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江山
我們登黃山的時候,經(jīng)常和朋友們一起拍照,微笑著,有時又略顯尷尬地等待手機快門鍵的按動,希望將黃山融入記憶,與朋友分享。詩歌可以將這樣的時刻提煉成清晰的意象,比如被迷霧裹石、風(fēng)吹枝低,但詩歌所能做的遠遠不止這些。我一回到美國就寫了幾首關(guān)于宏村和黃山美景的短詩,但我越寫越擔心,覺得自己是在走捷徑。宏村和黃山觸動了我的內(nèi)心,讓我思考.詩歌是否能夠以一種比照片更為深刻的方式來將我們與這座山聯(lián)系在一起?思考的結(jié)果帶來了這次詩學(xué)歷程,部分是散文,部分是冥想,部分是詩歌,部分是其他內(nèi)容,我希望大家可以追隨詩歌的神秘穿越黃山的視覺意象,從而找到一種與黃山之間更為深層、更為根本的聯(lián)系。在下面的詩中,我的目標是讓黃山改變我,不是將黃山變成一首“風(fēng)景詩”,而是學(xué)會如何在語言中創(chuàng)造一個空間,感遇比視覺范圍更為廣闊的世界。我想把這些詩獻給北京大學(xué)的陳曉明和蔣朗朗、中坤詩歌基金會的創(chuàng)立者駱英、《詩歌月刊》主編王明韻,以及宏村村委會主任汪菊媛,感謝他們的盛情邀請, “駐村詩人”的經(jīng)歷讓我受益匪淺。
當我走下纜車,踏上黃山的小徑,親眼目睹云卷如水一般在松樹張開的枝椏間流淌,旋轉(zhuǎn)著吞沒我們視線之外的巖石世界,我感覺腳下也隨之翻轉(zhuǎn),幾乎傾覆。我拿出手機拍了一張照片,然后看著小小的屏幕顯現(xiàn)出剛才抓拍的微縮風(fēng)景。它不是山,而是一張照片,太小、太含蓄,兩者大相徑庭。但我們又能做什么呢?我們?nèi)绾尾拍芨杏鲞@座山?它的全部和無限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身處懸崖峭壁,周圍的白云與我們所用來描述白云的詞完全不同。我們?nèi)绾尾拍芡暾馗杏龃说??人類能否超越拍照而有所進展?我不知道,但是如果我們可以的話,我相信我們會在詩歌中找到答案。
在我的成長過程中,我曾癡迷于道家煉丹圖(我的繼父在美國傳授中國功夫和氣功),我在內(nèi)丹語言中發(fā)現(xiàn)了一種語言,可以傳達我對于歐扎克山脈的感受。歐扎克山脈是美國最古老的山脈之一,我在那里長大,在荒野中徒步,在洞穴中探尋。你可能會問:這些是如何聯(lián)系到一起的?我覺得,是煉丹圖用語言來指向自身之外的方式,到達語言的盡頭而萬物新生。我喜歡它們用語言祈求黑暗,不是把黑暗作為一種惡或是恐懼之所,而是我們可能看到全新事物的地方。當我在看這些圖時,我充滿希望,覺得語言之中或語言之下可能有一扇門、一個空間,我們也許可以悄悄進入另外一種方式來與世界相遇,超越語言的控制和視覺的局限,與現(xiàn)象相遇,而不必強迫一切進入由我們自己的渺小所決定的單位。我在尋求一種詩歌,可以讓世界無法測量的質(zhì)量延伸人類的意識,延伸到時間和方位的無極限(但是這種無極限我們無法用語言來表達)。我相信,為了感遇黃山,我們可能需要一種詩歌,它可以畫出一幅圖,穿過詞語的面紗,將我們引入山的語言。
我覺得語言(以及大部分詩歌)中最為薄弱之處是將“看”和“知”等同,或者將“視覺”誤作“知識”。這也是我被老莊和玄學(xué)詩的語言以及內(nèi)丹圖實體詩所吸引的原因,因為道教不經(jīng)常犯類似的錯誤。我們不求“明白”現(xiàn)象,我們所找到的詞是“冥”,這個詞打開了另外一條路徑與黃山相遇,不僅如此, “冥”還暗示我們將被這次相遇所改變。被相遇所改變,而這不正是我們來黃山的原因嗎?
所以,當我開始創(chuàng)作自己的詩歌時,我想要將它們指向這條看似不可能的運行軌跡,我想用一個例子來說明這種激發(fā)自己靈感的詩歌類型。在分析陳子昂的詩時,我們通常認為他能將政治寓言融入唐詩,但他也發(fā)展了一種成熟的方式將道教語言融入唐詩,他在這方面的成就對很多詩人都產(chǎn)生了影響,比如李白。我想要研究他的詩,因為我相信他的詩與我所提出的問題密切相關(guān):詩歌如何引領(lǐng)我們超越慣常的想象來感遇這座山?讓我們來看看陳子昂《感遇詩三十八首》中的一首?!案杏觥蓖ǔ1焕斫鉃橐饬x,人如何能“為感遇所感動”,這是我希望自己的詩歌所指的方向。
吾觀龍變化,
乃知至陽精。
石林何冥密,
幽洞無留行。
古之得仙道,
信與元化并。
玄感非象識,
誰能測沈冥?
世人拘目見,
酣酒笑丹經(jīng)。
昆侖有瑤樹,
安得采其英?
