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德云
蕭紅的紅
蕭紅的名字,我很早就知道。僅僅是知道而已,并不看重。不看重的原因是,她太年輕,三十一歲過世,是一個永恒的青年作家。青年作家的作品,大多青澀,語言、技巧、思想,都不成熟,很難誘發(fā)我的閱讀興趣。我在一篇文章中說過,我喜歡老年文章。
沒想到,后來,蕭紅竟然成為我閱讀最多的作家。這個“后來”,是2014年6月的某一天。“閱讀最多”,指的是,我讀過她的全集,十幾種傳記,以及三大卷《蕭紅研究七十年》,總計五百多萬字。
起因是我的朋友在電話里反復跟我談論蕭紅。一個月內(nèi),談論不少于五次,每次談論不少于二十分鐘。朋友說,你不能不讀蕭紅。朋友說,蕭紅的文學價值被嚴重低估。朋友說,蕭紅很可能是繼魯迅之后,最偉大的作家……我趕緊打斷朋友的嘮叨。這扯不扯,吹牛不能這么吹。
朋友是媒體人,對文學若即若離。我想不通,這樣一個人,怎么會對蕭紅癡迷到這種程度。聽朋友的朋友講,這位蕭紅迷,不光經(jīng)常跟我談論蕭紅,而是逢人就談,談得大家一見他的身影就說,蕭紅來了。
我心里嘀咕,蕭紅,是不是已經(jīng)很紅了?等我讀完關于蕭紅的五百多萬字,再到網(wǎng)上搜索相關資料之后,不得不承認:蕭紅,的確很紅。
蕭紅的紅,至少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是出版,二是研究,三是大眾娛樂。
在出版方面,自2010年至2014年,國內(nèi)有四種《蕭紅全集》問世,另有《蕭紅大全集》《蕭紅經(jīng)典全集》《蕭紅小說全集》三種問世;選集很多,這里以北京燕山出版社的《世紀文學經(jīng)典六十家·蕭紅精選集》為例,該著2006年1月初版,到2014年5月,出到第五版;單行本出版情況,以《呼蘭河傳》為例,我到當當網(wǎng)上書店搜索該著,竟然跳出十二個網(wǎng)頁,每頁六十個條目,兩者相乘,總共七百二十個條目。這數(shù)字讓人眼暈。扣除重復出現(xiàn)的條目,大概不會低于上百種版本。這樣的出版熱,是不是說明,在讀者那邊,還有一個幾乎同期出現(xiàn)的閱讀熱?
在國內(nèi)的蕭紅出版熱之前,在海外,還有一個蕭紅的翻譯熱。翻譯是用另外一種文字出版,我把它歸在出版方面,大概也說得過去。蕭紅作品的翻譯,以英譯本為例,從1979年開始,先后有小說《生死場》《呼蘭河傳》《蕭紅小說選》《小城之春及其他作品》等。散文作品有《商市街:一個中國女人的哈爾濱》(該譯本收錄蕭紅四十多篇散文作品),還有《魯迅先生記》《當鋪》等。
在研究方面,作為研究成果,北方文藝出版社2011年3月出版的《蕭紅研究七十年》,可謂集大成者。該著高達二百萬字,收錄文章二百八十四篇,僅僅是七十年間全部論文篇目的十分之一??紤]到這個時間段之后,仍然有不少蕭紅研究的論文、專著發(fā)表或出版,我謹慎地估計,到我書寫這篇文章的時候,也就是2015年3月,蕭紅研究的論文篇目,不會低于三千。從傳記的角度來看,我讀過的蕭紅傳記,有十三種。實際出版數(shù)量,遠不止這些,至少在二倍以上。
在大眾娛樂方面,有兩部以蕭紅為主角的電影面世:一部是宋佳版《蕭紅》,一部是湯唯版《黃金時代》。這兩部電影,讓蕭紅走出文學和學術的邊界,成為公眾人物。我曾經(jīng)在同一時間“百度”蕭紅、丁玲、蕭軍、端木蕻良和張愛玲,結果是,蕭紅的條目,多達一千三百六十萬,而丁玲的條目不足百萬,蕭軍一百六十七萬,端木最慘,不足五十萬。曾經(jīng)紅透整個文壇的張愛玲,也只有三百四十七萬。這一組數(shù)字對比,是不是說明了一些問題?在20世紀30至40年代,蕭紅的名氣,不能跟丁玲比,也不能跟蕭軍和端木比,更不能跟張愛玲比。時至今日,情況大不相同。對蕭紅的關注度,已經(jīng)遠遠超過上述幾位。
