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于頭小說專輯
老于頭,男,六十年代末生人,現(xiàn)為江蘇省金壇市人民醫(yī)院醫(yī)生。業(yè)余寫作,已發(fā)表小說若干。
那天的婚禮頗有點戲劇性,已過去十多年了。
那是他的婚禮,在一家中下檔的酒店舉辦的,酒席并不多,新娘的模樣也不清晰了。因為,我所在的這一桌,是整個大廳最偏遠的一桌,沒坐滿,八人的方桌,才坐了六個人,三對夫妻。外面很冷,地上已經(jīng)白透了,大雪還在不依不饒地下。就在桌旁,是一面大大的落地玻璃窗,因為密封不嚴,總有刀鋒一樣的冷風(fēng)悄無聲息地進來巡游,好像要從大廳的熱烈跟春意中偷走一點什么,使得在座敏感的人們總感覺一絲不妥,卻又說不出來,那樣的一種煩躁,警惕,無奈。
我們六個人,三對夫妻,在酒席正式開始之后,相互介紹,才發(fā)現(xiàn)一個有意思的現(xiàn)象。坐我對面,背對正席的,叫偉龍,是他的小學(xué)同學(xué)。我左手邊,叫柯達,是他初中的同學(xué),我面對正席,是他高中的同學(xué),我的右手邊空著。他的小學(xué)是在鄉(xiāng)村小學(xué)讀的,初中是在集鎮(zhèn)中學(xué)讀的,高中是在縣里的實驗高中讀的。
難怪,都是他的好同學(xué),卻彼此從未照面。
大廳的氣氛忽然有了一點高昂的意思,新郎帶著新娘開始巡回敬酒了,遇到活鬧鬼,必定要做出花樣來,才能放過身。我們,三對夫妻,六個人,已經(jīng)熟悉了。但能說的不多,唯一的話題,好像就是他了。但是,具體到那天,我們談?wù)摰剿男F(xiàn)在都完全混淆且含糊不清了。倒是有一點能夠肯定,那天的酒席一直到三點才散席,他忙完一切,帶著新娘,坐到了我們這一桌的空位上,八個人坐滿了。其他桌的親戚朋友都散了,酒店的服務(wù)員也收拾完畢了,整個大廳就剩我們這一桌,我們,四對夫妻,繼續(xù)熱鬧著,開著玩笑,說著他過去的種種頑劣跟胡鬧,逗得新娘又哭又笑,因為,她不知道這一切。記得到五點,外面的天色已經(jīng)灰黑了,大雪也停了,再也沒有冷風(fēng)來巡
游了,再也帶不走大廳的一切——春意跟熱鬧——我們已經(jīng)用心,把一切都嚴密了。
那個下午的寒冷天氣,大雪傾覆,喜慶場面,微末細節(jié),此后常常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每次出現(xiàn)的夢相都不盡相同,但我知道是那個特定的下午。有一個細節(jié)始終不變,窗外進來巡游的冷風(fēng)——刀鋒似的——要偷偷帶走春意跟熱鬧。只是刀鋒會改變,有時是針灸一樣的針刀,絲絲點點,有時又像斧頭一樣的闊刀,刀刀印血。我總是在刀臨身時醒來,沒有領(lǐng)受全部的酷刑。
那個下午,現(xiàn)在,也常常掛在我們的嘴邊,不過是在一些特定的場合,譬如酒酣的時候,譬如搓麻將的時候,因為,我們四個人,因緣際會,成了固定的麻友了。偉龍,我們現(xiàn)在都諧謔他“偉大的水龍頭”,他正從事著銀行放貸(我們這一帶俗稱“放水”)的職業(yè),我們一致認為,他的父親實有遠見。柯達,局級干部,部委辦局開會,他搭一席;慶典開業(yè)吃酒,他搭一角,加之他嘴快言歪,達搭同音,我們都稱他為“搭局”。我呢,以前小醫(yī)生,現(xiàn)在老醫(yī)生,算是大家的保健醫(yī)生,偶爾被叫成“獸醫(yī)”,卻不耽誤親自給他們以及他們的親人看病。
變化最大的是他——易立德。
結(jié)婚那年,他是縣絲廠的會計,但他的理想是開書店。當(dāng)時,他講得最多的口頭禪是:“我是一個熱愛讀書的人……”確實沒錯,我們熟稔成為摯交,就是因書結(jié)緣,我也愛看書,業(yè)余還寫幾筆,常常為某個觀念爭得面紅耳赤。那是以前,現(xiàn)在不爭論了。有時,因為某個社會時事,讓我憤懣不平,我立刻會撲面的愛憎分明,義憤填膺地囔囔:“太無恥了!”或者是:“什么世道啊!”譬如這天,談起一副對聯(lián):“我爸是李剛,我爸李雙江”,我立刻嚴肅地發(fā)表見解:“教育!都是教育的問題!傳統(tǒng)的師道尊嚴丟了,禮義廉恥沒了,社會也好,學(xué)校也好,教什么?。课ɡ菆D,金錢至上。再加上家教失缺,不出事情才怪呢。改革開放最大的失敗,就是教育的失敗。如果再不重視,一個國家的監(jiān)獄比學(xué)校多,這個國家會成為地球上的笑話!”
