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金玉
尕阿吾
這是個偏僻的土族山村。除了幾聲牛羊的叫聲,喜鵲和麻雀的嘰嘰喳喳外,靜謐得一如村子對面遙遠蒼翠的陰山。
那時候,我不過六七歲,是個病秧子。直到現(xiàn)在我還清楚地記得,那時候,總有一種無形的東西,像密不透風的籠子,罩在心上,不讓自己前進,不讓自己開心,不讓自己自由……就那么孤零零地定定坐在自家門口,病秧秧地睜著迷茫的眼睛看那些男孩子們滾鐵環(huán)。
巷道里,那些滾鐵環(huán)的男孩沒出現(xiàn)以前先出現(xiàn)聲音。那種爭先恐后,吵吵嚷嚷的尖叫聲、吼聲、笑聲像一團霧氣,迅速襲來,來不得半點猜測和猶豫,便從土巷道的拐角沖出來。他們拉著鼻涕,臉蛋皴紅,頭發(fā)奓起,神彩飛揚,用又黑又皴的手推著各自的鐵環(huán),如驕傲的士兵,很快就從眼前一晃而過,哈哈哈哈地留下一路脆脆的笑聲。
沒有一個孩子注意一個神色萎靡,形體瘦弱的小丫頭坐在那群一陣風樣吹過去的鐵環(huán)隊伍的旁邊。雖然我穿著比他們新的衣服,雖然我梳著光溜的小辮兒,但他們的喧鬧和快樂與我無關。
為了給我治病,家里人想盡辦法,除了找據(jù)說很有名望的老先生寫方子抓中藥,還花錢求神漢跳神趕鬼,那個請來的神漢是鄰村的老漢,他搖頭嘆息:終歸是要走一個的??!唉……家里人卻不信,奶奶說她就這么一個孫子,一個兄弟姊妹都沒有,怎么能走哩?不能!她還指望我?guī)韨€兄弟哩!于是又請陰陽先生看八字給我改名字。
我依然病秧秧的,家里面處處彌漫湯藥古怪的味道,揮之不去……
滾鐵環(huán)是男孩子的事,與我無關??晌蚁矚g一直守在石堆旁邊等,等那些笑聲和串在鐵環(huán)上的墊圈們在鐵環(huán)滾動時發(fā)出的蹡踉、蹡踉聲……鐵環(huán)隊伍一哄而過后,揚起的黃色塵土慢慢升起……翻卷……翻卷……散淡……然后如煙般飄逝。
五月花,你……玩嗎?長我一歲的鄰居小孩龍神保 我平時叫他尕阿吾(尕阿吾就是小哥哥的意思)
不知道為什么停了下來,側著臉好奇地問我。
他躬著身子,右手握著鐵環(huán)把兒,鐵環(huán)把兒的前頭彎成U形,U字前面他的鐵環(huán)正聽話地站在地面上。
不玩,我搖搖頭,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來玩吧!我教你!他抬手用鐵環(huán)把兒把鐵環(huán)吊在空中懸了懸,笑得一臉燦爛。
我沒有經(jīng)得起誘惑,慢慢站起身走過去。
他很認真地教我,可鐵環(huán)在我手中根本扶不起來,一推一倒。他想出了個主意,我滾鐵環(huán)時,他用一根棍子把鐵環(huán)輕輕從上面挑住,防止鐵環(huán)在我手中倒下去。我笨拙地滾著鐵環(huán)小心翼翼,可還是堅持不到兩米,哎喲一聲,鐵環(huán)就倒了。兩個小小的人影兒在大門前的夕陽下緩緩蠕動。
一直到太陽落山,下地干活去的人們從對面的陰山里陸陸續(xù)續(xù)走來,遠遠地有“花兒”歌聲傳來。
扁豆兒開花黃花蕊,
蝴蝶兒飛,
小豆兒開花像紫葵…一
阿媽來叫我回家。
五月花,你還玩嗎?尕阿吾問我,我搖搖頭。
給!他一下子把鐵環(huán)套在我的脖子上,將鐵環(huán)把兒往我手里一塞,轉身一搖三晃地走了,樣子很得意。
尕阿吾,只有尕阿吾才會關注我,有時他默默陪在我身邊,有時他會給我一個有脆黃焦巴兒的燙洋芋……村里那些小孩們看見龍神保找我,就在遠處喊:龍神保,五月花!五月花,龍神保!……這時的龍神保突然臉一紅,順手撿起一個土坷垃向那些孩子追過去……
這年秋天,鄉(xiāng)里的小學開始招生。家里人決定送我去上一年級。
奶奶用那件被阿媽穿得顏色斑駁的棗紅色條絨外衣給我改縫了書包。她憂郁地摸摸我的頭頂,嘆了口氣。
上學好啊!就是學校太遠了點……
沒有要去上學的欣喜,我只不解地抬頭望她。
那天尕阿吾跑來找我,得意地說他也要上學了,他歲數(shù)大,老師同意他直接上二年級!奶奶忽然來了精神,她說龍神保啊,你是阿吾,你每天和五月花一起走?。∥壹一▋阂灿袀€伴了!
