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洪波
半個魂靈
◎曹洪波
屈驢子是在一聲巨響的爆炸中,成就了他半個人形的。
那聲爆炸炸斷了他一條腿和一只胳膊,還炸瞎了他的一只眼,失去了的東西都在他身體的右邊,他幾乎成了半個人。爆炸是他自找的,他自己用炮仗做炸藥,就在他裝捻的時候炸藥在他懷里爆炸了。任誰也不會相信他做成了炸藥是要害人的,后來人們知道了,他要炸死的是他的爹、大哥大嫂和侄女。這樣一個沒有人性的東西,人們覺得沒有把他炸死是便宜他了,上天給他留下半條命就是要讓他活受罪的。
屈驢子的大哥屈騾子是個頂頭禿子,論個兒論樣兒都沒有屈驢子人長得有形象。屈驢子長得白白凈凈還算得上英俊,像個白面書生。但屈驢子從不干白面書生的事兒,整日游手好閑,地不上活不干,不務正業(yè)。偷雞子摸狗,戲場里調(diào)戲婦女,電影院里解人家姑娘的褲腰帶,又看不上他爹的手藝。
他爹是個獸醫(yī)仙兒,在埋碑鎮(zhèn)這一帶還挺有名氣,看騾子看驢都有一手,常常為這手絕技引以自豪,就給兩個兒子起了騾子和驢子的名字。屈驢子的不務正業(yè)讓他的獸醫(yī)父親十分惱火,常常掂著棍子滿鎮(zhèn)攆著揍他,聲稱要把他這個不爭氣的狗日的腿打斷。他挨了揍就半月二十天的不進家,和鎮(zhèn)上的小混混們夜聚明散。他獸醫(yī)父親從內(nèi)心里是很向著他的,一心想讓他成為他的接班人。不知道他教育這個叫驢子的兒子多少回了——學會了他的這門手藝一輩子都吃喝不愁了。他經(jīng)常這樣吼叫他的兒子屈驢子,但屈驢子就是聽不進去。也許他這個兒子一出生他就把名子起瞎了、起錯了,千不該萬不該讓他這個兒子叫驢子。驢子就有驢脾氣,既邪又踢套,他給他這個兒子取名時忘了這一層。
屈驢子說,各有各的活法兒,我不學你掏驢屁眼的手藝難道就活不下去了?
驢是直腸子,到了秋天驢們的生活變好了,豆秧、薯秧、花生秧隨便吃,便吃出了病,這些莊稼秧子都是由極強極韌的纖維組成,驢們在吃的時候連嚼帶攣就把那些秧子攣成了一團結(jié)子,堵在了腸道里,黏在了腸壁上,驢們使上吃奶的勁兒也屙不下來了,急得吭啊吭啊地直叫喚,更急的是驢們的主人,驢屙不下來是要被憋死的。秋后他們還指望這些騾子、驢給他們往地里送糞犁地呢。他們唯一的辦法是找屈大仙兒,屈大仙兒給這種生病的驢治病既不用藥,也不打針輸液。他把袖子挽起來,用凈水凈過胳膊,把手慢慢地伸進驢屁股眼里,隨之胳膊也進去了,動作既不能快也不能慢??炝梭H受不住,又踢又跳;慢了人的手在驢腸子里找不到癥結(jié)驢也受不了。屈大仙兒的手又準又狠,在驢腸子里一把就抓著了那團結(jié)子,拉出來那團結(jié)子是比驢屎要大得多的硬屎團。
屈驢子是見過他爹給驢治病的,他哼了一聲。心里說,我才不用手掏自己的屁股眼呢。他不掏他哥屈騾子掏。他哥屈騾子很聽他父親屈大仙的話,背著個木藥箱,木藥箱拍打著小屁股,一副賴痢頭屁顛屁顛地跟在父親身后,游鄉(xiāng)串戶。屈騾子也很用功夫?qū)W,上手也快,很快就學到了父親的真?zhèn)鳌?/p>
那時候才散了生產(chǎn)隊,家家戶戶有田種了,牲口也與日俱增。特別是大牲畜,牛呀、馬呀、騾子和驢就多了起來。屈大仙兒和屈騾子的活也多了起來,活多掙錢就多,時間不長,屈大仙兒家就蓋起了大瓦屋,藍絲絲的一溜兒五間。接著有人上門說媒了,是說給老大屈騾子的。那年月,媳婦不好找,屈騾子和屈驢子年齡都不小了,特別是屈騾子再不娶媳婦就兔子跑過了嶺。別看屈騾子禿頭八腦的,還真有人能看上他。看上他的人不是別人,還是鎮(zhèn)上的一枝花,是鎮(zhèn)上唱曲子戲的,臺下人們叫她浪八圈兒。浪八圈兒人長得高高挑挑,臉龐兒亮亮的,一對又粗又黑的大辮子搭拉到屁股溝里,走起路來,一對圓鼓鼓的小屁股一扭一扭的,一雙腳像踩在高蹺上。浪八圈兒是唱花旦的,唱花旦的在戲臺上既得會浪又得會唱,哪場戲也離不開她浪八圈兒。浪八圈兒一上臺,屁股一扭,飛個媚眼,手里掂個花手絹,蘭花指兒一翹,臺下就會笑聲、噓聲、響哨聲一片。
