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艷麗
拉魂腔
◎榮艷麗
榮艷麗,女,生于1970年,2012年秋開始業(yè)余創(chuàng)作,作品散見報刊雜志,現(xiàn)為江蘇省宿遷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
1
樹英踹狗一腳,道:“起來吃?!?/p>
狗嗚咽一聲,跳起來,卻掙不脫脖頸上的繩索,只轉個小圈,又夾著尾巴,低眉順眼地蹲著。
“還不吃是吧?最好趕緊餓死,好跟著她去!”樹英端起食盆,走出鍋屋。
“跟一只狗較什么勁呢?”老穆在院子里接過食盆。
聽見老穆的聲音,狗站起來張望,尾巴圈浪圈浪地搖,兩條前腿先是頻繁地原地踏步,接著是輕微的跳躍,老穆走近,它跳得更歡,幾乎要撲到老穆懷里。
老穆放下食盆,隨手撿根柴棒敲敲盆邊,狗就叭嗒叭嗒吃起來,尾巴仍圈浪圈浪地搖。樹英從門外瞧著門里的狗,咒罵道:“絕狗!我下毒在盆里了,還敢吃呢。”
老穆的前妻下葬未滿一年,樹英就從鄰村嫁過來。之前算命先生對老穆說過,一年內不娶,就得等到三年后。既然反正是要娶的,又何必要等到三年后!老穆擺一桌酒席,一一邀請前妻娘家那邊的親戚,來與不來的,算是征得了他們的同意。
“買袋鹽來!”來的是鄰家女人。
樹英迎出去,咕噥著“絕狗,到現(xiàn)在我喂食還不吃”。
兩層的樓房,緊貼穿過村子的馬路,一樓兩間開了商店,樹英和老穆的起居在另一間和后院。老穆的兒子立祥、女兒立梅都在城里教書,樓上就空著。
“可憐,狗通人性呢!”鄰家女人拿了鹽,忍不住要到鍋屋里看一看狗,還嘆了口氣。
樹英心里煩這女人了,可又不好說什么,只得蒙了冤似的,為自己申辯:“我也是沒法子,才走這一步。我兒子十歲那年他爸死的,二十年,我都守過來了。但凡這個兒子還能指得上,我也不走這一步,哎——只說在外頭打工,哪曉得他什么時候開始跟人家去賭錢的。連個媳婦還沒找,竟坐牢去了。小閨女倒是最聽我話的,嫁了個好人家,日子過得好樣的??墒悄挠锌块|女的道理……”
“立祥他大舅家得個孫子,你不去熱鬧一下?”鄰家女人岔了話題,她太知道樹英往下要說什么。無非是她的前夫是怎么出了車禍死的;孩子小的時候,她生病了怎么沒人照顧;平時怎么受鄰里的冷眼、妯娌們的孤立;怎么沒白天沒黑夜的勞作,辛苦地把兩個孩子拉扯大;兒子怎么因盜竊罪入獄;小女兒的孩子怎么乖巧聰明,她的公公婆婆是怎樣的和氣,女婿兄弟姐妹幾個,各自干著什么營生;自己是在怎樣灰心的時候,媒人給她介紹了老穆……這些,村里幾乎所有人都能倒背出來。
“怎么能不去?我也是小娃的一房姑奶奶呢!”樹英大聲說,要把鄰家女人的目光從鍋屋拉回來,“老穆說,去了,以后跟那邊的親戚們才好相處。”
老穆從上衣內兜掏出一疊大大小小的鈔票,抽一張一百的給樹英:“我在家看店,你趕集買點五花肉和鮮魚。明天元旦,立祥、立梅回來,立祥愛吃紅燒肉,立梅愛吃糖醋魚?!?/p>
鄰家女人往外走:“他穆叔對你真是沒得說。他穆叔先前在公社食堂,這會子有養(yǎng)老金。光這養(yǎng)老金,你倆就吃穿不愁,小店和地里的收入全歸你攢著。家里這樣的寬敞體統(tǒng),立祥又在城里買了房子,立梅是女娃,到時一份不拘多少的嫁妝罷了,雖說都還沒成家,卻也不沾你不靠你的。哪找這樣滿意的去?”
