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建武

通靈的女教師

◎鄭建武

1

開始這個故事之前，我想我有必要對故事的講述者做一個簡短的介紹，這也是我憑借不多的幾次來往，和妻子多年的交往，所做出的總結(jié)。話說回來，現(xiàn)在像她這樣的大齡單身女青年，到處都是，長相倒也過得去，就是有些挑剔，要說人家的要求不合理，年輕時候也不乏長得帥又懂得浪漫的追求者，也談過一兩個，時間不算短，三年兩年的，不知怎么就斷了聯(lián)系。妻子有時候帶著調(diào)侃意味地勸她，可她說，相親的那些，長相總體還是過得去，除了一兩個活得真有勇氣，其他的都還能接受，就是性格對不上榫。有一個本來她覺得各方面都還過得去的，雖說年齡大了近十歲，有房子，跟父母住在一起，這些她都能忍受，可第二次見面，就一副商量終身大事的氣勢，問她能不能接受他目前還有個交往了七八年的情人，就像這樣的人，還相什么親呀，腦子擺明就有問題。妻子的這位女同學(xué)叫楊柳鳳，今年三十一歲，一直跟兄嫂住一起，富于幻想，做夢都想著浪漫，平日里樂于打聽一些他人的風(fēng)流情史，性子里也愛極了那些神神秘秘古靈精怪的恐怖故事。

就是這樣一個女人，有一天晚上突然拜訪我們，一進(jìn)門就吧啦吧啦地跟妻子講，她再也受不了她的嫂子了，她這一次一定要搬出來，不能再跟她哥哥嫂子一起住下去了。正好趕上我們在吃晚餐，我就給她斟了一杯紅酒，在楊柳鳳看來，紅酒是餐桌的心靈，那紅艷艷的飄蕩在透明高腳玻璃杯里的液體，是對她的煩惱最大的安慰。她的第二大安慰，就是有了我們這對愿意安安靜靜聽她嘮叨個沒完的朋友。她也深知自己的這個毛病，所以她又在她找老公的條件里添加了兩個：一、愛喝紅酒；二、善于傾聽。

“你們一定很奇怪我怎么跟嫂子鬧翻了。”楊柳鳳接過我遞給她的茶，抿了一口，發(fā)現(xiàn)有點燙嘴，又放下。

“他們又給你介紹相親對象了？”妻子坐在我們中間，手里拿著遙控器，盯著電視選臺。

“這次沒有?！?/p>

“上次聽你說起你嫂子懷上了，孕婦情緒上多多少少有點變化?！?/p>

“小變化我能理解，大變化我就無法接受了?！?/p>

“大變化？”妻子終于選定一個臺，放下遙控器，“有的人是變化挺大的。就比如我當(dāng)年吧……”

“我說的變化可不是因為大肚子，”楊柳鳳說到這里止住了，拿起茶杯，停留在嘴唇邊，似乎在試探茶水的溫度，又似乎是在考慮該不該把她所想的事說出來，最后，嘴唇一收，把整杯茶吸進(jìn)口里，放下杯子，好像做了一個很大的決定，繼續(xù)說道，“嫂子跟我哥結(jié)婚六七年了，一直懷不上，為此他們沒少跑醫(yī)院，檢查報告單家里都壘了半人高，吃過的中西藥，堆起來都能占去大半個客廳。因為這事，嫂子跟哥哥沒少吵架，要不是因為我事前藏著他們的結(jié)婚證，事后充當(dāng)和事老，他們婚都不知離了多少回了。”

楊柳鳳就這樣在我家的客廳里講了起來。

2

今年二月份，我們都回老家過年。老實說，我們誰都不愿意回去，橫在我爸媽頭上有兩個大問題，他們的兒子結(jié)婚多年一直沒搗鼓出個小孩來，他們的女兒奔出了三十這個大門，卻總是蹦不出娘家這個門。這同時也是讓我們頭痛的事，誰愿意回到老家受那些七姑八婆的指指點點，他們個個口頭上很關(guān)切地詢問，其實心里頭，都樂得看我們家的笑話。嫂子更是打心里不愿意跟著我們回去，想以單位過年值班為由一個人留在城里，我也清楚，她比我們誰都怕面對我的父母，后來母親跟哥哥嫂子談了一件事，嫂子才同意跟我們一起回去，我也是等到老家才知道。母親說村里有個仙姑能幫婦女 “觀花”，知曉她此生的子息，說白了，就是一種通靈術(shù)，通過它能夠探知一個女人這輩子的婚姻、子息情況，甚至，母親神兮兮地暗示著，能夠心想事成。哥哥一向崇尚現(xiàn)代醫(yī)療，對老家流行的這類迷信行為非常不屑，無奈經(jīng)過這么多年的嘗試和無數(shù)次的挫敗，哥哥終于低下頭，答應(yīng)母親。回到老家的第二個晚上，我陪著嫂子，跟著母親走出家門。

