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亞莉,黑維強
(陜西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陜西西安710119)
清朝甘肅河州契約文書詞語釋義
魏亞莉,黑維強
(陜西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陜西西安710119)
《清河州契文匯編》一書是研究清朝甘肅臨夏地區(qū)經(jīng)濟、法律、社會、歷史等方面的珍貴資料。同時,它在語言的使用上也具有明顯的時代性、地域性和保守性特征,因此有著很高的語言研究價值。通過對河州契約文書中的一些詞語進行考釋,既可以彰顯其語料價值,也可為大型辭書編纂、修訂提供參考。
清代;河州契約文書;詞語;釋義
甘肅臨夏州檔案館整理出版的《清河州契文匯編》[1](以下簡稱《匯編》),收錄了清朝嘉慶二十四年(1819)至宣統(tǒng)三年(1911)之間河州地區(qū)的588件契約文書,其內(nèi)容涉及土地、房屋、油榨房、水磨、場院的買賣、租佃、典當(dāng)、兌換等,此外,還有貨幣的借貸、產(chǎn)權(quán)的繼承等。這些契約文書同明清時期其他地區(qū)的契約文書一樣,在語言的使用上具有較為明顯的時代性、地域性和保守性特征。時代性特征反映的是契約文書在書寫時運用了當(dāng)時年代所使用的一些詞語,地域性特征反映的是契約文書在書寫時運用了當(dāng)?shù)厮ㄐ械姆窖运渍Z,保守性特征是指契約文書中保留了時代較早而立契時代語言中不再使用的詞語。因在唐五代至明清時期,契約文書都有書寫范本,書寫契約者在立契時多按照范本結(jié)構(gòu)格式來變動相關(guān)信息(某人、某地?fù)Q成具體的人名、地名),而基本內(nèi)容的框架乃至用詞、句式一般不變,因此,一些時代較早的詞語沿用下來,而現(xiàn)實口語與書面語中早已不用。如果說時代性特征的用詞是與時俱進,那么,保守性特征的用詞是因循守舊,但二者卻有機地統(tǒng)一于契約文書當(dāng)中。這些語言現(xiàn)象的存在,為今天的人們的閱讀、研究帶來了一些困難。目前學(xué)術(shù)界主要從歷史、經(jīng)濟、社會等角度對河州契約文書進行了較好的研究,而語言方面尚未有人關(guān)注。其實,《匯編》中記錄的詞語也有極高的研究價值,它們有的在當(dāng)時口語或書面語中頻見,使用頻率很高,但于其他文獻中少見;有的屬于方言俗語,可以溯源今天臨夏方言口語的歷史源頭;有的詞語由于時代演變因素,今人理解起來已不太容易,而大型辭書又未收錄,或者雖列條目卻釋義不全,例如正價、虧價、契價、典價、自價、死價、隨價、出筆、倉斗、過分、立煙、煙差、門差、大糧、祖置、自分、央憑、騎字、憑局、過害、公估、下籽、出還(換)、平銀、兇鬧、養(yǎng)斂、歿故、老主、老人、認(rèn)糧、合糧、分(fèn)糧、納糧、額糧等等。有鑒于此,本文捃擇其中數(shù)條詞語進行考釋,以顯其語言價值,便于契約文書的閱讀理解,同時也為辭書編纂、修訂提供參考。行文舉例時對《匯編》原來的題目作了適當(dāng)?shù)奈淖衷鲅a,例句末括號內(nèi)用數(shù)字注明該例在《匯編》中的頁碼,以便核查。
【團】租用(土地)。
(1)《清光緒十六年(1890)馬萬伏、馬一倆思、馬照萬伏團地契文》:“立團地文約人馬萬伏、馬一倆思、馬照萬伏,因□□□種不足,今向馬大人名下團到東鄉(xiāng)十一會四社大尹家(戶)下地一塊,下籽四斗。兌(對)中言明,每年每斗團租一斗二升五合,共團租五斗。田熟之日討取。恐后無憑,立約存照。”(312)
(2)《清光緒十七年(1891)馬扎非立團地契文》:“立團地文約人馬扎非,因為耕種不便,今團到馬麟名下蘭千地四斗,言明粗(租)子每年雜糧四斗?!?313)