蕭紅的紅,不容任何人置疑?,F(xiàn)在我準備回答一個問題,蕭紅為什么這樣紅?這問題由文學界人士鄭重提出。我的第一反應是,世界上哪有無緣無故的紅,一定有推手在背后起作用。
葛浩文的蕭紅研究
20世紀30年代,借魯迅、胡風、蕭軍、端木蕻良等人的提攜,蕭紅算是一個頗有名氣的青年作家。從1942年病逝香港,到1957年歸葬廣州,國內(nèi)報刊上有過一些紀念和研究文章,比如駱賓基的《蕭紅小傳》等等,之后便很少被人提起。從這一時段開始,蕭紅陷入了沉寂。
蕭紅的沉寂期,一直延續(xù)到20世紀70年代末。
好在,沉寂不是死寂。1961年,一位名叫夏志清的美籍華人,在耶魯大學出版社出版《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此著于1979年在香港出版中譯本。這部著作,把沉寂已久的中國作家沈從文、張愛玲、錢鐘書等,都從歷史的塵埃里“發(fā)掘”出來,很快風靡內(nèi)地。夏志清提到蕭紅的時候,只寫一句話:“蕭紅的長篇《生死場》寫東北農(nóng)村,極具真實感,藝術成就比蕭軍的長篇《八月的鄉(xiāng)村》高?!边@是夏志清在1961年的說辭。到1979年,他在該著的《中譯本序》中,再次談論蕭紅,說他對《生死場》和《呼蘭河傳》未加評論,是自己的疏忽,并對這疏忽“大表后悔”。隨后又說:“我相信蕭紅的書,將成為此后世世代代都有人閱讀的經(jīng)典之作?!边@是對蕭紅的抬舉,寥寥數(shù)言,也足以打破沉寂的堅冰,有“七九河開”的效果。
蕭紅熱的始作俑者,是另外一位美國漢學家葛浩文?!鞍司叛銇怼?,葛浩文就是一只大雁。此君對蕭紅的“癡情”,幾乎達到難以理喻的程度。只是這“癡情”的發(fā)端,卻非常偶然。
葛浩文在越戰(zhàn)時期應征入伍,派駐臺灣,對中文感興趣,用心學過一段時間。退伍回國時,這個吊兒郎當?shù)哪贻p人,“除了中文什么都不會”,認為讀大學才有出路。他讀到的第一本中國小說,是蕭軍的《八月的鄉(xiāng)村》。在印第安納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時,讀到蕭紅的《呼蘭河傳》。1972年,葛浩文向導師柳無忌報博士論文選題,先報朱自清散文,柳搖頭;再報田漢戲劇,柳還是搖頭;最后想起“二蕭”,對柳說,你父親柳亞子認識蕭紅。柳來了興趣,說,“趕快寫”。就這么,葛浩文開始了《蕭紅評傳》的寫作。
這里補充一句,柳無忌的妹妹柳無垢,跟蕭紅在香港期間有過交往,蕭紅死后,柳無垢寫過文章《悼蕭紅》。這事,柳無忌知道。柳家父女跟蕭紅相熟,是不是柳無忌為葛浩文確定論文選題的隱秘內(nèi)因?這問題外人不好多嘴,只有柳無忌本人可以回答。但要說一點關系也沒有,我也不信。
柳亞子跟蕭紅第一次見面也是在香港。1941年10月下旬,柳亞子登門拜訪端木,遇見病中的蕭紅。柳亞子是一個詩興很濃的人,給端木寫詩,也給蕭紅寫詩,后來還到醫(yī)院看過蕭紅。蕭紅很感動,本想寫詩酬答,只寫了一句“天涯孤女有人憐”,再也寫不下去,眼淚卻止不住。蕭紅死后,柳亞子寫紀念文章《記蕭紅女士》,說蕭紅曾經(jīng)打電話與他約談,見面后,蕭紅喋喋不休,他“恐損病體,未敢多流連也”。這個“恐損病體”云云,我以為是逃避的托詞。蕭紅那種病態(tài)的神經(jīng)質,常人消受不起,柳詩人大概也消受不起。
葛浩文在《蕭紅評傳》中,對柳亞子跟蕭紅的交往,敘述非常簡略,只說“她(蕭紅)養(yǎng)病期間交上了兩個非常重要的朋友——詩人柳亞子,他是去看端木時結識蕭紅的;另一東北作家駱賓基,駱就是后來為蕭紅寫傳的作者?!边@段簡短的敘述中,有明顯的不實之詞。說駱賓基是蕭紅“非常重要的朋友”,我承認。說柳亞子是,夸張過了頭。蜻蜓點水一樣的交往,怎么就“非常重要”了?扯淡。中國人的劣根性,沒想到也傳染給了美國人。退一步想,是不是憑這一句“非常重要”,就能博得導師的好感?