每逢此時,“搭局”會猛扣一張牌到中間,唾沫飛舞,以捍衛(wèi)者的姿態(tài)回敬我:“幼稚加無知,傻大空?!?/p>
或者是深惡的語氣:“要在以前,你就是反革命?!?/p>
偉龍會逼出一句口頭禪:“剪刀、榔頭、布,都是命。”
易立德呢,準定會清清嗓子,微笑著,十分禮貌地說:“哎,立新,立新,你是讀書人,不作興這樣講話,太偏激了。嗯,是花,杠開——胡了。今天就到這里,我們?nèi)ピ嚥?。?/p>
我們從“尚帝”大酒店的六樓——他的私人辦公室來到五樓——他的公事辦公室。他六樓的私人辦公室,裝飾的風(fēng)格是舒適、懶散、簡單,擁有一種盛夏午后婦人午睡醒來的風(fēng)情,懶到邋遢。五樓就完全不同了,四面壁紙無比耀眼,五色斑斕,頂燈、壁燈、落地?zé)簦y(tǒng)統(tǒng)開啟。沿著墻面,掛有中堂、油畫、山水、仕女以及刻紙跟書法,好像來到了書畫拍賣會。又好像一位參加閱兵的年輕人,兩襟掛滿了戰(zhàn)爭勛章,卻從來沒有參加過一次戰(zhàn)爭。
房間正中,桌椅碗筷皆備,專等我們四人就位。這么多年來,每逢四人場合,我們居然一直沿用婚禮那天的座位次序,我總是正席,面對大門,偉龍坐對面,背對大門,“搭局”居左,他在我上首,十?dāng)?shù)年來始終如此。
方桌正中,是一只圓圓的瓷鍋,外表鮮艷,做工精致,瓷鍋下面,架著酒精火爐,冒著藍瑩瑩的火苗,十分好看。瓷鍋里面,少許湯汁微微篤滾,有各種顏色的配料,青紅的是辣椒,白色的大蒜頭,黑色的木耳,油白透亮的是肉片,主菜是淡綠白黃渾然的花菜。
易立德使喚一旁的小妹給我們斟酒,然后,略微帶點得意的表情:“這個……”他用筷子指指花菜:“先嘗一口,再說味道?!?/p>
“搭局”總是下手最快:“入口還行,就是偏辣。”
偉龍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木渣渣的,都是辣椒大蒜的味道。”
我總是隨后,類似總結(jié):“花菜的水分太多,實質(zhì)太少,莖實本身無味,須得重油重味才有嚼頭?!?/p>
“搭局”跟進:“現(xiàn)在人都不喜歡重油的菜??!”
偉龍還是悶悶地添一句:“就是木渣渣?!?/p>
易立德笑瞇瞇,顯得非常平和:“不錯!餐飲協(xié)會曾經(jīng)有一項調(diào)查,百分之七十以上的人都不喜歡花菜的味道,就是偉龍講的木渣渣。所以,花菜的價錢不高,大多數(shù)飯店也不看重這道菜……”說到這兒,他忽的帶出一點驕傲的神氣說道:“這就是讀書的好處,開發(fā)新菜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需要有引領(lǐng)潮流的責(zé)任與勇氣,來,喝一口,大口……”
偉龍小聲嘀咕:“剪刀剪布,沒有榔頭的事情?!?/p>
“搭局”問:“什么榔頭啊?”
偉龍指指站在一旁的小妹,囁嚅片刻,還是不得要領(lǐng),倒是易立德領(lǐng)會得快,面帶嘻黠:“還是你的腦袋靈光,來,你再說一遍?!?/p>
身穿無袖旗袍的小妹靠近餐桌,直身站立,面帶微笑,有板有眼:“親愛的來賓,晚上好,歡迎光臨我們的‘尚帝大酒店’。今晚的用餐,由我五號服務(wù)員丁丁為大家服務(wù)。我們‘尚帝大酒店’本著原汁原味,健康有益的宗旨,使用野生母雞提煉的高湯調(diào)配菜蔬,不放雞精味精,更不用葷油地溝油,請來賓放心食用。祝今晚的來賓,好胃口,好心情。謝謝,請慢用?!?/p>
小妹誦完,忽然由笑轉(zhuǎn)苦,膽怯地問道:“易總,我有哪里做得不對嗎?”
易立德哈哈一笑:“偉龍啊,丁丁怕了,你解釋一下?!?/p>
偉龍難得一笑:“不關(guān)你的事情?!?/p>
丁丁遲疑著不動,易立德?lián)]揮手:“你做得很好。”
看著小妹關(guān)緊了大門,易立德形骸一松,好像在瞬間換了人,舉杯相邀:“我說過,開發(fā)新菜需要引領(lǐng)潮流的責(zé)任與勇氣,之前開發(fā)的那么多新菜,最終都成功了,這道‘干鍋花菜’么,我當(dāng)然有辦法。”
他忽然不講了,原來是電話響了,電話那邊說到了書店。
在縣城的老政府門前,慘白的路燈,忽閃忽閃。圓形水泥花臺的寬邊上,整齊擺放著許多書籍,新舊交雜,一邊站立一人,隱在暗影里,不辨臉面。我被吸引,立刻大步過去,一眼就看到了一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舊版的《牛虻》,我蹲下拿起,半邊臉對著光,大概是歪著嘴角的笑被發(fā)現(xiàn)了,暗影中的人突然顯影,一把拉住我:“立新!是你啊?!?/p>
這是我跟易立德高中畢業(yè)之后,第一次邂逅的場景。
好像是,我們站在原地,立刻就《牛虻》中的瓊瑪跟亞瑟,展開了爭論。好像是,他贊同瓊瑪,為了自由要立刻行動,“人們現(xiàn)在需要的不是忍耐,而是覺醒起來保衛(wèi)自己”。而我贊同亞瑟,單憑激憤跟熱情拯救不了國家,“意大利現(xiàn)在需要的不是恨,而是愛”,我們好像都引用了書中的原話,好像是。
那晚,他一邊跟我講話,一邊四處張望,好像在提防什么人。
那晚,他第一次跟我提到了他的理想:開一家自己喜歡的書店,賣自己喜歡的書。
后來,他果然開了書店,并且把“立德書店”開在“新華書店”的隔壁……
他贏錢,請客,試菜,永遠喝“五糧液”。
第二杯酒倒?jié)M,偉龍的電話響了,他臉上的肌肉忽地全部橫伏,雙眼暴突,嗓音嘶戾,本
來合身的“PlayBoy”忽然緊繃,“跑?他往哪里跑?先找?guī)讉€人,看住他老婆,我曉得,他在北京有房產(chǎn),訂明早的飛機票,飛北京,找到了先夯他一頓,記住啊,銅錢一分一厘都不能少。”
電話一關(guān),偉龍瞬間恢復(fù)故態(tài),臉面從容,表情和緩,“PlayBoy”合身舒適,像恭順的寵物狗。他舉起酒杯,一抿就是半杯,吟哦撫唇,真情贊美:“還是五糧液好啊。”
“搭局”跟進:“當(dāng)然好啦,都漲到一千了。一杯是二兩五,你一口就是半杯,一百多塊落肚了,什么代價啊!”
