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子寒
Shy哥
◎于子寒
記得高中時的第一堂英語課,老師要求大家用英文做自我介紹。同學們一個接一個地走上講臺,聲情并茂,積極踴躍,生怕少說一個單詞就會展示不出自己純熟正宗的美式發(fā)音。我們外國語中學的學生,大多英文能力出眾,而且性格開朗,喜歡表達,這是從小就接受歐美式教育而形成的一個特點。
輪到A的時候,A站在講臺半晌沒有講話,他把頭壓得很低,只用自己右半邊的肩膀和側(cè)臉對著講臺下的同學,顯得非常膽怯。按說當眾演講,感覺緊張也是正常的,可A那種極其不自然的姿態(tài),我真是頭一回見:他下意識地微晃著身體,牙齒咬得緊緊的,就好像有一個面目猙獰的恐怖分子站在他的身后,用一支上了膛的AK47頂在他的后腦勺上,恐嚇他說:“敢出聲我就崩了你!”我光是看著他那副模樣,也感覺憋得快要淌汗了。
“A,take it easy,just say something.(A,別緊張,隨便說點什么。)”英文老師用溫柔的聲音鼓勵著A,可 A還是站在那兒不吭聲,神態(tài)反倒顯得更別扭了,他的眼睛時不時地往講臺下瞟一瞟,還不等大家看清他長什么樣,就又縮了回去。
“A,just tell us what's your favorite color.(跟我們說說你最喜歡的顏色吧。)”老師的語氣放得更和緩了。
A似乎想要開口,可吭哧了半天,還是沒說出一個字。
“All right,one word is okay.(好吧,你只說出一個單詞也可以。)”老師開啟了最大寬限,想讓他快點過關。同學們也像觀賞什么瀕臨滅絕的珍奇物種般看著A,期待著他的金口玉言。
這時,A把身子往同學們的方向略微轉(zhuǎn)了轉(zhuǎn),終于講話了:“My name's A,(我叫A)”他猶豫了半天,又接了一句:“I‘m very shy!(我很害羞)”話音未落,A就三步并作兩步,匆匆走下了講臺。那句“I’m very shy”好似是帶著哭腔說的,只引得一陣哄堂大笑,我也跟著笑,笑得肚子疼。
大家給A取了個外號,叫Shy哥。不久后班級調(diào)換座位,我跟Shy哥做了同桌。Shy哥的Shy名不虛傳,絕無僅有,他不僅僅在當眾講話時會害羞,就連日常交流,他也十分害怕用正臉對你,他經(jīng)常猶抱課本半遮面,眼睛從課本上方的邊緣偷偷地瞄著你,跟你探討問題,而當你把目光投向他時,課本會立刻擋住他的整張臉,似乎他跟任何人的目光交匯,都會導致他的身體刷拉拉地融化掉一樣。有一次我倆上課偷偷聊天,他手里忘了拿課本,我轉(zhuǎn)頭看他時,他竟然咣當一下把額頭砸在了課桌上,躲開了我的目光,搞得路過旁邊的老師差點沒跌坐在地。
A這種怪異的舉止,我剛開始很不習慣,其他同學也不習慣,我們懷疑他是不是有某種不為人知的心理障礙,可A除了說話時拒絕眼神交流以外,其他一切表現(xiàn)都十分正常,斯斯文文的,成績也不錯,他喜歡看 NBA,跟我很聊得來。日子久了,我便對這種交談模式駕輕就熟:我對他說話時也完全不往他那邊看。我倆在學校操場上肩并肩地往前走,一個死死盯著頭頂?shù)臉渖遥粋€遠眺著學校超市門口的冰柜,指點江山,激昂文字,你若是看到當時的景象,一定會以為我們倆在搞同性戀,而且還是那種一見傾心、心里頭有小鹿亂撞的同性戀。
高二那年,我因為午休時打籃球,跟學校里一個叫Z的“惡霸”發(fā)生了爭執(zhí)。相傳Z是我們學校的“校頭兒”,只要一個電話就能叫來幾十個混社會的兄弟把你毒打一頓,聽說上學期他跟一個學弟在走廊里不小心撞懷了,當天放學時那個學弟就住進了醫(yī)院,好像還折了三根肋骨,從此杳無音訊;還有一次,Z所在班級的課代表催促他交作業(yè),可能多說了兩句,Z就爆發(fā)了,他在課堂上當著老師的面兒,把課代表打了,還威脅他說:“以后你再敢讓老子交作業(yè),我就砍死你!”
