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凝 冰
一
多年來我一直想找一尊魯迅的雕塑頭像,但不容易找,后來終于在省城一家美術學院的店鋪里購得,令我喜出望外。這尊魯迅頭像為石膏質(zhì)材,高約60多厘米,乳白色調(diào),形似先生,干而瘦,硬而棱,瘠薄的面肌,突起的顴骨,凸凹的咬筋,還有人們所熟悉的兩道橫眉和一叢胡子,都非常的濃重。
這是一家主要出售工藝品的店鋪。魯迅頭像置于一堆洋人頭像的偏角,并不起眼?;蛟S是擺放已久,先生頭像已落了一些灰塵,多少給人一種塵封的感覺。我與友人各買了一尊。店主熱情地招呼著我們,一邊拍打頭像上的灰塵,一邊介紹這種硬模鑄像的特征,那就是頭像上明顯凸現(xiàn)的幾條模痕,作為區(qū)別于軟模鑄像的標志而被保留了下來。
或許是硬模鑄像的質(zhì)感更適合為先生塑像。我在仔細端詳先生頭像后發(fā)現(xiàn),正是因為這種硬質(zhì)感,包括這幾條有棱角的模痕,恰好表現(xiàn)了先生那種剛毅、倔強的凝重和力度,甚至連那兩道橫眉也有了錚錚之硬度,使先生頭像在形似之外,有了幾分的神似,先生作為民族脊梁的那種硬骨頭形象呼之欲出。
“這是最后一尊魯迅頭像。”店主把包裝好的頭像遞到我手上的時候,似有感慨地對我說。聞此言,我心頭微微一震。當然這不可能是中國或世界上最后的一尊魯迅頭像,或許是這家店鋪現(xiàn)貨中的最后一尊先生頭像。恐怕這才是店主說話的意愿。然而盡管如此,我仍然為自己擁有了先生的頭像而欣慰,仿佛在這里與先生重逢,感覺到了先生的呼吸和親切的目光。
我把先生頭像立于辦公室的最顯著處,經(jīng)常久久地凝視先生?;蛟S是出自一種純粹個人的心靈體驗和感知方式,我覺得只有自己獨對先生的時候,才能感覺到一點什么。正是在這獨對之時、凝視之際,我感受到了先生為我們所熟悉的那種憤世嫉俗的激烈與沉郁,那種洞穿迷障的清醒與犀利,那種橫眉冷對的凜然與威嚴,以及那種踽踽獨行的孤寂與悲壯。當然,還有那種大愛無邊的真摯與親切。從此有一種與先生在一起的感覺。先生既在眼前,更在心中。
或許在某些人看來,在反思“大樹特樹”的“造神”之后,尊魯已經(jīng)顯得有些不合時宜。在他們眼中,隨著“造神”時代的終結(jié),那個“失去本來模樣連魯迅自己也未必能夠辨認的魯迅”,那個“如同道具一般在紛亂舞臺上搬來挪去的魯迅”,那個“被抽去靈魂被閹割生命僅僅是木偶一般的魯迅”像陽光下的雪堆一樣徹底消解了,連同本來的魯迅作為一種偉大的存在也不復存在,已經(jīng)無魯可尊。
毋庸否認,我們這一代人與魯迅相遇,是在那個不正常的時代,先生被抬到了“嚇人的高度”。但那不是先生的錯。先生曾引用過契訶夫的一句話:“被混蛋所贊美,不如戰(zhàn)死在他手里?!毕壬患苌仙駢鞘撬牟恍一蛘咚廾?。而我們這一代人,起初或許并未真正讀懂多少魯迅,但先生的精神風骨與偉大人格卻深深地感染了我們,那些慨當以慷、壯懷激烈、洞穿而犀利的文字也為我們所喜愛,先生那種“樂則大笑,悲則大叫,憤則大罵,即使被沙礫打得遍身粗糙、頭破血流,而時時撫摩自己的凝血”的戰(zhàn)士形象,從此便矗立于我們的心頭。
這恐怕是當年那些別有用心的“造神”者所未曾預料到的?!霸焐瘛闭咭浴霸焐瘛边_到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之后,隱匿于厚重而塵封的歷史帷幕之后,以欣喜之情期待祭神的結(jié)局。然而,歷史邏輯往往喜歡與玩弄歷史的人開玩笑?!霸焐瘛边\動意外地造就了景仰與熱愛先生的一代人。他們并未把先生作為神靈來膜拜,也沒有把先生作為完人來禮贊,而是作為偉大的戰(zhàn)士和青年的摯友來對待。這當然不是“造神”者的本意,但已經(jīng)不可改變。