此后便是每日與尕阿吾一起上學,放學。
學校在鄰村
尕扎,離我們村有兩三公里的路程。從我們村到尕扎的學校,一路都是彎彎曲曲的土路,路兩邊是白楊樹,樹后面是成片的田地,種著青稞、小麥、油菜、豌豆……兩個村子交界的地方有一片黑刺林,黑刺從路邊密密交織,延伸向遠處的陽坡。林子旁邊有一條小河,兩米左右寬,河水清清地橫跨路面,在路面上沖擊出一個淺淺的槽溝。水里扔了許多石塊,人們踩著石塊走過路面。
所謂學校無非是一個四面土夯墻的莊廓院。三間小土房在院子北面是教室。沿著院墻種著幾棵白楊樹,長得不粗不細,毫無生機。木質的籃球架破敗地佇立在院子中央。因為沒有老師,學校一度停課再開課,再停課。曾經(jīng)打成右派后瘋掉的女校長,后來嫁給了學校旁邊的老光棍。她總是蓬頭垢面地坐在校門口的墻邊上癡笑。
每天早上上學,一出家門,尕阿吾就等在家門口了。他一聲不吭走上前來,搖著頭從我肩上取下我的書包,往自己身上一挎。兩個人就一前一后地朝尕扎的方向走。我們身后一直跟著尕阿吾家的那頭花豬,那頭黑色被毛上鋪著褐色花團的豬,一路哼嘰哼嘰地跟在我們身后。
花豬是沖著尕阿吾書包里的洋芋來的。他早上習慣裝幾個熱洋芋在書包里,一路走一路吃。吃剩的洋芋皮,扔出去的壞洋芋、澀洋芋全是花豬的最愛。我習慣了奶茶饃饃的早餐,尕阿吾遞過來的洋芋一般我都不吃。我喜歡看他一路認真地剝洋芋皮,吃洋芋,一路悠然地把不能吃的部分丟給身后的花豬……走得那么踏實,吃得又那么愜意。走過黑刺林,扶著我踩著石塊越過那條小河,一直走到學校門口,我們走進學校,花豬調頭又哼嘰吭哼嘰地回家去了。
秋天一路迷離地走向冬天,路邊的楊樹葉子黃了、落了、干了。聽著落葉在腳下粉碎的聲音,看秋收時遺落在路邊上被風肆意吹起的金色麥草飛起又落下,歲月在寒冷中無聲地前行……
白天越來越短,早晨上學時,天還沒有亮。每天上學放學,尕阿吾都替我背書包。他左右肩上各斜挎一個書包,兩條書包帶子在他黑色『日棉衣的前胸后背上勒出兩個十字。
那天早上尕阿吾帶的洋芋不多,很快吃完了,可花豬卻戀戀不舍,不肯離去。他踢了一腳花豬說沒了!回家吧!可它哼哼一聲仍然跟在我們身后。尕阿吾撿起一塊石頭揚起手做出一個恐嚇的姿勢說,回去!花豬仍然在走……“嗵”一聲,石頭打在豬身上,豬叫了一聲,但沒有調頭的意思。我站在那里,突然就忍不住笑出聲來。
尕阿吾棉帽下皴紅的臉蛋漲紅起來,撿起一根樹枝抽打花豬,嘴里叫著回?。』丶野。∝i哼叫著轉起圈來。突然那頭豬不知咋的就把尕阿吾拱翻了,他穿著棉衣的臃腫身體在塵土飛揚的地面上打著滾兒,棉帽也滾往一邊?;ㄘi瘋狂的嘶叫夾雜著尕阿吾的驚叫……我從棉筒袖里抽出雙手,無措地舉在眼前,喘不過氣來……
五月花!五月花!尕阿吾推著我的胳膊。我張著嘴,皺著眉頭還在驚恐中飲泣,可眼前的他不由讓我愣住了:他滿臉灰土,臉蛋上一片皮膚被蹭掉了,滲著血珠子,一雙黑黑的眼睛正睜得奇大地看著我,棉衣的袖根撕開了,露著白花花的羊毛,棉褲的膝蓋爛了個洞,黑洞洞的像只眼睛。最可笑的是他的棉帽,一定被倉惶撿起并隨意扣在頭上,耳沿的位置對著額頭,那只耳沿正怪誕地從他沾滿黃土的額頭歪歪升起,伸展于頭頂……