易立德忽然傷感:“想想以前,對了,記得我結(jié)婚喝的什么酒嗎?我都想不起來了?!?/p>
我回答:“尖莊,四川的。十一塊一瓶?!?/p>
“搭局”疑問:“你怎么記得?”
我回答:“我那時做醫(yī)生,第一次收到病人的謝禮,就是兩瓶‘尖莊’,帶回去給父親,父親看著酒,感嘆說,以前都是我們送東西給醫(yī)生,現(xiàn)在輪到兒子收別人的東西了,有意思的。”
在手術(shù)中,對老年患者使用硅膠凝膠墊能有效降低術(shù)中壓瘡的發(fā)生率,不僅提高了手術(shù)過程中的護理安全,提高了護理質(zhì)量,更增加了患者術(shù)中的舒適度及對手術(shù)室的滿意度,對減輕患者痛苦,降低患者術(shù)后感染的機會,減少患者的住院天數(shù),減輕患者及家庭的負擔(dān)等方面起到了積極有效的作用。
易立德忽然一口干掉了杯中酒,眼睛紅紅的喊道:“再拿一瓶來?!?/p>
偉龍搖頭:“不喝了?!?/p>
“搭局”起身去阻止丁丁。
我起身按住了他,讓他坐穩(wěn)在椅子上:“夠了,你喝多了?!?/p>
從沒見過如此的他,仔細地擦拭掉眼角的淚水,傷心地低語:“媽媽死得早,爸爸一個人撫養(yǎng)我們兄弟姊妹幾個,經(jīng)濟條件稍微才好點,他就……”
圓瓷鍋下的藍瑩瑩,終于熄滅了。
他紅著眼圈,高聲嚷道:“不行!今天我做主,試菜還沒結(jié)束呢,再來一瓶,然后啤酒漱漱口?!?/p>
他叫過丁丁,貼耳吩咐著,丁丁現(xiàn)出驚乍的表情,走出房間。
他狠命地拔去瓶蓋,用力一扔,劃出很響的聲音,好像跟空氣有仇,搖晃著輪流指著我們的臉:“都干了,干了!倒上,我先來,看著啊,滿了,滿了,你們也是?!?/p>
此時,丁丁再次送上來一只外表一模一樣的圓瓷鍋,重新點燃酒精的藍火,易立德舉杯了,這回笑得高深:“你們看看,看看,對,跟剛才一樣吧,嘗嘗,再對比對比味道。”
確實,方桌正中,還是一樣的圓瓷鍋,瓷鍋下面,還是十分好看的藍火苗。瓷鍋里面,少許湯汁微微篤滾,有各種顏色的配料,青紅的是辣椒,白色的大蒜頭,黑色的木耳,油白透亮的是肉片,主菜是淡綠白黃渾然的花菜,看不出絲毫的變化。
“搭局”手快,送花菜入口,立刻“唔唔唔”地點頭,看得出是贊美。
偉龍要品味得慢些,忽然搖頭,說了三個字:“老卵的。”
我夾一塊最大的,放入口中,細細咀嚼,哎!居然酥綿細致,咸淡適中,微辣增香,一點沒有木渣渣的口感。
易立德笑聲癲狂:“你們?nèi)齻€刁嘴說行,那就行了。來,一大口!說老實話啊,做哪一行都是老天賞飯,我沒別的天賦,就是舌頭靈光,怎么樣!怎么樣!什么詞的?化腐朽為神奇,對不對,丁丁,你說。”
一直在外靠門壁立的丁丁,開門雀躍著跑過來,神情有嫵媚有崇拜:“易總,對的,易總。”
一只蒼蠅忽然很不知趣地停在“搭局”的肥臉上,大概是看準了丁丁開門的時間,也許它知道這里是有文化的所在,被我們幾個人起身一趕,飛舞不歇,最后不偏不倚,停在墻上仕女的臉上。
“搭局”口頭三級片了:“這個時代,蒼蠅都好美色了,還是古典審美?!?/p>
偉龍跟著湊趣,也不管丁丁在場:“易總,有漂亮的服務(wù)員給我介紹介紹,只要好,媽的,我買套房子送她,順便幫我生個兒子,怎么樣?”
易立德笑話:“沒文化了吧,兔子不吃窩邊草啊。”
我看看丁丁的模樣,堵偉龍的嘴:“不要瞎說,你看看丁丁,少兒不宜啊。”
“搭局”假裝很嚴肅:“丁丁,你過來,說真話,你有沒有十八歲?童工歸我查處的?!?/p>
他這一說,我也覺得丁丁不滿十八歲。
易立德好像是給“搭局”使了眼色,“搭局”故意大聲問易立德:“你剛才說什么?”
易立德也大聲回答:“兔子不吃窩邊草。”
“搭局”笑話:“不是給你自己,是給我們。我們的窩不在這里?!?/p>
我說:“兔子不吃窩邊草,有歇后語的,你們聽說過沒有?”
都搖頭,熱愛讀書的易立德也嘲諷我:“這句話哪里有歇后語,你真的獸醫(yī)啊?!?/p>
我裝出嚴肅的樣子:“聽好?。⊥米硬怀愿C邊草——要吃就吃個飽?!?/p>
都笑了,都笑了。
這一陣哄鬧,徹底打斷了剛才的語序,大家彼此看看,好像都有點酒多的感覺,看看桌邊,三瓶“五糧液”見底了,可今晚的主題還沒有結(jié)束。我看看桌上的瓷鍋,想想剛才的場景,試著發(fā)出如下的疑問,努力清晰著條理跟口齒:“他媽的,立德啊,你告訴我,你用的什么狗屁辦法,啊!怎么會如此的大不同呢?”
他忽然沉入了回憶一樣,又像在醉酒當(dāng)中,低頭含混著嗯嗯。此刻,我們倒是希望他說出結(jié)束的話語,可以去洗澡按摩醒醒酒,哪知他揮揮手,讓丁丁離開房間,看著門關(guān)緊了,忽然問道:“知道我怎么起勢做這一行的嗎?”