分田到戶的前幾年,到了農(nóng)閑的時候,鄉(xiāng)下人的心里突然空蕩起來??刹幌瘳F(xiàn)在,衣裳被子用蛇皮袋一裝去城里打工去了,是血是汗是淚、是喜是憂是賤總是要趟兩腿的。那時候鄉(xiāng)下人有了土地的收成就知足了,只是缺少樂子,鄉(xiāng)下人自有找樂子的門道。好在還留下幾個懂戲的,鑼鼓家什,古舊戲裝是有心人塞藏起來的,紅衛(wèi)兵那會兒沒能搜出來,曬曬洗洗補補就能穿了。劇團是亂串班子,都是農(nóng)閑時臨時組織起來的,閑暇時還有人教戲,浪八圈兒的戲就是這個時候?qū)W會的,她除了唱花旦還客串青衣。扮相好,嗓門兒也亮,在臺上小碎子步走起來風擺柳一般,乜著個浪腔浪調(diào):
小女子青春十八歲
小哥哥今年也十八
又挑又逗,還有點騷情,所以鎮(zhèn)上給她起了個外號——浪八圈兒。
浪八圈兒不缺相好的,在鎮(zhèn)子上有頭有臉的人怕沒有不睡過浪八圈兒的。屈驢子也想睡浪八圈兒,只是他有那個賊心還沒長出那個賊膽,他知道浪八圈兒連眼角夾也不會夾他一下。他逢浪八圈兒的戲每場必看,還攆著戲臺子看。屈驢子看戲不是看戲,他是在鬧場,每次只要浪八圈兒岀場,他都要放噓聲吹口哨,那口哨又長又亮,啾兒——啾兒的,勝過了鑼鼓家什和琴聲。別看他長得人模狗樣卻是個討人嫌的家伙,戲場上的人們都痛恨他,就有人趁黑朝他扔磚頭,扔爛鞋。屈驢子就滿場找著要打人,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人們不跟他一樣子,任他在戲場里胡竄亂跳,這時候他會碰到大閨女小媳婦,就順勢照人家懷里摸一把,朝人家屁股上掐一下。為此他也沒少在戲場里挨打,也挨了不少死打,只是他狗改不了吃屎,是個記吃不記打的貨色。
一次他攆著浪八圈兒到外鄉(xiāng)看戲,他禁不住心跳眼熱,戲散場的時候他摸到后臺。后臺是用高粱稈子圍起來的,他通過縫隙看見浪八圈兒正在卸裝。浪八圈兒脫了戲裝就露出了內(nèi)衣,內(nèi)衣雪白,兜著一對歡實的大奶子。屈驢子也顧不得三七二十一了,這雙大奶子在他心里也不知道撲騰了多少個夜晚。他扒開高粱稈跳上了后臺,抱著浪八圈兒就用臭嘴去啃。浪八圈兒驚叫,流氓……流氓……剛散場的觀眾一陣回頭,突然醒悟過來后,就有了屈驢子的好受。棍棒,磚頭,拳頭,冰雹一樣落在他身上。屈驢子也真犟,也是他挨打挨慣了,抱著浪八圈兒就是不肯放手,外鄉(xiāng)人又不認識他,就朝死里打他。一個人突然奪過了還在那愣神的手里的大鑼,他把大鑼猛地朝屈驢子頭上砸去,大鑼“哐”的一聲只剩下了個鑼圈套在他脖子上,屈驢子不由自主地松了抱著浪八圈兒的雙手,人們又一陣子猛打,只打得屈驢子皮開肉綻不醒人事。這一次屈驢子算把丑丟盡了,壞名聲響了幾十里。為此,屈驢子的父親屈大仙兒和大哥屈騾子,不但沒有為他討回一分錢的醫(yī)療費,還因為他耍流氓惹他爹屈大仙兒為挽回點面子,免費為那個村的牲口看了一年病。
后來浪八圈兒不唱戲了,她的屁股越來越大,腰也越來越粗,她想嫁男人能挑一個排一個連的人,但她單單挑中了禿子屈騾子。屈大仙兒不嫌浪八圈兒屁股大腰粗,屈騾子也不嫌浪八圈兒屁股大腰粗,就這么著經(jīng)媒人一說事成了。屈驢子卻不愿意讓他哥娶她,他知道些浪八圈兒的底細,浪八圈兒的屁股咋大,腰咋粗的屈驢子倍清。但絕不是他干的,他只是眼讒罷了,他也只是知道睡她的男人多,他卻不知道誰把她的屁股睡大了,腰睡粗了。