五月花!五月花!你別哭!不然你回家病了,奶奶會罵我的,她不讓我給你做伴兒了咋辦????他伸出滿是灰土的衣袖來,想給我擦眼淚……
嗚嗚嗚……呵呵……呵呵呵……望著著急關切,又因疼痛齜牙咧嘴,狼狽不堪的尕阿吾我不由笑了……
白天更短了,爺爺買了個手電筒給我。早晨我和尕阿吾打著手電筒去上學。其實只要天氣晴好,天上的繁星和明月就是最好的照明工具,風吹著樹梢嗚嗚做響,一層淡淡的銀色被星光或月色輕輕覆蓋在田野上,除了風聲,就是我們的腳步聲,沙沙沙地往前走……后面是花豬遠遠的哼哼聲……靜謐的世界安然若夢,只有我們因為寒冷和走路發(fā)出的急促的呼吸聲一路如歌,輕吟在鄉(xiāng)村黎明前的黑暗里。
遇到刮風或陰天就不一樣了,更多這樣的天氣里,尕阿吾一手拽著我的胳膊,一手打著手電筒,狂風卷起的揚塵在電筒的光環(huán)內飛舞……我們瞇縫著眼睛,艱難地相互攙扶著前進……
黑刺林邊的小河封凍了。河面變成了清亮的冰面,不用再踩石頭了,溜著冰過河更有樂趣。我常常拽著尕阿吾的后衣襟溜過冰面,那時會快活地笑一下。
那天放學,尕阿吾沒按時出來,我在院子里等了好久。天氣好冷??!我呼出的白氣像霧一般在耳邊散去又升起。我不敢出校門,我怕那個瘋女人又沖過來抓我。上次她沖過來捉住我時,我嚇得魂飛魄散,她雙手緊緊抓住我的手,睜圓了眼睛叫我豆姐兒!尕阿吾和幾個大人幫助我逃了出來,后來我連著病了幾天沒能到校。
我使勁跺了跺凍得僵硬的腳,準備去尕阿吾的教室看看的時候,他背著書包從教室里出來了。他搓著手說老師讓他把火槽子里的火煨好再走,說完接過我的書包背好,我們一起走出校門。
天就要黑了,刮著陰冷的風,一層黑色的云低低地壓下來,殘留的白晝即將被夜一口吞下。
很快我們走到了凍著冰的小河邊,和往常一樣輕快地走上冰面。就在冰面上抬腿走下一步時,我突然感覺想要邁出去的那只踩在冰面上的腳竟然抬不起來了,像被一把大手用力抓住了……
啊!我驚叫一聲。一邊使勁抬腳,一邊看尕阿吾。他和我一樣,正低著頭看自己的腳,顯然也正在詫異。
麻浮水!我突然想到了奶奶說的麻浮水。奶奶說每天傍晚麻浮水就會流下來,晚上放學的時候別走冰面……奶奶經(jīng)常這樣說。我不知道麻浮水下來又會怎樣!我和尕阿吾每天放學走在冰面上時也從來沒遇到過麻浮水。
此時我看到一層薄薄的,滲滿細小微粒的液體,正緩緩流動在冰面上,它們細細地浸入我的棉雞窩(棉布鞋)四周,然后汩汩地漫延開去……我惶恐起來,又使勁向上提一只腳,仍然沒能提起來!我想一定有一個比校門口的瘋女人更可怕的東西,它正牢牢捉住了我,我再也逃不掉了。環(huán)顧四周,那片黑刺林在不遠處正凝聚所有的令人恐怖的黑色,猙獰得像要隨時來襲的巨獸……我緊張地大口呼吸,然后抽泣。
五月花!五月花!我聽到尕阿吾吃力地叫我的名字。扭頭時,他正艱難地提起一只腳向我的方向邁了一步,然后又在艱難地提另一只腳……
不知道花了多長時間,他才“走”到我身旁,對面拉起我的雙手說,別害怕,我們一起走!來,一、二、三……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使勁提拔自己的一只腳,居然提起來了!