樹英說:“什么滿不滿意的,也就瞎乎眼地過唄!連自家兒子都指望不上,難道我老來還指望立祥?老穆比我大十歲還多,萬一走我前頭去,立祥趕不趕我走還難說呢!”
從集鎮(zhèn)回來,在村莊里穿行,樹英跟遇見的每個人打招呼。就有那沒心沒肺的女人,當作一件大事似的問她:“聽說你家那狗,不吃你喂的東西?你都來了快半年,這什么蹊蹺狗,還這么能認生!”
樹英沒覺得人家問得有什么不妥,便停下來,也當作一件大事似的回答,然后蒙了冤似地說:“我也是沒法子,才走這一步……”
你過的是老穆的日子。只要老穆對你好,什么都不成問題。這是樹英嫁過來之前,媒人說的。
是啊,終歸過的是老穆的日子,一只狗,還能翻了天去?
2
紅燒肉和糖醋魚,冒著索然無味的熱汽。
立祥和立梅沒有回來,電話也沒打回來一個。
老穆忍不住給立祥和立梅各打一個電話,說著說著,他就抱怨起來:“國慶節(jié)就沒回來,當時電話里不是說好了元旦是回來的嗎?是不是就因為現(xiàn)在家里多了你姨?就因為她不是親媽?”
老穆撂下筷子,到院子里擺弄二胡,那里有一大片陽光。他深深地看進虛空里去,那眼神,是孩童在仰望母親。仿佛眼前有一個隱形的指揮者引領著他,怕錯一錯眼珠,就會搞錯音符。
他的哀怨,在琴弦上流淌成一曲拉魂腔。拉魂腔是此地的小調,曲子以悲為主。老穆有什么心思了就喜歡拉上一陣子。
樹英看著老穆沒吃的大米飯,說:“這么好的菜,就不吃了,傻嗎?我可不管那些,我都吃完?!?/p>
終究,樹英沒有吃完,她撥一些紅燒肉到狗盆里。
狗臀部著地,前腿站立,側身倚在灶前,頭微微低著,始終不抬眼看一下樹英,更不伸嘴嗅一下剛擺在面前的食盆。
“這絕狗,要翻天啦!前世跟我有仇???”樹英把食盆丟在老穆腳邊說。
“一只狗值什么說的,只要你舒心,我明天就擺布了它?!?/p>
樹英對這樁婚姻是滿意的。除了是鄰家女人所說,她更暢懷的,是有了丈夫,有了完整的家,使她再不用承受作為寡婦的那些委屈;是這樁婚姻,把一個正常女人原本應有的體面還給了她,她甚至有點翻身農奴把歌唱的揚眉吐氣。
樹英想要盡快和這個家庭融為一體,就像她原本就是這個家里不可或缺的女主人一樣;她要讓所有人看見她在這個家里,就像看見云彩待在天上、凍流流掛在屋檐上那樣自然。
她要做這個家里的女主人該做的一切。
立祥和立梅還是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到了大舅家,來喝表兄得子十二天的喜酒。他們的另外兩個舅舅和三個姨娘,都合家?guī)Э诘鼐墼谖魑?,唯獨少了他們的母親。兄妹倆躲到?jīng)]人處掉了一會眼淚,強撐笑臉仍到西屋。見兄妹倆紅著眼睛,姨娘們也都紅了眼睛,又不能掉下淚來,畢竟這是兄弟家的喜慶事,遂也都強撐笑臉,找些跟新生兒有關的笑話來說。
來送禮的近房本家,都分散在另外的屋子里,或者三三兩兩站在院子里、院子外,等待入席。
樹英來的時候,跟在老穆身后,經(jīng)過每一圈人群,總有人問:“這是誰???”
