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大勇
江頭日暮痛飲,乍雪晴猶凜。山驛凄涼,燈昏人獨寢。
鴛機新寄斷錦,嘆往事、不堪重省。夢破南樓,綠云堆一枕。
南宋詩詞大家陸游的這首《清商怨·蒹萌驛作》詞(見夏承燾等箋注《放翁詞編年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以下簡稱《箋注》。本文所引陸游詞,均出自此書),作于孝宗乾道八年(1172)年十一月,自南鄭(漢中)往成都的途中?,F(xiàn)在學界對此詞的題旨主要有兩種解釋:一是認為這首詞是用的詩的“比”法,“上闋點出這一日葭萌驛中的凄涼情況。下闋暗中提示當日南樓同枕,綠云繚繞,海誓山盟,恩情款洽,可是現(xiàn)在消息來了,恩斷義絕,不堪回首”(見朱東潤選注《陸游選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88頁,以下簡稱《選集》)。一是認為“此詞當寫羈旅愁思,將艷情打并進去,正顯出愁思的深切溫厚”(見《唐宋辭鑒賞辭典》下冊,湯華泉撰文,上海辭書出版社1988年版)。這兩種解釋看似有異,實則有一共同之點,即都認為詞中所言“南樓”為男女相會之所,相關的解釋也皆據(jù)此生發(fā)。這首詞的主旨,是否真與男女情事相關?
一“南樓”本義
古代詩詞中,“南樓”為一常用典故,其源出于東晉名臣庾亮。庾亮(289—340),字元規(guī),為東晉明帝明穆皇后之兄,儀容俊美,善于談論,性好《莊》《老》,而方正守禮。曾任丞相參軍、散騎常侍,助平王敦、蘇峻之亂。庾亮雖出身顯赫,身居要職,然卻謙恭下士,平易待人。據(jù)《晉書》庾亮本傳,東晉成帝咸和九年(334),朝廷“遷(庾)亮都督江、荊、豫、益、梁、雍六州諸軍事,領江、荊、豫三州刺史,進號征西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假節(jié)。亮固讓開府,乃遷鎮(zhèn)武昌”(《晉書》卷七三《庾亮傳》,中華書局2011年版)。庾亮鎮(zhèn)武昌時,崇修學校,招集流亡,卓有政聲。另據(jù)《世說新語·容止》記載:
庾太尉(亮)在武昌,秋夜氣佳景清,佐吏殷浩、王胡之之徒登南樓理詠,音調(diào)始遒,聞函道中有屐聲甚厲,定是庾公。俄而率左右十許人步來,諸賢欲起避之。公徐云:“諸君少住,老子于此處興復不淺。”因便據(jù)胡床,與諸人詠謔,竟坐甚得任樂。后王逸少(羲之)下,與丞相(謝安)言及此事。丞相曰:“元規(guī)(庾亮字)爾時風范,不得不小?!庇臆姶鹪唬骸拔ㄇ疔知毚妗!保ɡ钐烊A《世說新語新校》,岳麓書社2004年版,第348頁)
南樓在晉時因位于武昌郡治(今湖北鄂州)之南而得名,氣勢雄偉,風月清嘉,為一地名勝。這次庾亮部屬殷浩、王胡之等人先聚南樓賞月,后見長官庾亮到來,皆準備回避,而庾亮卻毫不介意,欣然據(jù)胡床,與大家吟詠戲謔,任情笑樂。庾亮的坦蕩胸襟,平和態(tài)度,真正的名士風范,令人折服,連書圣王羲之都對之贊賞不已,向名相謝安言及此事,不勝欽敬嘆惋之意。這次南樓之會,因庾亮的雅量風姿而傳為佳話,庾亮也被視為禮賢下士、平易近人的典型。武昌南樓自此名聲大著,被稱為“玩月樓”或“庾公樓”,后人多有題詠,“南樓”也與后來的“西園”一樣,也成了文士風流雅集之所的代稱,如唐代李白在《陪宋中丞武昌夜飲懷古》詩中云:“清景南樓夜,風流在武昌?!彼未K軾于《九日次韻王鞏》詩中也有語:“聞道郎君閉東閣,且容老子上南樓?!倍际怯玫拟琢僚f事,對前代風流,心向往之。于此可見,南樓在古代詩文中作為典故使用時,原本就是用的庾亮與人登樓吟詠的故實,而與男女情事無涉。