鄉(xiāng)下的夜晚，特別是農(nóng)歷的月底月初那幾天，走在路上，就像走進(jìn)濃郁的墨水畫里，到處潑著黏稠稠的黑暗，母親走慣了，在前面帶路，我跟嫂子十指緊握，不是用雙眼在找路，倒成了瞎眼蝙蝠，靠母親的鞋子碰撞路面回彈的聲音來判斷方向。走過幾條村道，拐進(jìn)一處老寨門，進(jìn)入圍寨里的老村，我低聲跟嫂子說，圍寨里的路面都是用墓碑石鋪就的，嫂子在我的手臂上掐一下，不知哪里竄出來一只什么東西，黑漆漆的一團(tuán)，在墻角“喵”的一聲又消失了，嫂子抓緊我的手臂，我濕漉漉的手心能感受到嫂子傳過來的寒冷。一處門樓口，一個老太婆坐在門檻上，在她身邊點著一根蠟燭，老太婆張開掉光了牙齒的嘴，對我們露出慈祥的笑容。村里人都搬到外面去了，老寨一到了晚上就黑燈瞎火，偶有一兩個屋里透出亮光，也只是上了年紀(jì)的人，留下來每夜思念他們的年輕歲月。

又拐進(jìn)一條小巷子，母親說，到了。

小巷子的盡頭，一個門洞里透著光，站著一個瘦小的老頭，抽著煙，白發(fā)在黑暗中潤出光澤。

“來了?！崩项^說。

“來了?！蹦赣H說。

“前面有幾人?！?/p>

“我們等等?！?/p>

天井里不甚明亮的燈光下，籠罩著幾個圍坐在一起的中年婦女。我們便在幾張凳子上坐下。里間的門掛著一面竹子簾，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一個婦女的低語詢問聲，又有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傳出來，天井里先來的婦女都在傾聽著，我站了起來，附耳問母親，母親低聲責(zé)備我，我也就不再做聲。天井的墻角邊堆著好些盆栽，都是村里人常見的有吉祥意頭的植物，最頂角是一株半人高的火旺，緊挨著一棵很有些年頭的石榴樹，一個破盆子里是密集的春草，還有些小株榕樹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植物。

終于最后一個婦女翻開竹簾，從里面走出來。白發(fā)老頭招呼母親，我們跟隨母親進(jìn)到里間。一個長頭發(fā)瘦長臉的女子對我們點點頭，示意我們在她面前的一張長凳上坐下。這就是仙姑了，我不敢瞪著她看，假裝看著她身旁的神龕，用眼角余光在她身上斜斜地掃過。她比嫂子大不了多少歲，長發(fā)自然垂直，細(xì)長的眼睛外眼角往上提起，顯得特別有神，望定人的時候，或許是因為職業(yè)的關(guān)系，讓人感覺她一定知曉你什么秘密。不知道是因為燈光的關(guān)系，還是我的錯覺，我總感覺她應(yīng)該是長時間呆在一個空氣不流通，缺乏陽光的空間里，臉上泛著不健康的白。

母親說了我和嫂子的情況，仙姑開口了，聲音很低，軟綿綿的。她說鑒于我嫂子的情況，今晚她只能帶嫂子一個人去，等下時間來得及，就幫我也觀一觀。我趕緊說，我本來就不打算要去的，我只是來看看。仙姑聽到我這么說，提了提嘴唇，像是在微笑。后來我仔細(xì)觀察，才發(fā)現(xiàn)，她時不時就提嘴唇，看著是在笑，其實只是一個習(xí)慣動作，她的眼里并沒有笑意，只是望定一個方向，耀著光。