“小娃他姑奶奶??!”老穆?lián)б幌聵溆⒌募?,那意思是說你們還不知道這是我新找的伴?他想人家聽了這樣的介紹,至少會驚奇一下子,可是沒有人驚奇,都是“哦”一聲,便錯開了目光。
小娃他姑奶奶,這是哪門子的姑奶奶?這不是指著棒面疙瘩硬說是水晶湯圓嗎?還那樣親昵!對于老穆前妻的娘家人,這簡直是一種明目張膽的奚落,但是又都像啞巴吞了黃蓮似的,有苦難言,只暗暗幻想一下已經(jīng)過世的那位姑奶奶的面容與身量。等老穆與樹英走過去,對著兩個后背,才小聲嘀咕起來。
“不及姑奶奶一丁點兒!”
“差得不知遠哪兒去了!”
最后,老穆和樹英進了西屋,眾人起身客套,落座。
這時不知誰在院子里支起一桌牌局,大概因為新生兒的外婆還沒到,開席還早。
男人們朝牌局聚攏,老穆也撇下樹英。
西屋里的那些眼神開始游移,不知該看哪個方向。所有人都盡力避免與樹英的眼神交叉。沒有人意識到,還是像剛才一樣繼續(xù)聊點什么也許更合適。
如果西屋原本是二胡上的一曲拉魂腔,那樹英就是彈奏者突然痙攣的一根手指,讓音樂戛然而止了。樹英也成了人們不小心喝進嘴里的一口太燙的水,一時吞吐兩難。
院子里,撲克牌摔得叭叭響,圍觀的喊得倒比打牌的起勁。
“他們喊什么喲!我瞧瞧去!”
離門口最近的姨娘總算找到借口逃離,她也立刻成了領袖,其他人像得了赦令似的,都說:“我也瞧瞧去?!?/p>
屋里剩下樹英、立梅、一個年紀最輕的姨娘以及她六歲的兒子。
樹英抓著立梅的手,像對自己的女兒。
“和你哥一起來的?”
“是。”立梅縮回手,看小姨娘一眼。
“怎么不先回家一趟呢?元旦放假也不回來?!?/p>
“哦,元旦我們參加萬人長跑去了?!?/p>
小姨娘趁機與樹英搭話:“你孩子也不小了吧?”其他姐妹不在場,背叛故去姐姐的內疚,也不必了。
“是啊,大的三十了,小的二十八。哎——我也是沒法子,才走這一步……”
牌局那里偶爾安靜下來的時候,樹英的聲音隱約傳到牌局的外圍,從西屋里出去的人,又陸續(xù)回屋,偶爾經(jīng)過西屋門口的,伸頭張望一下,也不聲不響地靠在門邊看著樹英。
樹英的講述,換來一時沒有隔閡的和睦,她的生疏與不安,正在消失。
忽然院子外面響起驚天的鞭炮聲,立梅的小姨娘追到院子里,也沒扯住兒子后襟,那孩子第一個沖出去。
新生兒的外婆率一干女眷送禮來了,立梅的表兄、舅舅和舅母忙迎出院外廝見,把人往屋里讓。
女眷們伴著剛來的親戚到產婦房里又看一回新生兒,不過仍稱贊說笑一回,便都步行往鎮(zhèn)上的酒店去坐席。
樹英不得又被詢問一回,被介紹一回。當別人知曉了她的身份,一時不知說什么是好,只好奇而復雜地看著她,她說:“我也是沒法子,才走這一步……”
立梅和她的姨娘、表姊妹們走在一起,她們已經(jīng)不用緊跟著去聽樹英講些什么,便與她拉開一段距離,低聲說些零零落落的體己話。
“按理說,立梅爸爸有個伴,終歸也不是壞事情??蛇@位看著似乎不大像個安淡人,不然改什么嫁!”