(3)《清光緒十七年(1891)馬扎非出典土地契文》:“在(契)中言明,此地原老主團種者,完納艮(銀)糧,團于別人者,典主完納艮(銀)糧?!?205)
(4)《清光緒十八年(1892)馬四士出典土地契文》:“立典地土文約人馬四士,因□□不足,今將自己麻石灣田地一塊,下籽貳斗伍升,自央中人馬進倉、馬□□說合,兩家情愿,出典于馬麟名下,典價大錢壹拾貳串文。兌(對)中人言明,前典后團,每年祖(租)糧叁斗陸升?!?212)
(5)《清光緒二十二年(1896)孫克勤立團地契文》:“立團地土文約人孫克勤,因為田地缺少,今向?qū)O佛存名下團到簸箕灣大地一塊,下籽五斗,四至在側(cè)(冊)。言明每年團租青禾(稞)七斗五升,熟日送納,不許拖欠。”(313)
(6)《清光緒二十三年(1897)馬白克力團地契文》:“立團地土文約人馬白克力,因為耕種不便,今向馬麻個名下團到北小塬五會一社斜尖地一塊,下籽一斗五升,每年祖(租)紅麥四斗五升。熟日討取,并不拖欠。”(314)
(7)《清光緒二十六年(1900)韓老五出典土地契文》:“央請中人說合,兩家情愿除(出)典于人馬元順名下為業(yè),典價進錢二十串文,兌仲(對)(中)人當(dāng)日交乞(訖)并無缺欠。雖(隨)地銀糧本主完納。本主自團耕種不管(關(guān))典主之事。日后有錢書(抽贖),無錢自團耕種?!?248)
契約文書中的土地交易通常涉及到的幾種類型有買賣、租佃、典當(dāng)、兌換等,此外,在河州契約文書中出現(xiàn)了許多“團地”類的契約,如(2)-(4)例。就目前所見,明清時河州之外的其他地區(qū)的契約文書中還未見到有“團地”的用例。那么,“團地”中的“團”表示什么意思?“團地”屬于哪一種土地交易的類型?先看例(1)?!懊磕昝慷穲F租一斗二升五合,共團租五斗”,是說團地人每年要向馬大人交付每斗地的“團租”一斗二升五合,一共“團租”到的地是五斗種子的地。“團租”是同義連文。清代河州人對土地面積的計算比較粗略,不說土地有幾畝幾分,而是說能下籽種多少,用下種子的數(shù)量來稱量面積的大小。再看例(2)。該例子先說馬扎非“團到馬麟名下蘭千地四斗”,后接著“言明粗(租)子每年雜糧四斗”,這里用“粗(租)子”一詞,很顯然它是指地租的。既然是言明每年“團地”后要交納地租,那么,與“租子”相對應(yīng)的“團地”當(dāng)是租地的意思。例(5)、(6)中“團地”的一方都要向另一方按時交納一定的“谷物”,“谷物”是“租子”的具體體現(xiàn)。這兩例中分別用“團租”、“租”來表達相同的意思,因此可以確定“團地”就是指租土地。關(guān)于這一推斷,我們還可以從其他出典土地的契約中得到證實。出典就是將地或物作抵押換錢使用,可贖回,與出賣相對。典主通常是指付出典價的典權(quán)人,即承典人,與物權(quán)人相對,物權(quán)人即出典人。再來分析例(3)。這個例子說,如果土地還由老主(指土地主人,見下文)耕種,那么土地稅仍由老主負(fù)責(zé)。如果老主將土地“團”給他人耕種,即典主耕種,土地稅則由典主自負(fù),可見這里的“團”就是租的意思無疑。例(4)是個比較有意思的例子?!扒暗浜髨F”是說,老主可能因為錢財短缺而將土地出典,此時土地使用權(quán)已經(jīng)暫時移交典主了,而為了生計,老主又必須有所耕作,所以老主向典主租回原本屬于自己的土地來耕種,此種情況下,老主要向典主交納一定的谷物作為租金。例(7)指土地的主人日后如果有錢就可將自己的土地贖回,沒錢則自己繼續(xù)租種。鑒于上述分析,河州契約文書中的“團”就是租典的意思,即租來土地耕種。查檢歷史文獻,“團種”用例在明代的文獻中就開始使用了,時代要早于河州契約文書。例如:
(8)明陳子龍《明經(jīng)世文編》卷七十九:“宣府地險積寡,已于東城置倉數(shù)十間,未有以實之。而神明川地肥饒,屯田、團種之外,尚多私占,請令廵撫、廵按等官清查歸官?!?/p>
