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生
1
想想看,你在生活中是不是碰到過這樣的時刻,好像在無意中忽然有什么東西觸動了自己,剎那間,把自己從習(xí)以為常的生活狀態(tài)中喚醒或者抽離了出來。在這一刻,你會覺得自己神游物外,浮想聯(lián)翩,乃至忘記自己身在何方,又所作何事,你只感到自己的情感在波動,心神被統(tǒng)攝,記憶被喚醒。而這個東西可能是一首歌的旋律,一股花的香味,一張照片里的風(fēng)景與人物,也可能只是一個簡單的手勢或動作??赏瑫r它又出其不意,稍縱即逝,所以總是讓人無所適從,最后只給人留下一絲悵惘的感覺。
而就在今天,我就經(jīng)歷了這一刻。
因為上午我要到我所任教的同濟大學(xué)的圖書館還書,雖然天氣比較熱,可考慮到自己畢竟是個大學(xué)老師,也還是得穿得稍微正式點才好。所以在出門前,我脫下身上的紅色圓領(lǐng)衫換上一件藍黑色的有領(lǐng)T恤杉,又把卡其色短褲脫下來換了一條牛仔褲。但就在我考慮穿什么鞋子時,門鈴電話嘀鈴鈴地響了起來。我拿起電話,原來是郵遞員叫我立刻下樓去簽收匯款單。我忙掛上話筒,抬腳穿上了放在門邊的一雙人字拖??删驮谖矣媚_踢拉上這雙人字拖的那一刻,我突然感到心頭一震,似乎有什么東西觸動了我。我感到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油然而生,可到底是什么,卻又說不清楚。我只知道,在這一刻我的心思已不在當(dāng)下,它似乎飄到了遙遠的過去,又像是飛到了不可知的未來,但它卻又像一只飄到空中的風(fēng)箏一樣和我一線相連,無法分離。直到門鈴電話再次響起,我才反應(yīng)過來,趕緊開門乘電梯下樓。電梯里的日光燈似乎壞了,忽明忽暗地閃爍著,我想,剛才讓我走神的大概就是自己穿上人字拖這個動作,可我在這個夏天里幾乎每天都會穿人字拖出去,為什么從來沒有產(chǎn)生過這種奇怪的感覺呢?
崔振寬作品-《蜀山紀(jì)游之七》 148×98cm 2005
到了樓下后,果然看見我熟悉的那個女郵遞員正拿著打開的文件夾在等我。她還是像往常一樣穿著郵電局那身讓人感覺千篇一律的臃腫的綠色制服,不過,今天她多戴了一個口罩,只露出一雙眼睛,這讓她不僅顯得年輕了很多,而且還漂亮了很多。我以前還沒發(fā)現(xiàn)她的那雙眼睛有這么明亮,相信年輕時她的這雙眼睛一定曾讓很多小伙子著迷。其實,她和我一樣,早已經(jīng)人到中年。今天的確有點熱,可是因為有霧霾,天空顯得陰沉沉的,像是要下雨一樣。她用手抹了抹額頭的汗,先把匯款單遞給我,然后又把文件夾遞給我,讓我在簽收單上簽字。我邊簽字邊對她感慨了一下糟糕的天氣,她說了聲還好,還好有霧霾,把太陽都給遮住了,不然,天氣會更熱。因為隔著口罩,她說話的聲音有點沙啞,就像感冒了似的。我笑了笑說,霧霾有這個好處,我倒是沒想到。從她的閃了一下的眼睛看,她也笑了,她點點頭接過文件夾放進身上背的挎包里,對我道了個再見,騎上電動車,向另外一幢樓駛?cè)ァ?/p>
我順便打開掛在墻上的信箱,把里面的一份報紙拿出來,然后轉(zhuǎn)身走進樓里。電梯還停在一樓,我按了按鈕,電梯門立即就打開了,這次里面的日光燈忽閃了幾下后砰地亮了,鑲在對面的電梯墻上的鏡子頓時變得明晃晃的,另一個我從鏡子深處一下走了出來。可這個我卻讓我覺得有點陌生,因為他上身穿得整整齊齊,T恤衫還一本正經(jīng)地扎在牛仔褲里,但腳上卻是一雙藍色的塑料人字拖,讓人覺得很不協(xié)調(diào)??刹恢罏槭裁?,他的這副打扮又讓我莫名其妙地感到親切。我又仔細看了一下鏡子,里面的那個我離現(xiàn)在的我很近,他就在鏡子里,幾乎觸手可及,可他卻又似乎離我很遠,在鏡子的深處默默地看著我,他的忽而模糊忽而清晰的眼神告訴我,我曾在什么時候見過他。剛才的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突然又出現(xiàn)了。我意識到自己有這種感覺是因為我的這身穿著打扮而不僅僅是那雙藍色的塑料人字拖。所以,為了不讓這種奇怪的感覺消失,我把匯款單放回家后,就這樣背著包里的書重新下了樓。
往年的這個時候,上海也不涼快,現(xiàn)在雖然還是像過去一樣熱,可若只看天色,卻會讓人以為是初冬寒氣泠冽的大霧天。伴隨著一絲焦糊的味道,白色的霧氣像是印像派畫家直接畫出來的一樣彌漫在空中,似乎畫家的每一個筆觸都清晰可見。在街道上行駛的汽車都打開了黃色的霧燈,像是在黑夜里閃爍的螢火蟲。我坐在公交車上,感覺自己正向一個不可知的地方駛?cè)?。那些平常熟悉的行道樹,小吃店,超市,銀行,也因為蒙上了一層霧霾而陌生起來。路邊騎電動車的人都戴著五顏六色的口罩,公交車上也有人戴口罩,上面有各種各樣的圖案,有的是個熊貓,有的是個夸張的紅唇,還有的是好萊塢的蝙蝠俠的標(biāo)志,讓人覺得,我們這些乘公交車的人不是去各自忙自己的事,而是一起去參加一場盛大的假面舞會。
公交車到同濟后,我下了車。校門口總是有無數(shù)的年輕人來來往往,出租車的喇叭聲和自行車的鈴聲交織在一起,顯得熱鬧非凡。正對著大門的高大的灰色毛主席塑像后是紅磚砌就的圖書館,它的兩座布滿窗戶的白色塔樓像玉米穗一樣漂浮在云霧中,讓人覺得輕盈,迷人和超然于現(xiàn)實之外。圖書館里的空調(diào)開得很足,清涼宜人。因為我的書已經(jīng)超期,我直接到圖書館大廳中央的圓形服務(wù)臺去還書。我把書遞給了坐在電腦后的一個小姑娘。看樣子,她可能大學(xué)畢業(yè)剛工作不久,她扎著馬尾巴,額頭光潔,戴了個圓形的黑框眼鏡,和還在讀書的學(xué)生沒什么區(qū)別。她接過我的書后,拿起掃描儀掃描著書上的條形碼,立即傳來了嘀嘀嘀的聲音。我看到了立在柜臺上的一塊有機玻璃板夾著的注意事項,其中有一條是超期還書后不僅要罰款還要停止借書。
“很抱歉,你看需要繳多少罰款?另外,你再看看我要停多少天?”
她拿起我的借書卡瞟了一眼,然后抬起頭透過眼鏡困惑地看了看我。
“張老師,誰說要罰款,要停掉你的借書卡的?”