記得是冬天啊,嗯,是冬天,反正記得下雪的,粉嘰粉嘰的那種雪,踩上去會唧咕唧咕響。我就是逆著粉嘰粉嘰的雪,發(fā)出唧咕唧咕的步伐聲,一路狂跑。我的身后,一群新華書店的工作人員緊追不止,他們,沒收了我的書還不算,還要抓我罰款。我在慌亂無意之中,天上注定一樣,跑近了我自己的單位后墻。我看準后墻的最低矮處,腳蹬手扒,一下就翻進去了。你們知道后墻邊是什么嗎?肯定不知道,是我們絲廠的豬舍。我那一落,正好掉在了豬舍一旁的糞池里。幸虧那糞池不深,僅僅是沒到腳背。我又冷又餓又傷心,從豬舍往前,就是絲廠的食堂,我餓啊,就不管一切了,看到門就頂一頂門柄,想找點吃食,來到正門,剛想頂門柄,就聽有人發(fā)問了:“哪個?易會計啊?!?/p>
值班的老于給我專門生了爐子,還是小灶呢,把白天剩余的飯菜給我燉了一鍋,等我洗刷鞋襪結(jié)束,剩菜泡飯也好了。我“咣咣咣”兜了三碗,他在一邊看著,抽著紙煙,臉上是可憐的表情,嘴里說了一句:“知道世界上什么最好吃嗎?饑餓最好吃?!?/p>
我開第一家快餐店,就是那句話的提醒:饑餓是世界上最好的美食。
丁丁忽然開門進來,打開對面墻上的電視機,正在播放本地新聞,市“尚帝”集團董事長易立德,為山區(qū)的貧困學(xué)生捐贈錢物的畫面。我?guī)ь^為他鼓掌,偉龍跟“搭局”也跟隨,丁丁拍得最響。易立德面露窘相,臉紅得將要出血,帶頭一飲而盡,并催促我們一并喝完。已經(jīng)抬不起頭顱了,還在高喊:“再來一箱啤酒,漱漱口,漱漱口?!?/p>
偉龍明顯喝多了,他本來是小酒量,聽見電話響,明明在桌上,卻在自己身上到處亂摸,“咕咚”一聲,從褲子口袋里掉出一張綠色的“”,大概是剛才打牌掖身上的,我們笑壞了,“搭局”霉他“:取吉兆也不能把‘’隨身帶啊?!?/p>
偉龍不理睬我們,看到了電話,接通就大聲呵斥對方,好像是找不到人。關(guān)機之后,悄悄地貼著易立德講話,易立德忽然臉色發(fā)青,要休克一樣:“什么?失蹤啦?媽的!偉龍啊,你個錢簍子啊,別怪我狠話,我們交情歸
交情,錢歸錢,找不到人,我的投資……”
偉龍恭順低頭,細聲嘆氣:“剪刀,榔頭,布,布包榔頭,都是命。”
他在呵斥偉龍的時候,丁丁一直在追捕那只懂得古典審美的蒼蠅。背影專注得像飛鷹,不是蝴蝶。等偉龍離開,丁丁快步走過來,笑著對易立德說:“易總,捉到了。”
丁丁攤開手心,那只懂得古典審美的蒼蠅,死于現(xiàn)代。
看著丁丁打開大門,他給自己斟滿啤酒,猛灌下去,嘶啞地對我們說:“你們知道我現(xiàn)在有多少員工嗎?都要交五金,每年要漲工資,還有固定的開銷,太難了。把我惹火了,老子關(guān)門歇業(yè),一起去逑。來,喝酒?!?/p>
從門的縫隙里傳來音樂,斷斷續(xù)續(xù)隱隱約約,好像是《婚禮進行曲》。我看看手機,原來是陰歷七月十八,是好日子,有人在酒店辦婚宴。門一關(guān),音樂也消失了。我看看他們兩個,都沒有注意到音樂,心里暗暗松口氣。
偉龍一旦離開,我們原先所在的空間,似乎被打破了人生跟時間的平衡,有點頭重腳輕,誰都無法重新回到今晚的主題了?!按罹帧钡碾娫掜懥?,對方哄哄鬧鬧的,要求“搭局”去趕場子。他好像聽到了對話,一摔啤酒瓶子,指著“搭局”就罵:“滾滾滾!混角一個?!?/p>
看著“搭局”尷尬地離開,我也有離開的念頭。但是,房間里的平衡又好像恢復(fù)了,稍微踏實了一點,不那么頭重腳輕。他猛地拉近椅子,靠近我,傷感地對我說:“立新,你別走,我們兄弟說說話?!?/p>
我下意識地斜斜身體,這樣的親昵我已經(jīng)不能適應(yīng)。很久以來,我們就相互主動地停止了這樣的親昵,在他發(fā)達以后,在我們都世故以后。
他一邊大口喝著啤酒,一邊醉眼無神地說著沒有條理的話:“立新,你是不知道?我看上去有很多兄弟,那么多,兄弟,除了你,就你,從來沒跟我開過口,沒有一分錢的往來,從來不求我。要是在一起了,就是打牌喝酒,你有文化!偉龍那里,是我主動的,做餐飲賺錢,太慢了。我壓力大呢,那個,大院里,頭頭腦腦在我這里都有股份,柯達也有,混角!立新啊,還是你好啊,你什么都不欠我的,我也不欠你的。來,喝酒。干了?!?/p>
他猛一大口,又哇地全部吐了出來,進口跟出口速度一樣的迅速。我叫來丁丁,把地面跟桌面打掃干凈,包括剛才摔的啤酒瓶碎屑。桌子中間,干鍋花菜還在,應(yīng)該說,試菜還沒有結(jié)束,因為,他剛才還沒有給我答案。但此刻,看著躺在沙發(fā)上的他,我知道,今晚不會有答案了。等丁丁把一切處理完畢,我跟丁丁把他往六樓送。剛攙扶他立起,他好像酒醒了,揮手讓丁丁離開,看到已經(jīng)整理干凈的桌面,他傻笑著說:“立新,你問,你接著問剛才的問題。”
丁丁已經(jīng)為我們開啟電梯了,但他一手搭我肩膀,一手拽我胳膊,非要走著上樓。我是心累人疲,話也懶得講。但是,在僻靜的樓梯上,他貼著我耳朵,居然頭頭是道:“那個花菜,不是根莖都實在么,木渣渣的。只有一個辦法,就是餐飲的秘訣,重油,那就先過油?;ú讼锤蓛袅?,切好,用一種特殊的油,測不出成分的,熱滾,花菜下去,就那么幾分鐘,起鍋。嗬嗬,我是一個熱愛讀書的人!我是一個有天賦的人!是不是,丁丁,你說,是不是!”
