p>
老師呼呼地喘著,滿臉通紅。宋群朝胡山山投去感激的目光。
“晚自習(xí)也不許穿!”老師近乎吼著說。
宋群從此和胡山山成了朋友。
豬圈空了,倉房里的缸,卸好的肉敦敦實實地凍在里面。小豬羔子要明年抓。院子擠了,一垛一垛的柈子整齊碼著。小樹在山上瘋長,不用管它。
家屬們仨倆伙著,幫這家包粘豆包,幫那家蒸餑餑,有勤快的,已經(jīng)開始搭伴做豆腐了。大孩子們在山上跑,腰間別一把砍刀,在林子里布下鐵絲套。天要黑的時候,你經(jīng)常會看見誰家的小子背著一只還有熱乎氣的野兔 ,屁顛屁顛地往家跑。他們逞能,要向自家的大人報喜呢。小孩子們則在山坡上放冰車⒀,把冰車拽到半山腰,然后在上面坐好,冰車便載著孩子飛馳而下,一口氣放到山腳下。小孩子只知道玩,沒有要得到大人表揚的榮譽感。
這一切都和小芳無關(guān),小芳沒有豬圈,沒有盛食物的大缸,肚子悄悄的,也沒有孩子。自己男人不要自己了,她要那雙丑陋的破鞋,不,哪里是破鞋,分明是煥海眼里的寶鞋,是強過棉靰鞡的翻毛皮鞋!翻毛皮鞋掙工資,翻毛皮鞋吃糧本,而煥??粗械恼沁@個。
雖然自己的男人有了外心,經(jīng)常不回家,但是小芳到底沒有親眼看見,她還不死心。有一天晚上九點,小芳的眼皮突突跳,怎么也睡不著,就戴上圍巾,又去了場部。肖葉梅的宿舍黑著,沒有動靜。小芳想,他們要是干那事,還能在哪里?她溜著墻根來到食堂。食堂點著一只低瓦度的白熾燈,里面沒人,門卻沒鎖。小芳輕輕推門進去,飯廳空蕩蕩,廚房也了無人影。小芳正要返身離開,發(fā)現(xiàn)廚房一角的地面敞著一個洞,應(yīng)該是菜窖,小芳心跳加速,走到洞口。
洞口順著一架梯子,下面,肖葉梅右手擎著一支蠟燭,左手扶著梯子,褲子褪到膝蓋,煥海站在她后邊,兩只手環(huán)著肖葉梅的腰。
“小山東棒子啊,使勁,使勁?!?/p>
“臭糜子,臭糜子,臭糜子。”
小芳覺得被一塊粘著臟東西的饅頭噎住了喉嚨,她看見廚房案板下堆著幾棵大白菜,就搬過來一棵,喊道,“狗煥海!”煥海仰起頭,白菜正好砸在他的臉上。
“日你娘我非跟你離婚?!毙》枷肫馃ê_@句話,肩膀哆嗦一下,離婚我就得回山東,在關(guān)里家,這就會被鄉(xiāng)親們說,是休回來的,還有臉面活嗎?煥海你太欺負人了,俺不就是吃你幾口白面疙瘩嗎,你要是不愿意,俺以后天天吃玉米餅子,不行嗎?你別把兔子逼急了,急了它也咬人。
月亮終于圓起來,臘月十五了,等這輪月亮缺下去,沒了,就過年了。小芳望著窗外的滿月,覺得自己的肚子漲漲的,整個人仿佛要飄起來。她看見了那棵桂樹,看見了吳剛和嫦娥在秋千上干那事。她迷迷糊糊閉上眼,桂樹下沒有兔子,卻拴著一頭豬。
接近十二點的時候,煥海腳步蹣跚著回了家,一頭栽在炕上,他唱了一句,“來日方長顯身手……”就打起了呼嚕。
小芳聞到一股強烈的酒味。奇怪的是,他覺得今天的酒味奇香,散發(fā)著山東大地高粱成熟時的氣息,這氣息夾帶著憂傷,幾乎使小芳流下淚水—可是,她在煥海的衣服扣子上發(fā)現(xiàn)一根頭發(fā),這顯然是那臭糜子的頭發(fā),它纏繞著自己的男人,像山上奔跑的孩子布下的鐵絲套,等著小芳這只兔子鉆進去,一勒,完事大吉。