好!加油!他鼓勵道。我向前“走”一步,他向后退一步,我們緊握著雙手,一齊努力地提起被牢牢沾在冰面上的鞋子,一步步挪向對岸。到達岸邊時,我一身濕汗,他也長吁了一口氣。回頭,依稀暮色中,清亮的冰面上,四串小小的腳印清晰可辨,腳印上滿是毛絨絨的布屑……我不禁抬起腳看鞋底,阿媽做的千層底的鞋掌上,布早被沾脫了幾層,露出新鮮又斑駁的袼褙來……
到家時天色已經(jīng)大黑,奶奶說我臉色土灰,一幅失魂落魄的樣子,飯也沒有吃,早早就睡下了。半夜里我發(fā)起高燒,滿嘴胡話。第二天早上燒退了,人卻極為虛脫,滴水不進,話也不說。家里人謊了,一邊請大夫,一邊又跑去找那個神漢。神漢說這丫頭的伴兒(魂魄)被嚇掉了,要想身體恢復,得把“伴兒”叫回來。
那天夜里,奶奶將一根纏了紅線繩的搟面杖伸進灶邊的鍋里慢慢攪動,鍋里倒了水,還放了四枚紅棗。神漢說要一直攪動鍋里的水,直到這四顆紅棗匯聚到一起,伴兒就被叫回來了。
五月花!回……家……了!奶奶叫道。
回……來……了!阿媽應和著。
蒼涼的呼應穿透厚厚的土墻,穿過呼嘯的夜風,在悠深廣闊的山村夜色里回蕩……
時間是一只拉著彩布來回奔走的小車,它在鄉(xiāng)村的田野、山巒、莊廊上空不時揮灑變換不同的色彩。我和尕阿吾繼續(xù)生活在寧靜的山村里,一起上學,一起玩耍。除了尕阿吾,我不和任何孩子玩耍。他們總是議論我很奇怪的病,總是嘲笑我什么游戲都不會玩,還大聲叫我一r頭”,說我家沒有男娃。我依然不快樂,喜歡對著木格子窗戶半掩的空隙默默發(fā)呆,為什么阿媽不再生個弟弟?為什么我總是奇怪地病倒?聽說人都會死的,我真想立刻死掉。如果我死了,尕阿吾會去幫誰背書包呢?
好多事情就像風,會很快從身邊游走。而我總是病的、孤獨的、茍延殘喘的那一個。
轉眼那輛小車開始將大片的金黃色投擲下來:秋天來到了!成熟的麥田顏色銹紅,這過深的色彩總是讓我不安。我還是喜歡山間樹林里的紅色:暗紅、鮮紅、橘紅……那些看上去熱情的顏色讓我忘卻憂郁。
這已是我二年級的第一學期。放學的路上,尕阿吾仍然背著我的書包走在前面,他手里揮舞著一枝柳條,唱著東方紅,太陽升……拉著我渡過河。河那邊,我突然看到黑刺林中成片的黑刺果兒,那種亮亮的橘紅的小果粒掛滿黑刺樹的枝頭,成片成片,在斜陽下泛著金光!……
一股酸水從舌底涌出。
尕阿吾停下來,看看我笑了。
你看這些黑刺果上面全是土,又小,不干凈!別吃!哪天啊,我到陰山去,給你摘來這么大的黑刺果!他伸手用拇指和食指比劃一下。
真的?真的有這么大的黑刺果?我驚奇地問。
當然了,我那兩天去陰山里擋馬,大埡豁彎里的黑刺果兒真大?。〔畈欢啻蠖勾罅?!他認真地看了我一眼笑了。
我才不信!你哄我呢!我撇了撇嘴。
不信!好,哪天我采來給你吃,那里的黑刺果可不酸,還甜甜的呢!尕阿吾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
忽然有一天,村子里躁動起來,村民們瘋了般朝山上跑,不一會便傳來龍神保阿媽呼天搶地的嚎哭,原來尕阿吾龍神保死了。
那天中午尕阿吾拉著騍馬去陰山根里飲,村民們說他們看見龍神保把馬韁繩綁在腰上,一直朝大埡豁彎的方向走去。后來不知什么原因,在大埡豁彎,那匹平日很乖的馬兒突然發(fā)狂,一陣風一樣沖上山坡,再從坡邊的崖上躍下,可憐的尕阿吾被馬兒拖下山崖摔死了。人們說找到尕阿吾遺體時,他手里居然緊緊攥著一束黑刺果兒……