其實不光他倍清,他爹屈大仙兒及全埋碑鎮(zhèn)的人,幾乎都倍清。她是懷了別人的種,才肯嫁給屈騾子的。屈騾子禿頭八腦的娶了浪八圈兒就能省下許多勁來,自己不用下力就能當?shù)?,屈大仙兒也知道兒子屈騾子可能沒本事留下后,無論如何有浪八圈兒他兒子禿頭八腦的總算成了個家。屈驢子也是吃不到葡萄才說葡萄酸,平時不管不問家事的他跳了岀來,硬是要頂壞屈騾子的這門婚事。
屈大仙兒和屈騾子是一個立場,先是仨口人相互吵罵。屈驢子言詞鑿鑿地說,她是個浪八圈兒,睡過多少男人?屈大仙兒說,睡過多少男人礙你啥事了?過了門她只要給你哥睡。屈驢子說,那也不見得!屈大仙兒說,你這個不成器的東西,就沒有安好心。屈騾子也記起了屈驢子抱著浪八圈兒啃的事來,嫉火猛生,掂個家什就大打出手了。屈大仙兒和屈騾子用棍棒滿鎮(zhèn)子攆著屈驢子又是一次痛打,屈大仙兒揚言再也不要他這個兒子了,他是生怕這個兒子會在他嫂子身上生出事端來。屈驢子是害怕他爹屈大仙兒的,他懷疑他不是屈大仙兒親生的,他只親生了一個禿頭八腦的屈騾子。更讓屈驢子想不到是,他爹屈大仙兒果真把他攆出了門,那一溜五間大瓦屋給了哥哥屈騾子,把他攆到了老院低矮的茅草屋中。屈大仙兒還煞有介事地請了村長羅狗子和四鄰作證,把屈驢子也叫到了場。屈驢子聽了事由,端起酒杯飲了滿滿一杯,酒杯朝地下一下子摔了個粉碎,連哼也沒哼一聲,卷起鋪蓋搬進了茅草屋中。
浪八圈兒是挺著個大肚子嫁給屈騾子的,很快浪八圈兒就為屈騾子生下一個女兒,這下喜壞了屈大仙兒和禿頭屈騾子。屈大仙兒和屈禿子這時候事業(yè)正旺,就在自己的五間藍瓦屋前清了個大場子,拉了圍墻,辦了個獸醫(yī)站,不再游鄉(xiāng)串村了。獸醫(yī)站日漸紅火,驢騾馬拴滿了院子,咴咴的叫聲響徹鎮(zhèn)子。浪八圈兒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滋潤,肚也小了,腰也細了,只是一雙奶子撐破了衣衫。每日里穿得花枝招展,涂脂抹粉,逢集了就挎?zhèn)€籃子到了街上買菜,大魚大肉香菜白菜采購得滿滿當當,一路上見人就喜形于色,扭著個浪腰,一臉淫笑。屈驢子無所事事每天都在鎮(zhèn)子上游蕩,他眼氣死了他嫂子浪八圈兒的這種浪勁,在無數(shù)個夜晚夢見過她柔軟的屁股和扭動的腰肢,想象著她顫微微的奶子,他恨不得張開一張大口把她吞到肚里去。
終于有一天他發(fā)現(xiàn)他嫂子浪八圈兒還一直和村長羅狗子約會。
羅狗子有幾間門面房子,經(jīng)營著糖煙酒,生意比較冷清,后院拴著兩條惡狗,他不在的時候,惡狗就為他看門。他嫂子浪八圈兒每次上街都要拐進羅狗子的門面房里,開始的時候是裝著買東西,糖呀鹽呀火柴和香煙她都稀罕,看看摸摸,然后扭扭屁股就進了羅狗子的后院,羅狗子就會放出兩條惡狗為他看門,出來的時候浪八圈兒的籃子里就會多上一條煙或者是一包鹽,這煙或鹽也不是羅狗子免費送給她的,是她掏了咯嘣嘣的現(xiàn)錢買的。這種事情屈驢子見到好幾次,有一次他趁兩條看門的惡狗相互打鬧不注意,還順走了兩條上好的香煙,美美地吸了一陣子。還有一次,他又看到嫂子浪八圈兒進了羅狗子的門店,他心里實在癢癢,決定一看究竟,就心生一計,跑到食堂給人家要了一些雞骨頭,他用紙包著雞骨頭悄悄進了羅狗子的店,把雞骨頭撒在門店的角落里,那兩條惡狗聞著香味便上去了,他就又悄悄溜進了后院,他把耳朵貼近窗戶聽了,里面果然傳出了浪八圈兒的聲音。
看看,我又懷孕了,還是你個死東西的。
你這塊地就是對我親。
他爹沒給他起錯名,他就是個騾子。
騾子能每夜摟著你,也夠有福氣了。
他也想有自己的孩子,但他連個禿子瘸子也生不出來。
咱有一個妮兒了,這回你再給我生個娃兒。
想得美,是妮兒是娃兒還早著呢,現(xiàn)在誰也看不出來。
敢整不?