原來在神龕的背后，還有一個門，里面有一個更小的隔間。我們跟隨仙姑走進(jìn)小隔間。房間正中間是一張八仙桌，四面各擺放著一張跟八仙桌一樣染紅漆的橫凳，我們分別坐在四個方向。八仙桌的中央安放著一尊香爐，兩個燭臺。仙姑點燃一對蠟燭，插上燭臺，又點了三枝香，十指相參，把香枝捻在手心，舉上額頭，然后緊閉雙眼，口中默默念叨，完了，把香枝插進(jìn)香爐，用手把香灰壓實，再把三枝香呈扇狀分開。接下來，仙姑吩咐嫂子，雙手平放在桌面上，頭俯向桌子，額頭頂著桌面，雙眼緊閉，沒有招呼千萬不得擅自睜開。緊接著仙姑把雙手放入一個裝有十二色花的搪瓷盆里，沾了沾水，手做蘭花狀把水彈到嫂子和自己頭上，同時口中吐出詞咒，隨著她念的詞咒速度加快，蠟燭開始在靜室中無風(fēng)閃爍，很快，仙姑也像她要求嫂子那樣額頭和雙手緊貼桌面趴著。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仙姑的身子開始微微抖動，嫂子的身體也跟著顫抖，兩人的手并沒有接觸，但似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從仙姑身上傳遞到嫂子身上。顫抖先從雙手和頭部傳入，霎時間到了肩膀，轉(zhuǎn)眼就遍及全身。我有些害怕，趕緊從凳子上站起來，雙手交叉在胸前，靠墻站著。一兩分鐘后，兩個身體都恢復(fù)平靜，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這時恰好一截香灰掉下來。母親開始向嫂子問話。

3

“嘉茹，”母親喊著嫂子的名字，“你看到什么了？”

“很黑，”嫂子保持原來的姿勢，或許是因為低頭壓著喉嚨，聲音聽起來仿佛很遙遠(yuǎn)，有些沙啞，“我什么也沒看到。我很害怕?！?/p>

“不要怕，我和妹妹都在這里?！蹦赣H習(xí)慣叫我妹妹，“你就站在那里別動，仙姑很快就到你身邊?！?/p>

“有人走過來了。他身上在發(fā)光?！?/p>

“你靠邊站，不要朝他臉上看。”

“他又走了，為什么不能看他？”

“你就當(dāng)?shù)搅艘粋€陌生地方旅游，但不能盯著人的臉看，更不能跟人打招呼?！边^后，母親跟我講，有個小姑娘在“觀花”中跟那個世界的一個人點了頭說了句話，就被人帶走了，再也沒有醒過來。

“仙姑來了?！?/p>

“跟著她走?！?/p>

“開始有光了，”嫂子似乎走了一段路，說道，“我看到路邊一排很老很老的房子，有老人，有小孩，他們都站在門口，看著我?！?/p>

“不要說話，緊跟著仙姑走。”

“我很怕，他們看我的眼神好奇怪，啊，他們臉上……他們眼里……”嫂子好像被掐住脖子，想拼命往口腔外送話，可就是出不來，聲音被硬生生堵在喉管里。

“我只有跟你們說話才不會感到害怕，仙姑只顧自己走，沒回頭?！鄙┳诱f。

“那你說，但是不要跟仙姑說話，你們的對話是禁止的?！蹦赣H說。

“我們進(jìn)入一條熱鬧的街道，街上看不到一個人影，可我有一種感覺，這是一條十分熱鬧的街道，我走得很慢，很吃力，我感到人擠人，可是我身邊沒有一個人，整條街就仙姑跟我，我說不出這是一種什么感覺。沿街的建筑都很古老，但沒有一絲殘破的跡象，甚至，我感到這些房子好像沒建多久。

“仙姑站在一個大門前，大門有一個很高很高，差不多到我膝蓋這么高的一個門檻，木頭做的，漆著黑漆，兩扇厚實的大木門關(guān)著，大門的兩邊各有兩個矮小得多的小門，仙姑走了進(jìn)去，我也跟了進(jìn)來。一個老太太在跟仙姑說話，聲音很小，我一句都聽不懂，我只注意到地板發(fā)出柔和的光芒，我好像走在云端，輕飄飄的。老太太帶我們拐進(jìn)一個月圓洞門，進(jìn)了一片花園。

“哇，好大的花園，沒有邊際，比大草原還廣闊，到處是花草，有自然生長的，有各色各樣的盆里栽的，有掛著，有吊著，有蔓延著，有水里栽的，有土里長的，什么樣的花草都有，有的已經(jīng)枯萎，有的孤零零開著一朵花，有的很茂盛，滿枝滿葉都是花朵。仙姑示意我不要亂走亂摸，我當(dāng)然知道。我們一直在花園里繞圈。

“老太太停下來，指著一叢植物?！?/p>

“快快，說說它長的怎么樣，開了幾朵花?！蹦赣H說。

“沒有開花，”嫂子說，“老太太撥開葉子，仙姑指著根部示意我近前看，很多黑油油的小爬蟲，像螞蟻，螞蟻又不長得這么古怪，在啃噬著，爬滿了枝葉，仙姑搖了搖頭，又對老太太點點頭。我們走出花園，回到大廳，仙姑隨著老太太走到一面屏風(fēng)后，我感覺她們談的是我，她們出來了。老太太遞給我一小杯子?xùn)|西，我把它喝了，仙姑也喝了一杯。周圍一下子又黑漆漆什么都看不見，我好像又回到剛來的地方?！?/p>