我跟Z不熟,除了他這些 “英雄事跡”,便對他一無所知,Z平時很少來學校上課,想見上一面都難。那天午休打籃球,不知什么風把Z吹到我對面那組去了,我在防守他的時候如履薄冰,生怕惹上他,可打籃球難免要產(chǎn)生一些很自然的身體對抗,Z立馬不干了,他把球往我身上一扔,嚇了我一跳。等我回過神來,一記直拳已經(jīng)打得我眼前一黑,若不是同學們攔著,恐怕我也要提前結(jié)束自己的學生生涯了??晌耶敃r也不知哪來的勇氣,我強忍著疼痛,照著他的腦袋也是一下。Z顯然是沒料到我會還手,竟然呆在原地不動了,他眼珠子瞪得圓溜溜,直勾勾地盯著我,半晌沒說話。說實話,那之前我從來沒打過架,對于學校里一些不良少年從來都是敬而遠之,我膽子小,光是聽人們傳說的那些故事,也覺得害怕。我那一下還擊,是一個非常下意識的自我保護動作,打完我就后悔了,我見Z用那種眼神看我,簡直嚇呆了,心臟撲通撲通地跳,腿也跟著打顫。
Z冷笑了一聲,用十分戲謔地語氣扔下了一句:“你等著?!本娃D(zhuǎn)身走了,身后還跟著幾個氣勢洶洶的小弟,只留我在倒吸著口涼氣。
自從那以后,我跟Z就結(jié)了梁子。他動不動就在學校里的某個角落忽然現(xiàn)身,帶著幾個兄弟,把我團團圍住,倒是也不動手,只是用各種方式恐嚇我,他讓我當著大家的面給他賠個不是,叫他一聲大哥,否則就什么 “要我一條腿”啊,“剁我一只手”啊之類的,我不肯服軟,從未答應過他的要求,在他面前一聲不吭,直到他說得煩了,就跟兄弟們一哄而散,隔天又是用同樣的方式來威脅我,就是從不伸手碰我一下,我從不吭聲,他也從不動手。究其原因,是他看出了我怕他,不敢輕舉妄動,他就想用這種方式騷擾我,折磨我的神經(jīng),讓我每天都得不到安寧。我承認,他的做法非常成功,那段時間我寢食難安,閉上眼睛就能看到他兇狠的眼神,整個人也每天緊張兮兮的,有時候連課間去不去廁所這個問題,也要猶豫一番。這件事我不敢跟別人講,也不好意思跟別人講,我身邊的同學朋友都是老實本分的 “好孩子”,別說替我出頭了,要是讓他們知道我跟Z有了過節(jié),恐怕還要對我退避三舍。
這種狀態(tài)持續(xù)了不久,跟我朝夕相處的同桌Shy哥發(fā)現(xiàn)了我的異常。
“你怎么了?”自習課上,Shy哥隔著課本羞答答地問我。
“什么怎么了?”我故作鎮(zhèn)靜地反問他。
“感覺你最近心神不寧的,不太正常。”
“別扯了,我沒有?!?/p>
“跟我說說唄?”