“就是,怎么那樣能說!全是說她自己那點事!”
“看她,那樣胖!還用走路么,睡地上滾倒省勁!”
“她那兒子,說是兩年過后就出來了,看吧,到時找對象、結婚,麻煩多得很,還不知怎么個說法哩,麻煩多得很!”
……
當樹英的身世連一個六歲的孩子都知曉,便再沒有人愿意聽她的嘮叨。她與人搭話,收獲到的也只有寥寥幾句萬不得已又最簡短不過的客套,她仍然是那突然痙攣的手指,那口太燙、吞吐兩難的水。
3
樹英把帶回的紅蛋扔在桌上。
“她那些兄弟、姊妹,當初不是都沒反對嗎?記得還說拿我當一門好親戚!可今天,他們對我怎么像對仇人似的?還有立祥、立梅,這次回來,連家都不來一趟!倒跟那些人親近得很!你再瞧瞧,他大舅家有多小氣,得了大孫子,才給十一顆紅蛋,現(xiàn)如今,哪家得個男孩,不是給十九顆?”
“我心里有數(shù)哩!她的那些兄弟、姊妹,就沒一個懂禮數(shù)的!你都來了這么些天吧,竟沒人喊去家里吃頓飯的。虛讓一句的,都沒有!說句氣話,以后我們就不跟他們來往了,省得憋氣!立祥立梅跟他們走得再近,終歸還是我的兒子、我的閨女!”
“不來往也不好,大面子還要顧一些?!睒溆⒂洲D過來安慰老穆。
下過一場雪,就快過年了。
樹英趕集勤快起來。
集上的人,比平日里多出好幾倍。家家戶戶辦年貨,街筒子像要被人擠歪了,撐破了。
有些從來不做生意的人,不知從哪弄來一堆孩子的玩具,或是年畫什么的,也擺起攤子來。街道的盡頭,像是長出一截長長的尾巴,延伸出去。
葵花子、花生、大糕,要買。
蘋果、桔子,要買,平平安安,吉祥如意。
豬肉要買,除了做扣肉,還要炸肉丸子哩!
豆腐要買,都富啊。
大年初一早上要包韭菜餡的餃子,一年到頭,長長久久!韭菜得到大年三十買,那樣才新鮮。
包湯圓的糯米面、芝麻粉要買。
魚要多買幾條,大年三十燉一條;再燉兩條,好大年初一壓鍋;留兩條活的養(yǎng)在水里,連年有余。
鍋碗瓢勺,桌椅板凳,該添的,也添置些吧。
一年到頭的,總要像個樣子,齊整圓滿,人也舒坦。
過年,是大事!哪怕最節(jié)儉持家的主婦,也要給孩子添置一件新衣裳,也會多多少少買一些額外的東西,這些東西,平時恐怕連看一眼也覺得罪過,而這會兒子買了,眼都不眨一下。
比如買了葵花子,見還有西瓜子、南瓜子、開心果、核桃仁、葡萄干,也都買一些吧!
比如買了紅對聯(lián)、紅掛廊,見還有大大小小的中國結、各種圖案的年畫、以假亂真的塑料花,也都買一些吧!