“這。”我愣了一下。
“你看,我們圖書館現(xiàn)在開始實現(xiàn)人性化管理了,不一定要罰款??ǖ摹!彼呀钑ㄟf給我。“您現(xiàn)在就可以去借書了?!?/p>
我忙說了聲謝謝,接過了借書卡。但我沒有立即去借書,而是轉(zhuǎn)身離開了圖書館。因為我覺得這一幕同樣似曾相識,而且很不真實。正常的話,這一幕是不可能發(fā)生的。尤其是在這個電腦控制一切的時代。當(dāng)然,我想,今天如果不是碰到這個小姑娘,結(jié)局可能就是另一回事了。可馬上另一個想法又跳到了我的腦海里,世界本來就是由各種偶然性構(gòu)成的,我們只能接受而不是選擇一種偶然性,既然這樣,我們碰到的偶然性就是世界的必然性,或者說,就是世界本身。
當(dāng)我從圖書館的門禁走出時,看到旁邊的通道里放了一面長長的鏡子,我再次從里面看到了腳上的那雙藍色的塑料人字拖和身上的T恤衫牛仔褲。但這一次,我并沒有陷入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中,我?guī)缀跏遣患偎妓鞯刈叱隽藞D書館。轉(zhuǎn)瞬之間,一股悶熱潮濕的空氣迎面向我撲了過來,我顧不上霧霾中的微粒,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帶有塑料燃燒后的味道的空氣,向已經(jīng)復(fù)活的記憶深處走去。
2
二十多年前,那還是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末,在同樣悶熱潮濕的夏日空氣中,在同樣充滿年輕面孔的大學(xué)校園里,我也是這樣穿著T恤衫,牛仔褲和人字拖。只不過那時我是在武昌的一個依山而建的大學(xué)讀書。那座山上滿是桂樹,所以,一到秋天,特別是清涼的夜晚,到處都飄溢著桂花的清爽的香味。那時的空氣中沒有霧霾,只有耀眼的陽光和濕熱的水汽。而我的那身打扮在當(dāng)時正是一種流行的穿著方式,不僅我的同學(xué),就是學(xué)校外的人,也是這樣一身裝扮。
那時我還是個中文系的無所事事的三年級學(xué)生。之前一年的春夏之交,我們參加了一場席卷全國的學(xué)潮??赡苁沁@場學(xué)潮提前讓我們的大學(xué)生活進入了高潮,以至于恢復(fù)平靜后我們都覺得有點百無聊賴,對每天再循規(guī)蹈矩地去教室上課已經(jīng)絲毫提不起興趣。老師們同樣如此,對我們逃課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再加上三年級的課已經(jīng)不是很多,所以,大家不是到圖書館自己找書亂看,就是一天到晚在宿舍走廊上彈吉他,打拖拉機,或者每天到球場上踢球,有時一踢就是大半天。后來我們自己都懷疑起來我們讀的是不是中文系了,因為我們讀的更像是音樂學(xué)院或者體育學(xué)院。我們都盼著能盡快畢業(yè),早點離開學(xué)校。當(dāng)時,如果學(xué)校愿意讓我們提前畢業(yè),哪怕是發(fā)給我們一張大專文憑,我相信我們也都會高高興興地離開學(xué)校的。
每天中午或黃昏,我和幾個光棍同學(xué)從食堂買好飯后,就端著印有紅色的學(xué)校名字的白色的搪瓷碗走到我們宿舍對面的籃球場邊的鐵欄桿前,在巨大的香樟樹的樹蔭下邊吃邊看著從我們面前走過的女生,不時對她們的身材和臉蛋評價幾句。每當(dāng)我們看到有漂亮女生走過時,我們就會不約而同地沖她“一二一”地喊口令,只要她聽到我們的吆喝聲,她的腳步十有八九都會發(fā)生錯亂,最后總是在我們的哄笑聲中手足無措地紅著臉離開。而這就是我們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光,大家也因此都樂此不疲。好在那時還沒有從腐朽的西方資本主義社會引入性騷擾的概念,不然我們很可能連這一點樂趣也沒有了。
在我們這撥人里,叫得最起勁的就是蘇省,印象中他好像從未缺席過,而且都是他在帶頭起哄。每次當(dāng)那些漂亮的女生在我們的口令聲中轉(zhuǎn)過頭來看我們時,他都用不銹鋼勺子把自己的搪瓷碗敲得當(dāng)當(dāng)直響。我有好幾次想,如果換別人這樣,或者我這樣,那些漂亮女生十有八九會把手里端著的飯潑到我們臉上,可因為是蘇省,她們最多只是似嗔非嗔地哼一聲就走了。這倒不是因為蘇省像我一樣一表人才,如果這樣反而糟了,那些漂亮女生肯定以為他是在耍流氓,可就因為他貌不驚人,女生們也就不與他一般見識了。這倒不是我夸張,蘇省的確長相一般,他是廣西人,臉黑黑的,個子不高,唯一值得夸耀的就是他臉上那副碩大的方形塑料框近視眼鏡了,很可能這也是我們系最大的一副眼鏡,幾乎把他的臉的三分之二都遮掉,這讓他看起來很像只大蛤蟆。所以,那些漂亮女生本來還想裝腔作勢生生氣,可一看到蘇省的模樣,無一例外都笑了場。不過,蘇省并非只會對美女開開玩笑或者可以隨時告訴我們那些美女是哪個系的人,這樣的話,我們也不和他一起玩了。他也有真才實學(xué)。他很可能是我們年級逃課最多的人,同時也是看各種以胡扯為目的的文學(xué)理論書最多的人,對此他也毫不謙虛,他不止一次地說自己看的書有兩個特點,一是我們這些同學(xué)不愿意看的,二是老師看不懂的。而且他說的是真的。有一次老師講“達達主義”,可他達達了半天還說不清楚,忽然看到蘇省居然坐在教室里,就立即叫他起來解釋,沒想到他還真說得頭頭是道,這讓我們都對他佩服不已。那時大家佩服的人都是有點特長的,比如球踢得好,吉他彈得不錯,都會有人佩服。就是考試好沒人佩服,這都怪當(dāng)時大家推崇的是六十分萬歲,覺得教科書上的那些玩意都是蒙人的,只有傻瓜才會把那些東西當(dāng)真。而在這一點上,蘇省和我觀點一致,所以,我們惺惺相惜。我們不僅一起吃午飯,還經(jīng)常一起去圖書館借書和還書,一起去建在小山坡上的露天電影場的石階上曬太陽,一起去公共浴室洗澡,甚至,在冬天的時候,有時我們聊得開心,還拉上蚊帳睡在一張床上聊個通宵。
崔振寬作品-《雁蕩山村之七》 150×98cm 2005
時代在變,現(xiàn)在我們這樣可能要被人懷疑是同性戀了,可當(dāng)時我們盡管肌膚相親還真沒搞過這玩意。按我們的教科書上的說法,這也都是墮落的西方資本主義社會才有的糟粕。顯然,我們是只取其精華的。但精華到底是什么,我們也不知道。因為我們知道的都是被認(rèn)為是糟粕的東西,臺灣和香港的流行歌曲,比如鄧麗君的靡靡之音,美國的性解放,搖滾樂,當(dāng)然還有其虛假的民主和自由等,可不知道為什么,我們喜歡的卻偏偏都是這些糟粕。這讓人遺憾,可也讓人不解。我們一直在等待國家把西方的精華弄進來,好好學(xué)習(xí)一下,可馬上就要畢業(yè)了,也沒見到個精華的影子。倒是糟粕進來的越來越多了。
“哎,快看,那邊走過來的那個女生,穿牛仔短褲和人字拖的,怎么樣?”
蘇省用勺子敲了敲自己的搪瓷碗,轉(zhuǎn)頭使勁看了我們一眼。
“你們什么眼神,亂看什么呀,不是那個穿白圓領(lǐng)衫的,是那個戴眼鏡的。”
“喔,長得好像一般啊,還戴眼鏡?!碧K省旁邊有個同學(xué)不屑地說。
“我覺得還可以,而且,她身材很好。”我怕蘇省不高興,趕緊鼓勵了他一下。
“對啊,腿多長啊!”蘇省感慨了一聲。“我就喜歡個子高的姑娘?!?/p>
我正要笑,蘇省已經(jīng)對那個女生吆喝了起來,我顧不得多想,和朋友們也跟著他“一二一”地喊了起來。
有好幾個經(jīng)過的姑娘扭過頭來看了看我們,然后嘴里嘟嚕了一下,頭也不回地走了??杀晃覀冞汉鹊哪莻€戴黑框眼鏡的姑娘扭過頭看了我們一眼后,卻在我們的口令聲中微笑著端著手里的碗迎面向我們走了過來。
3
這么多年過去了,直到今天,我還很奇怪,為什么每次我們對面前走過的一大群女生吆喝時,那個被我們吆喝的女生總知道是在吆喝自己,而別的女生也總是知道我們吆喝的不是自己?難道是因為那個被吆喝的女生知道自己非同一般,或者知道自己比別的女生更吸引男生的注意?要不,就是她比別人更敏感?