(9)明申時行《大明會典》卷二百二:“將所管步兵比照涼州定規(guī),查給牛種,委官統(tǒng)領(lǐng)團種?!?/p>
比勘這二例中的“團種”,與河州契約文書中的“團種”字面相同,而所指意義有別。根據(jù)相關(guān)文獻考察,例子中的“團種”是明朝的一種屯田法,即軍隊進行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組織形式,勞動者是軍士或軍余,土地是各邊防的閑地,“團種”的目的是為了減輕明廷戍邊負(fù)擔(dān),“團種”來的收入用于軍隊。[2]后來隨著民間對軍田的私典,屯田向私田轉(zhuǎn)化,“團種”者也由軍士變成了普通民眾。河州地區(qū)“團地”的用法可能是從這里發(fā)展演變而來的?!皥F地”、“團種”的這類用法《漢語大詞典》未收。
【順】房屋、場院計量單位。
(1)《清宣統(tǒng)二年(1910)扈家保立分單契文》:“立寫分單文約人扈家保,因為兄弟不和,長邊四方地二塊,下籽二斗;門前地一塊,……長園莊窠一順,太子長園莊窠一順;上陰凹四方地一塊,下籽一斗五升;廟方園一順;央請老人說合,情原(愿)出分單?!?406)
(2)《清宣統(tǒng)二年(1910)扈戶生保立分單契文》:“立寫分單文約人扈戶生保,因為兄弟不和,太子上莊窠一順,下水溝田地一塊,……央請老人說合,兩家情原(愿),立寫分單,長園莊窠一順,嶺打麻長(場)園四順,銀糧隨地完納?!?407)
例中的“莊窠”是河州地區(qū)對住宅建筑形式的稱呼,在今臨夏農(nóng)村地區(qū),口語中把用圍墻圈起來的住宅仍然稱為“莊窠”?!伴L(場)園”是指用來打谷、曬糧食的平坦場地,也用指菜園、果園等。例(1)、(2)將“順”與“莊窠”、“長(場)園”搭配在一起出現(xiàn),即“莊窠一順”、“廟方園一順”、“嶺打麻長(場)園四順”。這里的“順”應(yīng)該是一個量詞,試比較《匯編》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其他用例,例如:
(3)《清同治六年(1867)趙文玉出賣場院土地契文》:“立賣莊窠場院地土文約人趙文玉同侄,因為使用不及(足),今將東川下五社莊窠貳分,場壹分,莊后地壹塊,連莊窠下籽二斗伍升,其莊窠四至:東至草溝,南至……四至分明為界?!?116)
(4)《清光緒二年(1876)馬查七出賣莊窠契文》:“立賣莊禾(窠)文字人馬查七,因為使用不足,今將祖置坐禎鄉(xiāng)南莊莊禾(窠)四間,其莊禾(窠)四至:東至馬姓莊禾(窠),南至……四至分明為界。”(323)
(5)《清宣統(tǒng)元年(1909)侯希信出典房屋莊窠契文》:“立典莊窠房屋文約人侯希信,因為使用不便,今將祖遺東城西門正街中營照璧背后莊窠一院,連后院一處并花樹等物,……立此典約為據(jù)。”(396)
例中“莊窠”的數(shù)量用“貳分”、“四間”、“一院”等來表述,據(jù)此可以確定例(1)、(2)的“順”與“分”、“間”、“院”所表達的意義范疇?wèi)?yīng)當(dāng)相同,為計量單位詞無疑。查閱工具書與有關(guān)論著,皆不見將“順”與房屋、場院聯(lián)系在一起的計量單位釋義。那么,“順”與“分”、“間”、“院”有何區(qū)別呢?全面考察河州契約文書可以看到,在所有涉及莊窠、場院等買賣時,一般都清楚地說明東西南北“四至”,例(3)-(5)等即此,而在例(1)、(2)中,僅有“莊窠一順”、“廟方園一順”、“嶺打麻長(場)園四順”的表述,并無表示四周界限的“四至”一詞出現(xiàn)。從例(1)、(2)兩例的全文來看,它們是家庭內(nèi)部兄弟間分割財產(chǎn)時所立。