“日你娘,想得美呢!”小芳披著棉襖來到院子,仰頭看著天空,月亮如同一個銀箍,一圈一圈瀉著白光。小芳褪下褲子在院子旮旯的雪上蹲下,卻沒尿下一滴尿。小芳走進屋,煥海巨大的鼾聲淹沒了屋子,她又在灶塘的柴上坐了五分鐘。
小芳站起來,提著菜刀,躡手躡腳走進里屋,坐在炕沿上。煥海像一頭幼鯨似的在夢海里沉浮,嘴角淌著涎水。只要這一刀下去,一切就結(jié)束了。小芳心一橫,舉起菜刀。這時一只蟑螂從炕沿縫爬出來,一見小芳,愣一下,鉆進煥海的褥子底下。小芳的心狂跳起來,仿佛被人發(fā)現(xiàn)了,放下胳膊,菜刀微微地抖了兩下。她想起龐叔殺豬的情形,龐叔是那么沉穩(wěn),不是捅,甚至也不是推,只是順了進去—小芳手里的菜刀,動作走形了,砍變成了拉,煥海脖子上的肉登時翻開來,有那么一瞬間,煥海甚至還在睡。血躥在被子上,煥海猛地坐起來,血濺在小芳嘴上,一股腥甜頓時使小芳興奮起來。煥海似夢似醒,緊接著醍醐灌頂,他想喊,可是覺得氣管漏了風(fēng),血像肥皂泡似地飛竄著。他跳下炕,往外屋地跑。門平時是往里開的,他卻往外撞去,豈能撞開?小芳跟上去又一刀,劈在后腦海上。煥海像一匹毛了的馬,轉(zhuǎn)身跳上炕。小芳也跳上炕,再一刀,砍在煥海阻擋的手臂上。煥海這下知道了危急,知道了這個山東小娘們要奪他的命。他蒙了,眼睛也紅了,朝著窗戶,像一枚炮彈,“砰”地一聲身體射了出去,然后連滾帶爬,越過窗根的煙囪脖子,又“砰”地一聲射進鄰居龐嬸家。
龐憶苦還在夢中和我搧啪嘰,聽見一聲巨響,窗玻璃碎了一炕,一個血葫蘆滾到自己枕邊。龐叔從南炕躍下地,打開手電,一道強光照在煥海的臉上?!皯浛?,快去叫大鵬他爸,就說借他家的手推車用?!蔽野趾妄嬍灏褵êK偷搅謭鲂l(wèi)生所,衛(wèi)生所認為事關(guān)重大,應(yīng)該立即送局醫(yī)院。天還沒放亮,一輛嘎斯輪停在張店林場,幾名林業(yè)公安從車里下來,嘎斯輪隨即把煥海接走。龐嬸,郎嬸,我媽,引著那幾名公安走進煥海家,屋里空空蕩蕩,窗戶往里灌著風(fēng),夾著小清雪,炕上扔著一把帶血的菜刀?!斑€真用上了?!崩蓩鸪?,咕噥了一句。
天橋鎮(zhèn)和天橋林業(yè)局,小混混有兩個幫派團伙,一個叫丐幫,一個叫青龍幫,顯然是受金庸小說和蠱惑仔錄像片的影響,丐幫的頭目叫王發(fā),青龍幫的頭目叫遲東,在這片小地盤上,他們也惹不出什么大禍,不過是打個架,滋個事。
王發(fā)和遲東都看上了天橋中學(xué)的宋群。
宋群現(xiàn)在不在學(xué)校穿喇叭褲了??墒敲康街苋?,她就穿上,去逛街,而且,原來被老師差點剪掉的那條,褲腿是九寸,如今這條,一尺二,宋群也不是故意報復(fù)老師,她就是有一種滿足感。
王發(fā)讓人給宋群傳遞過紙條,約她看錄像。宋群覺得王發(fā)色瞇瞇的,錄像廳,那是什么地方,多少社會上的小女孩,在那里被拖下了水,煙咕隆咚的,真是沒檔次。遲東在教室的走廊里找過宋群。遲東挺白凈,嘴角掛著一絲諷刺的笑,找她看電影,影片名字好像是印度的《海誓山盟》。宋群幾乎動了心,但忍著沒去。王發(fā)和遲東就有了矛盾,以為對方是自己戀愛路上的絆腳石,必須踢開。雙方約定,大家決斗一場,地點就在宋群的學(xué)校。