沒有人知道為什么,就像那天我們不知道為什么那個女生突然向我們走過來一樣。我們本以為那個女生會低聲罵我們一聲神經(jīng)病,或用武漢話罵人傻瓜一樣說我們一聲“苕貨”,然后轉(zhuǎn)身離去。可眼看著她笑著端著碗徑直向我們走過來,不僅蘇省,還有我們這些跟著起哄的人都一下子愣住了。我想這下我們可玩大了,這個女生不把手里那碗飯潑到我們臉上就謝天謝地了,現(xiàn)在我們唯一能祈禱的是她碗里是一碗米飯而不是一碗滾燙的有湯的米粉了。我看到蘇省放下不銹鋼勺子伸手推了推快滑到自己嘴唇上的大眼鏡,也有點不知所措了。
崔振寬作品-《終南山上之三》 180×120cm 2008
“怎么,你不認(rèn)識我了?”
那個女生很大方地走到蘇省面前停了下來。她扎了個馬尾巴,足足比蘇省高了一頭,而且身材豐滿。我很擔(dān)心她一旦出手,骨瘦如柴的蘇省能不能撐住。
為了給蘇省倒下去騰個地方,我忙往旁邊挪了挪身子。
“對了,還有你,上次你們倆不是一起來還書的嗎?”
她又轉(zhuǎn)頭笑著看了我一眼。
我一下子愣住了,有點摸不著頭腦。
“喔,對了,你是圖書館的,我們見過,見過。”蘇省好像忽然反應(yīng)過來,忙用胳膊推了推我?!澳阃耍疑洗蔚臅诹?,就是她,不對,就是這位老師給免掉的?!?/p>
看到蘇省的大鏡片后緊張的眼神和突然結(jié)巴起來的語氣,我終于也想了起來。大概幾個星期前,我和蘇省一起去還書,其中的一本《薩特戲劇集》因為轉(zhuǎn)手太多,已經(jīng)超期了。而在還書處坐著的就是這個戴眼鏡的女生,不,應(yīng)該是這個戴眼鏡的老師。當(dāng)時,蘇省知道超期要罰款后,就隨口說了句薩特的劇本里的“他人是地獄”的臺詞。其實,這也是我們中文系學(xué)生當(dāng)時流行的口頭禪??伤牭胶?,卻不以為然地笑了笑,告訴蘇省,薩特的書不用繳罰款了。因為,她也說了一句,“他人也可能是天堂?!?/p>
“老師好,上次我們都忘了對你說聲謝謝了?!蔽乙采陨杂悬c緊張。
看到我和蘇省突然都對這個不請自來的女生叫起了老師,我們身邊那幾個家伙連個招呼也不打就悄悄地端著飯碗離開了。
“不好意思,剛才我們沒認(rèn)出來是你,”蘇省用勺子盛了飯,裝模作樣地塞到了嘴里??伤樕系谋砬樘蛔匀涣?,感覺就像是把自己剛嘔吐出來的東西重新塞回去。
“沒事啊,現(xiàn)在認(rèn)出我來了吧?”她走到我們旁邊,也像我們一樣靠在鐵欄桿上,很自然地拿著勺子吃起了碗里的裝著的豆皮。
“認(rèn)出來了。我們上次在圖書館見過的。老師貴姓???”我只好硬著頭皮問了一句。
“我?”,她扭頭看了看我,“我叫陳麗君,你就叫我陳老師吧?!?/p>
“喔,陳老師你好。”我忙直了直靠在鐵欄桿上的身子。
陳麗君微笑著得意地看了我一眼,我立即感覺自己變成了個考試作弊被抓住的學(xué)生。我趕緊轉(zhuǎn)過頭開始假裝像蘇省一樣吃飯,但是今天的米粒里幾乎全是砂子,一嚼就硌牙。而平時伶牙俐齒的蘇省,也像牙齒被硌掉了似的愁眉苦臉地閉著嘴。有那么一小會,我覺得我們?nèi)齻€人都很尷尬。時間仿佛一下靜止了下來,樹蔭外的陽光一下變得刺眼了,從我們面前經(jīng)過的人就像一片片樹葉一樣輕飄飄的沒有分量,似乎隨時都可能被風(fēng)吹走。
崔振寬作品-《終南山上之五》 180×120cm 2008
“我說呢,難怪你這么漂亮,原來和鄧麗君一個名字啊?!碧K省憋了半天后,終于蘇醒了過來。
“哈,我還是第一次聽人這么說?!标慃惥@次是真笑了。顯然,她對自己被恭維為鄧麗君感到很高興。
看到蘇省終于重新開了口,我忙說自己還有點事要先回宿舍,不等這小子同意就端著碗離開了。俗話說解鈴還需系鈴人,今天是他先起哄,麻煩來了,當(dāng)然要由他來解決才行。
4
不過,蘇省并沒有責(zé)備我臨陣脫逃。因為過了一會他回到宿舍時,還沒有從這場震驚中回過神來,他喃喃地對我說,這次真是撞邪了,真是嚇了一跳。我笑著安慰他說,陳麗君畢竟是老師,肯定不吃我們這一套。更何況,她前面和我們打過交道,又認(rèn)出了我們。蘇省點點頭,對我的這個解釋表示認(rèn)可??僧?dāng)我問他,他是不是真的覺得陳麗君像鄧麗君時,他卻出人意料地搖了搖頭,說自己當(dāng)時只是靈機一動胡謅了一句而已。
“你說,鄧麗君那么漂亮,陳麗君怎么比得上?”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好像對我問這樣的問題感到很奇怪?!拔铱?,她們倆除了名字像,別的什么都不像?!?/p>
我原來還想對他說陳麗君笑起來很像鄧麗君的,他這么一說,我也只好把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我問他陳麗君的情況搞清楚了沒有,他告訴我,剛才和陳麗君簡單聊了一下,她是揚州人,圖書情報系的,去年剛畢業(yè)留校在圖書館工作。所以她雖然是老師,可和我們的年齡也差不多。我想,這也難怪我們會把陳麗君當(dāng)成學(xué)生了。我們的輔導(dǎo)員也是去年畢業(yè)留校的,因為之前就和我們住在一層樓上,我們經(jīng)常在一起在走廊里打拖拉機,喝酒。因此,他畢業(yè)后,不僅我們沒人把他當(dāng)成老師,就是他自己,也沒把自己當(dāng)成老師,所以,我們現(xiàn)在仍然經(jīng)常在一起喝酒,打拖拉機。我猜陳麗君也差不多,就是我們把她當(dāng)成老師,雖然她也真的是老師,可很有可能,她就像我們剛留校的輔導(dǎo)員一樣,自己也未必就把自己當(dāng)成老師了。
可話雖是這么說,蘇省多少還是受了陳麗君的刺激。我注意到,接下來好幾天,我們再靠著宿舍樓前的鐵欄桿吃飯時,他雖然還是像過去那樣和大家一起點評從我們面前走過的女生,但當(dāng)漂亮女生出現(xiàn)時,他卻很少像過去那樣帶頭吆喝了,最多只是跟著我們用不銹鋼勺子敲敲碗沿助助興,讓人感到氣氛比以前差了很多。還好又過了幾天,蘇省又恢復(fù)了過去的活蹦亂跳的樣子。否則,沒他領(lǐng)頭,我們這幾個人還真鬧不起來。而我們也很快忘記了陳麗君。這當(dāng)然不能怪我們,蘇省說得對,她其實并不像鄧麗君,如果真的像,我們不會這么快就忘記她。當(dāng)然,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每天從我們面前經(jīng)過的漂亮女生還真不少,陳麗君腿長沒錯,可腿長的女生多了去了。
時間一天天過去,我們的生活也在一天天的重復(fù)。有時,我會感覺到這許多天是同一天,可有時,我又會覺得這一天是許多天。一個燠熱的黃昏,我們像往常那樣端著飯碗站在鐵欄桿前,掛在樹上的大喇叭播放著蘇芮《跟著感覺走》。她的歌聲輕松而隨意,在讓人對未來充滿信心的同時又對未來不以為然。在西斜的陽光下,我們百無聊賴地評點著面前走過的女生,忽然,就像那天一樣,一個女生端著飯碗向我們走了過來,她個子高高的,穿著人字拖和牛仔短褲,有那么一瞬間,我都以為時光突然倒流了。
“怎么,鄧麗君來了,你們也不歡迎一下?”她走到我們面前,用勺子敲了敲自己的碗,掃了我們一眼。
沒想到她居然是陳麗君。因為她沒有戴眼鏡,所以我一下沒認(rèn)出來。不過,不像很多女生摘掉眼鏡后會增色不少,她不戴眼鏡后倒是顯得沒有那么漂亮了。
“歡迎歡迎?!碧K省忙敲了敲自己的碗。他也反應(yīng)了過來,趕緊讓了個位置出來。
不過,這次陳麗君倒沒有站過來。
“歡迎陳老師?!蔽乙裁柫寺暫谩?/p>
“哎,好了不開玩笑了,我是想找你們幫個忙。”
“喔。”蘇省推了一下臉上的大眼鏡,看了看我。我也不明白怎么回事。
“是這樣的,圖書館這幾天要把書架上的書整理一下,我負責(zé)的是文學(xué)書庫,我想你們是中文系的,整理起來會快一點,也不容易出錯?!?/p>
“沒問題啊。這個找我們肯定找對了。”我立即對她點了點頭。圖書館的書都是閉架的,每次借書我們都是事先填好索書單,讓管理員去書庫里拿書,所以,到現(xiàn)在我們還沒進過書庫。這個機會我當(dāng)然不想放過。
“那就說定了。明天星期天,下午我們閉館,你們吃過午飯就來好了。我等會還有事,先走了。”
“好的。謝謝了?!蔽抑绷酥鄙碜?。
“不用謝,應(yīng)該我謝謝你們才對?!彼吹教K省在一邊沒吭聲,就笑著調(diào)侃了他一句?!霸趺?,鄧麗君來了,你們不歡迎,走了總得歡迎一下吧?”