從六樓的電梯下來,每一層都有人進出,酒氣,冷氣,汗氣,混雜一起,嗅覺被重重騷擾,失去耐心。在電梯開閉的間歇,總有《婚禮進行曲》的片段傳來,就像一個大喜的人,逢人就恭喜恭喜,也不管對方的心情高低好壞。電梯一旦密閉,空間就像舞臺,各種精彩的對白令人捧腹。我站在角落里,裝酷旁觀,心里一涌一涌,難過欲嘔,為剛才的酒,也為
剛才的話。有冷風(fēng)從頭頂絲絲傳來,催眠我如入夢境。是的,是那個下午的冷風(fēng),或如針灸一樣的針刀,絲絲點點,亦如斧頭一樣的闊刀,刀刀印血。我們的心呢,已經(jīng)坍塌,不再嚴密,春意跟熱鬧,早在不知不覺之中被冷風(fēng)偷走了。我努力清醒著,卻心如印烙,層層抽剝。電梯到達一層,都走散了,我定一定心,還是難過!我想,那個孤零零躺在六樓床上,醉沉睡夢,秘密離婚的他,此刻的心,被冷風(fēng)一層一層巡游和包裹,必定跟我同樣的難過。
小潘第一次“抬元寶”,是我促成的。
1990年冬天,地上的雪像倉庫囤積的白糖般厚實。我的一位年過八十的姨公公,因為“肺性腦病”,深度昏迷。會診之后,醫(yī)生建議放棄治療,留口氣回家,得以魂魄歸宗。此時深夜,回家無著。如果等待天明,又恐神明寂滅。正難為之時,小潘來了。他父親老潘,和我父親老楊,是一起上過朝鮮戰(zhàn)場的戰(zhàn)友。復(fù)員后,我父親在醫(yī)院食堂做廚師,老潘在醫(yī)院做門衛(wèi)。我和小潘從小一起長大,初中畢業(yè)之后,我升高中,上大學(xué)。他學(xué)業(yè)不濟,在醫(yī)院做了臨時工,專收醫(yī)療垃圾,老潘每每提起他,就要借酒罵人。收垃圾,原本是白天的工作,他為了躲父親,都是夜黑來??粗蟻淼陌遘?,我問他:“你怕不怕死人?”
那晚,板車上先墊幾層硬紙板和一層床墊、棉花絮,再是床單,得氣不止的姨公公睡車上,身上蓋著數(shù)床棉被。小潘在前拉,幾位表兄弟在后推,雪夜歸宗啊。家里,已經(jīng)通知了“小姨娘”,他是當(dāng)時小城最著名的喪事主持,主業(yè)是小城的一名裁縫。
第二天,我和父親母親一起到姨公公家奔喪,第一眼看到的是小潘,忙前忙后。我奇怪他為何還在,發(fā)現(xiàn)板車也在。他看到我,沖我擠擠眼,我走過去,一把拉住他的衣袖:“你不上班?。俊?/p>
小潘指指堂前正中的“小姨娘”:“他讓我?guī)兔Φ?。?/p>
“小姨娘”跟父親好像熟悉,過來招呼,指著小潘:“這個小人有點靈光的,一點就通?!?/p>
小潘不吱聲,低頭憨笑。
姨公公的喪事過程,讓我第一次領(lǐng)略了國人對慎終追遠的重視。
姨公公落土之后,小潘告訴我,他拿到了二十元酬勞。
我很吃驚,這可不是小錢!是我每月工資的五分之一。主持整個喪事的“小姨娘”,豈不更多?
從那以后,只要“小姨娘”有生意,就會通知小潘去幫忙。那時,沒有電話,更無手機,都是請人傳話。有一回,傳話的人找到醫(yī)院,問的正是老潘,被老潘陰毒地罵了一頓,小潘少了一回生意。當(dāng)天傍晚,在醫(yī)院的二道門,父子倆干了一架。我和父親聞訊去拉架。
小潘舉著老潘的茶缸要往地上摔,老潘擎住小潘的手臂堅決不讓。
一個罵細慫,一個罵老鬼。
細慫力氣不如老鬼,茶缸被老潘奪去。
老鬼雖然奪到了茶缸,但手臂上被細慫劃了幾道血印。
老潘看到我們父子,開始哭訴,說等幾年自己退休,讓小潘接班,可以算正式工啊。
小潘看到我們父子,講了一句狠話:“我才不接你的班呢!正式工有什么了不起啊,我能尋錢,銅錢就是正式工?!?/p>
小潘干脆辭了職,一心一意地跟著“小姨娘”做事。好像很久了,有一回,在街上看到小潘,他騎著改裝的柴油三輪車,威風(fēng)凜凜,老遠看見我,一個急剎車,“哐啷”一聲很響地停在我身前,掏出“紅塔山”發(fā)我,我擺手拒絕。他點起香煙,神氣地跟我講:“師父死了,我現(xiàn)在一個人做了?!?/p>
我故意逗他:“師父的手藝都學(xué)全了?”
小潘很得意地回答:“師父的喪事是我親手辦的?!?/p>
BB機響了。
小潘翻看他的摩托羅拉,我問他:“什么時候去看的爹爹?”
小潘眼睛一翻:“他看我沒道理,我看他不順眼,兩免免的好?!?/p>
我講:“到底是爹爹,你娘死得早,沒他哪里有你?想做忤逆種??!”