嫂子說到這里，就像沉入水底的人，聲音也漸漸遠(yuǎn)去。

這時香枝也快燃完了，母親在八仙桌上敲了三下。嫂子和仙姑的身體又開始一陣戰(zhàn)抖，沒有先前那么強烈，一會兒，兩人同時抬起頭來。嫂子一臉迷茫，看看我，又看看母親，好像很奇怪怎么就睡著了，有些歉意，又有些莫名其妙。

后來母親告訴我，平常仙姑醒過來，都會幫人解說一番，但嫂子那次，仙姑一回來就躺倒在床上，一定是累壞了。好在嫂子把一切都跟我們說了，母親平時看多了，也知曉怎么解說，所謂久病成醫(yī)。但令母親怎么想也想不通的，她還是頭一回聽說那里頭的老太太會給人東西喝。一個多月后，嫂子有身孕的消息傳來，母親也就認(rèn)為這一切都是虧得仙姑跟老太太討得的那杯仙液。

回家的路上，我很好奇嫂子在另一個世界的經(jīng)歷，想再從她記憶里搜刮出一些東西，可嫂子說，她什么都不記得了，只記得照仙姑的要求趴在八仙桌上，很快就有一股強烈的睡意襲來，再次醒來，只模模糊糊記得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就是想不起夢里到過哪里，見過什么人。要不是我把母親和她的問答說給她聽，她都懷疑自己只是趴在那里不小心睡著了，她甚至懷疑我和母親合著跟她開玩笑呢。

當(dāng)時我就想，這不過是一種小把戲，哥哥更是以為，這是一種在強烈的心理暗示下的催眠術(shù)。類似的手法，曾經(jīng)風(fēng)靡西方的知識階層，令很多知識精英深信不疑。我就對哥哥說，凡事要試過才知道，況且，誰也沒把它當(dāng)真，只不過見識見識罷了。

所以當(dāng)嫂子尖叫著激動地告訴哥哥她終于懷上的時候，哥哥還在給嫂子潑冷水，這樣的誤會又不是第一次了。隔天他們又測了一遍，哥哥還是不大相信他手中拿著的紙條上的紅杠，后來他們趕到醫(yī)院做了采血檢查，才感嘆幸福時刻來得太突然。

4

我說嫂子變了一個人，其實從那個通靈夜過后，我就感覺她的不一樣。一開始，我還只是覺得嫂子經(jīng)過一場長時間的通靈法術(shù)，身心疲憊是難免的。仙姑在一開始就說過，人從那邊回來后會有一陣不適，這要看每個人的身體條件，有的人一醒來就跟沒事人一樣，有的人過后很長時間還昏沉沉跟丟了魂似的，這都很正常。嫂子就屬于后一種。知道自己懷孕后，嫂子辭職在家安心養(yǎng)胎，我更是發(fā)現(xiàn)她很多習(xí)慣變了。嫂子以前是一個生活很有規(guī)律的人，從不熬夜懶床，從老家回來后，就變成夜貓子，有一天半夜，我起夜從廁所出來，客廳黑洞洞的，我走到茶幾前準(zhǔn)備倒水喝，一抬頭看到嫂子披著長發(fā)，端坐在沙發(fā)上，直愣愣地瞪著我，我嚇得把水壺和水杯都丟地下。哥哥聽到玻璃摔碎的聲音才從臥室里出來，把嫂子帶回去。哥哥一邊哄一言不發(fā)的嫂子睡覺，一邊安慰在一旁高聲尖叫的我，哥哥跟我解釋，嫂子可能有輕度的夢游癥，心理壓力造成的，可是我跟她同在一個屋底下住這么久，怎么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

對嫂子的懷疑，并不是沒有緣由的。那段時間，我從老家打聽到不少關(guān)于仙姑的事。老家流傳著很多關(guān)于她的故事。仙姑原名叫周文因，她還有一個姐姐叫周文閣。要說起這對姐妹，還得從她們的父親周駿國談起。

周駿國出生那年，父親在土改中被劃為地主成分，家里的土地房產(chǎn)都被政府沒收，父親的雙腿在批斗中更是被打斷，后來年紀(jì)輕輕就死了，村里就有人說，他周家要不是造了什么孽，怎么會遭這么大的禍，放在古代，這可是抄家滅門的罪，可認(rèn)識周駿國的父親的老一輩都說，他父親和他祖父，在村里都是出了名的大善人，有窮人家挨餓，他們不僅把人帶到家里來吃，過后還送人家一筐番薯，有人抓到小動物，就送到他家，他們就會出錢把它買下來，再放生。村里又有人不同意了，做了善事應(yīng)該有善報才對，可他們周家差點就滅絕了，一定是上輩子造的孽太大，遺留到了這輩子。