那是九月初的一個黃昏,遲東先帶著三十多人來到學(xué)校。他們有的坐在花壇邊,對過往的女生吹口哨,有的進了男生宿舍,大咧咧坐在某張床上,翹著二郎腿,用人家的毛巾擦拭皮鞋。男生見這些人殺氣騰騰的,就乖乖去教室上自習(xí)了。
過了有一刻鐘,一輛鐵牛拖拉機開進學(xué)校大門。車上站滿了人,有四十來個,胳膊上纏著白毛巾,這是丐幫打架時的標記,免得誤傷自己人。王發(fā)從駕駛室跳下來,和遲東對面站著,沒講幾句話,兩人就打起來。遲東看起來文靜,打仗卻不含糊,幾拳就打掉了王發(fā)的一顆門牙。王發(fā)看著圍觀的弟兄,往地上吐了一口血,罵道,“媽個屄還瞅啥呀,上呀!”雙方七八十人霎時打在一起,決斗變成了群毆。王發(fā)爬進駕駛室,舉起一桿高壓氣槍,“啪”地一槍,打在遲東的胸脯上,他看見遲東像一只鳥栽倒在花壇上,便打了個呼哨,鐵牛拖拉機磨了個圈,載著丐幫的人揚長而去。
宋群后來知道這場斗毆因自己而起,有一點震撼,也有一點感動。幾天后遲東戴著蛤蟆鏡,拎著錄音機,約她在水塔邊的鐵路橋下面跳搖擺舞。看在遲東為自己挨了一槍的份上,她領(lǐng)著胡山山參加了。遲東的十幾個兄弟圍著他和宋群,看他倆扭擺著,像兩只風(fēng)中的大鳥。胡山山坐在沙灘上,她不想掃宋群的興,不過她不喜歡這種扭屁股舞,她想,這種舞是光明正大的嗎?為什么要在大橋底下跳。這時森林小火車從橋上通過,車廂里的人朝下面指指點點。她覺得丟人,背過臉去。
王發(fā)被判了兩年徒刑,丐幫遂作鳥獸散。遲東現(xiàn)在一幫獨大,但他知道王發(fā)很快就會出來,以他的黑心,出來后必不會和自己善罷甘休。他決定去廣東。臨走他想再見宋群一面,宋群沒見。宋群和胡山山說,“他以為自己是浩南哥呀?!?/p>
期末考試結(jié)束了,胡山山赫然名列整個學(xué)年第一名,而宋群滑到了一百名開外。山山并沒覺得怎樣,說實在的她也只用了七分勁。宋群的情緒很糟,她躺在床上發(fā)呆,想想下學(xué)期自己就要被調(diào)到其他班級,既羞愧,又心有不甘?!皼]事的,在哪個班都一樣,我們還是好朋友。”山山安慰著宋群?!盎丶椅野挚隙ㄊ帐拔?,降了一百多名,丟死人了!”宋群爸爸是個工會干部,他一直以為自己的女兒很優(yōu)秀。
明天就要放假回家了,胡山山仿佛看見一列小火車,高高地揚著白煙,沿著狹窄的鐵道前進。田野銀裝素裹,冬陽紅潤,一條冰面光潔的大河宛如鏡子一般。
半夜胡山山起夜,回來時看了一眼宋群的床鋪。宋群的被窩是空的,山山以為宋群也去廁所了,可是自己剛才出去,沒看見有人,山山坐在自己的床上等了一會兒,還不見宋群回來。她聽說,校園的廁所曾經(jīng)有流氓蹲伏,猥褻晚上起夜的女生。
“不行,我得出去找找?!焙缴娇匆娝稳旱男€在地上,越想越不踏實,她穿好衣服,走到宿舍后邊。晚間下了一場薄雪,月光皎潔,她看見通往廁所方向有一串足跡,那是剛才自己踩的,她巡視著——她看見了另一行腳??!