我在上文中把柳亞子與蕭紅的交往,作為“插件”呈現(xiàn)出來,不外乎是想說,有些事情的發(fā)端,基于偶然因素,所謂“歷史的必然性”,并非“普遍真理”。
1976年,葛浩文的《蕭紅評傳》在美國出版,同年在香港出英文版。1979年,《蕭紅評傳》在香港出版中譯本。1985年,又在內(nèi)地出版中譯本。后者的出版方是北方文藝出版社,社址在黑龍江省哈爾濱市。我特意啰唆的這一句,是別有用心。下文我將談到,黑龍江省的宣傳、出版、文藝、高校和研究機構,為蕭紅的紅,到底添加了多少柴火。
1979年,也是葛浩文發(fā)力向西方介紹蕭紅的開端。上文提到的蕭紅作品的英譯本,都是由葛浩文翻譯。若干年后,此君向西方翻譯了莫言的小說,為諾貝爾獎扎根中國貢獻了很多汗水。
西風東漸,葛浩文為蕭紅點起的一堆篝火,很快在內(nèi)地燃燒起來。
黑龍江的蕭紅出版熱
葛浩文的《蕭紅評傳》,對推動蕭紅熱所起的作用,顯然是外因。這事很像母雞孵小雞,只有外因沒有內(nèi)因也不行。這個內(nèi)因,便是黑龍江的諸多宣傳文化機構。
1979年,是蕭紅的幸運年。葛浩文的《蕭紅評傳》在香港出版中譯本,是幸運事件之一。此外還有一個看起來更重要的事件。年初,黑龍江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公開倡導出版蕭紅著作、研究蕭紅生平和創(chuàng)作,建議在蕭紅故鄉(xiāng)呼蘭縣保存蕭紅故居,在哈爾濱設立蕭紅紀念館。此倡導和建議,獲得各方面的大力支持和響應,中共黑龍江省委宣傳部、省文聯(lián)、省出版社、省市報刊以及各大專院校中文系,都聞風而動。文學研究所更是率先垂范,很快影印蕭紅和蕭軍合著的作品集《跋涉》。黑龍江人民出版社也于同年出版《呼蘭河傳》。
1980年,還是蕭紅的幸運年。兩件事,一小一大。小事,是黑龍江人民出版社出版《生死場》;大事,是蕭紅的“隔代知音”和“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首席翻譯家”葛浩文,第一次到內(nèi)地訪問,先到北京,隨后到哈爾濱。小事一筆帶過,大事不能不細說。在北京,葛浩文會見很多老作家,都是熟悉蕭紅的作家,跟他們談論蕭紅,還每人贈送一部《蕭紅評傳》中譯本。在哈爾濱期間,葛浩文沿著蕭紅的足跡,走訪了很多地方。第一女子中學,道里區(qū),商市街,都轉了一圈。又到呼蘭縣,尋訪蕭紅故居。行走途中,還是不斷談論蕭紅,還是一路贈送《蕭紅評傳》中譯本。離開哈爾濱,葛浩文去了蕭紅生活過的上海。此行的句號,畫在廣州,到廣州銀河公墓拜祭蕭紅墓。此行,葛浩文寫了兩篇文章,一篇《訪蕭紅故里、墓地始末》,一篇《從中國大陸文壇的“蕭紅熱”談起》。在葛浩文眼里,那時候內(nèi)地文壇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蕭紅熱。筆者粗略統(tǒng)計,1979至1980兩年間,大陸各報刊發(fā)表的有關紀念和研究蕭紅的文章,只有七十多篇,要說“紅”,也是剛剛紅。對葛浩文的內(nèi)地行,還有兩篇文章值得一提。一篇是香港《新晚報》對葛浩文的采訪,《葛浩文談追蹤蕭紅之行》;另一篇是發(fā)表在《北方文學》的評論,《美好的禮物——讀美國文學博士著<蕭紅評傳>》。
說1979年和1980年是蕭紅的幸運年,有一個重要因素不能忽略,就是國內(nèi)政治氣氛的轉變對文藝界和學術界的影響。