周駿國是家里的獨子，在我們老家，獨子有另一個叫法，單丁，它除了有表示獨子的意思，還有另外一種含義，每當(dāng)人們說誰是單丁的時候，都有一種孤苦伶仃的憐惜意味。周駿國一輩子有兩個夙愿，一個是上大學(xué)，一個是生很多個兒子。可惜一個都沒有完成。因為生逢文革，又是地主家庭出身，他失去了讀大學(xué)的機會。文革后，恢復(fù)高考，他又因為已經(jīng)成了家，受家庭拖累，沒法再參加高考。第一個女兒出生后，他給取的名字叫文革，后來聽人說，文革害人不淺，他才改為文閣。第二個女兒，也就是現(xiàn)在的仙姑周文因。周文因出生的第二年，計劃生育政策開始在村里強力推行，周文因的母親躲到老家還是被拉到公社強行結(jié)扎，這一次，災(zāi)難再次光顧周家，周駿國的妻子結(jié)扎后受到感染身體一直病殃殃的，在兩個女兒還沒長到膝蓋高的時候，就去世了。村里人說，周駿國讀書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但是經(jīng)營生計，卻是個低能兒，所以家里一直很窮，靠遠(yuǎn)在南洋的華僑寄過來的那點錢過日子。周文因后來考上師范中專，畢業(yè)后，回到鎮(zhèn)上的初級中學(xué)教書。

5

周家從來不缺乏供村里人街談巷議的談資，遠(yuǎn)在1949年前他們家里還有幾十畝田地，他們就是村里人羨慕妒忌的對象，土改后，災(zāi)難一而再再而三地降臨周家，他們又成了人們可憐鄙夷的對象，但這些，都還只是關(guān)于一個家庭的財富地位的起起落落，和人生尋常遭遇的生老病死，說到底，每個家庭也都會遇上，只不過周家比較集中，結(jié)果也比較慘烈而已。人們無論在對周家低頭哈腰的時代，還是避之唯恐不及的時期，抑或哀其不幸的時候，都還保存著幾分敬意。但這份到了周駿國的第二個女兒周文因出嫁前還殘留著一絲一毫的敬意，在周文因結(jié)婚后，就不僅蕩然無存，相反，還生成了另一種極其負(fù)面的評論和看法。

周文因在初級中學(xué)教書的第三年，姐姐周文閣病死了，沒錯，死神再次光顧周家，如果人們在得知周文閣的死訊時，還會感慨死神來得太頻繁，那死神很快就會讓他們明白，他從來沒有離開過周家半步。據(jù)說，周文閣臨死時一直不愿閉上眼睛，直到妹妹答應(yīng)愿意嫁給她丈夫，共同照顧她唯一的兒子，她才合上雙眼。

關(guān)于周文因嫁給她姐夫這段典故，村里人口頭的傳說的豐富多彩是和他們的封閉落后成正比的，在此，我原本無需加入這個無聊的行列，平添一層齷齪。但由于牽涉到我想說的整件事，所以我還是得簡單地說一說。有一個版本說，周文閣臨死求妹妹嫁夫是周文因編出來的，目的是為了掩蓋自己早已愛上姐夫的事實；還有一個版本，我想是后來眼紅周文因當(dāng)上了仙姑的人編造的謠言，他們說周文因那時候就懂得作法，姐姐的死就是她作的法害死的——造謠的人說到這里，還扯上后來又一次發(fā)生在周家的災(zāi)禍——周文因嫁給姐夫還不到一年，丈夫和兒子就因車禍雙雙去世，那是因為周文因發(fā)現(xiàn)姐夫，也就是當(dāng)時的丈夫，有了外遇，她便再一次作法把他們除去。謠言把周文因描繪成了一個歹毒、陰險的巫婆，末了，造謠的人們總喜歡添上一句自相矛盾的話，周文因的通靈術(shù)根本不靈，他們從來就不去找她。