結合陸游的人生歷程和這首《清商怨》詞的產(chǎn)生背景,可以對詞中所言“南樓”有新的認識。陸游作此詞時,剛剛經(jīng)歷了人生道路上的重大打擊,之前他曾入四川宣撫使王炎幕府,積極地籌劃北伐,而隨著王炎被調(diào)還京,以前所做的一切也盡付東流。陸游在詞中,是沿用前人常用的“南樓”之典,作為文人雅集之所的代稱,指代自己曾供職的王炎幕府,這不僅是因為王炎曾為四川宣撫使,總領川陜軍政事宜,地位與督六州軍事、領三州刺使的庾亮相仿;陸游任王炎僚屬,地位也與庾亮麾下的殷浩、王胡之等人相似,而且更為重要的是,王炎對陸游有知遇之恩,也正是在王炎帳下,陸游度過了他一生中難得的快意時光。
乾道八年(1172),陸游夔州通判任滿,貧不能歸,因得王炎之聘,被辟為左承議郎權四川宣撫使司干辦公事兼檢法官。陸游是在囊篋蕭然,無計東還的情況下被王炎征召入幕的,他對王炎的感激之情可以想見。陸游北上漢中,入王炎幕府后,更是積極地參與軍務,為收復失地出謀劃策,據(jù)《宋史》陸游本傳:“王炎宣撫川、陜,辟為干辦公事。游為炎陳進取之策,以為經(jīng)略中原必自長安始,取長安必自隴右始?!保ā端问贰肪砣盼濉蛾懹蝹鳌罚腥A書局2011年版)王炎身為主帥,不僅積極籌措北伐,也大力招攬人才,禮賢下士,其幕府一時也成了人才薈萃之所。陸游在王炎帳下,“同舍幕賓十四五人,與范仲芑、張、宇文叔介、劉三戒、周頡、閻蒼舒、章森等皆相友善,而與張交誼尤篤”(于北山《陸游年譜》,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王炎的四川宣撫使幕府,不僅是賓主相得,共商大計的場所,也是上下相融,不輟吟詠的地方。陸游在南鄭軍中曾作《秋波媚·七月十六日晚登高興亭望長安南山》詞,記述與同僚“悲歌擊筑,憑高酹酒”的場景,另從他之后剛到成都時所作的《漢宮春·初自南鄭來成都作》詞:“羽箭雕弓,憶呼鷹古壘,截虎平川。吹笳暮歸野帳,雪壓青氈。淋漓醉墨,看龍蛇、飛落蠻箋。人誤許、詩情將略,一時才氣超然?!备梢娝谀相嵻娭泻狼闈M懷、意氣風發(fā)的生活。也正是在南鄭軍中,陸游詩歌創(chuàng)作發(fā)生了飛躍,自謂悟得“詩家三昧”,他在回顧自己作詩歷程的《九月一日夜讀詩稿有感走筆作歌》詩里也說:“四十從戎駐南鄭,酣宴軍中夜連日。打球筑場一千步,閱馬列廄三萬匹。華燈縱博聲滿樓,寶釵艷舞光照席。琵琶弦急冰雹亂,羯鼓手勻風雨疾。詩家三昧忽見前,屈賈在眼元歷歷。天機云錦用在我,翦裁妙處非刀尺?!保ā蛾懹渭δ显姼濉肪矶?,中華書局1976年版。以下簡稱《詩稿》,連在一處者,省略書名,徑稱卷數(shù))歡快熱烈的軍營生活,多年夙愿的逐步展開,讓他興奮不已,詩藝也大進。
可以說,南鄭軍中生活是陸游人生旅途中的亮點,是離他北伐中原、收復失地的理想最為接近的時期,而且他還親身參加了一些小規(guī)模的戰(zhàn)斗。能將多年累聚的報國豪情化作抗擊敵人的精心準備,將理想一步步地付諸實踐,這何嘗不是種幸福?也難怪后來陸游一再寫詩作詞追憶這段軍中生活。但是很可惜,這段生活太短,前后只有短短的八個月。正當王炎率眾人為即將到來的北伐大業(yè)厲兵秣馬的時候,風云突變,是年十月王炎被召回臨安,名為任職樞密院,實則預示著他在南鄭前線苦心經(jīng)營的軍事舉措被盡數(shù)廢棄。主帥一去,幕下星散,陸游也被從前線調(diào)回成都,任成都府安撫司參議官,滯留蜀中。陸游一生中惟一的一段軍旅生活以失望而告終,多年夢想的北伐大業(yè)毀于一旦,從理想的巔峰跌入現(xiàn)實的谷底,這對一貫秉持抗金北伐壯志的陸游的打擊不可謂不沉重。這首《清商怨》詞,即作于他夢斷梁州,遭受人生重大打擊的時候,“夢破南樓”,詞中正是用“南樓”故典,指代之前的軍營幕府生活。將王炎比作風流儒雅、平易待人的庾亮,也正顯示出詞人對這位剛剛去職的長官的尊敬。這首詞與他同時所作的《劍門道中遇微雨》(《詩稿》卷三)詩,以及稍后在成都所作的《即事》(卷三)詩、《漢宮春·初自南鄭來成都作》詞,共同映照出他當時心頭的悲涼、失落、憤慨與無奈。