李潔非、楊劼合著的《共和國文學生產(chǎn)方式》,對此有過比較詳細的論述,這里只談要點。1979年10月底,第四次文代會召開,周揚代表中國文聯(lián)所作的報告中,大談思想解放。他說,“文藝戰(zhàn)線”的思想解放,還存在阻力,現(xiàn)在的情況,不是思想解放過了頭,是解放得還不夠。他還說,我們對思想解放,只能促進,不能促退,只能加以正確引導,不能壓制。周揚的說辭,無疑是官方的聲音。這次文代會,直接造就了文學的“八十年代”。兩個標志:一則,文藝“目不能視、耳不能聞,周身毛孔俱被堵塞”的現(xiàn)象開始改善,“解放的欲求”大增;二則,“年輕一代要求開拓藝術視野的愿望十分強烈……積極了解和探討‘解放前文藝的面貌,熱衷于(原)蘇聯(lián)的所謂‘修正主義作家作品,尤其是還把目光投向新中國成立以來隔絕的當代西方文藝與哲學”。
正是這“解放的欲求”,以及“積極了解和探討‘解放前文藝的面貌”,加上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中對沈從文、錢鐘書和張愛玲的鼎力推崇,才造就了國內(nèi)的沈從文熱、錢鐘書熱和張愛玲熱。對蕭紅來說,上述的兩個幸運因素她都擁有,只不過要把夏志清的名字換成葛浩文而已。更幸運的是,葛浩文就在這個歷史節(jié)點上,親自來內(nèi)地追尋蕭紅的蹤跡,這對國內(nèi)文學研究和出版界的刺激,尤其是對蕭紅故土黑龍江的刺激,也就可想而知。如我所料,葛浩文的身影離去不久,從1981年開始,跟蕭紅有關的作品,在國內(nèi)的出版數(shù)量迅速增加,黑龍江省的“表現(xiàn)”最為突出。我僅以黑龍江省的三家出版社為例,小角度展現(xiàn)這一出版盛況。
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出版《馬伯樂》《蕭紅書簡輯存注釋錄》《魯迅給蕭軍蕭紅信簡注釋錄》《懷念蕭紅》 ;1982年,出版《蕭紅短篇小說集》《蕭紅散文集》 ;1994年,出版《蕭紅新傳與十論蕭紅》《魯迅與蕭紅研究論稿》;2011年,出版《蕭紅(1911—1942)》;2012年,出版《蕭紅語言的詩性闡釋》《尋找與考證:蕭紅居地安葬地及紀實作品研究》;2013年,出版《百年視閾論蕭紅》。
北方文藝出版社:1985年,出版《蕭紅評傳》(葛浩文著);1987年,出版《蕭紅短篇小說集》《蕭紅散文集》《呼蘭河傳》《生死場》《馬伯樂》;1991年,出版《蕭紅全集》;1993年,出版《蕭紅傳》(鐵鋒著);2011年,出版《蕭紅研究七十年》《百年悄吟——詠懷蕭紅詩詞楹聯(lián)選》《百年誕辰憶蕭紅》《非柏拉圖式愛——蕭紅情感心路解密》《蕭紅畫傳:呼蘭河漂泊的女兒》(王亞平主編)。
哈爾濱出版社:1991年,出版《蕭紅文學之路》《懷念你——蕭紅》《呼蘭學人說蕭紅》《蕭紅全集》(兩卷本);1993年,出版《火燒云——蕭紅小傳》《蕭紅研究》(三輯);1994年,出版《愛夢難圓》(收錄張愛玲、林徽因、蕭紅等人的婚戀故事);1998年,出版《蕭紅全集》(三卷本);2002年,出版《蕭紅評傳》(劉乃翹、王雅茹著);2003年,出版《只有香如故——蕭紅大特寫》;2013年,出版《蕭紅經(jīng)典全集》。