詩人指出了眼睛所見與通過其他方式感遇之間的區(qū)別,他用“冥”這個字來描述這種區(qū)別。他在詩的第八行和第九行向我們提出一個問題:通過什么樣的看,我們才能看到/測量出最深的黑暗?他不相信可以通過眼睛看到。在郭象的作品中,我們也看到了“溟”這個字,它被作為動詞,暗示我們可以與事物相“溟”,但是為了做到這一點,我們需要隱入我們所觀察的事物,我們可以隱身于我們所觀察的事物,而不是讓它們消失在我們的詞語和概念之后。這是我所尋求的那種轉(zhuǎn)變,我想要被自己感遇的事物所感動,我覺得只有這樣的詩歌才能推動語言超越其固有的邊界。
我想推薦另外一種類型的黃山詩,我們可以在詩中讓語言超越“明白黃山”的層次,而達到“冥黃山”的境界,其結(jié)果是一種完全不同的知,我想將其稱之為“洞察”。為了能夠“洞察黃山”,我們發(fā)覺自己不再是與黃山分離的,“冥”只能發(fā)生在黃山之中,黃山之中的“懂”就成了“洞”。我不認為我們必須通過“會意”來找到權(quán)威解答,但可以將“會意”作為一種哲學(xué)和詩學(xué)資源。我們可以將“洞察”(即深層觀察,深入本質(zhì)的了解)作為一種發(fā)生在黑暗中的“知”,“察”這個漢字本身就暗示了一種更接近于聯(lián)系而非掌握的“學(xué)”的方法。如果將“察”這個字拆分為“月”(意為“肉”)+“手”+“示”(意為“祭壇,儀式”),它就象征一種通過與自然之間薩滿式的聯(lián)系而獲取的知識。并非是山屈尊向人們奉獻祭品,相反,想進入這座山的人必須明白人類理解力的局限,而我們要尋求一種超越于知識之外的知識,因此我們在去尋求超越視覺的深層知識之前,必須虔誠地向山奉獻祭品。我認為詩歌可以利用這些想法,因為詩歌是語言的資源,推動我們超越平凡世界,而黃山與宏村都是超脫于平凡世界的存在。
為了找到這種逆向光性的詩,我寫了一系列詩歌,想象進行一套操練來為自己進入“冥山”做好準備。這些被想象為“內(nèi)丹圖”的詩,并不是我們要去理解的東西,相反,語言作為一種煉丹符號被感遇,我們跟隨符號所指到達一個超越詞語的境界。如果你希望完全感受這些作品的效果,我想請你站起來,雙腳與肩同寬,雙膝微屈,骨盆略向前傾,放松思緒,放緩呼吸。現(xiàn)在,開始。
放下了我們對語言的控制,
放下了語言對我們的控制,
我們現(xiàn)在做好準備去感遇這座山,
不是通過眼睛,而是通過相反的方向進入這座山,
從我們眼睛的背后進入它的黑暗。
這是進入黃山的方式:
我想讓你拿起一張紙,
將它卷成一個錐體
上窄
下寬
畫出黃山的巖石峭壁
黃山松,白云與虬枝交織
畫出九龍瀑悠長飄逸的白發(fā)
沿著深谷翻滾進碧池
現(xiàn)在去想象世界
在山坡和巨石的
凸錐體之上
云河星海是山的背景
現(xiàn)在松開這張紙,
讓它回復(fù)自然的形狀
拿起來并再次卷成錐體,
這次把有畫的那面卷進去。
將自己縮小,如果可以的話,縮至無限小,
進入凹面那座山的黑暗
那里什么都有但什么都看不見
現(xiàn)在向上看,星光
從土地深處落下
在若隱若現(xiàn)的脈絡(luò)中閃爍。
為了進入這座顛倒的山,
我們必須再來一次
從你眼睛的后面。
在這里,無光感
因此我們關(guān)上燈
我們伸出雙手卻發(fā)現(xiàn)它們是平的
在(黑暗的)另外一邊
現(xiàn)在打開你眼睛
視網(wǎng)膜之后的部分
你會看到黑暗不是一種現(xiàn)象
不是一個地方
它不是我們所看到的
而是我們看的方式
所以要重新學(xué)習(xí)去看
在這個空間
我們被顛倒的黃山
環(huán)繞
上看,下看,
我們在黑暗中漂浮
被星之海刺穿
星透過看不見的云河閃爍
在我們上方,腳下
朋友們,我們就是星之海
星圖
這些星圖被認為是世界上最為古老的星圖,
這些被發(fā)現(xiàn)于敦煌石窟中的星圖通過我的詩得以再現(xiàn),
幫助我們勾畫出即使是最為廣泛的人類知識的局限。
我們的眼睛在夜空中尋找星星,
但是星星(銀河與星球)
并非我們宇宙的最強推動力一一與存在于“之外”的物
質(zhì)相比,
它們只具有及其微小的質(zhì)量。
盡管眼睛具有價值,
但它卻經(jīng)常誤導(dǎo)我們,
因為眼睛對它們所見范圍之外的東西
(即被眼睛看作是黑暗的東西)
都不感興趣,但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了解,
宇宙間最為強大的力量正是隱藏于我們視線之外,
不論“它”到底是什么,
不管是暗能量還是暗物質(zhì),
它都存在于我們眼睛所能看到的“事物”之間的空間。
從生活在地球上的人類的角度來看,
光其實是一種最為危險的污染形式,
在人類大部分的歷史中,
人類只有在白天才是眼盲的,
看不見自己存在的真實宇宙背景,
越來越多的光遏制了我們對于自己在宇宙中“位置”的
正確理解。
我們需要一種知的語言,
超越光的統(tǒng)治去擁抱黑暗的無限一一我們需要一種“冥”
的詩學(xué),
通往“洞察”的智慧。
人類存在于可見的世界,
但是詩歌幫助我們進入我們視覺之下和視覺之后的空
間。我希望將大家引向這種黑暗,在黑暗中我們可以
感遇彼此,感遇黃山的無限,感遇黃山所蘊含的宇宙,
從而感遇我們每個人自身所蘊含的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