這明顯是光腳的腳印,毛茸茸的,腳丫清晰可辨,腳印抵達圍墻根,消失了。胡山山一驚,想喊人,思忖這是半夜,又不確定發(fā)生了什么事,不如自己翻過圍墻,探明究竟再說。圍墻并不很高,胡山山翻了過去。山山又看見清晰的腳印,腳印延伸進圍墻外的樹林。這時她完全忘記了恐懼,她想這一定是宋群的腳印,可是,為什么只有她一個人的腳印呢?她不會想不開吧?我必須找到她!月光作美,腳印雖然斷斷續(xù)續(xù),總算有跡可尋。腳印引領(lǐng)著胡山山走出了稀疏的樹林,來到一片石崖邊緣,崖下是結(jié)冰的大河,腳印在這里消失,不遠處矗立著那截黑幽幽的水塔。
胡山山嗓子發(fā)緊,口舌干燥,她本能地喊起來。
“宋群—宋群—是你嗎,你在哪里?”
石崖盡管不是很高,也就十來米,可是胡山山看不到下面的情況,要下去又沒有路。胡山山環(huán)顧四周,看見右前方的大河上的鐵路橋,她隱約記得那次跳搖擺舞,橋頭有通向大河的一條小路,便朝著那邊跑過去。
自己的記憶果然無誤,小路覆蓋著積雪,像一條蜿蜒的蛇。山山跌跌撞撞地滑下小路,在大河冰面的雪上跑到石崖下面。
石崖處是大河一個拐彎,緩沖的地方存積著樹枝樹葉,而且那地方恰好有一處凹陷,囤聚著一冬的積雪。宋群戴著乳罩,穿著三角褲,光著腳,躺在那里,好像睡在一床潔白的棉被上。
“宋群,你怎么了?”胡山山抱著頭發(fā)凌亂的宋群,她的額頭的一處刮痕還在淌血。
宋群被晃醒,瞅著胡山山,凄迷地笑著。
山山聽老輩人講過,這是夢游,夢游者對自己所做的一切,無知無覺。
在老家,夢游也叫癔癥,說某人癔癥發(fā)了,夜間把自己的妹子殺了,盛在筐子里,去趕集,他心里是把妹子當(dāng)成了羊肉,割成一條一條的,他要為一家換回鹽、火柴,還有妹子學(xué)習(xí)用的煤油,可是他一點也不知道自己把妹子殺了。
書本上說的夢魘,山山以為也是,你看那個魘字,多嚇人。
宋群的夢的門,被打開,掩著,關(guān)不上了。
山山脫下棉衣,給宋群穿上,背起她,邁著小碎步跑起來。上那條通往鐵路橋的小路,山山摔倒了五六次。后來又把自己的棉褲給宋群穿上,不管怎樣,自己里面還穿著毛衣毛褲,而宋群幾乎裸著身體。
她就這樣,在沒有路燈的大街上前行。她一度把宋群想象成關(guān)里家的一捆麥秸,自己無數(shù)次地背過麥秸,麥秸有多沉呢?可是宋群不是麥秸,宋群現(xiàn)在比十捆麥秸還沉,精神勝利法沒起什么作用。把宋群背到天橋林業(yè)局醫(yī)院,她渾身被汗水濕透,像一條剛從河里撈出來的魚。
那工夫月亮已經(jīng)落下去,她不知道自己的哥哥就躺在醫(yī)院搶救室,魂魄游弋在黃泉的路上。
公安發(fā)動林場群眾,在煥海家周邊尋找小芳。他們找遍了倉房,柴禾垛,園子旮旯的廁所,園子中央的架條⒁堆,大河邊的柳樹林……小芳蹤影全無。公安正準備進山搜索,接到報告,小芳找到了。