“歡迎,歡迎。”蘇省趕緊又敲了敲自己的碗。
陳麗君一下被逗笑了。
“你們搞來搞去,除了敲碗還是敲碗,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們是要飯的,這樣女生怎么會喜歡上你們?”
“這個,”蘇省一下被陳麗君噎住了。
“哪里,陳老師,你不知道,蘇省是我們系的長跑健將,他可以教你跑步減肥?!蔽倚χf。
這次,大家都邊笑邊吆喝了起來。
“我真有那么胖嗎?”陳麗君知道我們是在開玩笑,也笑了笑,轉(zhuǎn)身走了。
5
可到了第二天中午吃飯的時候,我問誰愿意去圖書館幫忙時,昨天笑得很歡的幾個家伙全變卦了,不是說自己有事要出去,就是說今天有朋友來走不開。而且,就連蘇省這小子也臨陣脫逃,說自己昨晚蚊帳里有蚊子,一夜沒睡好,下午想補個覺,也不去了。我不容分說,把他手里的碗拿過來,連同我自己的碗一起遞給旁邊的一個家伙,然后拉著他就往圖書館走去。我告訴他,我昨晚也一夜沒睡,可那是激動,因為我早就想進圖書館的書庫看看,好不容易才等到這個機會。他今天要是不去,我就和他割袍斷義。他看我不像是假的,只好跟著我去了圖書館。
“你這個家伙就是錢鐘書說的那種人?!彼呑哌厯u頭。
“哪種?”我一聽他提起錢鐘書,就知道沒什么好話。雖然我們學(xué)的那本文學(xué)史上沒有他的名字,可他的《圍城》我們都已經(jīng)看過,知道他是個善于諷刺人的人。
“你就是那種吃了雞蛋還要看母雞的人。”
“哈哈,我就知道你這家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那你說說自己是哪種?”
“我說了,這是錢鐘書說的。至于我啊,我只關(guān)心雞蛋。俗話說,不管母雞公雞,下了雞蛋就是好雞。”
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他自己就哈哈大笑了起來。顯然,他對自己這句改編的俏皮話很得意??晌覅s覺得牛頭不對馬嘴。難道陳麗君是雞蛋,圖書館是母雞?這不是瞎扯嗎?!我沒再搭理他。
因為是中午,天很熱,太陽當(dāng)空照下來,連一點樹蔭也沒有,所以,盡管我們一直瞇著眼睛從路邊的高大的香樟樹下走過,可到了圖書館后,T恤衫也都汗?jié)窳恕j慃惥谶€書柜后吃飯,聽到我們進來,忙站了起來。和昨天見到她時不同,她不僅戴著眼鏡,還穿了一件醫(yī)生的白大褂。我感覺,我們走進的不是圖書館的書庫,倒像是醫(yī)院的病房??赡苁枪ぷ髁?xí)慣,雖然圖書館里沒什么人,她說話的聲音依然放得很低。
“你們這么早就來了,我以為還要等一會兒呢。”
“那你繼續(xù)吃吧,我們等一下好了?!?/p>
“沒關(guān)系,我已經(jīng)吃完了?!彼似鹜搿!澳銈兿冗M來坐好了,我去洗洗碗,馬上就回來?!?/p>
“星期天,別的同學(xué)都有事,所以,就我們兩個人來了?!蔽矣悬c不好意思,覺得有負她昨天的期望。
“沒事,整理書不需要多少人的,有你們兩個足夠了?!彼坪鯇Υ嗽缬袦?zhǔn)備,轉(zhuǎn)身拿著碗去洗了。
我看到她穿著人字拖的腳趾涂了紅指甲,在白大褂下顯得很醒目。我想,也許她本來就只準(zhǔn)備邀請我們兩個人。我轉(zhuǎn)頭看了蘇省一眼,他好像已經(jīng)提前進入狀態(tài)了,從旁邊的推車上拿起一本書對我晃了晃。我看了一眼,是薩特的《厭惡及其他》。
“我早就想借了,一直沒借到,今天可是近水樓臺了。”
“你剛才不是還不想來嗎?”我提醒了他一下。
“那是剛才,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此一時彼一時嘛?!彼裰樒ばχf。
陳麗君很快就洗好碗回來了。
“怎么,你們已經(jīng)開始了?”
“還沒有。你看,等會干完活后,我能不能把這本書借回去?”蘇省把《厭惡及其他》遞給了她。
“喔,又是薩特啊。當(dāng)然可以了。蘇省同學(xué),你就是不來干活也會借給你的。”陳麗君笑著調(diào)侃了他一下,把書翻了一下,又遞還給了他?!澳阃耍疑洗尉驼f過,他人不是地獄啊。你先把這本書放在旁邊好了?!?/p>
蘇省看了看我,尷尬地笑了笑,把書放在了柜臺上。
陳麗君指了指她身旁的一個堆滿書的書架和一排堆滿書的小推車,讓我們把書按上面的編碼上架,同時,叮囑我們要是在書架上看到插錯的書,也把它放到正確的位置。我和蘇省點點頭,和她一起推著小推車分別向旁邊由長長的書架隔成的狹窄的通道走去。
這還是我第一次到圖書館的書庫里來,它巨大而安靜,除了天花板上忽閃忽閃的日光燈的鎮(zhèn)流器發(fā)出的嗡嗡聲和鐵制的小推車的車輪在光滑的水磨石地面滾動時發(fā)出的吱吱嘎嘎的聲音外,沒有別的聲音。盡管外面陽光燦爛,可書庫里卻光線昏暗,三角鐵焊成的書架很高,幾乎頂?shù)搅艘驗槟晟钊站靡呀?jīng)變得灰撲撲的石膏天花板,上面整整齊齊地擺滿了各種各樣的書,而一排排書架首尾相連,就像一面面屏風(fēng)一樣把巨大的書庫隔成了一個個光線昏暗的甬道,它們縱橫交錯,似乎構(gòu)成了一個曲折回環(huán)的沒有盡頭的迷宮。大概是因為沒有通風(fēng)裝置,空氣有點悶熱,再加上從一排排書架上散發(fā)出略帶霉味的紙張的味道,讓人感覺猶如置身于一個陰暗潮濕的地下室中,但比外面還是要涼快很多。我推著小推車,邊看書架上的編碼,邊看推車上擺著的書的編碼,然后從中找到相配的書把它放回原處。這個工作看起來簡單,但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我不熟悉書庫里書架的排列,再加上對圖書的分類也不是很熟,所以,我的工作效率很低,常常推著小推車,在一個書架前停留很久,才能把一本書放回去。其實,即使我清楚了也沒有用,因為小推車上的書是胡亂堆放的,并不是同一個書架上的書,我只能按照上面的書的編碼來回在書架前穿梭,就是想快也快不起來。有那么一會,我覺得自己就像是個在森林中迷路的人,在一條條甬道中徒勞地穿行,而小推車上的那一本本書,除了把我?guī)У缴指钐幹?,并不能讓我從這個無邊的森林中走出。
我站在書架前,聽到陳麗君和蘇省的小推車吱吱嘎嘎的響聲,它們忽遠忽近,忽高忽低,像陽光下的灰塵一樣飄來飄去,可我卻看不到他們的身影,相信他們也一樣看不到我的身影,我覺得,這不僅是那一道道由擺滿書的書架構(gòu)成的有形的高墻把我們彼此隔開,還有這些書架的排列的方式和小推車上的書的編碼方式,也把我們無形地區(qū)隔開來。當(dāng)然,我們也有可能不期而遇,但我覺得這并不是因為我們自己的意思,而是那些隨意擺放在小推車上的書和書架的編碼決定的。我這么說并不是為了自我安慰,而只是陳述一個事實。因為我忽然聽到了陳麗君和蘇省低聲說話的聲音。
“現(xiàn)在知道我為什么叫你們來幫忙了吧?”