這一情況說明,例中的立契是在所有權(quán)不變動的情況下,自家人內(nèi)部所進行的資產(chǎn)分割,參與立契的人都很清楚這些住宅的實際方位、范圍、面積大小等信息。也就是說,這類契約文書一般只指明各自所得,如分得“莊窠一順”等即可,不需詳細地注明四至。由此來說,“順”作為計量詞,是指完整的、有關(guān)四至信息分明的莊窠或場院的量,猶如一處、兩處的“處”,“莊窠一順”就是莊窠一處。查閱文獻所見,河州契約文書之外的其他文獻都未見“順”有這樣的用法,因此,可以初步確定它的量詞義是當(dāng)?shù)胤窖杂美?,恰好今河州方言仍有“順”作房屋、場地量詞的用法,這從一個側(cè)面說明了“順”的意義所指。換句話說,“順”這個詞在河州方言中的使用已經(jīng)有了一定的歷史。
【老主】主人,所有權(quán)者。與“買主”、“典主”相對。
(1)《清光緒四年(1878)張尕聚出賣土地契文》:“立賣學(xué)水地文約人張尕聚,因為使用不足,今將祖遺學(xué)老師所管東川五社河灘學(xué)地一塊,下籽二斗二升;東至水溝,西至趙姓地,南至水溝,北至水溝,四至分明;訣(央)情(請)中人馬頂剛等說合,兩家情原(愿),出賣于馬麟名下耕種為業(yè),賣價大錢一十三千文,當(dāng)交無欠。隨地學(xué)糧每斗三升,之(自)賣之后買主完納,不與老主之事。”(137)
(2)《清光緒十七年(1891)馬扎非出典土地契文》:“在(契)中言明,此地原老主團種者,完納艮(銀)糧,團于別人者,典主完納艮(銀)糧?!?205)
(3)《清光緒三十二年(1906)陳鐵保家等出賣土地契文》:“若有親房人等爭端言詞者,老主承當(dāng),不與買主之爭?!?289)
(4)《清光緒三十三年(1907)侯錫信出典土地契文》:“其地銀糧老主討取完納,言明三年后取贖。自(只)許本主取贖,不許親房爭取?!?298)
(5)《清宣統(tǒng)二年(1910)馬應(yīng)伏出典土地契文》:“地典主自己耕種,銀糧老主完納。兌(對)中言明,團租麥咱(雜)一斗五升,熟日討取,并不拖欠?!?385)
契約文書中凡是涉及到土地所有權(quán)、使用權(quán)的轉(zhuǎn)移時,必須清楚地交代明白訂立契約當(dāng)事人以及各自的權(quán)利和義務(wù)。《匯編》在說明這一關(guān)系時,經(jīng)常使用“老主”一詞,與“買主”、“典主”相對應(yīng)。例(1)中“老主”與“買主”相對,雙方約定土地交易完成后,稅糧也隨之過割,由“買主完納,不與老主之事”。這份契約的當(dāng)事人只有買賣雙方,因此與“買主”相對的“老主”自然就是“賣主”,也就是土地的主人,物權(quán)所有者。例(3)同樣是買賣土地的契約,行文中交代了今后如若產(chǎn)生爭端,由“老主”承擔(dān),不關(guān)“買主”之事,則進一步證明了“老主”就是土地的所有者,即土地原本的主人。例(2)、(4)、(5)是關(guān)于土地出典的契約,其中的“老主”又與“典主”相對。“典主”通常是指付出典價得到田宅等物的人,那么相對的“老主”其義不言自明。例(2)、(5)是說根據(jù)不同情況決定由“老主”與“典主”哪一方上繳稅糧的問題。例(4)約定土地的“銀糧”,即稅款,由“老主”向典主收取后繳納,“老主”在三年后贖回,能贖回,這說明土地僅僅是“老主”暫時的出典,土地所有權(quán)沒有變更。本例的后文同時強調(diào)“自(只)許本主取贖,不許親房爭取”,這里用了“本主”一詞,這是對“老主”詞義的絕好注釋,前言“老主”,后語“本主”,實為一人,這是同義詞的變換使用,所謂行文以避重復(fù)也。
另外,物權(quán)所有者的意思在河州契約文書中還用其他一些文字表述,可作為比較對象。例如:
(6)《清光緒二十年(1894)倪炳南出典土地契文》:“艮(銀)糧照地完那(納),地主討取,不與典主之事?!?229)