我不敢肯定以上資料沒有遺漏。有也無妨?,F(xiàn)在的陳列,足以管窺關于蕭紅的出版盛況。需要補充的是,還有三家出版社,黑龍江大學出版社、黑龍江美術出版社和哈爾濱工業(yè)大學出版社,也都出版過多種有關蕭紅的作品。其中,黑龍江大學出版社的出版總量,不亞于上文提到的三家出版社。
在黑龍江,關于蕭紅的出版盛況,僅僅是蕭紅熱的一個側面,轉換視角之后,我們還會看到別樣的風景。
蕭紅研究機構與“一號文化工程”
國內(nèi)的蕭紅研究,也是以黑龍江省為開端。1979年起步,此后緊鑼密鼓,大戲連臺。1981年,1982年,1984年,在哈爾濱連續(xù)三次召開蕭紅學術研討會。這三次研討會的召開,跟葛浩文哈爾濱之行帶來的刺激,也許有某種關聯(lián)。這期間,黑龍江人民出版社積極配合,出版關于蕭紅的書籍六種。
1984年,是蕭紅研究的一個重要節(jié)點。這一年,呼蘭縣成立呼蘭河蕭紅研究會,是國內(nèi)外第一家蕭紅研究機構。研究會的主要工作,是厘清蕭紅迷亂的身世。在研究會的基礎上,又成立蕭紅基金委員會,向社會募集資金,補政府撥款之缺,總共集資六萬元,用來修復蕭紅故居。1986年6月,蕭紅故居正式開放;同月,成立蕭紅紀念館。到1987年之前,北方文藝出版社積極配合,出版關于蕭紅的書籍六種。
1991年,為紀念蕭紅誕辰八十周年,哈爾濱出版社積極配合,出版關于蕭紅的書籍四種,其中包括《蕭紅全集》。
2001年,蕭紅紀念館聯(lián)合在哈爾濱的多所高等院校和文化團體,召開“紀念蕭紅誕辰九十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會議主題是“蕭紅與20世紀中國文學”。來自俄羅斯、韓國、日本、波蘭等外國學者,以及國內(nèi)學者、作家等一百二十多人參加會議,交流論文一百余篇,相關論著八部。
為迎接蕭紅誕辰百年,黑龍江省有關部門做了大量準備工作。之一,2009年7月,成立黑龍江省蕭紅研究會,將黑龍江文學院更名為蕭紅文學院,設立蕭紅文學獎,著手編輯新版蕭紅全集,拉開蕭紅百年誕辰紀念活動的序幕;之二,2010年1月,黑龍江大學成立蕭紅研究中心,宗旨是,依托本校相關人文學科的“綜合優(yōu)勢”,“整合和聯(lián)合”國內(nèi)外蕭紅研究的各種“有價值資源”,建成“國內(nèi)乃至國際具有良好聲譽和廣泛影響的蕭紅研究重鎮(zhèn)”,為該省的“文化產(chǎn)業(yè)發(fā)展和邊疆文化大省建設”服務;之三,2010年7月,黑龍江省社會科學院成立蕭紅國際研究中心,宗旨是“應對經(jīng)濟全球化、文化全球化對急劇消失的黑龍江歷史文化資源的影響,從而積極構建一種國際合作與交流的互動平臺”,以此“保護開發(fā)蕭紅文化遺產(chǎn),擴大蕭紅的影響”。
在我看來,2009年,是蕭紅研究的又一個重要節(jié)點,比1984年更重要。這一年,中共黑龍江省委宣傳部把打造蕭紅品牌,作為本省的“一號文化工程”來抓。時任宣傳部長的衣俊卿在蕭紅研究會成立大會上說,在出版研究之外,還要“打造以蕭紅和其作品為題材的舞臺藝術、影視劇”,而打造蕭紅品牌,“不但會推動黑龍江文學創(chuàng)作、文藝理論、文學批評的發(fā)展,更將為黑龍江文化繁榮、社會進步提供強大的精神動力”。衣俊卿的話,把打造蕭紅品牌跟“社會進步”聯(lián)系起來,可見調(diào)門之高,也可見其雄心壯志。
