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禾

1967

端午節(jié)到來，艾草飄香

太陽當(dāng)空，光芒在原野上嘩嘩流淌

村前河水緩慢，村后菜園子里

父親在彎腰割草——

抬頭望見蛇和蛤蟆對峙。但蛇不是白素貞

和小青，蛤蟆也是一只癩蛤蟆

此刻母親正在床上打滾兒，冷汗淋漓

他在她被撕裂的叫喊聲中

呱呱落草

他來到世上，土坯房里

昏暗，潮濕。他睜開眼睛，卻沒有

看到光——叮當(dāng)響的陽光

1968

要斗資批修，不單要觸及地富反壞右等

殘渣余孽們的靈魂

更要觸及他們的皮肉

大伯父像一條癩皮狗蜷縮在屋檐下

此刻，他的老婆——我的大伯母——向貧下中農(nóng)兜售

繡花線的投機(jī)倒把分子——被剃了陰陽頭

胸前掛著破鞋的

騷娘兒們“大白臉”，正被一群紅衛(wèi)兵押著

在人民公社社員們鄙視的目光里

游過一條街道，一條街道，又

一條街道

當(dāng)夜色漸深，村前河水，依然在風(fēng)中緩慢流淌

對岸菜園里的那棵老桑樹

把滿樹的黑桑葚舉向瓦藍(lán)的夜空

她把自己掛在最低的一枝上

成了其中最黑，最大

最閃亮的一顆——

1969

“東風(fēng)吹，戰(zhàn)鼓擂，現(xiàn)在世界上

究竟誰怕誰……”讓他媽的美帝蘇修見鬼去吧

當(dāng)雪花彌漫了天空，大周莊

千余口人民公社社員，以大兵團(tuán)作戰(zhàn)的方式

在風(fēng)雪中高舉偉大紅旗

掘地三尺，卻只挖出

一塊塊遍體鱗傷的凍紅薯

桑木扁擔(dān)壓彎了父親的脊背——一頭兒挑著罐飯

另一頭兒，挑著睡熟的兒子

吃在工地，住在工地，革命在工地

1969年，他在泥土中牙牙學(xué)語，搖搖晃晃走路

學(xué)著獨(dú)立拉屎撒尿，和自己的影子玩耍

1969年，他一把鼻涕一把淚迎風(fēng)見長——

每天一頭發(fā)絲兒……

1971

這一年，政治讓人心驚肉跳

神州在風(fēng)雨中飄搖

9·13，三叉戟在空中打個滾翻兒

副統(tǒng)帥就化成了一坨焦炭

從“永遠(yuǎn)健康”到“遺臭萬年”，他改乘了

更快的運(yùn)載火箭

在夜里，兩盞汽燈

照亮了村人們扭曲的臉

揮舞的拳頭

眼睛深處燒紅的烙鐵

這一年，他四歲，躲在父親懷里

夢見母親碩實(shí)的乳房，夢見天降暴雨

落下來，變成白花花的乳汁

這一年，公社來的打狗隊，從糧囤里拖出

他親愛的大黑狗

用特制的鐵鉗卡住狗脖子，高舉的鐵錘

接著在狗頭上開出鮮花

他哭喊著，叫罵不停，一直追出村外

弟弟則傻瓜一樣蹲在門檻上

這個奪去了他一多半母愛的小臭蟲兒

趕到春聯(lián)照亮門楣，也沒有

喊他一聲哥哥

1972

村前的干旱，村后的

干旱，村東的

干旱，村西的干旱

灼燙的火焰在平原上翻滾

莊稼近于干枯，大地騰起白煙

在井底奮臂揮鍬的干爹

即將挖到活命的甘泉

這時鋼纜吊起的大鍋錐突然從井口墜落下來

沒來得及哼一聲

他匆匆奔去了黃泉

此刻村莊寂靜，樹木寂靜，院子里

飄出你的歌聲

歌聲飄過多年，在街頭巷尾

撞翻了一個個男人的身影

黑白無常的身影

為啥就撞不到

干爹的蹤影

親愛的老媽媽，那年他五歲

第一次孝帽壓頭

第一次看你肝腸痛斷，他小臉兒通紅

1974?

背上母親縫的花書包，他也成了

偉大領(lǐng)袖的小學(xué)生

但他還是母愛的棄兒，一年級班主任的敵人

他是把癩蛤蟆裝進(jìn)鄰桌書包的搗蛋鬼

臉上涂滿紫藥水的小丑

在盛夏，他是一天到晚泡在水里的魚

在春天，他還是枝頭上的

猿猴和小鳥

而在月光下，他是不歸的游魂，偷看

女人屁股的偷窺狂

母親，你不知道，那時他七歲的孤獨(dú)

就是村頭那座池塘的孤獨(dú)