這絕非虛構,更不是矯情。歷經(jīng)風雨滄桑之后,許多罩著靈光圈的人物與事物或者被淡忘,或者被解構,或者蒸發(fā)了,人們在退去了迷狂的同時多了一份清醒,也多了一份執(zhí)著。雖然以一個文學愛好者的身份,或許不宜妄讀魯迅,然而作為始終敬仰和熱愛先生的人,我仍將默默地堅守自己的信念:無論時勢如何變幻,不管是“大樹特樹”,還是大毀大謗,魯迅,作為一種不朽生命,作為一種豐富恢宏的巨大存在,將永在自己的心中。
二
是的,我們這一代人在年輕時與魯迅相遇,而魯迅與青年人也有一種天然的緣分。在生命的青春期和思想的青澀期,先生的叛逆性格、批判精神以及斗士風骨已經(jīng)漸露端倪,而這一切都最容易在青年人心弦產(chǎn)生共鳴與回響。
先生曾經(jīng)說過,他的寫作主要是為了兩類人:一是那些為中國社會的改革與創(chuàng)新而“奔馳的猛士”,要為他們的奮戰(zhàn)而吶喊;二是那些“如我年輕時候的正做著好夢的青年”,希望在作品中對他們“處處給予一種不退走、不悲觀、不絕望的誘導”。先生的作品曾深深地吸引著當年多少的進步青年,先生也從青年們對作品的共鳴和熱愛中得到慰藉和鼓舞。先生晚年還曾帶著欣慰的語氣寫道:“從1918年5月起,《狂人日記》、《孔乙己》、《藥》等,陸續(xù)地出現(xiàn)了,算是顯示了‘革命文學’的實績,又因為那時的認為‘表現(xiàn)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別’頗激動了一部分青年讀者的心?!毕壬亚嗄暌秊橹?,寄希望于青年,但從來拒絕做所謂的“導師”。
記得有這么一禎照片:先生坐在舊藤椅上,身子稍傾,傾聽著,微笑著,在一種平等而又融洽的氛圍里與青年朋友促膝談心,其溫藹情懷讓人如沐春風。這禎堪稱經(jīng)典的照片早已永遠定格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先生在《寫在(墳)后面》中滿溢著對青年們的愛,更讓人刻骨難忘:“還記得三四年前,有一個學生來買我的書,從衣袋里掏出錢來放在我手里,那錢還帶著體溫。這體溫便烙印了我心……”我仿佛看見,先生的那道橫眉之下,為這位青年的體溫而濕潤,并深情地目送這位青年的離去。
可惜,在今天,先生似乎再也不可能遇到當年學生掏錢買他的書的那種熱情與誠摯,那曾經(jīng)烙印了先生的心的那枚錢幣帶著的體溫,早已隨風消逝。更令人震驚的是,中學校園里的少男少女們,不但不再是先生的知己,反而視先生為人憎人厭的“公敵”。這恐怕是先生生前所不曾料到的:對青年一代的滿腔熱情和厚愛居然換來的是厭惡與敵視?
曾有一家著名的晚報作過《魯迅緣何成“公敵”》的報道。我清楚地記得,那篇報道標題字粗大而刺目,內(nèi)容更是聞所未聞:“‘你們最討厭的人是誰?’老師問?!斞浮!瘜W生們異口同聲的回答令老師大吃一驚。這是發(fā)生在一所重點中學里的真事?!眻蟮琅读擞浾咴诓糠种袑W生中進行的調(diào)查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魯迅在中學生中的‘人緣’的確不佳。高中生喜歡魯迅作品的不到15%,初中生只有一成,男生比女生更‘討厭’魯迅”。報道繼而發(fā)問:“被尊為現(xiàn)代文學泰斗的魯迅,為什么成了如今中學生們的‘公敵’呢?”