“哦,倒還真是的,以前我借書還書覺得挺簡單的,沒想到這么復(fù)雜。”
“復(fù)雜倒不復(fù)雜,就是比較繁瑣,像這些工作只能人干,也快不了。”
“可你車上的書都快還完了,我還有這么一大堆?!?/p>
“哈,別忘了,我是圖情系畢業(yè)的,再說,我對這里比較熟啊?!?/p>
“我糊涂了?!?/p>
“這我相信,你看,這幾本書都是前面的那個書架上的,你還站在這里發(fā)愣,給我吧,我?guī)湍惴派先ァ!?/p>
“謝謝,謝謝陳老師?!?/p>
蘇省顯然是在嬉皮笑臉地開玩笑,果然,我馬上聽到了陳麗君的吃吃吃的笑聲,然后聽到他們推動小推車的吱吱嘎嘎的聲音。這聲音很近,好像就在我旁邊,甚至對面的書架后。我沒有吭聲,忙從小推車上拿起一本書,抬頭看了看面前的書架,假裝在為這本書尋找一個位置。但他們并沒有過來,小推車的聲音忽然離開了我,而且,變得越來越遠。我松了一口氣,把那本書扔在小推車上,也準(zhǔn)備離開??删驮谀敲匆粍x那,我的眼睛瞟到了書架上竟然有一本《博爾赫斯短篇小說集》,我立即把它從書架上抽了出來。博爾赫斯是我喜歡的作家,這本書我以前曾看過,可因為看的人太多,還到圖書館后,就再也借不到了。我想,今天能借到這本書,也算不虛此行了。
崔振寬作品-《峨眉道中》 183×138cm 2009
崔振寬作品-《渭北組畫之二》 138×68cm 2009
6
當(dāng)然,我的收獲和蘇省的比起來,就多少有點微不足道了。因為,到了下一個周末,來找人到圖書館去幫忙的人已經(jīng)由我變成了他。但我已經(jīng)提前約好到漢口的一所大學(xué)去看望中學(xué)同學(xué),下午不可能趕回來,所以只能作罷。蘇省似乎對此比我還惋惜,他不無遺憾地告訴我,陳麗君這次沒有叫別人,就叫了我和他。我聽了也覺得有點遺憾了。但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當(dāng)你感到遺憾時,也就無所謂遺憾了。等到又過了一周后,他干脆問也不問我就自己去圖書館找陳麗君了。而且,此后,似乎一到周末,蘇省這家伙就不辭而別了。有時問他,他才說是去圖書館整理圖書。再后來,他就徹底從我們這撥難兄難弟中消失了。中午或黃昏的時候,我們還是像以往那樣靠著鐵欄桿邊吃飯邊評點從眼前走過的漂亮女生,但是因為蘇省不在了,也就沒有人再帶頭吆喝了。只有一次,我看到一個戴著墨鏡的身材高挑的穿裙子的女生走過來,忍不住叫了一聲,可沒想到從她身后的一群人里,忽然跳出了蘇省,他居然拉著那個女生走的我們面前,當(dāng)那個女生摘下墨鏡向我們微笑時,我們,尤其是我,別提多尷尬了。因為這個我喜歡的身材不錯的女生不是別人,就是陳麗君。我只好訕訕地叫了她一聲陳老師,以示歉意。從此以后,我不僅不再吆喝了,而且,沒過多久,我也不再和那幫光棍兄弟為伍了。我開始站在報欄前邊吃飯邊看報紙,為了徹底把自己從現(xiàn)實的低級趣味中拯救出來,我還強迫自己看英文版的《中國日報》。我發(fā)現(xiàn),雖然這張報紙上說的還是中國的事情,可因為是用英文寫的,看起來就像是別的國家發(fā)生的事情似的。這讓我感到輕松了很多。
可沒過多久,竟然要期末考試了。這學(xué)期開學(xué)時我還覺得時間很漫長,每天都無所事事,特別難熬,所以當(dāng)暑假不知不覺一下子到來時,我都不敢相信是真的。但我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暑假確實來了,身邊的同學(xué)都忙著買回家的火車票,或者計劃著去哪里玩一趟。開學(xué)的那一陣子,因為無聊,我曾和蘇省計劃過,暑假我們就一起騎自行車沿著長江一路騎到上海,去看看大海。一天中午,我忽然想起這件事,就問蘇省,他還去不去了。因為第二天上午有門專業(yè)課的考試,他正背著書包去圖書館看書復(fù)習(xí),但還是立即表示要去。我很高興,也不管第二天的考試了,馬上找到一份日歷,還興致勃勃地找來了一本地圖,準(zhǔn)備做個詳盡的騎行計劃??傻鹊酵砩咸K省從圖書館回來后,這個事情卻變質(zhì)了。
“我今天在圖書館碰到陳麗君,她聽說我們要騎自行車去上海,她也很想去。”
蘇省請客,他把一瓶冰鎮(zhèn)的啤酒遞給我。我們站在一個擺滿了各種啤酒方便面和香煙的小賣部的柜臺外面,看著路邊被小賣部的燈光和路燈照亮的小山坡上影影綽綽的小樹枝,我感到有點眼花繚亂。
“可以啊?!?/p>
在他說出這個話之前,我已經(jīng)一口氣喝了小半瓶冰啤酒,不然,我一定會立即說不的。因為我記得當(dāng)初和他商量這個事情時,我的一個朋友很想?yún)⒓?,可卻被他嚴(yán)詞拒絕了。他講,俗話說,茶三酒四游玩二,兩個人遇事好商量,再多個人,到時候路上非吵起來不可。這個道理我當(dāng)然明白,俗話說,三個和尚沒水吃,說的就是這么一回事??伤F(xiàn)在要拉上陳麗君,這又算哪回事呢?
“陳麗君是女的啊,到時候住宿什么的怎么辦?”
我故作嚴(yán)肅地看了看蘇省。我本來以為這個問題會讓他把喝到嘴里的啤酒噴出來,不料這小子早已胸有成竹。
“陳麗君說了,她已經(jīng)工作了,是老師,有工資的,到時候她單獨住,吃飯的話可以和我們一起來,不影響我們的。而且,她說還可以一路上請我們喝啤酒,吃紅燒肉,給我們加強營養(yǎng)?!?/p>
這下該我沒話說了,我只好又喝了口啤酒。
“好吧。說真的,我還以為你和陳麗君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非同一般了呢?!?/p>
“瞎扯,她是老師,我是學(xué)生,還能怎么樣,你這家伙不要想歪了。我們就是朋友,不,熟人而已。這你又不是不知道?!?/p>
“你別冤枉我,我用的可是虛擬語氣?!笨吹教K省有點著急,我也忙把話收了回來。
蘇省笑了,掏出一包很高級的紅塔山,遞給我一支。
“他媽的,別裝了,我就知道你在亂想,所以才提醒你的?!?/p>
“好好,不說這個了,如果真要去,我們接下來要計劃計劃了。我下午把路線看了一下。”我接過煙用打火機點上。
“對了,還有一件事,陳麗君說,圖書館放假晚,她可能要到八月份才有時間。”
“是嗎?”