你少整了?
親親,親親,腰還是恁細恁柔,再過幾個月就摟不成了。
浪八圈兒一定是在脫衣服了,他們大天白日找個機會就干那事兒,頭個女孩還有現(xiàn)在她肚子里的孩子,原來都是狗日羅狗子的,屈騾子他媽的就是在給人家養(yǎng)孩子。屈驢子無心罵下去,他想看看他夜思夢想的嫂子浪八圈兒脫了衣服是個什么勾人的樣子。正如羅狗子說的,不管怎樣禿頭八腦的屈騾子還是有福的,他還能夜夜摟著香噴噴的美人睡,他卻只能偷雞子摸狗,鉆寡婦的不栓門子,招呼不好還會挨上一頓毒打。他扒著窗戶使勁往里看,玻璃是毛玻璃,他任憑如何爆珠子瞪眼,也看不到屋里的任何情況。他急得猴扒豆一樣,歪著頭張著嘴想找個縫隙,玻璃窗嚴絲合縫,他只能聽到屋里的哼哼聲和撲哧撲哧氣筒打氣一樣的聲音。就在這時,一只惡狗冷不防呼的一聲躥到了他身上,他趕忙身子一趔逃也似的逃出了羅狗子的門店,這次他沒能順走羅狗子的香煙。
屈驢子逃到大街上,大街上人不多,誰也沒有注意到他尷尬的臉色和憤怒。他想也沒敢想破門而入為他大哥捉奸,他是無論如何也對付不過羅狗子的,加上會掏驢屁股眼的父親和他禿頭八腦的哥哥。羅狗子在埋碑鎮(zhèn)可不是個等閑之輩,是個黑白兩道都能吃得開的人物。那個時候黑道上的人們在社會上還沒那么猖獗,人們還分不清黑白二色,黑道上的人已稱他為大哥了。羅狗子還有更深的官方背景,據(jù)說他的姑父是縣里的大官,連書記鎮(zhèn)長都要敬他三分。屈驢子充其量是個爹嫌棄哥不愛,好吃懶做的街混混。即使他把在羅狗子家看到的給他爹他哥說了,他爹他哥也不會相信,即使相信了他們也無何奈何,只是裝作沒那么一回事兒,還要罵他無事生非,惹不好棍棒加身,又要把他的腿打斷了,他們還會替嫂子浪八圈兒說話。
你見她在大街上浪了,脫光了讓人整啦,你是不是又想打你嫂子的主意了?