隨后成立的黑龍江大學蕭紅研究中心,無疑是打造蕭紅品牌的繼續(xù),功利性顯而易見:其一,“黑龍江大學積極承擔了省委宣傳部對蕭紅文化品牌的開掘工作”;其二,這個研究中心的“近期”任務,是“圍繞蕭紅生平與創(chuàng)作、蕭紅與中國現(xiàn)當代女性文學、蕭紅與東北作家群、蕭紅與黑龍江地方文化、蕭紅與現(xiàn)代文化名人、蕭紅與黑龍江旅游文化產(chǎn)業(yè)等方向開展研究工作”。這兩段話告訴我們,成立蕭紅研究中心,是省委宣傳部的建議,現(xiàn)實目的是為旅游文化產(chǎn)業(yè)搭臺。
蕭紅國際研究中心的功利性更為明顯,主要是為了“完成省委宣傳部交辦項目”,也就是2011年的“紀念蕭紅誕辰百年學術研討會”。此外,該研究中心還要擔負“為省委省政府提供蕭紅文化創(chuàng)意產(chǎn)業(yè)的調(diào)研咨詢”等多項任務。
蕭紅誕辰百年紀念活動可謂聲勢浩大。主體活動是學術研討會,“全國各地的專家學者、期刊出版界人士、作家、蕭紅親屬及生前好友的后人等一百三十多位嘉賓蒞臨”,收集學術論文六十余篇。此外還有:一,黑龍江大學出版社出版四卷本《蕭紅全集》,并啟動《蕭紅印象》叢書出版計劃,整套叢書分《記憶》《研究》《序跋》《故家》《影像》《書衣》六卷,總計二百多萬字;二,舉行首屆蕭紅文學獎頒獎典禮,王安憶、韓少功、阿成、季紅真等人獲獎;三,黑龍江省作協(xié)召開“蕭紅的文學世界”座談會;四,與蕭紅故居比鄰的蕭紅紀念館正式向社會開放;五,由黑龍江省投拍的電影《蕭紅》于年內(nèi)開機。
此后,黑龍江省的蕭紅熱,處于“相對不應期”。2012年12月,推出“蕭紅數(shù)字展館”之后,再無大動作出現(xiàn)。
電影《黃金時代》與蕭紅出版熱
讓蕭紅和她的作品走向舞臺和銀幕,原本是黑龍江省“一號文化工程”的重要內(nèi)容,2013年公映的電影《蕭紅》和走上舞臺的歌劇《蕭紅》,終于讓該計劃落到實處。但真正讓蕭紅走向大眾視界,在全國范圍內(nèi)掀起蕭紅熱潮的,無疑是2014年電影《黃金時代》的宣傳、公映以及由此誘發(fā)的媒體狂歡。
《黃金時代》的投資方是星美傳媒集團有限公司。這是總部設在北京的一家民營文化傳媒企業(yè),以電影產(chǎn)業(yè)為核心,被稱為“中國文化傳媒行業(yè)著名品牌之一”。說這些,是為了撇清跟“一號文化工程”之間的聯(lián)系。同時也是要說明,到這一橋段,蕭紅的名字,以商業(yè)模式正式步入娛樂市場。
《黃金時代》于2013年5月拍攝完成,公映卻安排在2014年10月,時差長達一年零五個月,顯示出投資方的巨大耐心。
《黃金時代》的營銷宣傳,有海報,有“黃金沙龍”,有紀錄片巡回展,有導演和主演一干人等全國各地的游說,有聯(lián)合百度、中信等電商平臺的網(wǎng)絡鼓動,有攝影展,有羅大佑演唱的宣傳歌曲《只得一生》等多種形式。我耐心有限,不一一詳細羅列,只說前三項。
海報有兩種,海外版和國內(nèi)版。海外版有英文、日文、韓文,圖案別具一格,獲得廣泛好評。國內(nèi)版海報卻引發(fā)不小爭議。八張海報,每張以某個電影人物和兩行大字為核心。第一張,電影人物是蕭紅,大字:“想怎么活,就怎么活!”配小字:“這是無所畏懼的時代,一切都是自由的。”這是模板。每張人物不同,大字不同,小字除了“什么什么的時代”中的“什么什么”不同之外,其他不變,整齊劃一。拋開電影人物和小字不論,大字依次還有:“想愛誰,就愛誰!”“想去哪,就去哪!”