我認(rèn)真地看了蘇省一眼,忽然感覺我必須讓他再請我喝一瓶啤酒。因為我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在學(xué)校里空等上將近一個月,然后再出去的。
“是啊,她很想和我們一起去,再說,她已經(jīng)知道這件事了,我們要去的話,不等她也不好。你說呢?”
蘇省看了看我,用力抽了一口煙。他顯然是真有點為難。
“那就算了,等明年夏天再說好了?!?/p>
我把只抽了幾口的煙扔到地上,拿起啤酒瓶和他碰了一下,一口氣喝完了剩下的啤酒。
實際上,我們都知道,這次計劃泡湯了。因為明年夏天我們就畢業(yè)了,大家那時忙著各奔東西,哪里還有時間和心情再一起騎車呢?
7
所以,整個暑假,我除了窩在家里看看電視,吹吹電風(fēng)扇,看看博爾赫斯,吃吃西瓜,基本上沒做什么事情。一開始還好,到了八月份的時候,我忽然后悔起來,早知道這么無聊,當(dāng)時真應(yīng)該答應(yīng)蘇省了。這個時候從武漢騎著自行車沿長江一路騎下去該有多爽?!我差點想給蘇省寫封信,問問他是否還有出去壯游的興趣,可我只有他學(xué)校的地址,暑假沒有人拿信,就是他在學(xué)校也沒用。而且,這個時候,他可能早回家了。當(dāng)然,我也想過給陳麗君去封信,可我想自己畢竟和她的關(guān)系沒有到那一步,何況她也沒有面對面和我聊過騎自行車遠游的事,我如果突然寫封信過去,不只她會驚訝,就是蘇省知道了可能也會驚訝,想到這里,我也就只好繼續(xù)在家里看電視,吹電風(fēng)扇,吃西瓜,看博爾赫斯了。
也許暑假在家里過得太沉悶了,開學(xué)報到的前一天,我就迫不及待地回到了學(xué)校。我原以為像我這樣提前來的人不多,沒想到很多同學(xué)也和我一樣,早早地回來了,有的甚至還提前了兩天??勺屛衣杂X意外的是沒見到蘇省,以前,他每次開學(xué)幾乎都會提前來個一兩天,之所以這樣,是因為圖書館一般都會在開學(xué)前幾天就開門揖客,他可以借機借到平時借不到的書。但我轉(zhuǎn)念一想,這次他沒提前來,也很正常,現(xiàn)在他認(rèn)識陳麗君了,想借什么書那還不是一句話?比如,我手上翻來覆去看了一個暑假的那本《博爾赫斯短篇小說集》,如果不是陳麗君幫忙續(xù)借,還不知道在誰手上呢。
但蘇省回來后還是讓我吃了一驚,當(dāng)他背著牛仔包出現(xiàn)在我們宿舍門口時,我們差點沒認(rèn)出他來。當(dāng)然,他還是那身打扮,牛仔褲,人字拖,T恤衫,可他臉上那副大眼鏡不見了,換成了一副不大不小的薩特式的玳瑁框的圓眼鏡。這副眼鏡讓他一下子顯得成熟了許多,他讀的那些我們看不懂的書好像也都在臉上表現(xiàn)了出來,讓他變得文質(zhì)彬彬。不過,經(jīng)過了這個暑假,他的臉倒是變得更黑了。他打開牛仔包,掏出一瓶酒放在宿舍中間的桌子上,告訴我們這是桂林最有名的“三花酒”。晚上他要請我們喝這瓶酒。
“為什么叫三花酒?”我拿起酒瓶問。
“是這樣的,這種酒打開瓶蓋后,會冒泡,這也就所謂的第一朵花了,倒到酒杯里后,會有第二朵花,喝到肚子里后,會開出第三朵花。據(jù)說在這三朵花里,第三朵花最漂亮。不過,這第三朵花你是看不到的,只有喝過的人才知道有多美?!碧K省像模像樣地說。
崔振寬作品-《渭北組畫之六》 138×68cm 2009
看到我們都將信將疑,蘇省自信地對我們說到晚上就知道了??蛇z憾的是,晚上我們在小飯店里瞪大眼睛,也沒看到這三花酒開出的三朵花。但蘇省說的也不全錯,因為把酒喝下去后,我們都感覺到胃里暖洋洋的,按照他的說法,這就是盛開的第三朵花了。當(dāng)然,為了感謝蘇省,我們都表示,雖然第一朵和第二朵花沒開,但第三朵花肯定開了。他知道我們在開玩笑,也笑了起來。在回宿舍的路上,我問他暑假是怎么過來的。他猶豫了一下,才有點不好意思告訴我,七月份他一直在學(xué)校看書,等陳麗君放假后,陪她一起回了揚州,開學(xué)前,陳麗君去了廣西,他又陪陳麗君在桂林逛了逛,然后他們一起回的學(xué)校。
“我們喝的那瓶三花酒就是陳麗君買來送給大家的。”蘇省轉(zhuǎn)頭對我說。
“那這三朵花的說法呢?”我笑著問。
“是我編的?!碧K省推了一下臉上的新眼鏡。
“難怪,我就知道是你瞎扯的?!?/p>
“哈哈,生活這么無聊,給大家增加點小情趣也好?!?/p>
“我說你眼鏡怎么換了,也是為了給我們增加情趣?”
“好吧,這是陳麗君要我換的,她覺得我以前那副眼鏡不是很適合我的氣質(zhì),所以是她掏的錢。這下你小子滿意了吧?”
蘇省轉(zhuǎn)頭看了我一眼,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其實,我只是隨便調(diào)侃他一下,并沒有想到陳麗君,現(xiàn)在他自己說了出來,我反而不知道說什么才好了,只好哈哈哈地笑了起來。
8
但是,還不到一個星期,開學(xué)那股新鮮勁就過了。當(dāng)我重又坐在教室的沉重的木質(zhì)靠手椅上,看著已經(jīng)被無數(shù)人磨得光滑的小桌面照出的我的模糊的面孔,聽著講臺上的老師在黑板上寫寫畫畫的時候劣質(zhì)粉筆摩擦黑板發(fā)出的吱吱嘎嘎的聲音,我恍然覺得時間似乎停滯了,我好像已經(jīng)在這里坐了很久很久。我感到那個剛剛度過的暑假還沒有到來。而且,我的這種感覺在我重又端著飯碗站在宿舍前的鐵欄桿前,看著那些層出不窮的漂亮女生走過時達到了高潮。我覺得不僅我沒有過過暑假,我似乎根本就沒有離開過這座校園。
我忽然對現(xiàn)在的這種無聊的校園生活產(chǎn)生了一種很深的厭倦。還好下課后,我和別的同學(xué)聊了聊,他們也都有這種感覺,我才沒以為我神經(jīng)出了問題。為了排遣這種無聊,國慶節(jié)我特地和幾個朋友去岳陽玩了一圈。本來我想拉上蘇省一起去的,可他說還要看書,只好放棄了。其實他這個學(xué)期開學(xué)后就一直在看書。每天一大早我們還在昏睡時他就起來去食堂吃飯然后到圖書館看書,中午他也不回來和我們一起共進午餐并欣賞美女,直到晚上宿舍熄燈前他急匆匆地回來后,我們才能見他一面。開始我還以為他是為了去見陳麗君而每天泡在圖書館的,后來才知道他是要考研究生。這讓我很驚訝,他之前從來沒這個念頭。經(jīng)歷了那場規(guī)模巨大的學(xué)潮后,不僅平靜刻板的大學(xué)生活已經(jīng)徹底對我們失去了吸引力,以往老師們經(jīng)常念叨的那些真理和知識也不再像過去那樣迷人了,因為我們親眼看到,他們說的那些玩意在現(xiàn)實面前不堪一擊,所以,我們所能想到的唯一的事情就是盡早盡快離開校園。可以說,除非腦子出了毛病,我們這些人里幾乎沒有誰還愿意繼續(xù)在大學(xué)里待下去。我問蘇省怎么突然想要讀研究生了,他推了推一下鼻梁上架著的那副新眼鏡,吞吞吐吐地對我說是陳麗君的主意。
崔振寬作品-《2009焦墨系列一之4》 136.5×69cm 2009
“陳麗君覺得我以后最好還是做學(xué)術(shù)研究,當(dāng)大學(xué)老師,所以,我就想試一試。其實,我也沒有當(dāng)真?!?/p>
我感覺,自從蘇省換上這副似乎更適合他的新眼鏡后,他變得靦腆了。
“考哪里呢?”