中學生如此,大學生們的態(tài)度又是如何呢?我在1999年出版的一本書里,看到了作者為該書代序的一篇對著名魯迅研究學者錢理群教授的訪問記錄,這位曾經(jīng)因大學生們“所表現(xiàn)出對魯迅的由衷熱愛”,“對魯迅內(nèi)在矛盾及其獨特價值的深刻理解”而“多次感動得不能自已”的老教授,不得不非常遺憾而痛苦地承認:如今“在大學里許多學生也很厭煩魯迅,最好的是敬而遠之,更多的是有一種逆反心理。中學生自然更會感到受不了?!?/p>
嗚呼,中學生與大學生構成知識青年的主體,他們對先生的態(tài)度竟都如此的冷漠而厭惡,厭惡而敵視,豈非大悲大哀?先生曾經(jīng)說過:“新主義之使者是放火人么,也須別人有精神的燃料,才會著火;是彈琴人么,別人的心上也須有弦,琴才會出聲;是發(fā)聲器么,別人也必須是發(fā)聲器,才會共鳴?!痹诮袢罩袊?,面對著魯迅這位“思想界戰(zhàn)士”高舉的熊熊火炬,難道青少年們真的喪失了“精神的燃料”么?先生以憂憤、痛楚和殉道者的勇氣而彈奏的大音和發(fā)出的吶喊,難道真的消弭在蒼涼的歷史和無情的時光中,已無法在青少年的心弦中激起哪怕是最微弱的精神震顫么?
三
凝望魯迅頭像,在與先生默默相對的那一瞬,我感到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沉重。
我們這一代人,是讀著魯迅的文章而成長起來的,正如胡風所言:“讀魯迅,是為了從他體驗置于茫茫曠野、四顧無人的大寂寞,壓在萬鈞閘下面的全身震裂的大痛苦,在烈火中讓皮膚燒焦、心肺煮沸、決死對敵奮戰(zhàn)的大沉醉……”先生的許多名篇,至今仍然是我心目中的經(jīng)典,仍然令我產(chǎn)生一種心靈震撼和人格感染。讀先生文,如踏冬日之雪原,凜然而氣爽;如見黑暗之光束,熾烈而透徹;如聞大野之響矢,尖銳而決絕;如登齊云之峰巔,詭異而壯麗。總之,先生之文作為中國現(xiàn)代思想與文化史上蒼勁、孤高、昂揚的獨特文本,其超俗品味與深刻意義,我以為至今仍是無可比擬的。
然而,我們畢竟不再年輕,盡管我們依舊會繼續(xù)努力去解讀魯迅,但是我們更希望把這一不朽的獨特文本傳遞到年輕的新一代手上,我甚至曾經(jīng)樂觀地相信,只要我們的中學、大學課本還有先生之文,后輩們也會像我們一樣充滿自豪地說:“我們也是讀著魯迅的文章而成長起來的。”當今的大、中學生們授讀的先生之文不比我們少,為何會在精神的感應與感情的認知上出現(xiàn)同途殊歸呢?