按村里的習俗,尕阿吾的遺體不得帶回家中,要就地埋掉,埋前,穿在身上的衣服也要全部脫去。
我倚著大門朝遠處的陰山眺望,那些顏色銹紅的莊稼地被人如同剃頭一般收割成色澤深淺不同的斑塊,零散的麥捆沉重地守望在地頭。村民們正紛紛行走田地里,奔向大埡豁彎……
尕阿吾,鐵環(huán)、瘋女人、麻浮水還有黑刺果兒……尕阿吾,我不要黑刺果了,你回來吧!我哭了。
那天晚上,我的病突然復發(fā)并加重。高燒到第二天早上仍昏迷不醒,據(jù)說我的嘴里一直叫著“尕阿吾”、“鐵環(huán)”之類的詞兒,這使阿媽猛然想起龍神保的鐵環(huán)一直在我家南墻根里扔著呢。
他們慌忙地把鐵環(huán)還給了龍神保家,可我還是沒有醒來。請來的村醫(yī)給我打針,藥水根本推不進肌肉里,呼吸、心跳都沒有了。
村里人都未了,有的抱來自家的白公雞,把一根紅線繩系在我的腳踝上,一頭系在白公雞的腳上,說白公雞可以挽住人的靈魂。有的拿來簸箕和篩子,說它們可以招攬魂魄。他們搓著手,不知道還有什么更好的辦法。家里人多得里出外躥,沉重的氛圍讓所有人沉默不語。
阿爸含淚抓起我的小手,將一根手指放進嘴里,他準備把我的那根手指咬下。那時有個說法,如果把即將死去的孩子的一根手指留在家里的話,這個孩子下輩子轉世還會來這個家里。
奶奶舉手一把打掉阿爸的手,我的小手從阿爸手中跌落下來。這時龍神保的弟弟脖子上套著鐵環(huán)從我家門前經(jīng)過,他好奇地打探我家院子里沉默的人群,跑進院子來看究竟。鐵環(huán)蹡踉、蹡踉的聲音就隨著他由遠而近,直到窗前。
我的眼睛在鐵環(huán)的蹡踉聲中睜開了,我奇跡般地活了過來,高燒也隨之退了。
后來那個神漢放出一句話來,說勾魂鬼本來要勾的是五月花的魂,可龍神保這娃娃自己就去了,把五月花丫頭換下了。
二十多年過去了,我離開山村走到了外面。每當山野金黃,黑刺果兒紅成一片的時候,我的耳畔常常會響起一首“花兒”:
扁豆兒開花黃花蕊,
蝴蝶兒飛,
小豆兒開花像紫葵;
閻王爺面前下一跪,
免我的罪,
我舍不下陽間的姊妹……
沒有人知道尕阿吾是為了給我摘黑刺果兒才摔下崖去的。數(shù)年來,那只高舉一束鮮紅的黑刺果兒跳躍的小手一直讓我魂牽夢繞。每當聽到這首“花兒”,我總是無端地認為它就是尕阿吾唱的,是唱給我的。
我的尕阿吾,如果你沒走,如今已是個俊小伙了,你會用清涼的嗓子唱那首動人的“花兒”,一定會……
梁三師傅
梁三第一天來我們局里當司機,我就一眼認出他是以前和二叔一起玩的那個梁三。
他還是那么瘦,那么高,那張臉顯得又瘦又黑,臉膛上長滿疙瘩,可能是身高太高,又人到中年的緣故吧,他的后背有些佝僂了。
記得小時候,梁三是大我八歲的二叔的狗屁朋友,常常來家里玩,二叔讓我叫他“梁三叔”。他給我們姐弟捉過麻雀,做過冰車……
等我再長點的時候,二叔他們都工作了,梁三也不常見到了。有一年,家鄉(xiāng)舉辦花兒會,大姐帶我去有會場的那座山下逛。山林間傳播回蕩著“花兒”聲,人們噢噢的喝彩聲、說笑聲……山下公路兩邊各種飲食攤販,小百貨攤子一路擺到郊區(qū)。汽車、手扶、人聲喧騰。我和大姐走在公路邊的人群里。我猛地就看到了梁三,他和一群青年,從山上的樹林中竄出來,大聲說笑著,手里提著個酒瓶子,最顯眼的就是他的脖子上居然圍著條很花哨的好像是女人的秋褲的東西,大夏天的,像是圍巾一般吊在胸前,格外惹眼。我一下子樂了,拉著大姐的衣角喊,姐!快看!快看!梁三叔!