小潘抬腿上車,發(fā)動三輪車:“哥哥,聽你的,等我忙過這一陣?!?/p>
小潘辭職以后,不大著家,門檻生了青苔。老潘也沒生趣,漸以醫(yī)院為家。
逢到夜班,老潘總是帶上一茶缸當(dāng)?shù)氐耐翢阌袃山?,另外帶一只空茶缸。來到醫(yī)院的食堂,找到我父親,裝上滿滿一茶缸菜,象征性地給一張菜票。
兩只茶缸都印著一樣的紅字:抗美援朝,保家衛(wèi)國。
回到他的根據(jù)地,二道門,老潘開始喝酒,有醫(yī)院的值班醫(yī)生經(jīng)過,關(guān)系遠的視為不見,關(guān)系一般的會招呼一聲,關(guān)系近的會一屁股坐下來,喝一口酒,吃一口菜才走。老潘喝到微醺,開始罵小潘,聲音像朝鮮戰(zhàn)場的炮彈:“這個忤逆種!作孽啊!有報應(yīng)的?。 被蛘呤牵骸斑@個細慫,眼皮淺啊,做這個下賤行當(dāng),女人也尋不到,要斷潘家的后啊。”
這一天半酣,罵得興致呢:“這個細畜生,馬上端午節(jié)了,也不來家看看老子,早點死掉好?!?/p>
遠遠的,聲響隆隆,冒著黑煙的柴油三輪車,一路橫剌剌地杵過來,一個急彎,停在了門口。小潘從車上下來,拎著咸鴨蛋、粽子,還有煙酒,最后拿出一包鹵菜,有鹽水鵝、雞翅、口條和油炸花生。老潘盯著小潘看,眼睛流出饞涎。小潘不理,自顧自從櫥柜里拿出幾只碗,把鹵菜倒上,再拿出一只大海碗,從父親的茶缸里倒出一半的土燒,坐穩(wěn)在老潘對面,先喝一大口:“來!”
老潘像中魘入魅一般,倏地被酒味喚醒,急忙端起茶缸,講的話是不中聽:“就曉得喝酒!就曉得尋錢!尋個女人成個家么,我就是死也直落了。”
父子倆不吵不講話:“你個老鬼,好心好意來看你,我的事情,你不要煩。我有銅錢,銅錢就是我的女人。”
老潘像賭徒一樣決斷:“細畜生!你給我聽好了,你哪天尋到女人,成家生小人,我就跳河尋死,我讓你!讓你安逸。你一天不成家,就一天沒有安頓?!?/p>
小潘也起了賭性,仰頭一大口,到處找紙筆:“好好好,你個老鬼講的啊,我們寫下來,空口講白話不算數(shù)。”
隔壁食堂我的父親聽到了,趕來勸解:“看看你們兩個,老不像老,小不做小。老潘啊,兒子難得回來,有話么好好講,小忠也是
懂道理的人。小忠啊,年紀也不小了,也要理解做老子的苦心,把尋銅錢的腦筋拿一半來尋女人,吃力啊?”
小潘好像被我父親換了情感中樞,換了精神追求??上н@個職業(yè),讓人無法容忍,見光即死。
某個夜班,他來陪我,劈頭第一句就是:“叫嫂子給我介紹個護士吧?!?/p>
我是口驚加心驚:“就你?”
小潘晃晃手上的磚形摩托羅拉:“總有歡喜錢的護士吧。”
又添了一句:“還要自覺自愿的。”
我搖了搖頭。
正有值班新護士過來匯報病情,我半玩笑半介紹地講:“喏,這是新來的邱建琴,江西人?!?/p>
我講話并非無的放矢。邱建琴,我并不十分熟悉,只是偶爾聞聽了她跟護士長的對話,要求多上夜班,因為夜班有夜班費,一次五元。
我給邱建琴介紹小潘,潘厚忠,我啟用了一個飾詞:入殮師。
給小潘冠名的同時,摩托羅拉在邱建琴眼中大放光芒。
兩人正式戀愛,小潘過三關(guān)。
把邱建琴的弟弟妹妹全部遷到本地,供他們上學(xué)。
每月給岳父岳母足額的贍養(yǎng)費。
在醫(yī)院給邱建琴找了一個好科室,不用上夜班。
每逢夜班,老潘喜癲喜癲,不管熟悉不熟悉的醫(yī)生,都會大聲招呼:“來喝一口!”
國慶節(jié),縣城的“輝煌大酒店”,潘厚忠與邱建琴舉行了隆重的婚禮。
老潘,潘德勝,被掛上鑄鐵的鍋鏟,敲著鑼,繞場婚宴一周,嘴里高喊:“扒灰啦!”
哐!
有人故意提醒:“老潘,還記得啊,兒子尋到女人,你就跳河安逸的呢。”
老潘此刻氣壯:“我那是激將法。”
晚上鬧洞房,同來醫(yī)院的小姊妹跟邱建琴調(diào)笑:“摸死人的手摸你,不異怪啊!”
邱建琴答得聰明:“毛主席說的,革命工作,只有分工不同,沒有貴賤之分?!?/p>
臘月十六,邱建琴誕下一子,大名潘盼,小名盼盼。
未知是讖言成真,還是樂極生悲,盼盼百日那天,大宴親朋。老潘擎住盼盼,“嗯嗯嗯”親個不停,“啊呀”一聲倒地,腦梗猝死。
老潘的整個喪事,讓我見識了小潘的本領(lǐng)。
三朝之中,設(shè)龕、請喪、哀樂、披白、掛黑、供奉、迎賓、陪禮、下柩、燃香、瞻仰、出材、火化、回供、出殯、下葬、白飯等等一應(yīng)禮儀,隆重有序,絲毫不差。
一切禮畢之后,在老潘的墓碑前,小潘蹲著抽煙,我也蹲著抽煙。小潘前幾天忙著喪禮,一直沒心哭,這一刻,全部眼淚哭進心,我也不勸解,任他盡心。待他恢復(fù)平靜,開口問我:“哥哥,你讀過書的,你告訴我,有報應(yīng)這回事情嗎?”
他又問:“是不是我作孽啦?”