“喔,是這樣的,陳麗君建議我考他們系的圖書館學(xué)研究。”
“你說什么?”
我以為我耳朵出問題了。因為根據(jù)他的興趣,他應(yīng)該考我們系或者外校的文藝?yán)碚摶蛘咄鈬膶W(xué)專業(yè)才對。
“她說,陳麗君說,她認(rèn)識那個專業(yè)的老師,可以介紹一下,再說,這個專業(yè)也和中國的出版文化有關(guān)系,我這些天看了一下這方面的書,也比較有興趣?!?/p>
“懂了。”我看了看他,終于明白為何這段時間他要早出晚歸了。我突然有種感覺,他的那副新眼鏡好像變大了不少,幾乎又要遮住他的半邊臉了。當(dāng)然,還有一個可能就是他的臉這些天變小了。
在岳陽,我和朋友們首先去了岳陽樓。我們在樓前一起背誦了《岳陽樓記》,當(dāng)背到“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時,我們都忍不住笑了,覺得范仲淹是杞人憂天。在沒經(jīng)歷學(xué)潮前,我們也是這樣以為的,可經(jīng)歷了學(xué)潮后,我們就感到這種說法有點可笑了,因為這個國家不是你想憂就能憂,或者想樂就樂的。不過,自己私下里隨便樂樂倒是可以的。我們之后又乘船去了洞庭湖里的君山,感覺和武昌的東湖也差不多,基本上乏善可陳。而此次旅行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岳陽隨處可見的油炸臭豆腐的小攤和滿城飄溢的油炸臭豆腐的嗆人的味道。
這種味道似乎進入了我的腦海,直到回到學(xué)校后,重又聞到帶著一絲涼意的桂花的香味,我才從岳陽的油炸臭豆腐的讓人窒息的味道中恢復(fù)了過來。我很想找個機會和蘇省聊聊這種奇怪的感受,可幾天沒見,他似乎變得更加勤奮了,早上我們醒過來后他的床總是空的不說,晚上他幾乎都是在熄燈后才在黑暗中才回到宿舍來,而且,洗漱后他立即跳到自己床上拉起蚊帳在里面點上一根蠟燭繼續(xù)看書。聽到他翻動書頁的聲音,我們也不好意思再瞎扯,為了不影響他備考研究生,每天他回來后,我們只好假裝睡著了,可沒想到假裝也會變成真的,我們假裝假裝著居然真的睡著了。
9
崔振寬作品-《2009焦墨系列二之4》 68×68.8cm 2009
大約兩個星期后的一個晚上,我因為晚飯吃得比較多,怕晚上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睡不著,就換上球鞋,到學(xué)校的大操場去跑了幾圈步。當(dāng)我在黑暗中跑完步,脫下T恤衫,邊喘息著抹著額頭上的汗,邊向操場的出口處的路燈下慢慢走去時,忽然有個人叫住了我。我回頭一看,原來是我認(rèn)識的圖書情報系的一個朋友,他還穿得整整齊齊,估計是剛開始跑步。我們開學(xué)后還沒見過面,我向他問了聲好,他點點頭,讓我再陪他跑兩圈,我說已經(jīng)跑了好幾圈了,再也跑不動了。他說沒關(guān)系,陪他走一圈也可以。我只好轉(zhuǎn)身和他重又走回操場的煤渣跑道上,隨他一起邁開了腳步。我還沒來得及問他這段時間過得怎么樣,他就迫不及待地問我知不知道最近學(xué)校爆出的一個大新聞。我搖搖頭,說不知道。他停下腳步轉(zhuǎn)頭看著我,似乎有點難以置信。
“你真的不知道?我拉住你就是想問問你這件事來著。”
“不知道。”我也停下了腳步。
“看樣子你是真不知道,我們系都炸鍋了。”
“什么事,你們這么來勁?”他這么一說,我也好奇起來。
“你知道圖書館的陳麗君吧?”
“知道啊,美女啊,對了,她好像就是你們系去年畢業(yè)的?!?/p>
“對啊,比我們高兩級。后來留校在圖書館工作??陕犝f她最近和你們系的一個人談戀愛出事了?!?/p>
“什么?”我立即反應(yīng)了過來。我馬上想,她能和蘇省出什么事?
“聽說她在國慶節(jié)放假的時候和你們系的那個哥們在書庫里亂搞,被保衛(wèi)處的人當(dāng)場抓住了?!?/p>
這個消息的確有點爆炸性。我沒吭聲,看了他一眼,感覺他的眼睛就像貓眼睛一樣在對我放光??晌艺娴囊粺o所知。
“據(jù)說兩個人當(dāng)時都光溜溜的,你們中文系的那個人當(dāng)場就嚇得跪在地上求饒?!?/p>
“是嗎?”
我想象著蘇省的狼狽的樣子,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同時,似乎也感到并不意外。
“怪了,這事你們中文系的人應(yīng)該知道啊,我們前幾天就知道了。聽說他們現(xiàn)在每天都在保衛(wèi)處寫檢討,學(xué)校說不定把他們兩個人都要開除了?!?/p>
“不知道別人知不知道,我是剛從你這里聽說的。”
“那你認(rèn)識你們中文系的那個家伙嗎?”
“認(rèn)識,但不熟?!蔽姨孤实匾埠敛华q豫地回答說。
我自己覺得我說的這句話是符合實際的,因為我所熟悉的是過去的那個和我們一起站在鐵欄桿前對著漂亮女生吆喝的蘇省,而現(xiàn)在的這個和陳麗君交往的蘇省,我的確不熟。
但是,這天晚上我上床后,雖然早早閉上了眼睛,卻很長時間也沒睡著。在黑乎乎的宿舍里,我聽到了蘇省回來的聲音,也聽到他洗漱后爬到上鋪的聲音,還感覺到他點亮了蠟燭后翻動書頁的聲音。同時,我也第一次在自己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時候聽到了宿舍里其他幾個同學(xué)在床上滾動的聲音。我忽然意識到,很有可能,他們像我一樣,也都知道蘇省和陳麗君的事了。只是,誰也不肯挑明了說而已。我感覺到蘇省蠟燭的光線跳動個不停,似乎一夜都沒有熄滅。不知道過了多久,終于,在淡淡的若有若無的桂花的香氣中,我疲憊不堪地睡著了。
崔振寬作品-《2009焦墨系列二之9》 77×73.2cm 2009
從這一天起,一連兩個多星期,我都再也沒睡個好覺,不知道為什么,每天我總是要等蘇省回來后,折騰好久才能在床上昏睡過去。我注意到宿舍里的其他幾個人的臉色都變得越來越蒼白,晚上常常有人在咯咯咯地磨牙,還有人在說聽不清楚的夢話,估計我也好不了多少。但當(dāng)我有天早上因為拉肚子早起,而在盥洗間看到蘇省的臉時,我才知道蘇省的臉色有多難看,而且他的臉變得又尖又瘦,那副本來不大的新眼鏡架在他的鼻梁上,幾乎像他換掉那個碩大的眼鏡一樣,重又把他的臉遮住了三分之二。
“喔,放松點,以你的能力,考上研究生絕對沒問題,要注意身體。”我對他打了個招呼,可又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謝謝。放心,我心里有數(shù)的?!彼戳宋乙谎?,似乎也欲言又止。
但我沒有穿褲子,光著腿,只披了件外套,而初冬的早上天氣也冷得厲害,我轉(zhuǎn)身趕緊跑回宿舍鉆到了被窩里。
10