夏天的午后，纏絞的水草下

他甚至看到了死亡的冷臉

但是母親，當(dāng)他在你的怨聲中沉沉睡去

還是你不諳世事的兒子

1975

在黃淮腹地，太陽從不落入山里

而是落到村莊的另一頭

女人們站在村口，仿佛比賽誰的嗓門亮堂

在她們的身后，樹木搖曳，屋檐模糊

一道道炊煙，飄向黑暗中

成為溫馨的背景

但這時，他還留在原野深處——這兒離村莊太遠(yuǎn)

昆蟲們反復(fù)拉著悲傷的鋸子

他聽不到母親的呼喚

他從放學(xué)后來到這里。現(xiàn)在，豬草滿筐

鐮刀橫臥在一旁

這時，露水漲潮，他的小身軀

裹著星空的睡袍

像一個乖乖，他的眼窩里

噙著淚珠，懷抱一勾殘缺的月亮

1978

時間如白駒，似乎才眨了下眼

他就成了五（1）班第一排的學(xué)生

忍受老師的唾沫，和口臭

在此之前，他們給生產(chǎn)隊拾麥穗，摘棉花

割黃豆，掰玉米，打牛草

一天接著一天，一晌接著一晌，一刻接著一刻

每日的報酬是兩顆糖果

他們在田野上嬉鬧，瘋跑，打架，爭風(fēng)吃醋

或者將書本撕碎，放飛一萬只蝴蝶

這些田野之子啊，如今早已

被田野拋棄，如草芥

在腳手架上掙命。如他，寫著

一行行無用的分行文字

這一年盛夏，他被疾病擊倒，有半個月工夫

躺在公社衛(wèi)生院的走廊下，昏迷不醒

他夢見天空下降，田野崩潰

村莊被洪水淹沒，遮天的蝴蝶

眼睛里噴著火

輪流撲向他開花的腦袋

唉！難道這就是報應(yīng)？它來如迅疾……

1979

他有漫長的詩歌生涯，卻從不曾以之

頌揚(yáng)母愛。在他和母親之間

是否有一場冷戰(zhàn)持續(xù)到多年以后？

母親，那時你的巴掌，鞋底，樹枝，燒火棍

如疾風(fēng)暴雨，反復(fù)抽打著他的皮肉

你的詛咒，謾罵，淚水的怒焰

不斷吞噬著他瘦弱的身體

你接著把飯菜盡數(shù)倒入豬槽，再把饅頭籠子

吊上屋梁，而放逐他于饑餓

的恐懼，親愛的母親，那時，他認(rèn)定你鐵石

心腸。他不是來自你母腹的孕育嗎？

有多少次，他在夢中飛行

他的身下是大海，森林，泥沼，群山

你緊追慢趕，卻總差之毫厘

他在竊喜中設(shè)計著對你的報復(fù)