雖然南鄭軍中生活,賓主相得之樂,盡化作黃粱一夢,但是在陸游心中卻難以忘懷,不僅當時“夢破南樓”,就是之后直至終老,也是時時想起,并有詩記之,這從他一些詩的題目即可看出,如:《蒸暑思梁州述懷》(《詩稿》卷五)、《冬夜泛舟有懷山南戎幕》(卷一○)、《聞蟬思南鄭》(卷一三)、《秋雨漸涼有懷興元》(卷一五)、《獨酌有懷南鄭》(卷一七)、《頻夜夢至南鄭小益之間慨然感懷》(卷一八)、《秋晚思梁益舊游》《懷南鄭舊游》(卷二三)、《偶懷小益南鄭之間悵然有賦》(卷二九)、《春晚懷山南》、《愁坐忽思南鄭小益之間》(卷三二)、《追憶征西幕中舊事》(卷四八)、《有懷梁益舊游》(卷五二)、《秋夜思南鄭軍中》(卷六三)等。不僅在詩中,就是在詞中也有對當年軍中生活的回憶,如《訴衷情》:“當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關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痹偃纭吨x池春》:“壯歲從戎,曾是氣吞殘?zhí)?。陣云高、狼煙夜舉。朱顏青鬢,擁雕戈西戍。笑儒冠自來多誤?!倍际亲匪莓斈甑膹娜趾琅e。另外,陸游在乾道八年春自夔州赴南鄭的途中,曾作《蝶戀花·離小益作》,其中也有語云:“千里斜陽鐘欲暝,憑高望斷南樓信?!比绻f,在《蝶戀花》詞中還表現(xiàn)出詞人對即將到來的軍營幕府生活的憧憬與展望,那么到了是年冬天所作的《清商怨》詞,“夢斷南樓”,則流露的是對軍中生活、北伐大業(yè)猝然中斷后的極度失望。
二“綠云”與“斷錦”
既然《清商怨》詞中的“南樓”為陸游所曾親歷的南鄭軍中生活,與男女情事無涉,那么最后一句“綠云堆一枕”,所指為何?關于“綠云”,《放翁詞校注》即引杜牧《阿房宮賦》:“綠云擾擾,梳曉鬟也?!焙晚f莊《酒泉子·月落星沉》:“綠云傾,金枕膩,畫屏深?!敝^“綠云”是“喻女子秀發(fā)”(陳桂聲《放翁詞校注》,《陸游全集校注》第八冊,浙江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斗盼淘~校注》以下簡稱《校注》)。《箋注》除引《阿房宮賦》外,又引李商隱《深樹見一顆櫻桃尚在》詩“矮墮綠云髻”,稱“綠云”是“謂好頭發(fā)”。從《校注》和《箋注》所引例證來看,這幾例中描寫的對象固然都是女子,但是也不能遽定“綠云”為專指女子秀發(fā)。即使在宋人筆下,以“綠”來狀男子頭發(fā)的,也所在多有,如:晏殊《少年游》詞:“綠鬢朱顏,道家裝束,長似少年時?!鄙蝈堋端途渲R通判穎川》詩:“朱顏綠發(fā)出塵土,長纓高蓋生清風?!毙翖壖病抖聪筛琛廴~丞相》詞:“見朱顏綠鬢,玉帶金魚?!碧貏e是南宋周必大在為王炎所作的《寄題王公明樞使豫章佚老堂》詩中就云:“公今年才六十耳,朱顏綠鬢儼未衰?!边@些詩詞中,“朱顏綠發(fā)(鬢)”描摹的對象皆為男子,以之形容人的青春容顏。《箋注》與《校注》兩相比較,《箋注》對“綠云”的解釋(“謂好頭發(fā)”)更為確切。“綠云”并非為女子所專有,“綠”狀頭發(fā)之黑,“綠云(發(fā)、鬢)”即烏發(fā)、黑發(fā)之意,與華發(fā)相對,男女皆可用。陸游筆下,也用“青(綠)鬢”指稱自身,如他后來回憶自己從戎南鄭的經(jīng)歷,在《謝池春》詞中自稱是“朱顏青鬢,擁雕戈西戍”。作這首《清商怨》時,雖然剛剛遭遇了人生道路上的重大打擊,但是畢竟離之前的軍營生活相距不遠,不見得很快即由“朱顏青鬢”變成“蒼顏華發(fā)”。