那篇報道只是從教學的業(yè)務層面上作一番分析。文中說,魯迅之所以成為中學生們的“公敵”,主要原因有二:“難懂”是學生“反魯”的最重要原因。學生們反映,魯迅的作品普遍深奧,有的經(jīng)老師講解,還能理解;有些“高難度”的,課外如《狂人日記》,課內(nèi)如《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幾乎讀不懂。“難學”則是學生們“反魯”的另一個重要原因。幾乎每篇魯迅的作品都有要求背誦的章節(jié),少則一兩段,多則上千字,而且魯迅作品向來是考試重點,要強記的知識很多,所以學生一聽到學魯迅的作品,馬上頭痛,甚至產(chǎn)生排斥心理。
學習魯迅作品的試題也出現(xiàn)刁鉆古怪現(xiàn)象。前些日子,網(wǎng)上流傳《天才學生的天才回答》這么一個帖子,里面講到這樣一道語文考題:“請寫出魯迅先生的作品《藤野先生》中藤野先生的全名?!睂W生給出的答案五花八門:藤野菜菜子,藤野英二狼,藤野武大朗,藤野五十六,藤野花道,藤野隆史等等,最絕的答案是:藤野大色狼等……結(jié)果氣得老師大罵學生們“無知”。然而這種對雞零狗碎的“有知”,除了扼殺學生學魯?shù)呐d趣之外,又還有什么益處呢?
事實上,中學語文課文選不得當、授課教不得法、學生學不得益的問題幾乎到了積重難返的程度,以致社會發(fā)出了“拯救語文”的強烈呼聲。長期以來,魯迅文章的教學,同樣只滿足于讓學生背誦“中心思想”、“段落大意”、“寫作特點”和“標準答案”上,對于有助于學生增進理解而不可乏缺的歷史背景的分析介紹從來就被嚴重忽視,更遑論各抒己見、生動活潑的討論了。學生們雖嘔心瀝血、日背夜誦仍不得要領,苦不堪言。而且,魯迅文章的選編從比例到篇目也缺乏認真的考究。在這種情形下,“悲慘的中學生朋友”又豈能如我們所期望的那樣,對魯迅“視而目肅,讀而聲莊,書而神端,談而切切復切切”呢?
最令人生畏的是那些“標準答案”?!皹藴蚀鸢浮辈⒎遣徽_,恰恰相反,問題就出在它太正確了,實際上變成了不容置疑的“絕對真理”,變成了不可侵犯的威嚴的“法定標準”,嚴重地扼殺了學生精神自由與想象力。誰的答案與“標準答案”有異,誰就將在得分上遭到“完全、徹底、干凈”的無情“砍殺”。在“標準答案”的旗幟下,講臺上充斥著簡單、機械、生硬甚至蠻橫。那篇報道反映,有學生舉例:“魯迅說‘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蠋熢u點‘佳句’。我說:‘這里有兩個人,一個是男人,另一個也是男人。’老師評點:‘廢話’。老師沒有講清楚魯迅強調(diào)“還有一株也是棗樹”的用意,沒有講清楚這句話在突出特定環(huán)境和反映作者心緒方面所能起到的作用,更沒有講清楚“另一個也是男人”與“還有一株也是棗樹”在立意等方面的不同,只是一味武斷地下結(jié)論,其結(jié)果,只能引起學生對教師、對課文、對作者的反感。于是中學生們產(chǎn)生望魯生畏、學魯生厭的情緒,便成為邏輯之內(nèi)難以避免之事了。
作家梁曉聲寫過一篇文章,題目叫《論教育的詩性》。讀完,心頭為之一震:教育的本質(zhì)就是它的詩性內(nèi)涵,這種詩性是崇高、美好、“溫馨得有點兒妙曼”和極富吸引力的,而語文課對中學生們本是一種培養(yǎng)良好文學素養(yǎng),提高高尚閱讀趣味,熏陶人格品位的教育,是最能體現(xiàn)教育的詩性的教育,為何會失敗得如此慘重呢?梁文的結(jié)論是“教育背后凸現(xiàn)的人口眾多、就業(yè)危機問題”徹底抵消了教育的詩性,然而我認為教育詩性其實在校園之內(nèi)早就消解完了。這些年來,應試教育愈演愈烈,“花季的凋零”、“生源大戰(zhàn)”、“解放‘學奴’”、“救救孩子”之類的報道頻見報端,反映的就是教育詩性的消解,而這種消解又是何其徹底,何其慘烈啊?