(7)《清光緒二十六年(1900)魯丕連出典土地契文》:“隨地麥糧本主納取上倉,不與典主之事。(254)
(8)《清光緒三十年(1904)馬萬蒼出典土地契文》:“隨地艮(銀)糧本主自討完納上倉,不管(關(guān))典主之事。日后有錢抽贖,無錢衣(依)例耕種。”(275)
在這幾例中,“地主”、“本主”出現(xiàn)在了“老主”相同意思表達與相同的句式結(jié)構(gòu)位置上,也都和“典主”、“買主”相對應(yīng),“老主”的意思當(dāng)與“地主”、“本主”相同。這也從另一個方面證明了“老主”的含義。“老主”一詞《漢語大詞典》未收。
【隨價】依據(jù)一定行情所出的錢幣。
(1)《清道光三年(1823)馬晉伯等出賣院宅契文》:“隨價內(nèi)外畫字、飯食、房禮照例三分相算,已(一)并交付完足?!?28)
(2)《清咸豐二年(1852)馬二父子出賣房屋契文》:“隨價內(nèi)外畫字一包在內(nèi)?!?47)
在明清時期,一些地方在訂立契約時有個風(fēng)俗,買賣雙方需要向中人、代筆人支付一定數(shù)額的畫字錢并宴請招待,這個錢就是隨價。有的隨價根據(jù)正價的多少支出,多數(shù)是象征性的支付一點。這部分支出的隨價究竟由誰承擔(dān),是包括在標(biāo)的物成交的價格內(nèi),還是另外支付,契約中都會有一定的說明。上述兩例都是說將這些畫字、飯食價錢的“隨價”一并包括在了總支付的錢數(shù)內(nèi),不需要另外支出?!半S價”原本指根據(jù)行情出錢,是動詞性詞語,其出現(xiàn)時代較早,用例豐富,這里臚列幾例,以便說明來龍去脈。例如:
(3)晉陳壽《三國志》卷二十二:“林宗與二人共至市,子許買物,隨價讎直,文生訾呵,減價乃取。林宗曰:‘子許少欲,文生多情,此二人非徒兄弟,乃父子也?!笪纳苑x貨見損,茲以烈節(jié)垂名?!?/p>
(4)南北朝求那跋陀羅《雜阿含經(jīng)》卷第四十七:“若人賣奴婢者,輒往彼語言:‘賢者,我欲買人。汝當(dāng)歸佛,歸法,歸比丘僧,受持禁戒。’隨我教者,輒授五戒,然后隨價而買。”
(5)宋黃震《黃氏日鈔》卷七十八:“且隨價糶米,本未得,為濟民事也?!?/p>
(6)明孟稱舜《酹江集》第一折:“昨蒙田老爹吩咐,受了前相令狐绹之子令狐滈黃金千兩,坐定他中個頭名狀元,以下進士,自家暗地召賣,名次先后,隨價而定?!?/p>
例(3)是郭林宗對子許、文生兩人的對比評價。其中,“隨價讎直”對應(yīng)“減價而買”?!皽p價”就是降低價格,這是文生呵斥講價所得到的結(jié)果?!白嚒奔聪嗟?、相匹配,“隨價讎直”就是按物品的價值出錢,并不刻意議價。例(4)是講信奉佛教的長者面對交易奴婢之事,教導(dǎo)賣家一定要信奉佛法僧三寶,嚴(yán)持佛戒,不要再進行野蠻的人口買賣。然后他會主動地按賣家的價格將那些待售的奴婢買回來,以接受佛法的熏染。例(5)“隨價糶米”是為了“濟民事也”,并不能獲得盈利,“隨價”即按當(dāng)時一般的價格。例(6)是說暗地買賣功名的時候,依據(jù)所出的價格給予相應(yīng)的名詞?!半S”有依據(jù)、按照之義,那么“隨價”也是指按照當(dāng)時當(dāng)?shù)氐膬r格。從這些例子來看,河州契約文書中的名詞“隨價”當(dāng)由動詞意義引申而來,“隨價內(nèi)外畫字一包在內(nèi)”,就是央請中人的畫字、酒食等錢根據(jù)當(dāng)?shù)貞T例行情支付的?!半S價”一詞《漢語大詞典》未收。
【認(rèn)(忍)糧、分(fèn)糧、納糧、額糧】應(yīng)承擔(dān)的稅糧。
(1)《清嘉慶二十四年(1819)趙永倉出賣地契文》:“得到言定地正價小錢玖串整,當(dāng)交無欠。隨地認(rèn)糧分過完納,立畫字小錢兩串五百,虧價割過錢兩串文。”(3)