所以說,陸游在《清商怨》中所言的“綠云堆一枕”,并非寫的他人,而是指的自身,詞人寒夜獨宿,夢醒時,惟見自己頭發(fā)零亂,堆于枕上。這也與詞上闋所言的“燈昏人獨寢”相呼應,共同映托出詞人當時的孤單與凄涼。與這種“夢后”表現(xiàn)手法相類的,如秦觀《如夢令》:“風緊驛亭深閉,夢破鼠窺燈?!薄笆蟾Q燈”正是“夢破”后所見景象。另如陸游《訴衷情》中所言:“關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薄皦m暗舊貂裘”也是“關河夢斷”之后的現(xiàn)實處境。從這些也益可證明,“綠云堆一枕”,正是詞人“夢破”后所見自身情況的真實記錄,而非夢中所見場景。詞人年未老,發(fā)仍青,通過“綠云堆一枕”,將遭受重大打擊后的苦悶無奈之情盡呈紙上。
除“南樓”“綠云”外,“斷錦”也是理解陸游此詞的一個重要典故?!傍x機新寄斷錦”,確實是用了前秦時竇滔妻蘇蕙織回文錦寄遠的典故,據(jù)《晉書·竇滔妻蘇氏》“竇滔妻蘇氏,始平人也,名蕙,字若蘭。善屬文。滔,苻堅時為秦州刺史,被徙流沙,蘇氏思之,織錦為回文旋圖詩以贈滔。宛轉循環(huán)以讀之,詞甚悽惋,凡八百四十字”(《晉書》卷九六《列女傳》,中華書局2011年版),同時也用了后漢時樂羊子妻以織勸學之事,這卻易為人所忽視(關于樂羊子妻事,《選集》注,《箋注》《校注》未注)。據(jù)《后漢書·列女傳》,河南樂羊子感妻之言,遠行求學,“一年來歸,妻跪問其故。羊子曰:‘久行懷思,無它異也。妻乃引刀趨機而言曰:‘此織生自蠶繭,成于機杼,一絲而累,以至于寸,累寸不已,遂成丈匹。今若斷斯織也,則捐失成功,稽廢時日。夫子積學,當日知其所亡,以就懿德。若中道而歸,何異斷斯織乎?”(范曄《后漢書》卷八四《列女傳》,中華書局2011年版)樂羊子妻以斷織為喻,勸勵夫君不要在治學上半途而廢?!皵嗫棥钡木]意義,也正在于“捐失成功,稽廢時日”。王炎在南鄭時,積極籌措抗金事宜,孰料朝廷一紙詔書將其召回,以前所做的一切前功盡棄,陸游所熱望,也有望實現(xiàn)的恢復之夢在臨近實現(xiàn)之時突遭破滅,功虧一簣,這與樂羊子妻的“斷織”之喻何其相似乃爾!朝廷明知王炎在南鄭前線為抗金之事做了諸多準備,卻為阻止其行動而將其召回,這是新的“十二道金牌”,是以背后利刃斷將成之錦,這不僅是王炎和陸游個人的悲劇,更是國家的悲劇,詞人此處雖未明言,但其怨憤之情可以想見。可以說,“鴛機新寄斷錦”,是合用竇滔妻和樂羊子妻的典故,喻指從朝廷傳來的不是君臣相知,支持北伐的喜訊(“回文”),而是調(diào)王炎回朝,讓北伐中輟的噩耗(“斷錦”)。作者痛心于“斷織(錦)”之悲在現(xiàn)實中重現(xiàn),以前所做的一切盡成泡影,因此“嘆往事,不堪重省”。這也不是不堪,是不能,不忍重省,極其沉痛凄涼之至。
結語
要之,陸游的這首《清商怨》詞,作于他被迫結束從軍生活,自前線黯然回川途中,詞中用數(shù)個精當?shù)涔剩@示他當時的悲涼沉痛心情。其中“南樓”是借用歷史上庾亮與僚屬登樓舊事,指代詞人當時在王炎幕中、南鄭前線賓主相得、意氣風發(fā)的快意生活,與陸游本人情事無涉?!熬G云堆一枕”,不是寫的他人,而是詞人自身;不是夢中所見場景,而是夢醒時分自己孤獨景況的真實記錄?!傍x機新寄斷錦”,是合用竇滔妻和樂羊子妻兩個典故,嘆惜朝廷坐失收復關中,進取中原的良機。這首詞正是詞人在經(jīng)受人生重大打擊后,其凄涼心情與孤獨處境的真實描繪與再現(xiàn),整篇所流露的,不是一般的羈旅愁思,也非男女情事,而是對剛剛發(fā)生的重大政治變局的疾首痛心,對坎國事的深切憂憤。
[本文為教育部規(guī)劃基金項目《中韓詞文學比較研究》(14YJA751029)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