教育的詩性的消解嚴重損害了教育的根基,無情地剝奪了孩子們對教育的詩性的體驗,導致孩子們想象力的弱化,感知力的鈍化,思辨力的僵化,乃至心性的愚化,不可避免地淪為“考試機器”。缺乏對教育詩性的體驗是一種多么遺憾的人生啊。正如“沒有學生時代的人生是嚴重缺失的人生”一樣,沒有對教育詩性的體驗的人生也是一種嚴重缺失的人生。教育的詩性的消解也毀掉了魯迅,使先生從青年摯友淪為學生之“公敵”,豈不哀哉?
當然,我們不能把全部責任都推給學校和教科書、教學大綱的最后審定者,因為這有失公平。有一個重要的問題我們不能回避也無法回避:當今的中學和大學生們是在什么樣的時代背景下遭遇魯迅呢?這是一個失去崇拜之后又產(chǎn)生另類崇拜的時代。十年文革,把對領袖、對權威的崇拜潮推上云端,又因終究是一場浩劫的結(jié)局,而使崇拜潮從天上掉到地下,并迅即蒸發(fā)得無影無蹤。從此,崇拜與愚昧、迷信、保守、落后及反動等貶義概念被視為同類。而現(xiàn)在的中學生和大學生們,還有剛剛走出中學、大學校門的孩子們,恰恰是文革時期正值青春年華的我們這一代的后裔,我們在經(jīng)歷了崇拜的狂熱與破產(chǎn)之后,驀然回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孩子已經(jīng)擁有他們的崇拜者,居然都是些歌星、影星、足球明星、NBA球星什么的,你可以說他們是盲迷、是“發(fā)燒”、是擁躉,不是真正的崇拜。但你無法阻擋這種狂熱的崇拜潮,你無法把自己的后代從這種崇拜潮里拉拽出來,就像你自己當年為那種崇拜潮所推擁、所裹挾、所迷惑一樣。
對于已進入社會的成年人而言,當今無疑是個商業(yè)社會,隨著物質(zhì)的日益發(fā)展與豐富,世人都汲汲于塵俗利益的追逐而導致精神生活的萎縮,崇拜金錢事實上成為越來越多人的精神底色。當然不能否定商品化的必然性和進步價值,但當商品大潮沖刷人們的精神家園的時候,面對著一片狼藉,我們這些成年人看不清自己的表情。對于在學的青少年而言,當今則是一個娛樂時代?!斑^把癮就死”的說法雖然出自“我是流氓我怕誰”的王朔之筆,卻成了許多年輕人的心態(tài)的真實寫照。不排除其中有他們不堪忍受“學奴”之苦的激憤的發(fā)泄,也不排除其中有他們對青春快樂的本能追求,但是,如果我們忽視了社會的精神家園的那片狼藉,如果我們以為社會成年人精神萎頓的蔫樣子能夠躲過孩子們那雙狡黠的眼睛,我們測量孩子們與魯迅的心靈距離將會變得很困難。
我們終于意識到,孩子們是在這樣的一個時代里遭遇魯迅的。他們在娘胎里憑著一層肚皮隔開了文革那場暴風雨和那波灼熱滾燙、紅光沖天的崇拜潮,然后蹦蹦跳跳地從那片狼藉走過來;他們眼前最濃烈的世俗風景就是流行文化,他們像易患流行感冒一樣輕易地為流行文化所征服;他們在家庭中從來就是接受關懷和愛護的角色,只是在癡迷照料“電子雞”中才啟蒙了某種微弱的關懷意識;他們毫不掩飾青春期所特有的叛逆性,然而卻選擇搞笑式的還珠格格作為自己的偶像。或許,他們從未想過會遭遇魯迅,遭遇這么一個毛發(fā)楞楞、橫眉怒目、愛穿中式衣衫的“古董”老先生。他們遭遇魯迅,就像白天遭遇黑夜那樣。他們感到太突然、太陌生,甚至還有些害怕。那是屬于另外一個時代的,那是另外一番景象:老先生身后幾乎都是些尸骨的磷光,孤墳的衰草,死后的怪影,還有一大串可悲可憐又可笑的人物,而在這個特異而無法認知的世界里,老先生從別國竊得火來煮自己的肉,痛楚地煎熬著自己的靈魂的那種聲音,更令他們大驚失色。他們簡直以為是在惡夢中遭遇老先生,有人告訴他們面對的是一把深埋在歷史的煙塵之中,一經(jīng)掘出依然寒光穿壁、吹毛即斷的思想寶劍,然而他們卻為這劍影而戰(zhàn)栗。告別“六一”兒童節(jié)而獲得過“五四”青年節(jié)的資格時,這表明他們已是新青年了。