我猶豫了一會兒,把事情大概的原委跟Shy哥講了一遍。Shy哥是Z事件發(fā)生之后我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傾訴對象,我心里實在委屈難受,跟他講講,起碼可以稍作排解?!芭?。”Shy哥聽我講完,只淡淡地說了這一個字,還沒等我回應,他竟問我:“哎,昨天那球兒你看沒看?蒙塔·艾莉絲絕殺了,老猛了!”只見他課本后的半張臉忽地神采飛揚,好像我剛才那一番苦訴他完全沒有聽到。這下我真的有點生氣了,我似乎確認了Shy哥有心理疾病這個不爭的事實,那節(jié)課,我沒再多跟他講一個字,Shy哥這種極為不正常的反應,讓我開始質(zhì)疑我們在這一年當中所建立的友誼,更加懷疑起他本身的人格。
當晚回到家,我一個人躲在房間里,心中苦悶至極,有一種想哭的沖動,只想著我的高中生活要陷入到Z的籠罩下無法脫身了。
第二天早上,我又在校門口碰到了Z手下的一個小弟,我剛走進校門,就看見他急匆匆地跑到我面前,氣喘吁吁地對我說道:“來,你來一下。”
“干什么?”我冷冷地反問他,并不想跟他走。我想:雖然我在Z的面前不敢多說話,但面對他手下這些唯唯諾諾的嘍啰,我總要拿出點男子氣概來。
“你來一下,來一下。”他堅持要求我跟著他走,我無奈,只得跟在他后面,朝那個經(jīng)常被Z堵截的小樹林走去。
來到了小樹林,我被眼前的景象嚇壞了,我看見Z的腦袋上纏著繃帶,鼻梁上粘著創(chuàng)可貼,鼻青臉腫,發(fā)型凌亂,像一棵蔫白菜一樣站在那兒,不知是遭遇了什么浩劫??次襾砹?,Z走了過來,他竟然畢恭畢敬地朝我鞠了個躬。
“哥,我錯了!”還沒等我回過神,Z就滿帶著誠意地大聲對我說道,他身邊的幾個小弟,也連忙沖我點頭哈腰,用怯懦的眼神看著我。
“你……”我一時語塞,Z對我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他這異樣的舉動讓我驚慌失措,甚至更加惶恐了。
Z說:“哥,我真的錯了!你大哥昨天把我‘教育’了,我真的知道錯了!”
我大哥?我哪有什么大哥,我下巴拉得更長了,見到這些混社會的不良少年,我躲還來不及,哪還敢認什么“大哥”?我一動不動地愣在那兒,不知所措。
“哥,大哥吩咐了,以后有什么弟弟能幫上忙的,您盡管開口,小弟我赴湯蹈火,萬死不辭!”Z講起了“江湖”話,說完又是一鞠躬,“哥您沒別的吩咐,我跟兄弟們先撤了!”見我不出聲,他朝他的嘍啰們一揮手,灰溜溜地朝遠處走去。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仿佛黑社會電影般的橋段突如其來,我真想抽自己兩個耳光,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做夢!等心情稍稍平靜了些,我便展開了遐想:會不會是哪個跟他有過節(jié)的小混混跟我重名,找人把Z給打了,Z誤認為是我,才過來賠禮道歉的?可這世界上哪有這么巧的事兒,再說Z又不是傻子,若事情真如我所想,他難道會糊涂到搞不清緣由,對我這個都不敢多看他一眼的小角色行此大禮?
想了又想,我決定順水推舟:既然Z認定了我有個連我自己也不認識的 “大哥”給我報了仇,現(xiàn)在還要唯我馬首是瞻,我何不好好盤問他一番,弄個明白?
“哎,你等等!”我沖著還沒走遠的Z喊道。
Z被嚇了一跳,連忙轉(zhuǎn)過身,看著我:“哥,你說?!?/p>
“我大哥怎么說的?”我故作鎮(zhèn)靜地問Z?!鞍??什么怎么說的?”Z被我突如其來的語無倫次搞蒙了。
“那個……那個什么”我想了想,追問道:“我大哥跟你報了名號沒有???”
Z的神情緊張起來,答道:“報了,報了!”“那就好!我大哥怎么說的?”
“大哥說……大哥說…….”
見他畏首畏尾的,我又來了兇勁兒,“說?。 ?/p>
Z瞄了我一眼,咽了口口水,哆哆嗦嗦地說:“大哥說了:'My name is A,I'm very s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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