立祥和立梅是一定回來的。老穆已經(jīng)給他們打好幾次電話了。樹英早早計劃著,要做八大碗。這是她到穆家頭一回過年?。?/p>
年三十,家家早飯吃過,開始殺雞撕毛,剖魚刮鱗,準備這一年中最重要的一頓晌午飯。
立祥立梅回來的時候,樹英正在煎炸煮炒,老穆接下大大小小的包,沖后院的鍋屋努努嘴道:“快去打聲招呼,看有什么忙要幫,客氣一下,也是不一樣的。”
“我大,你也容我們喘口氣!”立祥說。
“都是有知識的人,這點禮數(shù)也不懂。你考慮一下,人家心里會怎么想?!崩夏碌哪槤q紅著,他一不高興,臉就漲紅。
“哥——”立梅扯一下立祥的衣袖,兩人穿過商店的后門。
菜蔬與熱油驚爆著,鍋鏟與鐵鍋爭吵著,這是多么熟悉的聲音??!恍惚間,兄妹倆以為鍋屋里忙碌著的,仍舊是他們的母親,不禁心頭一熱。然而,進入他們視線的,卻是一個完全不相干的身影,瞬間,便如失了江山的帝王般頹喪起來。
沒等兄妹開口,樹英道:“回來啦!前頭玩去吧,這里用不著你們?!?/p>
“我們幫你吧!”立梅說。
“不用不用。如今都是煤氣灶,又不是以前的燒草鍋,還要人專門燒火。都前頭玩去吧!”
“姨,你辛苦?!绷⑾楸疽x開,又轉回身來,“哎?大花呢?”
“就是啊,大花哪去了,我說怎沒見跑出去迎我們!以前都跑到村頭去迎接的?!?/p>
前頭店里又來了鄰家女人:“立祥立梅回來了?我來買刀火紙?!保ɑ鸺?,方言,用來祭拜死人。)
兄妹倆喊著嬸子,又到前面的店里,鄰家女人買好火紙,他們送她到門口。
“滿莊子就數(shù)你兄妹有出息,常來家看看你大?!迸怂查g淚水盈眶,不由抹了一把,“哎——多好一條狗?。膩聿怀运沟氖?,都瘦干巴了,讓她賣給后村的老刀了。”鄰家女人并不知道,狗是老穆作主賣的。
八大碗擺上桌,樹英解了圍裙去前頭喊老穆吃飯。
立祥把母親的遺像擺在飯桌后面靠墻的幾案上,又招呼立梅把飯桌抬到幾案前。
“這是要燒紙啊?”老穆說。
“哪家大年三十不祭拜亡人?是哪個把我媽遺像收到樓上的儲物間的?”立祥說。
“我大,往年大年三十,你都帶我們先燒紙磕頭,過后才許吃飯的??!”立梅說。
樹英悄悄退到店里。
老穆跪在當門,把火紙分成三堆焚起,念叨著,一堆給老祖宗和立祥的太爺太奶,一堆給立祥的祖爺祖奶,一堆給立祥剛去的媽,在那世好好享福,保佑這世一家平安。
三人輪流著,每人磕下四個貼地響頭。
“立梅,去喊她來磕頭?!绷⑾檎f。
“她信耶穌,信神哩!不來這一套的?!崩夏抡f。
“哥,算了吧!”
老穆拿筷子搛點菜,撂在紙灰上,再撒上兩杯酒,掃盡紙灰。
“立祥,來把桌子抬開。立梅,喊你姨來吃飯?!?/p>
飯桌抬開,老穆在遺像正前方站一會,然后雙手向遺像伸去。
“我大,一年到頭吃頓團圓飯,你就不能讓我媽在這兒看著?”立祥說。
“我是擔心——”老穆的手僵住。
樹英已經(jīng)跨進門來。
“沒什么好擔心的,孩子叫你放著,你就放著吧。我沒那么小心眼?!?/p>
“開一瓶我?guī)Щ貋淼募t酒吧!”立梅又跑到前頭。
老穆說:“家里開著店,你還帶什么紅酒!”
“我這個好,一瓶三百多塊呢!”
“我的親媽呀,這要多少斤糧食才換一瓶酒。孩子啊,下回可不要花這些瞎錢。三百多塊,喝了也不能多長一塊肉。”樹英說。
晌飯過后,有些人家的主婦開始炒花生、炒瓜子、炸面果子,男人帶著孩子們貼對聯(lián)掛年畫。
樹英買的花生瓜子都是熟的,面果子也是炸好的,便勾兌面粉熬了半碗漿糊,又把紅對聯(lián)、紅掛廊、中國結和年畫拿出來。
“我媽才走,怎么能貼這個!三年不能貼紅,不能放鞭!”立祥說。
“確實不能貼!”老穆說。
樹英僵一會,紅著臉把東西收起:“坑哩!我竟把這事忘了??恿?!我怎能把這事忘了呢!”