況且現(xiàn)在他和那個掏驢屁股眼的家里沒了一點關(guān)系,早已和他們形同陌路。雖然羅狗子給他們家?guī)砹藧u辱,但他們家把恥辱二字看得很淡,他也只想做他愿意做的事,哪怕人們罵他打他。在他心里,他的一腔怒火只會對準他的家人,他不務正業(yè),懶惰,懦弱,一副不要臉的嘴臉。要是逼著他恨羅狗子,他也怕恨不起來,他只能恨他的爹屈大仙兒,還恨他哥哥屈騾子,還有浪八圈兒。浪八圈兒竟要給羅狗子生兩個孩子,還要一男一女。這時候他對羅狗子的恨,是在他猝不及防中,開始慢慢地滋生下來。
眼看父親通過掏驢屁股眼創(chuàng)下的家業(yè),很快就要被浪八圈兒獨吞,吞后再領(lǐng)著一對子女回歸羅狗子的名下,屈驢子從心里是不愿意的,他還眼讒著跟別人生兒育女跟禿子大哥睡的女人,他要一只腳插進去。想一腳插進去,他必須要有重大變化,不但讓小鎮(zhèn)人看還得讓他爹看得見,摸得著。這會兒,他爹屈大仙兒的身體已大不如從前,經(jīng)??人浴+F醫(yī)站的生意卻分外紅火,熱鬧得像牲畜市場,牛馬豬羊得了病都往這兒趕,大包小包的草藥被帶走。浪八圈兒現(xiàn)在也能打下手了,嘴里邊哼著小曲邊給牲口抓藥,屈大仙兒忙成了四節(jié)子菜,不單單掏驢屁股眼了,還要給牛馬看牙口,給豬羊量體溫。禿子屈騾子則給牛灌藥湯,給溫豬打針,五間藍瓦屋的院子里傳出的是不絕于耳的牲口們的叫聲。
屈驢子想,他們的生意這般紅火,一定缺人手了,還不如回去說兩句軟話,賠個不是,幫他們牽牽牛,搬搬腿,拽拽豬尾巴也算干上正業(yè)了。不但能分些錢財,還能接近浪八圈兒,逮著機會睡了她說不定落下個一兒半女也是俺姓屈的,就不至于肥水只流外人田了。他覺得他這個決定是再也聰明不過的決定了,父親屈大仙兒一定認為他改邪歸正了,浪子回頭金不換嘛。
他來到獸醫(yī)站找到他爹屈大仙兒,屈大仙兒正給一頭??瓷嗵?,雙手吃力地掰著牛嘴,還不停地咳嗽。屈騾子正忙著給一頭豬打針,粗大的針頭扎進豬脖子里,那豬刺耳般地嚎叫。浪八圈兒扭著細腰正在一間改建過的柜臺前忙碌,她的肚子看不出她又懷了羅狗子的種。幾個給牲口抓藥的人不是看她稱藥包藥,而是在看她的胸脯,兩眼讒得涎水都流出來了。她的雙胸裝在一件低領(lǐng)的衣衫里,露出半邊雪白的奶子。有時候,她還會拉過女兒,摟起胸脯就給孩子喂奶,白大的奶子裸露在外面,像兩堆刺眼的雪,她也毫無顧及。在屈驢子看來,平添了些故意的成分。屈驢子覺得,那些扯了牲口來看病的,不論牲口大病小病都往這兒牽,多是沖著浪八圈兒來的,不但能給牲口看病,還能和浪八圈兒說說話,看一看她的浪勁兒,她那雙雪白的奶子更能飽一飽眼福。
屈驢子慢不經(jīng)心無所事事地在院子里晃悠,人們見到他像沒見到一樣,誰也不理會他。他禁不住地來到柜臺前,把一雙膀子架在柜臺上,狠了狠心叫了一聲嫂子。這是平生第一次叫浪八圈兒嫂子,浪八圈兒突然把臉扭向藥柜前,給了他一個背影,那背影渾圓,一團逼人的肉氣,而他感到了冷漠。
冷漠對于屈驢子來說是個好東西,他就是被冷漠磨煉出來的。
他又去找他的爹,屈驢子說,爹我來看您了。
屈大仙兒扭頭看了他一眼,一陣猛咳。
爹您病了,憩憩吧!
去,哪來回哪去!小心老子把你腿打斷。屈大仙兒說。
屈驢子想,你把我腿打斷我也不走了,現(xiàn)在我就懶在這了。
這時候屈騾子正要給另一頭豬打針,那豬個頭大,又不老實,蹦著跳著還要扭頭咬人,豬的主人抱著豬脖子,大豬把他甩得團團轉(zhuǎn),屈騾子手里握著大針管也跟著轉(zhuǎn),怎么也扎不下去。屈驢子趕忙跑去一把抓著了豬尾巴,生生地把豬的后半部拎了起來,豬一下子老實了,屈騾子穩(wěn)穩(wěn)地給豬打了一針。
哥,我過來幫忙吧!
屈騾子斜視他一眼,禿頭上的紅光一閃一閃,忙別的去了。
屈驢子又來到屈大仙兒身邊,屈大仙兒正給一個??床 Kе@K說,爹我過來幫忙吧!屈大仙兒照牛身上擊了一掌,對牛主人說,這牛沒事,回去多飲水就好了。
屈驢子叫道,爹,我改好還不行嗎?