“想罵誰,就罵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飛多高,就飛多高!”“想追求什么,就追求什么!”“想結婚,就結婚!”這一系列標語,引起不少人反感。作家馬伯庸發(fā)微博:“如何只用兩行字來殺死一部電影?照這么做就行了。反正我是不打算去看……”還有網(wǎng)友調(diào)侃說:“應該加一句,想殺誰,就殺誰!”我對那些標語也比較反感,原因是,它們扭曲了民國時代,也扭曲了那些歷史人物的靈魂。舉例來說,讓人誤以為魯迅很任性,整天想著罵人,而且是“想罵誰,就罵誰!”你說這扯不扯。盡管如此,抓眼球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
“黃金沙龍”是一個系列工程,連續(xù)邀請文化界精英跟導演許鞍華對談,當然是圍繞電影《黃金時代》來談。受邀者先后有陳丹青、王安憶、莫言、劉瑜等等,通過媒體傳播談話內(nèi)容,還是借此抓讀者眼球。我那位癡迷蕭紅的朋友,受此蠱惑,認定《黃金時代》票房不可限量,也認定蕭紅會聲名鵲起。
紀錄片巡回展,指《黃金時代》的伴生紀錄片《她認出了風暴》在全國范圍內(nèi)“重走蕭紅路”。該片長達一百五十分鐘,于2014年5月7日開始,以哈爾濱工業(yè)大學為起點,然后到北京、青島、上海、武漢、香港等地巡回展演。說白了,是直接為《黃金時代》造勢,間接為蕭紅造勢。在這部紀錄片里,也有黑龍江的元素。出現(xiàn)在片中的專家,兩位主要人物,一個,章海寧,是黑龍江蕭紅研究會副會長,蕭紅研究中的棟梁人物;另一個,張抗,是蕭紅的侄子,是“張家與各界聯(lián)系的紐帶”。沒有黑龍江方面的大力配合,就不會有這部紀錄片。
以上種種手段,在人群中產(chǎn)生怎樣的作用,很難調(diào)查,也不好估計。在我身上發(fā)生的作用,我當然清楚。我從漠視蕭紅,到全方位閱讀蕭紅,到網(wǎng)上搜索電影《蕭紅》,到去影院看《黃金時代》,到兩萬五千字隨筆《蕭紅的真相》的寫作,都在這一期間完成。你說作用大不大?
我有一個疑問,《黃金時代》,主線是蕭紅的愛情脈絡,副線是蕭紅的文學活動,原名《穿過愛情的漫長旅程》,跟內(nèi)容貼得很緊。為什么要改名?有沒有借“民國熱”來造勢的意圖?這問題,不是蕭紅走紅的節(jié)點,暫且放下。不過,把民國稱作“黃金時代”,很輕率,很缺乏歷史感,給很多人心里添堵。
伴隨《黃金時代》的拍攝、宣傳和公映,國內(nèi)出版界再次掀起蕭紅出版的熱潮。我的粗略統(tǒng)計,從2014年到2015年初,國內(nèi)出版或再版的蕭紅傳記類書籍有《端木與蕭紅》(鐘耀群著)、《我們都是愛過的:蕭紅傳》(王臣著)、《紅塵大夢,浮世成傷:蕭紅傳》(桑妮著)、《愿你已放下,常駐光陰中:蕭紅傳》(風約湘裙著)《穿過愛情的漫長旅程:蕭紅傳》(垂青著)、《波西米亞玫瑰的灰燼:蕭紅傳》(鄒經(jīng)著)、《相思結得恨已遲:蕭紅傳》(蔣雪芹著)《夢回呼蘭河:蕭紅傳》(謝霜天著)、《蕭紅的虹:蕭紅傳》(宛因著)、《從呼蘭河到淺水灣:蕭紅傳》(蔣亞林著)等十幾種;有兩家出版社,北京燕山出版社和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出版《蕭紅全集》;有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中國青年出版社等三十多家出版社,出版《呼蘭河傳》;另有多家出版社出版蕭紅作品的選本或《生死場》等。這樣的出版速度和密度,在現(xiàn)代作家群中,是一個奇跡。在這一奇跡輝映下,蕭紅想不紅都不行。