（他少年的皮下也藏著禍心）

直到長大成人，安居異鄉(xiāng)之城

母親，難道一切都源自屈辱的戕害？

你不知道，有一次，他在爺爺?shù)膲炃八?/p>

他相信，是從沒謀面的爺爺

會伸手摸一摸他的額頭

那一夜，密集的星光從天空垂落下來

仿佛爺爺溫暖的掌心，撫慰著

他落葉的臉龐

也照耀著原野，廣闊無際的睡眠

1980

摸黑呼喚春風(fēng)的人，在春風(fēng)中

逆光勞作的人，睜開瞎眼看世界的人

走著睡覺，站著翻身，有了自己

的土地的人，他從深井里打水

碰見星星和月亮，他澆灌麥苗和玉米

鎬頭入土，刨到閃電的人

他在白紙上寫黑字，按下血手印

星期日下午，他背著一籃子饅頭上路

黑饅頭，白饅頭，就像黑貓和白貓

去往張完鄉(xiāng)中學(xué)的田埂上

他一路碰到這樣的農(nóng)人——這樣在土里

刮骨熬油的人，生根開花的人

從黑夜到白晝，太陽滾過脊背

從春天到秋天，喜悅在心中孕育

直到玉米堆滿場院，辣椒的燈籠在屋檐下

撲打著風(fēng)雪

噼啪的爆竹聲中，他把最后一顆乳牙

埋到三尺黃土之下——

1981

風(fēng)，起于青萍之末……起于花枝，棉桃

玉米林，起于連成海洋的大豆高粱

它寬袍大氅，抖動粼粼的水袖

在原野深處，開啟了他少年的輕狂之心

星空清朗，瓜蔓依地蛇行

瓜葉上露水漲潮，隱身的昆蟲們

借著月光，排開了民間音樂的筵席

把他從護(hù)秋的瓜棚下引誘出來。在尋找

其蹤影的過程中，一次次

被滾動的青瓜絆倒，一次次摸到

白骨和牛糞

這個夜晚，少年的輕狂之心

被偷窺的興奮控制著，他看見

玉米林深處，兩團(tuán)纏在一起的白光

起伏著，喘息著，放肆地呻吟

仿佛傳說中的鬼魂

他沒有絲毫恐懼，而是悄悄退回了

瓜棚。這個夜晚，他睡得恍惚

并且一次次，轉(zhuǎn)醒過來，聽風(fēng)過河

入林，起于青萍之末……

1983

四面荷花，萬畝大水

草長鶯飛于春秋冬夏，船兒如織梭

往來于彼岸此岸

此水不通江河，卻歷滄海而不桑田

此城乃古陳蔡之地，有女媧氏

耕種于田畝，伏羲氏畫卦于土圍

放生白龜于激流

有孔子困于城南，弦歌飲風(fēng)，饑腸轆轆

逾七天而不死

有被驢踢破額頭的包拯平糧于水上

篩下沙石，堆而成山

鍘了皇親國戚

有他在此求學(xué)三載，從1米54長到1米78

唇上生出黃髭，衣下生出黑毛

向漂亮女生脫帽致敬

在此仰視阿克西尼婭，格里高爾，讀到渾身戰(zhàn)栗

在此墮落成一個偷書賊

從圖書館里偷出數(shù)捆《讀書》和《小說選刊》

夜深人靜，他縮在被窩里，借著手電筒

照亮露水大的前程

畢業(yè)前夕，他將煎熬的恥辱

盡數(shù)沉入湖底。

但賊的徽章啊，他自己烙在了

內(nèi)心最隱秘的角落——

1984

湖上有漁，船底鑿穿，類于舢舨

那漁夫分明是個殘疾，一條腿搭在船尾

另一條褲管，在風(fēng)中晃蕩

幾只鸕鶿，從水里鉆出來，細(xì)脖子被漁夫

再次用鐵環(huán)卡緊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立的蜻蜓

恐懼于翅膀總被露水折斷

蘆葦連成一片，春天就白了頭，等到深秋

還將再白一次。長嘴蚊子

始終埋伏在他經(jīng)過的每一處草叢

在這座水上古城，他是八二（2）班女生的信使

男生的跟班。一個對女生只限于

單相思的屁小孩兒

他把所有的秘密

藏進(jìn)心底，沉入湖底，仿佛脖子里

帶著鐵環(huán)的鸕鶿

那一年，陽光燦爛，他被風(fēng)濕痛擊

整個秋天，臥于病榻

讀《高山下的花環(huán)》，為梁三喜捶地

在母親的嘆息里，流下愧悔的淚

此后的日子，風(fēng)濕的蒺藜，一年年

侵入骨髓，讓他從深夜里痛醒

懷抱一坨廢鐵，望著窗外，坐等天明——

1985?

……活在記憶中，有時你懷疑

自己是否老了。親愛的伙計

當(dāng)你拎著行李卷兒

離開那座水上古城，是抬頭的藍(lán)天

帶給你點(diǎn)點(diǎn)的慰藉，是擠破的

青春痘，讓你無語——

接受命運(yùn)吧

在鄰村的小學(xué)里，你是孩子們的老師

23雙清澈的眼睛里，星星開花

但你的光輝和靈魂無關(guān)——它在隔墻的

樹林里，做著自我的俯臥撐

早晨，你在鳥聲中說普通話

把一本《唐詩》背到封底，也沒有找到

明天的座右銘

狗日的生活，它總是這樣

凈給人開些不大不小的玩笑

而兩公里以外的村子里，一場大雪

落在初冬當(dāng)口，你的父親母親

繼續(xù)堅守在田野上，一次次把鎬頭舉過頭頂

像負(fù)荊的螞蟻

背負(fù)著半生的宿命，和貧窮——

1987

以學(xué)校為起點(diǎn)，道路向原野上撒開

仿佛藤蔓去遠(yuǎn)，結(jié)出村莊和墳塋

也結(jié)出麻雀和燈盞。原野上漫游的人

看見月光流淌，草尖滴著露水

螞蟻負(fù)荊，黑老鴰蒙著眼撲入池塘

浪尖上漂浮著濕透的羽毛

故鄉(xiāng)相處流傳，自戕者將借助閃電

回到親人中間，借助樹梢

成為裊裊的炊煙，再一次飄遠(yuǎn)

唐詩的骨頭，宋詞的骨頭

咬著鋤板，跳將出來，一嘴白牙

對著天空發(fā)愣

——在原野上，那個漫游者

他看見這些，時而攬著不同的少女，御風(fēng)疾走

時而獨(dú)行，如喪家之犬，背負(fù)雷霆

落荒逃回校園里

縮進(jìn)政治課的飄窗后，膽怯地向外張望——

1988

沸騰的春天來了，桃花飲下烈酒

遍地都是放風(fēng)箏的人

在白日夢中，做著青春的引體向上

蒲公英也踏上了不歸之途

舉著油紙傘，提著碎花裙，邁著碎步

仿佛鄰省的小愛情

在陽光下，一次次嘗試超低空飛行

而春風(fēng)浩蕩的街市上，從城里來的蝙蝠

打著市場經(jīng)濟(jì)的幌子

繼續(xù)著擊鼓傳花的游戲：一、二、三……

??！沸騰的春天來了，一江春水向東流

遍地都是說著胡話的人

在白日夢中，做著理想主義的俯臥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