謠言，有時候就像大風(fēng)來臨時的海浪，一層疊一層，一層比一層高。到了最后，村子里所有的人都堅信，周家受到咀咒，周駿國注定要白頭人送黑頭人。

不是我愛打聽別人的隱私，也不是我喜歡搬弄是非，老實說，我一點都不相信村里人對周駿國的預(yù)言，我相信自己理性的判斷和有理有據(jù)的推測，可我還是不得不說，那一夜，我陪嫂子和母親走到周家門前，在昏暗中看到周駿國瘦小的身軀，和他一頭閃著銀白色光芒的白發(fā)，我真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周文因還在當(dāng)初中教師的時候，距她的丈夫和孩子已經(jīng)去世半年多，有一天出席學(xué)校禮堂的開工奠基儀式，沒有任何前兆突然昏倒不省人事。被送回家后，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出現(xiàn)在學(xué)校，也沒有出現(xiàn)在村里人眼前。據(jù)去過周家的人說，周文因不言不語，就這樣躺在床上，整天盯著屋頂?shù)囊桓鶛M梁。聽她父親說，女兒昏迷過后，什么都看不見了。村里就開始傳說她快死了，要步她爺爺、媽媽、和姐姐、姐夫、兒子的后塵了，死神又開始敲周家的門了。一年多后，周文因并沒有死去，村里就又傳言，周文因在學(xué)校的奠基儀式上撞了邪，沖了神靈，精神失常了。又過了一年，一波波中老年婦女就開始往周家的老房子里擁，人們都在說，周文因被某某仙姑附了身，有了法術(shù)，能夠替人算前世，卜未來，問婚姻，求子息，消災(zāi)厄，保平安，很快，從未踏過周家的家門的村里人就把周家圍得水泄不通，雨淋不著，都說，周文因法術(shù)高明，法力高強，要走火路，睡釘床了。人們似乎都忘記了籠罩在周家?guī)资甑幕逇夂椭芪囊蚨堂念A(yù)言，不再叫周文因為周文因，無論信不信她那一套，提起她的人，都敬稱她為仙姑，提起周家，就說仙姑家。儼然，周文因成了神仙，周家成了神仙府邸，人們油然產(chǎn)生一種敬畏，就像他們每次經(jīng)過村角的某個神廟，進(jìn)入老寨的某個祠堂，不由自主地理一理衣服，端正一下面容。

人們都在說，仙姑通往世俗世界的雙眼被關(guān)閉后，通往靈異世界的天眼就被打開了?？晌乙老∮浀?，周文因的雙眸是那么明亮，閃爍著不同于常人的智慧。

6

事到如今，我也有些糊涂了，分不清嫂子到底是從老家回來后，還是自從懷孕后，開始產(chǎn)生變化。我也聽說，女人懷孕后，身體和神經(jīng)都要經(jīng)受很大的考驗，在懷孕的過程中，精神上有些不同往常，都屬于正常范圍。所以當(dāng)我又聽說了一個關(guān)于周文因的更離奇、詭異，甚至可以說完全是無稽之談的傳聞，禁不住把周文因和嫂子聯(lián)系到一塊時，我有那么一點討厭自己，我只希望一切都只是我虛妄的聯(lián)想，就像愚昧的遠(yuǎn)古人望著滾落在天邊一輪黑洞洞的太陽，就臆想有一頭惡犬吞食了他們的光明，我有時就是這么控制不了自己的大腦，假如一開始只是我毫無根據(jù)的聯(lián)想，那么現(xiàn)在這個想法已經(jīng)在我的腦袋里盤根錯節(jié)，生根發(fā)芽了，我再也無法把它從我的頭腦里挖走。所以，你們現(xiàn)在看到的我，是一個一方面絕不相信下面我要講的，另一方面又對之深信不疑的矛盾對立體。人的痛苦，大概就是這么得來的。我見過很多愚蠢、兇惡、丑陋、齷齪、貧窮的人，可他們都活得挺自在，也蠻開心，以前我不懂，現(xiàn)今我明白了，因為他們純粹。純粹的人，無論善惡、美丑、貧富，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并不窺視他人，更不會在內(nèi)心揣著一把標(biāo)尺，來衡量比較他人和自己。

從我搜羅來的周文因的所有傳說，這一個是最具想象力，也是最令我不寒而栗的。傳言說，周駿國的大女兒周文閣才是懂得通靈術(shù)的人，不止如此，她還會一種換身術(shù)。當(dāng)年周文閣發(fā)現(xiàn)丈夫與妹妹的私情后，作了法，讓自己和妹妹換了身子，并讓自己的肉身很快重疾纏身而死，這樣既消滅了情敵，又使自己重獲丈夫的歡心。誰知再次嫁給丈夫后，自己的伎倆被丈夫識破后，失去他的愛情，她就又一次作法，害死了自己的丈夫。至于她的兒子的死，傳言分為兩種，一種認(rèn)為她連兒子也害死，為的是不給丈夫留后，一種認(rèn)為，她因為失誤，牽連了兒子，這也是為什么她有幾年神經(jīng)兮兮的原因。

也許你們會問我，就因為聽說周文閣會換身術(shù)，就懷疑自己的嫂子被換了身，先不管這法術(shù)首先純屬天方夜譚，再者，她憑什么要換到我嫂子身上。說實話，原先我對我自己產(chǎn)生這個想法，也只是一笑置之，甚至很厭惡自己的腦子里怎么會有這么荒唐離譜的怪念頭，但當(dāng)我得知哥哥和周文閣曾有過一段少為人知的感情，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這個怪念頭也不完全是無中生有。