小丫頭家家的,喊什么喊?管頭多!大姐抬眼看了半天,推了我兩把,陰著臉拉了我的手就走。我嚇得不敢再吭氣了。
看到坐在辦公室沙發(fā)上,十幾年都不曾見到的梁三,我激動得想喊他一聲“梁三叔”!想問問他這些年都在干什么?可是梁三卻裝作根本不認得我,對我不理不睬,若無其事的樣子。我又想,是不是我認錯人了?正在猶豫不決的時候,局長進來了,給我們介紹說這是新來的梁師傅,以后就是我們單位的司機了。我便眼睜睜看著梁三沖我和同事周姐點點頭,然后跟著局長一起去看單位放在對面地下停車場里的汽車了。
后來梁三終于和我相認了。此后,直到數(shù)年后離開我們單位,他都一口一個“梅華、梅華”地像小時候一樣叫著我的小名,仿佛提醒我時刻記得他是我二叔的朋友。當然我不好意思再叫他“梁三叔”,改口“梁師傅”了。
梁三說,唉,梅華,你怎么就長大了呢?你怎么就長成這樣了呢?他這么說,讓我心中很不是滋味,我皺著眉頭想:我怎么會不長大?我長成什么樣了?梁三的話和他本人一樣讓人難于理解。
那時候單位是個剛剛成立的小單位,連同局長、副局長、周姐、我,一共就四個人。梁三末后,我們單位配發(fā)的那輛普通型桑塔納轎車不再閑置在地下停車場了。很快梁三便把車打理的干干凈凈,辦理好各項手續(xù)。一天家拉著我們下鄉(xiāng)培訓、檢查,到市上開會、參觀,參加各種應酬、飯局,誰家里忙緊有事,也會叫他開車去幫忙。
四個人的小單位,大家都是很好相處的人。梁三很快融入我們的群體,成了我們集體的一部分。
梁三說他在當?shù)匾患掖笮蛧鵂I酒廠下崗后,搞過裝修、跑過長途車,還開過租售光碟的鋪子。有時候他也說起他曾經(jīng)在酒廠工作時的輝煌,那時他在廠里開大貨車往全國各地送貨,收入好,還能見聞許多路途中的事情。可是現(xiàn)在他在我們單位開車,屬于臨時工,一個月工資只有六百塊,是我們工資的三分之一。我有時候想,梁三都是四十幾歲的人了,拿著這點錢如何養(yǎng)家糊口?。克眿D也下崗了,孩子才七歲。不光我這么想,局里的同事們都這么想,但凡局里能搞點福利,發(fā)點東西,局長總叮囑別忘記給梁師傅發(fā)上。
后來梁三媳婦病了。急性膽囊炎動手術,梁三三天兩頭請假。他媳婦出院那天,正好我和周姐下鄉(xiāng),他問能不能順便先把他媳婦拉回家?我們答應了。
那天在紅十字醫(yī)院的院子里,我們看到被梁三攙扶出來的梁三媳婦。她原本是一位長得十分端莊美麗的女人,鵝蛋臉,大大的眼睛,濃濃的睫毛,細長的眉梢,還有豐厚的嘴唇。只是在夏日的陽光下,女人的美麗如此脆弱,與她的美麗不相承的臘黃的膚色,無神的眼睛,黯然的神情,看了讓人覺得辛酸。
梁三高興的時候也給我們講起當年他追求媳婦的經(jīng)歷。他說媳婦那時和我在一個單位上班,她長得漂亮,追求的人太多了。為了能和她一起上下班,我早早騎上自行車,在她家不遠的地方等她。每天上下班都搶先把她捎在我自行車后面,多少情敵被氣得雙眼噴火。可媳婦那時對我并不動心,為此,我每天買、做各種各樣的好吃的送到媳婦家去,早上油條、雞蛋、稀飯、包子,晚上餃子、面片……可她對我總是愛理不理的,有時連房門也不給開,我就端著飯在門口站著,有時一站能站一晚上。丈母娘一家人都看不過去了……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吶!哈哈哈。梁三笑得很得意。我和周姐互相看了一眼,也笑笑。我想,他們歷經(jīng)那么多事,能結婚走到現(xiàn)在,真是不容易。他不能給她充裕富足的生活,如果一直保留那份真愛,也是令人羨慕的事吧!