屈大仙兒咳了一聲。秋陽西下,快要收秋了,到了收秋的時候,生意會清冷起來,收罷秋大牲畜的毛病都出來了,到那時會更忙。屈大仙兒想,如果驢子肯學好,他還是樂意他來幫忙的,趁他還活著,只要他回心轉(zhuǎn)意務了正業(yè),給他蓋幾間屋,娶房媳婦,弟兄倆和和睦睦安安生生地過日子,他便是兩眼一合也就知足了。
屈大仙兒心里這樣想著,卻沒有答復他,只是看他的眼光突然柔和起來,不像以往兇兇巴巴的樣子了。屈驢子從他爹的眼光里看到了希望,他在心里一時高興起來。
也是該出事兒,浪八圈兒想在晚上煮稀飯時,在稀飯里摻些嫩苞谷籽,老爺子喜歡喝這樣的稀飯。她就對屈大仙兒說,爹我去地里掰倆嫩苞谷棒兒。
浪八圈兒扭出門外后,在院子里晃來晃去的屈驢子一閃身子不見了。
屈驢子尾隨嫂子浪八圈兒去了地里,浪八圈兒是極少上地的,這天也是她鬼使神差,也都怨公公在一次喝稀飯的時候說,要是里面再丟些嫩嫩苞谷粒就更好喝了。她才在臨做稀飯時想起來,要到地里掰幾棒子苞谷的。她家的地是和屈驢子的地緊挨著的,分家的時候自然也給屈驢子另分開了。她家地里的莊稼是公公和丈夫禿子抽閑干出來的,苞谷長得綠油油的,高大粗壯,棒子個個支楞著,棒槌那么粗。屈驢子地里的莊稼卻長得不像樣子,他把種子丟進地里后就再也沒管過,草比苞谷還要高,一撮一撮的,苞谷苗也沒間。極度營養(yǎng)不良,長得黃毛尿臍一樣,有個小棒棒也像小孩雞巴。
浪八圈兒走進地里挑選嫩苞谷,這時天有些暗了,偶爾一二個人影匆匆朝家里奔。浪八圈兒心里雖有些發(fā)慌,但她想,自己輕易不下地,下回地就會被人跟蹤了,沒那么巧的事。而這時屈驢子卻偏偏就在她身后,只是躲在一行密不透風的苞谷棵里。就在她伸手掰苞谷棒時,屈驢子在背后一把抱住了她,她嚇得大叫了一聲。
屈驢子說,嫂子嫂子是我。
浪八圈兒已經(jīng)感覺到是他了,她熟悉他抱她的樣子,把她箍得死死的,呼哧呼哧喘著熱氣。
她說驢子你放開我放開我,再不放開我喊人了。
屈驢子就是不放手,他說,親親能整不?能整不?
浪八圈兒突然記起來了,這是羅狗子前天說的話,咋會到他嘴里了?怪不得那天羅狗子的院子里有點不對勁兒,狗們后來一陣狂叫,原來是屈驢子聽了墻根。既然他屈驢子知道了,浪八圈兒的膽也大了。
浪八圈兒說,你放不放?你知道我是誰的人了吧,你想作死?!
屈驢子松了手一屁股坐在地上,他變得可憐起來。
他說嫂子我想你喜歡你,你讓我睡一次我就回去幫你一家干活,當牛做馬干一輩子都行。
浪八圈兒恨恨地說,看你那德行!啪啪,麻利地掰了倆棒子,扭著讓他眼讒的身子走了,丟給他屈驢子的是一副模糊身影。
屈驢子屋冷灶涼,心灰到了極點。浪八圈兒能看上他禿頭子哥哥,能和村長羅狗子偷情生孩子,卻對他冷若冰霜還報有敵意。他突然間覺得他現(xiàn)在的這個樣子,全是他爹屈大仙兒和他的禿子哥哥屈騾子一手造成的。他們?nèi)莸孟吕税巳?,能容得下浪八圈兒跟別人偷情生孩子,卻不能容得下自己,他覺得他自己白活了,白在社會當了這么多年混混。強烈的憤怒產(chǎn)生了強烈的報復。天黑下來了,村子很靜,他坐在自己幽暗的茅草屋里,聆聽著寂寥的蟲鳴。黑暗和蟲鳴使得他這個想法越來越強烈。原來要回去幫他父親屈大仙兒的想法,被強烈的報復欲沖得七零八落。
這個草屋他是不經(jīng)?;貋碜〉?,他游蕩哪就會在哪滾上一夜,現(xiàn)在屋子里有一股股潮濕嗆鼻的霉味,他摸索著點了一根蠟。他現(xiàn)在還在點蠟,村里人家早就用上電燈了。他心里是一直想過上村長羅狗子那樣的生活的,當個村官吃不愁穿不憂還能睡漂亮女人,他覺得自己很失敗、很無奈。然而,他的爹不能給他這些,還成了村長羅狗子的幫兇,他的恨不打一處來了。有一箱炮仗還是年下在鄉(xiāng)下的一個店里偷的,想換些過年錢,卻沒能賣出去。今晚他要讓這些炮仗發(fā)揮作用,他要干一件驚天動地的事兒。他要炸掉那一溜兒籃絲絲大瓦屋、炸掉為浪八圈兒掙錢的獸醫(yī)站、炸死那個混蛋老不死的、炸死浪八圈兒和她偷情生的女兒還有她肚里的野種。