哥哥跟周文閣小學(xué)同過班，上了鎮(zhèn)初中，也很意外地成了同班同學(xué)。初中三年，他們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偶爾擦身而過的時候，也只是互相點點頭，在哥哥那個時代，男生女生的隔膜，遠(yuǎn)比后來的同學(xué)關(guān)系要遠(yuǎn)得多。哥哥上高中后，有一天搭公車從市區(qū)回家，正好與周文閣坐到一起，或許是因為都來自同一個村子，或許是因為兩個人都曾經(jīng)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或許是因為兩人彼此都有些傾心，兩個人就聊了起來。周文閣考上的是市區(qū)的一所師范中專，每個周末也要坐同一路公車回家。接下來的每個周末，哥哥都會在同一路公車上碰到她，跟她坐到一起一同回村。那時候遠(yuǎn)沒有現(xiàn)在的學(xué)生人手一臺手機，他們唯一的交流，不是通過手機短信，也不是通過網(wǎng)絡(luò)通訊工具，更不可能每天通過電話傾吐衷情，每周一趟回村的公車，就成了他們默認(rèn)的交流，雖然路上并不談很多，游離的眼神，淺淺的笑容，淡淡的氣息，都構(gòu)成了他們最美好的青春回憶。后來，母親不知從誰的嘴里知道這件事，一定要哥哥斷絕跟她的來往，并且以后不得跟她家的人接觸。像所有媚俗的校園愛情故事一般開始的戀情也像所有媚俗的校園愛情故事一樣遇到了阻撓。從此兩人只能鴻雁飛書，哥哥考上大學(xué)后，周文閣也從中專畢業(yè)了。后來不知道什么原因，有一天他們沒有再通信，再后來，周文閣就嫁人了。

這是我老家的鄰居告訴我的，我估摸著其中有很多猜測的成分，于是就一直在尋找機會撬開哥哥的嘴。

7

哥哥一向都很疼愛我這個妹妹，跟嫂子成家后，他也沒有把我撇到一邊，每次帶嫂子出去游玩，從來沒有落下我，送嫂子禮物，也不會少我一份。從來我有求于他的事，他都會答應(yīng)下來。所以我經(jīng)常想，我未來的老公就要像哥哥這樣。

那天晚上，嫂子吃完飯在樓下散步回來，感覺很疲憊，早早就睡著了。哥哥終于答應(yīng)我講一講他跟周文閣的往事。前提是我要保證絕口不在嫂子面前提起。

哥哥說，九十年代中后期，也就是他讀初中那會，校園里流行寫信，交筆友，學(xué)生們翻閱一些青少年雜志，從上面的筆友交友專欄抄寫下來姓名地址，過后偷偷寫信給對方。當(dāng)然筆友的來源不僅僅是通過雜志，也有通過電臺，報紙，書刊，或者通過朋友同學(xué)的介紹。相對于這些向遠(yuǎn)方尋找友誼的行為，在同校同班里尋找朋友的就少得多，寫信的目的也不再那么單純，常常是物色了某個長相秀麗皮膚白皙的女同學(xué)，私底下叫認(rèn)識對方的人轉(zhuǎn)交給她。那時候哥哥跟周文閣同一個班級，學(xué)校里很多男生往周文閣周文因那里寫信，哥哥也沒能免俗。不過哥哥大概知道兔子不吃窩邊草的古訓(xùn)，只是偷偷把寫給周文因的信塞在周文閣的書包里，讓周文閣充當(dāng)郵差。哥哥說，他給周文因?qū)懥巳庑牛攀盏剿幕匦?，回信并不是通過周文閣轉(zhuǎn)遞，而是通過正常的渠道寄到，被留在學(xué)校的傳達(dá)室。后來，信寫得越來越多，回信也開始多起來，有一次，他碰到周文因，因為信里頭寫得很熟悉的關(guān)系，哥哥就上前跟她說話。誰知道周文因說她根本不認(rèn)識他，并且跟哥哥說，如果他想要寫信給她，可以寫到她班里，她也挺喜歡寫的。哥哥后來才想明白，原來一直給他回信的，是周文閣。就這樣，哥哥繼續(xù)保持跟周文閣寫信，同時也直接寫信寄到周文因班里。有必要澄清一點是，哥哥并不認(rèn)為那就是情書，相反，他覺得，那只不過是好奇寂寞的青春期的自然而然的表露，所以，當(dāng)年，他們的信件之間，談?wù)摰亩际且恍篮同嵤?，更多的是填充字里行間的思想的貧乏和空洞。