(2)《清嘉慶二十五年(1820)趙三個出賣土地契文》:“隨地認(rèn)糧二升,自分完納。立畫字小錢二串文,虧價小錢一串五百,割過小錢一串文?!?5)
(3)《清道光十四年(1834)馬力克出賣土地契文》:“賣價小錢一十一串文正,當(dāng)交無欠。隨地認(rèn)糧二升,銀子隨糧。”(9)
(4)《清道光十四年(1834)馬臺米出賣土地契文》:“立賣地土文字人馬臺米,因為缺少使用(不足),今將自己祖置田地一塊,下籽二斗六升,央憑中人馬三十五、馬海隆、馬六十八、馬友四人說合,二(兩)家情愿,出賣與(于)本村馬金還名下耕種為業(yè),得買(賣)價小錢二十四串文正(整)。當(dāng)交隨地認(rèn)糧三升?!?8)
(5)《清道光十五年(1835)馬奴力出賣土地契文》:“賣價小錢一十一串文,當(dāng)交無欠。隨地認(rèn)糧二升五合,銀隨糧灘(攤)。”(10)
(6)《清咸豐三年(1853)賈柱高出賣土地契文》:“得到賣價白銀三兩白卜(布)一皮(匹),當(dāng)交無憑(欠)。酒飯畫字在外。照地忍(認(rèn))糧二升四合?!?40)
(7)《清同治十三年(1874)馬崖旦出賣土地契文》:“得到言明賣價小錢玖串文整。當(dāng)日兌中人言明交訖,并五(無)欠少。隨地忍(認(rèn))糧,買主上倉完納,不與賣主之事。”(91)
(8)《清光緒十四年(1888)馬黑必錄出賣土地契文》:“中□賣價大錢四串文整。當(dāng)日付錢無有少欠。隨地認(rèn)糧一升八合,從今與(以)后,不□賣主之事”(185)
繳納土地稅是封建時代以來直至前些年耕地者應(yīng)盡的義務(wù)?!案鶕?jù)《大清律例》,置買田房不稅契者,笞五十,仍追契內(nèi)田宅價錢一半入官。與稅契的同時,還要將賣主原負(fù)擔(dān)的賦稅隨土地的轉(zhuǎn)移而移割給買主,即所謂‘過割’——過戶割糧。過割的目的專為征稅,以便使田各有主,循主責(zé)糧差。”[3]因此,在土地買賣中必須要涉及到繳納稅糧的問題,契約文書中也就有了相關(guān)文字說明。翻閱《匯編》全書,在所有田地買賣的契約中,都說到了稅糧的變動繳納。據(jù)此推斷,上述五例中的“忍(認(rèn))糧”,就是指田地耕種者應(yīng)該承擔(dān)的土地稅糧。如例(1)是說買主在付出買地的正價、虧價和招待小費即畫字費用外,還要根據(jù)土地面積的大小向官府繳納土地稅糧,“隨地認(rèn)糧分過完納”就是這一意思的說明,這句話是說,隨地的土地稅糧過戶給買地人,由買地人繳納完成。例(2)“隨地認(rèn)糧二升,自分完納”,是說土地稅糧二升由買主自己繳納完成。例(3)的“隨地認(rèn)糧二升,銀子隨糧”是說隨地的稅糧是二升,隨地繳納的銀子,據(jù)糧食多少來攤,下例(5)的“銀隨糧灘(攤)”就是這一意思的清楚表達。例(4)的“當(dāng)交隨地認(rèn)糧三升”,從句子的結(jié)構(gòu)分析,“隨地認(rèn)糧”作“交”的賓語,“隨地”作定語修飾“認(rèn)糧”,說明“認(rèn)糧”在此屬于名詞性詞語?!罢J(rèn)”有應(yīng)允承擔(dān)、愿意承受之義,“認(rèn)糧”就是朝廷所規(guī)定田地應(yīng)該承擔(dān)的稅糧。句中的“三升”作“交”的賓語,表明需要承擔(dān)的“認(rèn)糧”數(shù)目,即稅糧的數(shù)目。由于前文已經(jīng)交代了交易中涉及到賣地款項“得買(賣)價小錢二十四串文正(整)”,所以這里交納的只能是種地必繳的土地稅糧。例(7)、(8)在“隨地忍(認(rèn))糧”之后緊接著說到“買主上倉完納,不與賣主之事”、“從今與(以)后,不□賣主之事”,這些文字的書寫也在進一步說明“買主”與“賣主”之間買主承擔(dān)相應(yīng)稅糧的問題。前一句說稅糧由買主“完納”,后一句說稅糧繳納與賣主無關(guān),換言之,稅糧由買主繳付?!罢J(rèn)糧”的這種用法也見于其他文獻。例如:
(9)明畢自嚴(yán)《度支奏議》卷二:“令投獻官宦,并隱占軍民各將歷來未登報田土,開具實數(shù),認(rèn)糧登冊,即以其地永為世業(yè),其罪一概不究?!?/p>
此例的“認(rèn)糧”也是名詞,做句子的主語,“認(rèn)糧登冊”就是稅糧登記在冊。
在《匯編》一書中,除了使用“忍(認(rèn))糧”之外,還見“分糧”、“納糧”、“額糧”等詞,皆表土地之稅糧,其意同“忍(認(rèn))糧”。例如:
(10)清道光二十六年(1846)馬三十六出賣土地契文》:“立賣地土文子(字)人馬三十六,因為使用不足,自己田地一塊,下籽三斗七升,央憑中人馬伯山說合,青(情)原(愿)山(出)買(賣)玉(于)(到)馬金還名下。賣價小錢十六串文,白布三延(匹),青禾一石,當(dāng)日交還。趙(照)地分良(糧),兌(對)中人言明?!?23)
(11)《清道光二十六年(1846)馬六十一父子出賣土地契文》:“賣價小錢二十七串文,當(dāng)交無欠。趙(照)地分良(糧)五升。”(24)
(12)《清同治十二年(1873)糴大金寶出賣土地契文》:“得到賣耕種價小錢十串八百文。對中人交足無欠。隨地納糧,酒食畫字,約家過過小錢在內(nèi)?!?70)
(13)《清同治十二年(1873)楊如梅出賣土地契文》:“內(nèi)有王姓分兩初對中人交足無欠。隨地納良(糧),照于清冊過單?!?71)
(14)《清道光十四年(1834)馬速麻恨出賣土地契文》:“情愿出賣與(于)吉米石馬金還為業(yè),隨地額糧二斗三合,自有買主過割完納,不干賣主之事。”(10)
(15)《清光緒三十二年(1906)焦廷瀾立當(dāng)水地契文》:“其地額糧隨地完納,隨代(帶)中車五股水一分二厘半,輪流澆灌?!?307)
上述六個例子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分糧”、“納糧”、“額糧”都用在和上文“認(rèn)糧”一樣的語境中或相同的句子結(jié)構(gòu)位置上,往往與“隨地”、“照地”、“完納”或應(yīng)承擔(dān)的稅糧數(shù)目連用。從語法結(jié)構(gòu)來看,“分糧”等都屬名詞性成分,作定中結(jié)構(gòu)的中心語,前邊有相應(yīng)的動詞“隨地”做定語,整個定中結(jié)構(gòu)做句子的主語,即它們不能理解為動詞性成分的動賓短語。具體來說,“分糧”是耕種土地份內(nèi)的糧;“納糧”指繳納稅糧;“額糧”是土地額定的稅糧。一般說,除了地租之外,該出的糧只剩稅糧了,故而這三個詞與“認(rèn)糧”一樣,都是指應(yīng)該承擔(dān)的稅糧。土地稅在河州方言中有時也用“銀糧”、“錢糧”、“糧麥”、“大糧”等,都是特指土地稅的?!稘h語大詞典》未收上述這幾個詞及稅糧義。
【折議(意)】折合、折算。
(1)《清嘉慶二十四年(1819)趙永倉出賣地契文》:“隨地認(rèn)糧分過完納,立畫字小錢兩串五百,虧價割過錢兩串文。除(出)酒食一道,羊一只,折議小錢兩串,畫字在外。”(3)
(2)《清嘉慶二十五年(1820)趙三個出賣土地契文》:“兩家情愿,除(出)賣與(于)(人)馬六十二名下耕種,得到言定地價小錢九串整,當(dāng)交無欠。隨地認(rèn)糧二升,自分完納。立畫字小錢二串文,虧價小錢一串五百,割過小錢一串文。除(出)酒一道,羊一只,折意(議)小錢兩串文,兌(對)中人交足?!?5)
(3)《清同治四年(1865)婁財出賣土地契文》:“酒飯畫字魁(虧)價,過害折意,小錢四串五百文。自于(與)買主不于(與)賣主之事?!?59)
(4)《清同治十二年(1873)楊如梅出賣土地契文》:“酒飯禺(畫)子(字),鈣(虧)家過過共者(折)意(議)小錢十三串五百文?!?70)
(5)《清光緒三年(1877)馬二希出賣土地契文》:“酒飯畫字在外。折意小錢兩串七百五十文?!?132)