盡管他們都大概知道“五四”的來歷,或許他們還記得當年趙家樓的那團火光,但火光在他們眼里已成為遠在天邊的微弱而模糊的淡影了,那場轟轟烈烈的運動已蛻變成一個軀殼般的“節(jié)”的儀式,那場運動所激發(fā)的啟蒙精神和批判意識,最后凝凍在他們開派對的那杯冰鎮(zhèn)飲料里,化為幾團帶草莓、朱古力什么味的泡沫。作為不同時代的人,當代“新青年”們要真正進入“五四”運動那批以“新青年”自命的人的靈魂和情懷,已經(jīng)顯得有些困難,或許學校的團組織為他們組織過火炬接遞之類帶有象征意義的活動,但他們不知道火炬燃燒的是什么,更無法了解魯迅為助燃火炬傾注了多少的熱情與執(zhí)著。盡管幾乎每個學期他們都要學習魯迅之文,可他們依然遠離魯迅。他們無法穿越歷史的茫茫煙波,握住先生那雙瘦骨嶙峋的手,更無法貼近先生那顆偉大的心。他們無法真正理解先生對于現(xiàn)代中國和當代青年的偉大意義。
或許,這就是所謂的“代溝”。“代溝”就是隔膜,就是上一個時代與現(xiàn)在時代的隔膜,就是上一個時代的文化狀態(tài)與現(xiàn)在時代文化狀態(tài)的隔膜,如果在上一個時代是孑然前行的思想先知式的人物,則與現(xiàn)在時代的多數(shù)人的生存狀態(tài)的隔膜無疑就會更深更厚。魯迅正是這樣一個人物。先生是“五四”運動走出來的一個文化巨人和“精神界戰(zhàn)士”,“從最初起,到最后止,他都是個戰(zhàn)士,勇者,獨立于天地之間,腰佩翻天印,手持打神鞭,呼風喚雨,撒豆成兵,出入于千軍萬馬,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然而,當先生一路殺將過去,摧枯拉朽而痛快淋漓時,猛然回頭,卻發(fā)現(xiàn)身后的天地一片死寂,死寂之中只刻下他的一只孤影,一只在黑夜里“荷戟獨彷徨”的孤影。人們不但不再理解和支持先生的不懈戰(zhàn)斗,反而紛紛指責他“不但反對中國的傳統(tǒng),也反對西方的東西”,先生對這可悲的隔膜當時就感慨不已,他說自己像一個在荒漠上大聲呼喊得不到回應的人。
先生并不害怕孤獨,正如一往無前的“過客”,但先生也渴望溝通,消除隔膜。先生說過:“人類最好是彼此不隔膜,相關心。然而最平正的道路,卻只有用文藝來溝通,可惜走這條路的人又少得很?!睂⑾壬妮d于中學、大學的教科書,讓陽光下的千千萬萬青少年與先生交流、溝通,這無疑是一種最莊重、最高規(guī)格也最具廣泛性的方式,可惜隔膜依然。對孩子們來說,先生所處的那個啟蒙時代、戰(zhàn)斗時代畢竟太遙遠了,而他們又從未經(jīng)歷過歷史與人生的艱難與苦澀,缺乏思想與精神上的共鳴,因而,作為“五四”運動最偉大的思想遺產(chǎn)——魯迅精神,對他們終究是一個陌生的存在。
五
然而,這又僅僅豈是中學生、大學生一代青年人的悲哀。
這些年來,我曾經(jīng)數(shù)次到過上海,也不止一次地想到上海虹口公園的魯迅墓和山陰路魯迅故居去拜謁,可是因故都未去成,所以深感遺憾。然而,當我看到有人把在上海的魯迅墓和魯迅故居所看到的情形付諸文字時,我怔住了:冷落的先生之墓,墓墻后面居然是不絕如縷、重重疊疊的尿跡。先生故居彌漫著一股潮濕發(fā)霉的氣息,解說員說:“很少有中國人來參觀,偶爾有幾個日本人來看看……”我的心因難過而酸楚,筆也因沉重而震顫。我不敢相信:這就是當年先生病逝后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身后萬民同雪涕”悲壯情景的上海?這就是曾經(jīng)響徹過“他是我們民族靈魂,他是新時代的號聲……”這首沉痛挽歌的上海?我更不明白:我們那么多的同胞如今都到哪里去了?