后來梁三的“尕婆娘”就出現(xiàn)了。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尕婆娘到底姓甚名誰,“尕婆娘”是梁三后來在我們面前對她的稱呼,也成為后來我們對她的稱呼。
尕婆娘是梁三生命中另一個至關重要的女人。有人說他們年青時曾經(jīng)有一段戀情,卻成為無言的結局。后來梁三看上了現(xiàn)在的媳婦,結婚生子。尕婆娘歷經(jīng)兩次破裂的婚姻,獨自帶著孩子生活。命運的輪回讓她們在數(shù)年后重新相遇。
有人說梁三和媳婦結婚后其實一直與尕婆娘暗中來往,這也是梁三媳婦看上去一直憂憂郁郁,病秧秧的緣由。還有一個版本,說梁三直到來我們單位開車,之前并沒有再見過尕婆娘,是尕婆娘自己聽說梁三有了個好單位,在他下班的路上攔下了他。我更相信后面的說法。
梁三開始與尕婆娘在外面租房同居。病未痊愈的媳婦在家里一個人照顧孩子。梁三跟媳婦說是單位事多,經(jīng)常出差,不能每天回來。這一切我們當時并不知道。
直到一天,單位全體人員到市局開會。早上九點半會議結束,然后安排全體人員到城西區(qū)的企業(yè)參觀。我們亂哄哄地在院子里說話,等著出發(fā)的時候,梁三心急火燎地跑來了。
梅華!梅華!局長呢?局長呢?
在樓上呢。馬上就下來了吧。怎么啦7我奇怪地看著他。
他哦了一聲就跑上樓去了。一會兒又飛奔下來,急急地打著了車,開車就跑了。
局長未了、副局長未了,他倆看看我和周姐,然后再看著來開會的人們紛紛坐上車去西區(qū)參觀了,院子里只下我們四個人傻傻地站著……
后來梁三給我們說,哎喲,幸虧我趕回去了,不然要出大事啦!她把煤氣開得大大的,睡在床上,不是我回去,就完了。唉!他搖頭嘆息。
她是誰?我問。梁三便支支吾吾了。我馬上明白了,她決對不是梁三媳婦。
再后來,梁三總是魂不守舍地抽煙,也許實在憋不住了,才告訴我們,他離婚了。這時他才道出實情,尕婆娘為了逼迫他離婚,竟然以“死”相逼。這一逼,梁三便把媳婦給離了。房子、孩子都給媳婦了,他現(xiàn)在和尕婆娘住在郊區(qū)的出租屋里。梁三說起這些時,神情凄悲,我和周姐愣了半天,不知道是該勸慰他,還是罵他。
梁三白天給我們當司機,拉著我們到處跑,有時也和我們聊聊天,拉拉家常,說給尕婆娘在出租屋里開了家棋牌室,反正她喜歡打麻將,又能讓她玩,又能掙錢。晚上他在棋牌室陪客人打牌。有時會去學校門口接兒子,給兒子買點零食,文具,有時也去看看前妻。梁三的生活豐富多彩,而且井然有序。
他媽的梁三真不是東西!既然離了婚,還不讓媳婦再找男人!他在你們單位領多少錢?養(yǎng)倆女人,倆孩子!偶然遇到的二嬸一席憤慨的話,讓我頓時醒悟。梁三真不簡單,原來同時照顧著前妻和兒子,還有尕婆娘和她的孩子??克莻z工資,可真是不敢想象,我唏噓了好一陣子。
可能尕婆娘察覺到了梁三對前妻和兒子的格外照顧。頓時不依不饒起來。那天梁三拉著我和周姐去下鄉(xiāng),走到東山公路邊時,遭到了尕婆娘和她倆兄弟的攔截。他們氣勢洶洶地攔住了車,一把從車上把梁三扯下去,尕婆娘的倆兄弟便動手打梁三。尕婆娘一邊扯著嗓子嚎哭,一邊撕扯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