煥海從窗戶逃竄后,小芳拿著早已備好的耗子藥,來到大河邊,小芳這時候想的,不是要藏起來,她根本就沒想跑,她滿腦門子想的,是死。到了這一步,不死,怎么行呢?要死,就不要死得太遠了,死在山上,尸首半個月找不到,會被野貓撕爛,烏鴉掏空的,那樣俺的魂,怎么有臉回老家呢?思來想去,她認為龐嬸家的豬圈,是最好的選擇,對不起你們老龐家了,活著時麻煩你們,死后還要臟你家的地,來生俺一定變成一頭豬,報答你們。
鉆進龐嬸家的豬圈,她蹲在麥秸堆里,吞下耗子藥,沒有水,耗子藥的粉末大部分塞在牙縫中,無法下咽。小芳這時忽然有了尿意,她居然笑了一下,用手接著溫?zé)岬囊后w,把耗子藥送下喉嚨。然后她就躺在麥秸上,靜靜地等待著死亡降臨。
下午龐嬸上廁所,圖希近便,走進自己家豬圈。小芳慢慢地站起來,臉色死灰,她說,“嬸,煥海沒死吧?”
龐嬸得知小芳服了鼠藥,很著急,又聽說小芳借了尿,才稍稍放心。龐嬸說,“你死不了,尿解毒呢。”
二零零二年,當(dāng)初被判死緩的小芳服刑二十年從長春黑嘴子女子監(jiān)獄釋放。
我想簡單再說說那場公審大會。當(dāng)時是在張店林場的俱樂部,人頭攢動,小芳不斷從嘴角吹出一縷風(fēng),掀起汗?jié)竦聂W發(fā)。那是一九八二年三月末,河套開化,紅柳吐芽。若是放在一九八三年,正值嚴打,作為罪犯(那會兒還沒有嫌疑人一說),小芳肯定會被掛上打著紅叉的“殺人犯”的牌子,被眾人簇擁著,押赴刑場。那會兒這種場面,卡車的大喇叭使用頻率較高的一句話是,“不殺不足以平民憤!”臺下群眾以為,這句話應(yīng)該送給煥海,可惜他聽不到了。宣判結(jié)果還是引起了騷動,人們嘁嘁喳喳,像一群迷惘的鳥。
出獄后,小芳先是在省城開了一家面館,最招惹人的,是她親手做的面疙瘩。二零零七年冬天,小面館已經(jīng)發(fā)展成為大酒樓,吳大江在省城出差遇見小芳,小芳說想回林場看看,看看老鄰居,和這些年總是夢見的延凌水。
宋群中學(xué)沒念完就去南方做生意了,胡山山大學(xué)畢業(yè)后去找她,兩個人后來一直漂著,都沒有結(jié)婚。
注釋:
⑴標杠,使繩子上勁,扭得更緊的短木棒。
⑵馬道口,小火車道和公路交匯的地方。
⑶腿繃,裹腿布。
⑷艮糾糾,有咬頭。
⑸臭糜子,東北人。
⑹嘎巴,餅子上焦糊部分,類似鍋巴。
⑺便乘,掛在原木車皮后面的,載人的車廂。
⑻嘎斯輪,小型內(nèi)燃機。
⑼掌柜的,丈夫。
⑽明子,油脂多的松木。
⑾啪嘰,紙疊玩具。
⑿半拉咔嘰,不規(guī)整。
⒀冰車,爬犁一種。
⒁架條,使豆角爬蔓的灌木枝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