更沒想到的是,魯迅居然成了歌舞廳里被嘲笑、取樂的對象。一次我與朋友在某特區(qū)城市一家賓館的歌舞廳看表演。一進去就覺得怪異,原來是當年文革的“革命歌曲”旋律飛揚。在朦朦朧朧的燈影下,黑壓壓地坐滿了人。廳中央居然是一個黃發(fā)碧瞳高鼻子的“老外”在表演。他一身紅衛(wèi)兵裝束:頭戴舊式軍帽,身穿舊式軍裝,腰扎寬而粗糙的武裝帶,胸前佩有一枚特大的毛主席像章。在一陣陣震耳欲聾的“革命歌曲”旋律中,洋紅衛(wèi)兵居然把當年的忠字舞表演得惟妙惟肖,他揮舞著一本“紅寶書”,聲嘶力竭地用漢語大呼大叫“萬歲萬歲萬萬歲!”“萬壽無疆!”“永遠健康!”一陣更高亢更激越的“革命歌曲”旋律過去后,突然他又模仿魯迅姿勢,并振臂連呼魯迅之名言:“痛打落水狗!”“痛打落水狗!”“痛打落水狗!”并作奮力打狗狀。其呼號之烈,表情之恨,動作之夸張,居然引得四座掌聲不斷。有人告訴我們,那位洋紅衛(wèi)兵是美國人,而鼓掌叫好的我看全部都是中國人,且男女老少皆有。十年文革乃我黨恥國殤也,讓一個異邦人為了取樂觀眾去表演這段歷史,為什么國人一點也不感到刺痛、苦澀和難過,反而顯得如此之欣喜與輕松呢?這是一種何等可恥與可怕的麻木和墮落?。∮诨袒?、激憤之中,我突然想起了先生在本世紀初那番痛切而動情之發(fā)問:“今索諸中國,為精神界之戰(zhàn)士者安在?有作至誠之聲,致吾人于善美剛強者乎?有作溫煦之聲,援吾人出于荒寒者乎……”如果不拘于此語所包含的特定歷史內(nèi)涵,觀歌舞廳洋紅衛(wèi)兵表演之一幕,我以為,先生所云,仍足以震撼人心和警醒靈魂。
魯迅是中華民族不可多得的偉大人物,而且是“亞洲人民的共同財富”!對于先生,無論是以仰望還是平視的角度去看待,他都是一座橫亙在思想與文化地平線上的偉大存在。我反對貶損他,反對閹割、歪曲他,也反對神化他,但始終對這位在風雨如磐的舊中國曾經(jīng)發(fā)出勇敢正直而睿智的聲音的偉大戰(zhàn)士保持應有的敬重與景仰。這種敬重與景仰乃發(fā)自內(nèi)心的認知與熱愛,與煽情和媚權媚俗無關,與盲目和“大樹特樹”無關。而且我堅信,當我們這個民族正面臨著巨大希望也面臨著巨大困惑,需要有人表現(xiàn)出對社會與民眾深切的關懷與體察的時候,魯迅精神仍有其不可否認的價值。我們應當珍惜這種偉大存在。正如郁達夫在《懷魯迅》一文中所呼吁的:“沒有偉大人物出現(xiàn)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憐的生物之群;有了偉大的人物,而不知擁護、愛戴、崇仰的國家,是沒有希望的奴隸之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