但這件事很快就結(jié)束了。一個星期后,陳麗君忽然自殺了。一天晚上,她在學(xué)校操場旁的一棵粗大的桂樹上用自己的皮帶吊死了自己。應(yīng)該是她自殺后的第二天早上,蘇省離開宿舍后不久,我們年級的輔導(dǎo)員就把我們叫到了系里,在他的辦公室里,還坐著兩個穿制服的保衛(wèi)處的人。他好像根本不認(rèn)識我們一樣,一臉嚴(yán)肅地問我們蘇省最近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jīng)]有,我們當(dāng)時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感到很困惑,但我們每個人都表示蘇省除了要考研究生晚上睡得比較晚以外,一切都很正常。當(dāng)然這也是事實。所以,輔導(dǎo)員問完后保衛(wèi)處的人又問了幾個問題,特別是問了昨天晚上蘇省幾點回來以及回來后又干了些什么之類的問題后就結(jié)束了。開始我還以為是蘇省出了問題,因為我和我們的輔導(dǎo)員還比較熟,就問他蘇省是否出事了。他看了看保衛(wèi)處的人,轉(zhuǎn)頭告訴我蘇省本人沒事,不過他可能牽涉到一件事里,現(xiàn)在在保衛(wèi)處處理,晚上可能不回宿舍了。我們都有點摸不著頭腦。可當(dāng)我們幾個從系里的那幢古老的有著綠色琉璃瓦和紅色廊柱的宮殿般的建筑走出時,卻迎面碰上了我們隔壁宿舍的幾個同學(xué),他們告訴我們,他們也是到系里接受保衛(wèi)處的人問話的,因為聽說昨天晚上蘇省的女朋友上吊死了,我們這才知道陳麗君昨晚自殺了。
第三天早上,我們還在睡覺,蘇省忽然打開門進來了。聽到他的聲音,我感覺躲在蚊帳后的我們一下子都醒了過來。我坐了起來,但又悄悄地躺了下去。蘇省好像把書包放在桌子上后就直接上了床,然后就是他拉起被子在床上躺下的聲音。過了一會,我們一個個靜靜地起了床,洗漱后都輕手輕腳地離開了宿舍。當(dāng)我們中午回來時,蘇省已經(jīng)出去了。一連好幾天,我們和蘇省都沒有說話,甚至也沒有見面。我們起來時,他或是還在床上的蚊帳里打鼾,或者已經(jīng)離開了。有同學(xué)在圖書館里看到他,晚上回來后,他還是像之前那樣在蚊帳里點著蠟燭看書,好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一樣。而為了不讓蘇省難過或者刺激他,我們中文系的同學(xué)之間也很少談他和陳麗君的事情,仿佛真的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
武漢的冬天很冷,但只要一出太陽,就會溫暖許多。而且,在冬天特有的異常純凈明亮的陽光下,校園里的那些高大的法國梧桐樹上永遠也不會落盡的黃色的葉子就像一片片金子一樣光芒四射,讓人為之目眩神迷,而樹梢之上更加高遠的藍天,也總是讓人心曠神怡。這時也恰恰是學(xué)期即將結(jié)束進行期末考試的時候,過去,我常和蘇省到露天電影院去,裹上厚厚的軍大衣坐在里面的石頭臺階上邊曬太陽邊看書復(fù)習(xí)。可今年冬天,因為蘇省每天早出晚歸到圖書館去備考研究生,我也不好意思再拉他去電影院了。但在所有的考試結(jié)束的前一天,午飯后,蘇省忽然叫我一起去電影院曬曬太陽。我不假思索,立即穿上軍大衣和他一起去了電影院。
學(xué)校的露天電影院建在一個小山坡上,觀眾席是用石頭砌成的一排排弧形的寬大的石階。據(jù)教我們外國文學(xué)的老師說,我們學(xué)校的露天電影院和古希臘的圓形劇場是一樣的,所以,每次我們在這里曬太陽或看電影時,都感覺自己似乎正置身于一個古希臘的悲劇之中。我們走進露天電影院的時候,看見已經(jīng)有不少人三五成群或躺或坐在觀眾席的石階上了。陽光明亮耀眼,像鏡子一樣閃閃發(fā)光,我和蘇省沿著石階往上走的時候,感覺自己也似乎被陽光照亮了。蘇省在一個石階下的已經(jīng)枯黃的草皮上坐下,我也在他旁邊倚著石階坐了下來,一股被太陽曬過的溫暖的枯草的氣息飄到了我的鼻子里,我輕輕吸了幾下。
“這是送給你的?!?/p>
蘇省從他的牛仔包里掏出一本書遞給我。我一眼就看出是我曾借過的那本《博爾赫斯短篇小說集》。我翻開書,果然在很多頁碼留有我用筆劃過的痕跡。
“送給我?”
“這是陳麗君送給你的?!碧K省平靜地說。
“陳麗君?”我看了他一眼。在這個時候他忽然提到陳麗君的名字,我有點吃驚。
“對的,就是她自殺那天給我的。不過,你放心好了,這本書她掛失了,已經(jīng)賠過圖書館錢了,你拿去好了?!?/p>
蘇省伸手扶了扶臉上的那副新眼鏡。我發(fā)現(xiàn),這副眼鏡已經(jīng)變舊了,但的確很適合他。
“謝謝了。”我不知道接下來說什么好。實際上,我很想問問陳麗君怎么會自殺的。
“你是不是很想知道陳麗君怎么會那樣?”過了一會,蘇省忽然轉(zhuǎn)頭問我。
“這,是的?!蔽要q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當(dāng)時因為出了那件事,學(xué)校說要把我們兩個都開除了,陳麗君可能覺得自己是老師,責(zé)任大點,而且,她大概是覺得自己死了,可以保護我,這樣學(xué)校就不好意思開除我了?!碧K省停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所以,她也沒有和我商量,就自作主張那樣了。后來,學(xué)校果然也沒開除我。”
我沒有吭聲,主要是我也不知說什么才好。我只好轉(zhuǎn)過頭看著坐在下面的石階上三三兩兩的人,陽光照在他們的背上和頭發(fā)上閃閃發(fā)光,幾乎沒有一絲風(fēng),我又聞到了那種被陽光曬熱的草皮散發(fā)出的淡淡的溫暖的干草的味道。
二十多年過去了,蘇省當(dāng)時說話的腔調(diào),表情都已經(jīng)模糊了,可這種味道還依然存在于我的記憶中,我常會不自覺地從空氣中嗅到相同的氣息。比如今天的霧霾所散發(fā)出的那種焦糊味,就有點像我記憶中的那股干草的味道。
這么多年來,我總覺得那天蘇省的解釋太簡單,不過,也許他并不想解釋。可時間過了這么久,很多事情并不像最初發(fā)生時那么讓人震撼或難過了。其實,蘇省隱瞞了一個事實,當(dāng)時陳麗君是要和他一起自殺的,可是他和陳麗君一起上吊后忽然后悔了,就掙扎著從樹上吊著的皮帶圈里跳了下來。而那時陳麗君已經(jīng)死了。
你問我為什么會知道這個,因為,怎么說呢,因為我就是那個叫蘇省的人。至于那個喜歡薩特的人并不是我,他只是我的一個同學(xué)而已。那個時代,人人都喜歡薩特??上矚g博爾赫斯的人卻并不多。
至于我的其他的情況,誰都可以從網(wǎng)上找到。我后來考上了研究生,當(dāng)然是外校的研究生,發(fā)生了這件事后,我已經(jīng)不能再待在這里了。當(dāng)然,我讀的是中文系的研究生。畢業(yè)后我來到上海的大學(xué)里教書,業(yè)余時間我開始模仿《博爾赫斯短篇小說集》里的作品寫小說,然后慢慢變成了個作家。這里我要說句以前從沒有說過的話,我可以保證,網(wǎng)上到現(xiàn)在也沒有,我之所以能成為作家,還要感謝陳麗君,因為,如果沒有她在決定離開這個世界之前送給我那本博爾赫斯的小說,我是不會走上這條道路的。
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很多年,但直到今天,我才有勇氣把我自己的這段經(jīng)歷寫出來。所以,我很懷疑,這么多年以來,我努力成為一個作家的目的,就是為了能在今天寫出這篇小說。不過,我更想說,這也與今天我無意中穿上了當(dāng)年的那身行頭時忽然回想起了過去有關(guān)。還記得我在這篇小說開頭時說過的,生活中總有這樣的時刻不期而至,在這一刻里,我們會突然回到我們試圖遺忘或者已經(jīng)遺忘的過去。因為,就像每一個人都不可能回避自己的將來一樣,每一個人都無法逃避自己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