初中畢業(yè)后，哥哥上高中繼續(xù)讀書，周文閣本來考取了一所中專，聽說為了妹妹周文因第二年能夠讀上師范，周文閣放棄了中專，外出打工。后來人們看到哥哥同坐一車回村的，其實是周文因。周文閣打工供妹妹周文因讀師范，還鼓勵她跟哥哥交往，在她眼里，只有妹妹能夠配得上哥哥，因為哥哥是要讀大學(xué)的人。哥哥順利考上一所不錯的大學(xué)后，期間還保持與她們的書信來往。這時他們的通信已經(jīng)不再是空泛的青春期憂愁和對未來幼稚的幻想，特別是周文閣，信里給哥哥寫了很多她在工廠遇到的人和事，相對于妹妹周文因畢業(yè)后又回到學(xué)校教書，姐姐周文閣過早踏進(jìn)社會，承受更多的磨難和痛苦。事情并沒有像外人所想，哥哥與她們之間的關(guān)系，更多的是朋友的傾訴。這種傾訴，很好地緩解了哥哥踏入大學(xué)校園的迷惘和無知，要知道，太多的人一考進(jìn)大學(xué)就自以為從此人生路途坦蕩無憂，他們?nèi)狈ο窀绺邕@樣，有一個開向外界的窗口。哥哥并不是毫無情感觸覺的人，他也在心里滋生過，想對她們表達(dá)自己的愛情，可是哥哥正如周文閣的敏感心理所感覺到的，他在兩者之間猶豫不定。在哥哥的眼里，姐姐周文閣善解人意，妹妹周文因聰慧乖巧，不知道是由于自己的社會經(jīng)驗的匱乏，還是出于對周文閣的同情，他有點偏向于周文閣。大學(xué)第二年下學(xué)期，事先沒有得到提示，哥哥從周文因的信里得知周文閣嫁了人，也不再給他回信，他才知道，周文閣再次為了理想中的妹妹的幸福做出犧牲。“犧牲，”周文因在信里寫道，周文因理解的姐姐的犧牲完全是另一回事，“犧牲，姐姐為了我們這個家，為了爸爸，為了我，又一次做出了犧牲。按照老家的傳統(tǒng)，沒有男丁的家庭，必須有一個女兒招個丈夫，使他入贅，以繼承家族的香火。我曾要姐姐答應(yīng)，既然她打工供我讀師范成了一名教師，招贅的事就應(yīng)該輪到我?？伤€是……”周文閣結(jié)婚后，哥哥并沒有如她所愿，與她妹妹周文因成為男女朋友，相反，哥哥因為周文閣的斷然離去，心中有了抹不掉的一段傷痕，與周文因的聯(lián)系也漸漸淡了下來。周文閣的死，和周文因嫁給姐夫，這段被村里好事人翻來覆去成了傳奇，哥哥還是通過別人聽說的。周文因的精神失常，和隨后成了村里的仙姑，都完全出乎哥哥的想象，在哥哥的印象中，周文因是一個很知性、現(xiàn)代的女子，這表現(xiàn)在她選學(xué)的是英語，她曾經(jīng)在某封信里寫道，“英語，是一種語言，也是一種通往外面世界的工具，我不想一輩子留在這個小地方，跟一群祖祖輩輩蹲守在農(nóng)田里不知漢魏晉的農(nóng)民一起生活，這里缺乏生活的熱情，沒有人生的變化，不見人與人之間的互相尊重和理解，他們的思想和幾百年前至此創(chuàng)基的第一代祖宗沒什么差別，除了身上穿的，家里用的，他們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周文因還在信里跟哥哥提到，她在這所鄉(xiāng)下學(xué)校教書，簡直無法呼吸，學(xué)生是多么野蠻愚蠢，老師又都是粗鄙無聊，她要繼續(xù)自學(xué)本科考試，到省城大城市里去發(fā)展。就是這樣一個心性高傲，對老家多有排斥反感，向往大都市的年輕女教師，會成為千百年來在中國鄉(xiāng)下隨處可見，代表著極端原始、迷信落后的仙姑，無論誰也無法想象。哥哥搖著頭，大聲的嘆氣，結(jié)束了談話。

今天，我決定在嫂子身上試一試，我趁嫂子埋頭坐在沙發(fā)上，撫摸著隆起的肚子，在安慰著肚子里的小寶寶，突然在她耳后輕聲地喊了一句：周文閣。嫂子的手停下來，一邊耳朵輕輕抖動了一下。周文因，我更低聲喊著。嫂子立馬回過頭來，臉上刷白，瞬間又變得發(fā)青。我就是想讓嫂子知道，她知道的，我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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