屈驢子把炮仗一只一只全拆開來,倒出里面的黑藥,黑藥倒了一桌子。他想起了電影里炸碉堡用的炸藥包,他模仿炸藥包的樣子找來了麻袋,他把那些黑炸藥小心地用麻袋包了。沒有導火索是不行的,炸藥包就不會爆炸。他就用炮仗上的捻子,他把那些捻子都捻在一起,捻得粗粗的,長長的。他以為他的炸藥包做成了,他就找來了一根鋼筋,要把炸藥包鉆個窟窿,把捻子續(xù)進去。他咬著牙,恨恨地用鋼筋鉆著炸藥包。嘴里還不停罵著,惡狠狠的:炸死恁龜孫們、炸死恁龜孫們。就在這時,轟的一聲巨響,炸藥包爆炸了,他頭頂上的茅草房被掀了個頂朝天,茅草四散飛揚。
等屈驢子醒來,他已經(jīng)是個廢人了。右腿右胳膊右眼全沒了,還是他爹屈大仙兒把他弄到醫(yī)院的,又拿錢治好了他的傷。他出院后被他爹屈大仙兒又扔回了那個破院里,然后大聲咳嗽著走了。走時身子是搖晃的,與他半架身子差不多了,看來父親剩下的時間也不多了,他的心不由得酸了一下。
是為自己也為他的父親。
茅草屋也不知是誰給他收拾過了,像他這樣的人活該受罪,他躺在一張破床上,他知道被炸成了半個人兒,還炸跑了他半個魂靈。浪八圈兒再也不在他眼前晃悠了,再也走不進他的夢里了,只有夜夜的疼陪伴著他。他問自己這是報應嗎?他覺得應該是的,但為什么這么大的報應不會報應到羅狗子身上,他百思不得其解。他只能死在這間茅草屋里了,半個身子不能站也不能爬,不被餓死也會被凍死。父親為他盡了力了,現(xiàn)在他再也沒有勇氣恨父親了。
他想,他必須活下來。
活下來的誘惑比一個女人的誘惑更大,屈驢子的一只手撫摸著他那條被炸斷的右腿,他想像不出為何炸藥就把自己的腿炸斷了,他爹常罵他要把他打斷的,現(xiàn)在果然斷了,一直斷在大腿根上。被炸斷的右腿傷口已經(jīng)愈合,愈合成了鮮嫩的肉疙瘩。他的右胳膊斷了半截成了一截沒用的肉棍。他必須站起來才有活路,才能自立更生。他開動所有能夠思維的機器,靈光一閃。那是他發(fā)現(xiàn)雜亂的院子里還有一棵稚嫩的桐樹,桐樹恰巧有大腿那么粗。桐樹是輕便木材,中間空,又容易鼓搗。他覺得那棵稚嫩的桐樹就是他的腿了。他的聰明才智終于得到了發(fā)揮,他連滾帶爬地到那棵桐樹下,使出了全部氣力才用一把銹刀把那棵桐樹砍倒。比著自己的另一條腿截下一節(jié)樹干,沒日沒夜地又是用刀剜又是用碗片刮,做起了假肢。功夫不負有心人,假肢終于做成了,他把大腿上那節(jié)肉疙瘩塞進桐樹做的假腿后,他就覺得自己又能站起來了。
他仰天長笑,一只獨眼流著淚,而另一只眼卻是深不見底的洞。
每走一步都是鉆心的疼痛,僵硬的假肢支撐起半個身子,一高一低地練習走路。桐樹桿的假腿,磨爛了他的鮮肉,血從褲筒里一次一次地流岀,他終于發(fā)現(xiàn)了自己是有毅力的。
他開始上街行乞,埋碑鎮(zhèn)多了一道風景。一個胡子拉碴的獨眼男人,甩動一只空袖筒子,一只腳輕一只腳重,咚一聲、咚一聲地響過街道,挨個門店乞討。有人愿意施舍,給他一張毛票。有人不愿施舍就攆他,滾、滾得遠遠的。有人給他端飯,他不要飯,只要錢。這就更引起了小鎮(zhèn)人的憤怒。他再去人家門店前討要,店主就會用棍子趕他,人們的眼里滿是不屑和鄙視。
一次他走過村長羅狗子的門店,他是想隔了他家的門店過去的,他終于鼓足了勇氣要過去。他覺得任憑誰不施舍,他也不能恨。但他羅狗子就是施舍了,他也不要。但是,羅狗子還是叫住了他。
這不是驢子嗎?你沒死呀?!