“這事也能忘了!”立祥咕噥著上樓去。
老穆叫樹英關了店門,說一年到頭的,神鬼還放三天假哩!他自己則出門找牌局去了。
立梅推出自行車要去找同學。
立祥母親在黑相框中面帶微笑,看著樹英收拾半碗漿糊。
樹英洗了碗,快步走到前頭店里,封住后門。
4
樹英聽見立祥下樓,又上樓去了,她就想起了自己的兒子,出來后怎么個弄法,真是愁死人。嘴上說是不指望了,可是心里哪一時又能放得下!出來后最好是趕緊找個媳婦,管著他。可找了媳婦,在哪兒給他張羅婚事呢?那邊家里倒有三間土墻瓦蓋的房子,還是二十年前,前夫在的時候造的。那樣的房子,誰會愿意嫁過去哦!如今,再不濟的人家,也是磚石到頂?shù)耐叻苛?。那么,在“這個家”里張羅自己兒子的婚事,老穆會同意嗎?老穆一定會同意,他對她總是千隨百順的。樓上的三間屋平時都空著哩!不要說給自己兒子張羅一下婚事,就是在這兒把日子過下去,也沒什么!
晚飯后,立祥說要考研,上樓看書去了。他不想與樹英一起看春晚,與一個不相干的人同歡共笑,實在別扭。
立梅只看了一個節(jié)目,說困了,也要上樓。
樹英遞給她兩條大糕。
“給一條放你哥屋,對他說,擱在枕邊,明早一醒來就吃一點,這是開口糕,一定要吃;放幾粒黃豆在鞋窩里,記得把鞋翻過來放;這是兩千塊錢,跟你哥一人一千,壓歲的!”
鄰家院子里正燃放一顆沖天炮,立梅被嚇到了。
“哦,壓歲錢不要的,都是大人了。我跟我哥本該給錢孝敬你呢!”
“拿著!你兄妹都沒成家,就是孩子,是孩子就要拿歲錢。我也不算老,還能掙錢,暫且也不缺錢,不用你們孝敬。再說你哥月月還房貸,不容易。你的錢細細攢著做嫁妝?!?/p>
一個執(zhí)意要給,一個執(zhí)意不要,似乎要打起來,倒像是為了奪錢。
似乎過年終究也沒什么意思,自家人吃吃喝喝,初二開始再串親訪友,互相幫著吃吃沒用完的剩菜。
初二,太陽似披著金紗的少女,羞澀地露出臉來,樹英給自己的閨女打電話:“一家三口都來吃晌飯?!?/p>
老穆也大聲說:“都來啊,都來!你立祥兄弟,立梅妹妹都在家哩,熱鬧!”
立祥恰巧從院子角落的廁所里出來,隔著父親的窗戶說:“我大,我今天要去參加高中同學聚會,年前就說好的?!?/p>
立梅剛下樓梯,沖著父親的房門喊道:“我大,我今天是初中同學聚會,也是年前就說好的。”
兄妹倆洗漱完畢,果真就一前一后地走了,樹英弄好的早飯,也不吃口。
“都識文斷字的,好歹顧個面子大家好看。他們倒好,聽說我閨女要來,拔腿就躲!不是親生的,到底不一樣?!?/p>
“你家閨女不是說了不來嗎?不來就不來唄,難道我也像你這樣傷心生氣?”