在《匯編》中經(jīng)常使用“折議”一詞,有時也作“折意”?!罢垡狻北局溉绦郧?,這一意思顯然與契約文書所要表達的內(nèi)容無關(guān)。根據(jù)上下文語境看,“折議”在河州契約文書中似可理解作商議、議定,即由訂立契約雙方及中人共同商定價錢,又可理解為立約時將花費折算、折合成多少錢幣。兩種理解哪個更為合適?通過對河州契約文書中所有用例的窮盡式分析,解釋為折合、折算合理。例(1)、(2)中“折議”的對象是前邊的“酒食一道,羊一只”、“酒一道、羊一只”,它后邊帶有賓語“小錢兩串文”,這是說明酒飯花費折合成錢的數(shù)目。例(3)先點明其他費用造成的虧價,然后提到“過害折意,小錢四串五百文”。通過后文“自于(與)買主不于(與)賣主之事”文字表述,可以確定這里的“過”是指“過割”,“害”有破費的意思,也就是說將一些酒食畫字的費用“折議”為“小錢四串五百文”,過割給買方支付。例(4)、(5)中“折議”的對象仍然是“酒飯畫字”,而且例(4)用副詞“共”修飾“折議”,“共者(折)意(議)小錢十三串五百文”,就是對“折議”后“酒食畫字”花費進行的總計說明。上述幾例都無一例外地將酒宴答謝等花費“折議”為小錢計算,因此“折議”折合、折算之義顯豁,毋須置疑。相同意義的表達,在河州契約文書中還用其他詞語。例如:
(6)《清道光十八年(1838)馬趙伏龍出賣土地契文》:“得到買家小錢六串文,當(dāng)交無欠。趙(照)地良(糧)一升,酒使(食)化(畫)子(字)各合小錢一串五百文。”(15)
(7)《清同治五年(1866)王星秀出賣地土契文》:“酒食畫字,虧價過了。折小錢四串五百文一并交清?!?62)
(8)《清光緒二年(1876)楊姓典出賣土地契文》:“酒飯畫字魁(虧)價過合小錢衣(一)并在內(nèi)?!?130)
以上三例,酒飯畫字的“折議”使用了“合”、“折”等詞?!昂稀?、“折”等詞有折算、折合的意思,它們都表達了酒飯畫字等花銷折合?!秴R編》中將“折意”、“者意”校作“折議”之誤,這是正確的?!罢圩h”的折合義不見于其他文獻,因此,可能是個方言俗語詞?!罢圩h”《漢語大詞典》未收。
[1]甘肅省臨夏州檔案館.河州契文匯編[M].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93.
[2]孫靖國.明代宣府鎮(zhèn)軍屯情況簡述[J].渤海大學(xué)學(xué)報,2008(6):94.
[3]張晉藩.清代民法綜論[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xué)出版社,1998:139.
[責(zé)任編輯 王俊虎]
2015-03-10
2012年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xué)研究項目“西漢至清代契約文書詞匯歷時演變研究”(12XJA740006)
魏亞莉(1990—)女,甘肅臨夏市人,陜西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碩士研究生;黑維強(1962—),男,陜西綏德人,陜西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導(dǎo)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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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9975(2015)03-011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