我的結論
到此為止,我可以得出結論:蕭紅走紅,是以葛浩文的研究和英譯為出發(fā)點,以黑龍江省“一號文化工程”為重要動力,以電影《黃金時代》的宣傳、公映和媒體的高度關注為高潮。這三種因素,共同“合成”了蕭紅的紅。其中,黑龍江方面的推動,承上啟下,極為關鍵。需要說明的是,在這一過程中,有些現(xiàn)象,集因果為一身,既是蕭紅走紅的因,也是蕭紅走紅的果。
蔣書麗在《葛浩文與蕭紅》一文中說,“沒有葛浩文的研究,也就沒有后來中國大陸的‘蕭紅熱”。我以為這說法過于武斷。葛浩文是蕭紅研究的縱火者,這是事實,可要是沒有黑龍江省不斷添加柴火,蕭紅怎么可能這樣紅?不敢想象。
當然,蕭紅的紅,跟中小學語文課本收錄她的某些散文作品(主要是選錄《呼蘭河傳》的片段,如《祖父和我》《祖父》《我和我祖父的花園》《祖父的園子》《火燒云》等)有一定關系,跟《呼蘭河傳》成為“教育部推薦語文新課標必讀書目”也有一定關系。但我不認為,這是一個重要元素。如我所知,中小學語文課本收錄的作品很多,所謂“語文新課標必讀書目”,數(shù)量也不少,未必那些作品背后的作家,都能紅起來。由此說來,對這個元素,不必過于重視。
李計謀在《蕭紅散論二題》中論述產(chǎn)生蕭紅熱的六點原因,有的我認同,有的我不完全認同,有的我完全不認同。完全不認同的有兩點,一是“濃郁的地域文化特色”,二是“臻于成熟的藝術風格”。說句抬杠話,有濃郁地域文化特色的作家很多,怎么別人沒紅到這種程度?“臻于成熟的藝術風格”,我以為離事實很遠。以年齡論,蕭紅處于成熟作家的青澀期;以作品論,久負盛名的《呼蘭河傳》,用評論家王彬彬的話說,“藝術上的不無拙澀”,給人以“‘略圖和草稿的感覺”。
我在《蕭紅的真相》里,對蕭紅的作品,有過整體性的評價,這里不妨重復一遍:
在我看來,蕭紅只是一個“很有天賦”卻沒來得及把天賦完全發(fā)揮出來的作家,或者說是“可以有成就”卻沒來得及有成就的作家,她永遠停留在一個成熟作家的“早期作品”階段。以文學高度論,蕭紅是一棵小樹,是比她自己的身高還要矮一些的小樹。
我引用這段話的意思,無外乎是想挑明,一個作家熱不熱紅不紅,跟作品本身的高度,不一定成正比。以作品論,我以為沈從文、錢鐘書、張愛玲,他們都具備紅的潛質。有此前提,夏志清一推,很快就紅起來。蕭紅不一樣,看她的作品,我怎么也看不出,她會紅,而且會紅到這種程度。美國華裔作家王鼎鈞在《關山奪路》一書中感慨,“文章的命運往往由文學以外的因素左右”,是經(jīng)驗之談。換一個角度,說作家的名聲也往往由文學以外的因素左右,也不算錯。蕭紅的紅,就是典型的“功夫在詩外”。
詩人白居易在《偶然二首》中有“人事多端何足怪”一句,無疑是勸世良言。閱歷豐富的人,才說得出這種話。把這句話引申到文學領域,我覺得一個寫作者,還是把精力用在“詩”內(nèi)比較好,熱不熱紅不紅,看你運氣如何,這恐怕也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當然,看到誰誰又熱又紅,你也犯不上“氣滯血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