“她不來,那是不好意思,媽媽改嫁,什么有臉的事!”樹英嘆息著,“你比我大十歲還多,說句話你莫生氣,萬一哪天你走在我前頭,難道我還再改嫁去?指望不上他們倒罷,瞧著現(xiàn)在的苗頭,到時可不就要趕我走了?咱們又沒領個證?!?/p>
“那就領個證唄!”
“領個證又怎么樣,那時他們執(zhí)意要趕我走,我能有什么法子。”
“那你說怎么辦?”
“怎么辦?證是要領。但是你得叫他們寫個憑據(jù),保證我到死都能夠住在這里,要不然,你說我去哪兒?”樹英抽泣起來。
“寫,寫,等天暖和就去領證,就寫!”
5
樹英關了店門,剛到鄰家對過,又自言自語地往回走。
“你說這天,昨天風還呼呼刮,凍人要命的,今天陡的一下就這樣暖和,棉襖竟穿不住了?!?/p>
鄰家女人聞聲出來。
“你那棉襖怕是租來的吧,明天都清明節(jié)了。清明還穿棉襖,耳朵要聾的喲,呵呵呵……”
“二八月,亂穿衣嘛!”
“怎么把店門關了?”
“剛才立梅來電話說跟他哥快到鎮(zhèn)上,老穆接去了。他們一同去上墳燒紙,等會來家吃飯,家里什么也沒有,我換件衣服買點菜去?!?/p>
“兄妹倆一來家,你就好吃好喝地操心,真是沒得理挑。”
樹英嘆氣道:“哎,有什么用?不是親生的?!?/p>
“那邊——你不去燒紙?”
“嗨,要去閨女去吧!二十年,我年年去,他也該知足了!早早就把我撂下,是他對不起我……”
鎮(zhèn)集上,祭品擺得花花綠綠,人圍得喧喧嚷嚷。
“其實你們倒不必去。”
樹英回頭,見老穆一邊在祭品攤上挑選冥幣,一邊跟人說話。旁邊是立祥、立梅,還有他們的姨娘和舅舅們,她趕緊蹲下,在一堆青椒旁細細挑選,背對著他們。
“看你說的什么話!立祥媽是我們親姊妹,還什么必不必的。我們昨晚就跟立梅他們說好今天一起的?!表斝〉囊棠镎f,“其實樹英也該去燒個紙,按古禮,她來家頭一天,就該去給我姐行禮,要三叩九拜呢!”
“還行禮,這才來幾天,就打房子的主意了,還要我們寫個憑據(jù)給她。這是安的什么心???”立祥說。
“哦!竟有這事!能安什么心,明目張膽地要霸占房產嘛!立祥媽苦一輩子,掙下這點家當,孩子也是個念想。他姑爺,你可要心里有數(shù)?。 绷⑾榇缶苏f。
老穆漲紅著臉說:“寫憑據(jù),也就一說,沒當真。只是說她兒子將來出來如果找下媳婦,想在這邊辦個婚事,婚事一辦完,就出去打工,有媳婦看著,她就放心了?!?/p>
“我大,她的兒子憑什么在我們家辦婚事?”立祥說。
立梅也說:“我大,她的兒子在我們家結婚,就是出去打工,我們家也成了他們家??!”
老穆的臉更紅了,連眼睛也紅了:“你們兩個忘恩負義的東西,人家哪里對不起你們?過年還給你們壓歲錢,一人一千塊!你見過哪家給壓歲錢有這么多!二百塊都了不得啦!”
“那還不都是我們家的錢嘛!”立梅說。
小姨娘挑了一些冥幣、冥衣裝進黑方便袋,見大哥正在付錢,客氣道,“他大舅,我替你給錢。”
“這都是各人的心意,怎么能叫你給錢,各給各的,各人心意??傊?,他姑爺,孩子們說得不是沒有道理,你做事情,都要考慮好??!”