屈驢子說,驢有犟命,死不了!他猛地說出這句話,說得很有底氣,像換個了人似的。
村子羅狗子冷笑了一聲,從柜臺上用兩個指頭捏了五塊錢,丟在他面前。那錢輕飄飄地落在他那條斷腿的腳下。屈驢子用那條桐木做的腳咯吱一聲踏過,咚一下、咚一下,踩得街面直動彈。
他必須學會種地了,他還有一畝二分地,是爹分給他的。他不知道他爹的咳嗽好點了沒有,好像喂大牲口的人家一下子突然少了許多,不見了牛騾馬犁地,地里的拖拉機倒是多了起來,隆隆聲要把他的茅屋震塌,他莫名地擔心起了他爹屈大仙兒的獸醫(yī)站。
現(xiàn)在荒草和黃毛尿臍一樣的苞谷還戳在地里,別人家的地里已長出了麥子,綠了整個田野,就他的田地還荒蕪著,要想生存必須下苦力了。他找來錛子,他把錛子用繩子綁在殘去了的右肢上,用左手費力地砍。他想,等他砍完了這些雜草,就用討來的錢租臺拖拉機犁地,然后種上麥子,讓自己這個半拉人過一過自食其力的生活。
他一天又一天就這樣砍著,苞谷稈倒了,野草倒了,他的成就感就來了。躺在草堆上憩一憩,聽蛐蛐叫兩聲,半個魂靈就活了,又有了氣力。
這天,村長羅狗子卻把小車開到了他的地頭上,晃動著肥胖的身子,笑咪咪夸他道,屈驢子啊屈驢子啊,你還真是個人物,有種,你爹沒白給你起這個名子。
屈驢子不理他,又要去砍草。羅狗子說,你這半拉子人就甭干這活了,我給你說個好事兒,你聽了我活,能吃香的喝辣的,還有錢賺,保你后半生享福。
屈驢子對他不報好意,但他要看他到底有什么好事兒。
屈驢子說,說!
村長羅狗子說,我拉你進城。
進城?屈驢子感到意外,他羅狗子突然發(fā)了善心了。村長羅狗子把一支香煙刁在嘴里,眼光毒毒地看定他,一臉的邪笑。他說,對,進城,憑你這半拉身子,在城里最好混飯吃了,車站、廣場、地鐵隧道……隨便在哪兒都能掙錢。我一個哥們打群架被人砍了,在北京發(fā)大財了,你去了就找他,不用下力準保也能發(fā)大財。
屈驢子剛剛安定下來的思緒一下被他打亂了,他要決然回絕他,卻又猶豫了一下。
羅狗子說,你猶豫啥猶豫,在家還能混出個人樣兒嗎?你前些年都沒混出來,半拉子人了,種地還不累死!
屈驢子想的不是這些,他在想,上天是不是給了他一個機會,讓他和羅狗子一同下地獄。
瞬間產(chǎn)生的想法,使他的心尖打顫。
他說你用車拉我去?他說是呀!你要愿意咱現(xiàn)在就走,我也要見見我那個哥兒們。
屈驢子問,現(xiàn)在嗎?
羅狗子說,就現(xiàn)在,你還有啥東西值得收拾?
屈驢子說,沒啥收拾,我是半拉人兒,半個魂兒。
坐上車后,屈驢子想了想說,我得拿著我的錛子,我就這一件家具了。
羅狗子笑了笑。屈驢子一高一低趔著身子,又回到了地里,地里一深一淺留下了兩道腳印。小車飛速地離開了埋碑鎮(zhèn),他從車窗里看了一眼埋碑鎮(zhèn),又遠遠地看了一眼他父親屈大仙兒和哥哥屈騾子家的那一溜五間藍瓦屋。
屈驢子不知道的是:他嫂子浪八圈兒和鎮(zhèn)上的人要把他轟出小鎮(zhèn),村長羅狗子就想出了這么個歪主意。
村長羅狗子不知道的是:屈驢子左手里的鐵錛子,在尋找著機會,隨時會劈向他的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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