我當(dāng)時無語,我自己沒有答案,也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切中他的心思。
有那么數(shù)年,我一心讀書進修,在本行業(yè)內(nèi)精進不止,成了小城某專業(yè)的學(xué)科帶頭人。內(nèi)心里,除了疾病名稱,就是藥物名稱,所謂病人,只見病,不見人,世俗人情都荒蕪了。小潘,在醫(yī)院常碰頭,要么在“抬元寶”,要么在病房和家屬討論細節(jié),要么是開著“金杯”面包疾馳,連叫一聲“哥哥”的時間都沒有。
秋天,摯友母親邢伯母肝癌去世,我一個電話飆給了小潘,接電話的是女聲,迅速趕到
的是邱建琴。我不解,邱建琴爽直微笑:“盼盼進了幼兒園,我就做了,小忠忙不過來。”
我看她熟練地托頜、凈面、合眼、理發(fā)、抹身、穿衣、套鞋,手法比小潘都熟練,更優(yōu)雅,絕非速成。她的身后,一對老夫妻幫她端熱水、遞毛巾、脫衣服、搬手腳,分工明確,配合默契。見我有疑,邱建琴滿臉是汗的解惑:“我爸媽,給我做下手?!?/p>
我這才想起主題:“小忠呢?”
我?guī)椭窠ㄇ偎麄?,把整飾完畢的死者抬上?dān)架,邱建琴回答:“去衛(wèi)生局簽合同了?!?/p>
死者抬上改裝過的“依維柯”,頭前腳后,十分平靜。邱建琴的父親,拿起一把嗩吶,忽地吹了一段高亢而悲傷的旋律,只是一段,引入哀境,又倏地停了,哀傷卻漫開,無法集束。摯友以及親人們眼帶淚水,紛紛都上車。
小潘趕來了,胖臉全是油汗,他先道歉,再解釋:經(jīng)過衛(wèi)生局研究決定,留下四家有資質(zhì)的,在醫(yī)院值班,一周一家,不得無序競爭,牽頭的是小潘成立的“尚親禮儀文化公司”,每家每年上繳衛(wèi)生局一萬元管理費。
看著遠去的“依維柯”,小潘問我:“什么關(guān)系?”
我回答:“當(dāng)然鐵?!?/p>
邢伯母的喪事可以用完滿形容,所有的過程都和老潘一樣,但更加流暢和精致了。有一個場面印象很深:瞻仰之后,合柩之前,有一個喪歌的儀式,以前的印象,都是一位老者在咿咿呀呀地唱。這回,唱喪歌,居然是剛滿六歲的盼盼。喪歌的曲調(diào)用的《四季歌》,慢兩個節(jié)拍,用心聽有奶聲,唱得聽眾凄凄迷迷:
正月懷胎正月正,早插楊柳早發(fā)青。
胎兒好比浮萍草,落在娘肚未扎根。
……
三月懷胎三月三,娘背背籠上茶山。
任何事情不想干,瞌睡掉在眼面前。
……
五月懷胎在娘身,早晚不敢出房門。
呼吸出氣口難吞,成天只想床上困。
……
七月懷胎在娘身,裁衣做褲忙不停。
冬天雪大又怕冷,夏天又怕惹濕疹。
……
九月懷胎九月半,兒在肚里亂動彈。
四處熱鬧去不成,唯恐孩兒路上產(chǎn)。
十月懷胎要臨盆,兒在肚內(nèi)打翻身。
兒奔生來娘奔死,千辛萬苦兒降生。
……
我很奇怪:“怎么是盼盼在唱歌?”
小潘很興奮:“哥哥,好像天生的??!一學(xué)就會,主家也喜歡?!币磺型晔轮?,我陪摯友去小潘家結(jié)賬。
摯友對整個喪事非常滿意,所以,當(dāng)小潘夫妻拿出賬本,準備一筆一筆計算的時候,摯友手一揮:“講總數(shù),我信你們?!?/p>
總數(shù)是兩萬多,小潘夫妻表態(tài),因我的情面,減去零頭,就算兩萬,彼此皆大歡喜。
事情過去一周之后,某個夜班,小潘夫妻倆來到我的辦公室,拿出兩條“中華”香煙,我很奇怪:“這是什么意思?”
小潘解釋:“你介紹的生意,算是一點表示?!?/p>
我想推脫,邱建琴接一句:“其他醫(yī)生也一樣。”
我像夜路跌跤,收了香煙。
“尚親禮儀文化公司”十周年暨新公司落成,我收到了請柬,地址是縣城最好的王朝大酒店,時間是十一月八號晚上六點,指名讓我?guī)先摇?/p>
當(dāng)晚,我走進包廂,一身寒氣全被趕跑,滿滿八桌人,大半是醫(yī)院的人。
小潘,帶著邱建琴,跟著盼盼,一桌一桌敬酒,來到我這一桌,看到我父親在座,小潘
干脆坐了下來,連敬父親三杯。盼盼過來叫爺爺,父親問道:“幾年級啦?”
盼盼還沒答話,小潘過來插話:“剛剛中考,”然后看著我,“你多好,兒子都上大學(xué)了,成績又好,”一斜盼盼,“不像這個細慫,成績一塌糊涂,高中都考不上!”
不料盼盼頭一昂,像極了從前和老潘頂嘴的小潘:“我本來就不準備進高中!”
小潘被頂住了氣門,做聲不得。
父親問他:“不進高中做什么呢?”
盼盼得意地回答:“就做這一行?!?/p>
說著朝小潘努努嘴。
小潘發(fā)狠了,拿起手機要砸盼盼:“做這個行當(dāng)有什么出息???”
盼盼不躲不閃,迎著小潘的手機,嘴里回應(yīng):“有錢就有出息?!?/p>
我跟父親都大笑起來,小潘跟邱建琴也一起苦笑。
小潘嘆氣:“開始錯了……現(xiàn)在晚了?!?/p>
父親勸他:“兒孫自有兒孫福,想當(dāng)年,你跟你家老子,啊……”
盼盼的宣言更加令人吃驚:“我要做第一名,我要去進修。”
盼盼既已下決心,小潘夫妻倆也莫奈何。
聞聽小潘送盼盼去省會的藝術(shù)學(xué)院進修,心里懵懂,進修什么呢?