一幫人買好東西,要走。
樹英本想悄悄尾上,聽聽他們還要說出什么,可轉念一想又沒有必要,有老穆袒護著她,旁人再說什么也沒有用。
她把一袋青椒遞給攤主過秤,卻聽見身后的老穆說:“哎!怕什么偏偏有什么,我為什么一直沒跟她去領證?就是擔心這是個玍古事,瞧瞧,果真就是個羅嗦事。立祥,我還有多少年活頭?你也快三十了,你是不打算讓我看見孫子了吧?難道我不為自己兒孫,還為人家的去?立梅也二十七了,還是不急不躁的。你說我活個什么勁?”
攤主說了三次“一斤四兩,四塊二”,樹英一句也沒聽到。
6
紅燒肉和糖醋魚仍冒著熱汽,立祥和立梅沒有回來,老穆也沒有回來。
老穆一身酒氣回來時,樹英正在整理貨架。
“晌飯到哪家吃的?也不說一聲?!睒溆⒄f,“倆孩子不回來吃飯,連一句話也沒有。我一大早就關店去買菜,哪曉得弄了一桌子菜,一個都不回來吃。”
“一進門,就聽你屁呱呱的。不就上親戚家吃頓飯嗎?立祥他媽在世,也沒這樣管過我!”
老穆進后院去,樹英再一次愣住,老穆頭一回這樣對她。
貨架理到一半,該弄晚飯了。樹英想喊老穆到前頭看店,可是老穆不見了,鍋屋、茅廁、睡覺的屋,都沒有。樹英沒法,只得一邊聽著店里的動靜一邊洗一把青菜,老穆酒后總要喝口菜湯。
青菜正要入鍋,樹英聽見鼾聲,而且在樓上。這老穆,喝多了酒怎么跑到樓上去睡覺!她撂下青菜上了樓梯,隔著窗戶,老穆坐在地板上,兩腿伸直靠著一個舊紙箱,抱著前妻的遺像睡著了,口水從嘴角掛到衣襟。
一時,恐慌似洪水一樣從四面八方漫過來,樹英努力想抓住點什么,卻什么都消失了。她又像一個在深夜里迷失了方向的趕路人,前不著村后不著店,伸手不見五指。她感覺冷,想哭,卻哭不出來。
行尸走肉般回到鍋屋,鍋里的水已經(jīng)燒干,蔥花與姜屑成炭色粘在鍋底,鍋底眼看就要紅透。
關掉煤氣,洗鍋。
冷水倒進熱鍋,爆炸似的,也驚不走樹英眼前老穆的影子。坐在地板上睡著的老穆,抱著前妻遺像的老穆,沒良心的老穆……坐在地板上睡著,坐在地板上睡著,天哪,這要著涼的。
樹英奔到樓梯口,卻又停住,老穆懷里抱著前妻的遺像,那遺像,讓她發(fā)憷。
她奔到前頭,用座機連續(xù)撥打老穆的手機,再到樓梯口張望,這樣重復了幾次,都毫無動靜。她最終決定豁出去,干脆送床被子上去,閉著眼睛,不看那黑鏡框,把被子往他身上一丟大吉。
抱起被子時,老穆下樓來了。樹英丟下被子再去洗鍋。
“湯里打雞蛋花,還是雞蛋鱉?”
“雞蛋花吧!”
吃飯時,樹英瞄一眼老穆,說:“在哪里喝恁些酒?”
“他大舅家不是近嗎?我們又必經(jīng)他家,回來時他大舅母再三讓,大家都去,我一人不去,不好。我看這點事,你要估成病了!”
樹英心里敞亮起來,一股委屈從喉嚨哽到鼻腔,叫她流淚。
“你怎么了?”老穆問。
“噎住了。”
鍋屋和前頭店里的燈亮交匯處,老穆搬把椅子擺弄二胡,又演奏起拉魂腔,他凝神看進虛空的深處去。
樹英收拾著碗筷,嘀咕道:“沒事就拉,有什么意思……”
責任編輯/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