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萌
我上初中后,每到黃昏,祖母總是搬出那張父親從城里捎回的土黃色小椅,坐到枇杷樹下。落日的余暉正好照在祖母脊背的一側(cè),而她的另一側(cè)通常是在樹陰下。由于樹扎根于平地,而祖母是坐在二樓的露臺上,所以枇杷樹只高出祖母半截。我曾經(jīng)從三樓的陽臺上俯瞰村莊的景色,正好瞥見祖母坐在那兒,樹葉在風的鼓動下輕舞飛揚。
枇杷樹是母親和父親結(jié)婚時種下的,樹種是母親帶來的。后來,這棵樹就一直由祖母照管著,整整21年了,到現(xiàn)在還長得好好的。幾年前的一場大雪,壓壞了它好幾根枝干,但最后它還是挺過來了。每到暮春,這樹便感恩似的結(jié)出很多果子,個兒不大,但味兒甜。只可惜祖母身體不太好,醫(yī)生不讓她吃甜食,這滿樹的果子,便一顆也沒進祖母的肚,全落到了我的嘴里。那果味兒涼絲絲、甜溜溜的,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還令我垂涎欲滴。
升入初三后,學校規(guī)定初三學生必須住校,一星期只能回家一次。當我告訴家人這個消息時,其他人都很開心。因為在學校多待上些時間,哪怕只多一秒,我便又多點學習的機會。只是唯獨不見祖母的笑顏。我看到祖母動了動嘴皮子,但她終究還是沒說什么,捧著老茶杯走開了。
要去學校住宿的前一晚,祖母來到我的臥室,站在我的床邊,當時我正在收拾行李,地上床上被子弄得一團糟。半晌,我聽到她輕輕地說:“非住不可嗎?”我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她沒再說什么,只是輕輕地幫我整理床鋪,然后悄悄地走了。
第二天一早,我啃著面包,強壓住心頭的興奮,不住地哼歌。祖母一邊打掃屋子,一邊對我說:“對,對,住校好,好好讀書,保重身體?!彼徽f完,我就發(fā)愣了。我本以為對祖母來說,只是飯桌上少了雙筷子,不曾想她這么惦記這事。想想也是,祖父、父親、母親和姐姐都在外面為生活奔波,如今我也要住到學校去,這房子就只剩祖母一個人住了。一想到這房子里無盡的孤清,可以輕而易舉地把祖母瘦弱的身軀吞沒,我便覺得心里酸酸的……
但終究,我還是住到了學校。
等到周末,我踏進家門,便看見祖母依舊坐在枇杷樹下那張小椅上。我在甩下一句“我回來了”后,便匆匆跑上樓去做那不計其數(shù)的功課。晚餐過后,我渴望一個安靜的學習環(huán)境,可祖母卻找各種借口出入我的房間,諸如“口渴不渴,我給你拿水來了”,“餓不餓,我給你下碗面去”……我終于忍無可忍,對祖母大吼:“進進出出攪得我煩死了,我不渴也不餓,我只想安靜,安靜??!”祖母愣了一下,點點頭說:“哦,哦……好,好?!彼贿呎f一邊退出我的房間。這一吼的確是有效,很長一段時間都不見祖母來我的房間,我心里突然就覺得空空的?;叵肫饎偛胚^激的語言,我很內(nèi)疚,想跟她道歉,于是躡手躡腳地走下樓去。我聽到電視的聲音被調(diào)得很大,看到祖母縮在藤椅上沉沉地睡去。原來,祖母是如此孤寂。她那么瘦小,眼窩已深深陷了進去。祖母怎么突然變得如此蒼老?
哦,天吶,我都做了些什么!對不起,祖母。
臨近中考,我被各種復習題弄得焦頭爛額。我很迷惘,甚至連視線也變得有點模糊。我以為自己會崩潰,但是沒有,在祖母的陪伴下,我挺過來了。
中考前一天的晚上,我請祖母進我房間坐坐。我實在不忍心讓頭發(fā)花白的祖母獨自面對冰冷的、音量被調(diào)到最大的電視機。因為我知道,其實祖母一點也看不懂電視里的故事。
那晚,祖母坐在我的小床邊,出奇的安靜,就像她不存在一樣。每當我轉(zhuǎn)過身去看她,她都會對我笑笑。從她眼里透出的光,像嬰孩般的純凈美好,我的焦慮情緒一點點被融化。
中考那天早晨,我矯情地把一根紅絲帶系在枇杷樹上,還鄭重其事地許下了愿。中考歸來后,那根紅絲帶卻不見了。問了祖母,才知道是她取下的。她說那樣系著會把樹勒死。我哭著說怎么可以,我可是在樹下許過愿的啊。祖母聽后趕緊把紅絲帶重新系上。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個勁地小聲跟我道歉。
后來的某天,當我坐在祖母常坐的小椅上時,驚訝地發(fā)現(xiàn):從這里望出去,可以看到從遠處歸來的我和從門前經(jīng)過的和我一般大的孩子;可以看到墻內(nèi)茂盛而繁密的枇杷樹,和一部分延展到墻外的枇杷樹的枝葉……一切的一切,從這個視角看去都很完美。在這里,還能感受到被陽光照射的溫暖與安心。
祖母,我終于明白,這些年來,陪你走過的一直是這棵大樹。
今天,我從遠方歸來,沒有甩下一句“我回來了”就匆匆上樓。我只是看著你,噙著晶瑩的淚珠笑著。而你一如既往地坐在那張小椅上,見到我就笑了,起身接過我的雙肩包,柔聲地問我累不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