一年一年,四季春先。萬物生長,心意蔥蘢。
小城某位政要,急病暴亡。
因為父親和他做過戰(zhàn)友,派我去代為吊唁。
傳說,那幾天,小城的鮮花全部賣光,需要到鄰縣去調(diào)派。我開始不信,將要走到住宅的門口,我信了。門前有民警站崗,一邊有120待命,無邊無際的花海,擠擠軋軋的人群,喧鬧鼎沸的跪拜,有聲無心的哭號。
還有小潘,他全套孝服,跑前跑后,號令一切。
還有邱建琴,她負責(zé)前來吊唁人員的著裝和次序,以及叩拜儀式。
還有她的父母,他們都在八音的隊伍里,父親嗩吶,母親銅鑼,有至親來,一起共奏。
看到盼盼了。
棺柩之前,靈堂正中,人群紛擁。
盼盼,穿著戲服,臉上油彩,踱著臺步,和著樂隊,一板一眼,好像錫劇《珍珠塔》中的方卿。調(diào)子也是錫劇的調(diào)子:
我一請上天的趙天師,二請楊戩楊二郎。
三請玉皇大帝,四請四大天王。
五請五方同道,六請孝家的家堂。
七請七天姊妹,八請八大金剛。
九請九天玄女,十請十殿閻王。
孝家無神不請,只為家嚴的身亡。
……
不丑!
佳相!
嗓子真亮!
我都想哭了!
哪家的孩子?
這個小家伙有前途的!
小潘的胖臉全是油汗,等我吊唁結(jié)束,他走過來,自豪了一句,四家公司人員都在,我是總指揮。
喪飯結(jié)束后,小潘還在忙前忙后,是算賬忙,我知道這一筆會大賺。我想問他一句,盼盼去進修的什么?
據(jù)說,政要的公墓花費了一百萬。
隔年的清明前夕,居然有了親見百萬公墓的機會。
爺爺死于“文革”,奶奶死于改革,一直地下分居,今年,終于有機緣合葬一起了。公墓
去年已經(jīng)選好,日子也定了。請的主事人,就是小潘一家,因為,這中間有很多習(xí)俗,我們都不懂。
起葬的時候,要放鞭炮,骨灰盒起來,要用紅布包裹,抱上車的時候,嘴里要喊:路很平安,放心上路。下葬之前,要燒坑和丟坑。合葬完畢,要隆重祭奠。菜要幾樣,酒有幾種,要帶傘遮陽,叩頭誰先誰后,等等等等,都是小潘和邱建琴引領(lǐng)著我們一家完成的。
到了祭奠的時候,需要有人在一旁,用歌唱的形式來贊揚先人的功德,此時,輪到盼盼出場了。
他用一種又像快板,又像RAP的風(fēng)格,較為緩慢地說唱道:
陽春三月,風(fēng)和日麗。
青山公墓,繁忙一片。
先人入土,功德無量。
先人入土,山高水長。
叩拜祈禱,后人多運。
叩拜祈禱,后人多俸。
叩拜祈禱,后人多子。
叩拜祈禱,后人多福。
先人入土,功德無量。
先人入土,山高水長。
……
盼盼演唱的同時,有其他祭奠的后人圍擁過來,有人贊道:這個詞好,給我們唱幾段,我們給錢!
小潘自豪地解釋:今天不營業(yè),是家里人。
說著給圍觀的人群派發(fā)名片。
盼盼繼續(xù)他的演唱,小潘一指最高處:那個墓,一百萬呢。
我們凝神眺望,看不真切,但規(guī)模和氣派儼然,占地數(shù)畝,前臨河,后靠山,大理石墓碑,花崗巖地基,有名家的手筆:浩氣長存。
爺爺和奶奶合葬的墓穴,才五千元。
近處有喪歌聲,遠處有哭喊聲,更遠處有鞭炮聲。
下山的時候,好像是父親帶的頭,一起昂揚地唱起盼盼的調(diào)子,走路都是歡快的模樣:
先人入土,功德無量。
先人入土,山高水長。
……
回城的車上,盼盼忽然問我:“伯父啊,你是讀書人,你告訴我,人活著究竟有什么意思?是不是有因果這回事啊?”
依稀有類似的場景曾現(xiàn),欲言而無言,因為,我一直沒想通這個問題,更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切中盼盼的心境。
盼盼名聲漸隆漸響,“尚親禮儀文化公司”的名片上,經(jīng)理一欄,寫的是潘盼。
是年秋天,鄰縣的一位億萬富翁去世,其家人聞悉“尚親禮儀文化公司”的喪禮是一流的,開車來邀。一部本田商務(wù)車,坐的是邱建琴和她的父母以及八音、八仙。后面是一輛寶馬X6,載的是小潘父子倆。為了趕時間,夜半行車,速度很快。黎明時分,來到兩縣交界的地方,一輛運載水泥的拖掛忽然失控,小潘和盼盼,眼看著前面的商務(wù)車被重擊至平扁……
妻子一家的喪事,請的是小城另外一家公司。小潘,一直跪在三人的靈柩前,癡癡呆呆,不發(fā)一言。
正式合柩之前,親人繞行瞻仰,盼盼在唱喪歌。盼盼,全身穿白,臉上無彩,雙目失神,嘴唇發(fā)紺,嗓子還是一樣的感染力和穿透力,這回是一首老歌,《媽媽的吻》,催人心傷:
在那遙遠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
我那親愛的媽媽已白發(fā)鬢鬢
過去的時光難忘懷難忘懷
媽媽曾給過我多少吻多少吻
吻干我那臉上的淚花
溫暖我那幼小的心
媽媽的吻甜蜜的吻
叫我思念到如今
媽媽的吻甜蜜的吻
叫我思念到如今
……
親人瞻仰完畢,輪流叩拜辭別,盼盼最后一個,三叩九拜之后,起身的同時,端起香案上的爐灰,混著紅色的蠟油,往嘴里倒去,圍擁的至親,包括小潘,只來得及發(fā)出凄厲的和聲: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