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仲文
楊仲文畢業(yè)于上海電影專科學(xué)校攝影系,曾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xué)洛杉磯分校進修電影與電視制作及評論。先后任上海天馬電影制片廠特技攝影助理、上海電影藝術(shù)中心(籌)主任、銀星賓館副總經(jīng)理。美國電影電視工程師學(xué)會(SMPTE)會員
現(xiàn)在搬到大一點的新房子去改善居住環(huán)境的好事時有所聞。不過就我們這一代人來說,都會心煩一件事,就是舊房子里的老貨總是丟棄不下,再三下決心丟,下狠心丟,還是剩下不少。子女少不得埋怨,有時還弄得大家不開心。
上海話里“老貨”不單是舊的用過的東西,還常常代表一定的價值,一句“喔唷,屋里廂格老貨嘛!”底下的潛臺詞是:“值兩鈿”。甚或“現(xiàn)在吃價鈿格”。比如,一只蠶豆大的貓兒眼老式嵌寶戒,望過去寶石當(dāng)中一條線的耀光像正午時分貓咪眼睛里射出的一道活火,老城隍廟華寶樓里的貨色沒得比。不過,也有只是一只敲癟的銅湯婆子,幾次想當(dāng)廢銅爛鐵處理都留了下來。家中八九十歲的老太太深情地說:“囡囡小辰光尿布少,嘸沒幾塊,就靠迭只湯婆子勿停格烘干,赤屁股哪能辦?”今天“囡囡”自己也已經(jīng)有了囡囡,連農(nóng)民工、外來妹的囡囡都早就用“噓噓樂,尿不濕”一次性尿布了,陰雨天用湯婆子烘干尿布這檔子事,連電視劇里都看不到了。當(dāng)年棉織品是憑“布票”定額供應(yīng)的,人人身上里里外外總共就這么兩套衣裳,還要考慮用布票(加上棉花票)買床單、被套,哪有多余來做囡囡的幾十塊尿布呢?這樣的供應(yīng)情況講出來只有老太太一個人聽得懂。
上海話中的“老貨”,是一些產(chǎn)生某種特殊影響的東西,它們或是本身以令人難忘的方式給我們的各種聯(lián)想打下印記;或是成為我們的無意識隱藏在腦海的深層記憶之中?!袄县洝保瑤е惹俺休d的信息走向我們,后面曳著經(jīng)過生活或文化時留下的足跡。它們,經(jīng)得起反復(fù),具有不可超越性,其之所以存在就在于它們豐厚的文化蘊含,就在于我們每次對之重溫都會開啟許多雋永的遐想。
以前,著名電影導(dǎo)演吳永剛家里壁爐架上有只八音盒,做成一本厚厚的羊皮面精裝書的樣子,書上面是一只大肚子的德國啤酒杯。當(dāng)你在這只啤酒杯里注滿啤酒,一端起來,八音盒就會叮叮咚咚奏出酒吧間的那種“杭基檔基”(honky—tonky)鋼琴曲,任何人必須在這首樂曲奏完之前將這一大杯啤酒喝光!老爺叔劉瓊對我講:“嘸沒一個人勿上當(dāng)!”要喝光這杯樂曲伴奏的啤酒,一是要有足夠粗的喉嚨口,能有足夠大的流量讓這杯啤酒灌進去;二是要有足夠大的肺活量,保證在喝完這杯啤酒過程中不需要換一口氣,才能夠做到一氣呵成。它的整套設(shè)計很巧妙,是一般人定時定量喝啤酒的極限,德國壯漢都難以做到的事來勉強國人,自然個個都敗下陣來了。老爺叔劉瓊講:“頂頂發(fā)急(抓狂)格是總歸杯子里還剩一滴滴,音樂就停脫了。勿服帖再來過,還是推板真正一小口,弄得肚皮脹煞快。”
這只老貨八音盒大概是吳永剛老前輩從哪位白俄手里淘來的舊貨,它曾經(jīng)見證過老爺叔劉瓊這一代人年輕時的歡樂時光:看到過這批風(fēng)華正茂的電影人意氣高昂,彼此不服氣,卻個個都輸給了這具八音盒,它一次又一次奏響叮叮咚咚的鋼琴曲來嘲笑這些風(fēng)頭正健的銀屏燦星,當(dāng)然也記錄過捉弄剛剛踏入電影圈新人的趣事——不知就里的,往往不是被啤酒灌得脹煞,就是醉得手舞足蹈。還有,規(guī)定第一趟輸脫格人要“自摸”,這位倒霉蛋還要自己付啤酒錢!老爺叔劉瓊講:“格個當(dāng)然,吃白食也是要有點本事咯!”我想,吳永剛老前輩此時多半叼著煙斗,默默無言地微笑著,看著這幫小阿弟在嬉鬧。他,年紀大一點,出道也早,有幾分矜持是必然。
這幫小阿弟當(dāng)中除了老爺叔劉瓊,必定還有導(dǎo)演皇帝金焰在軋鬧猛。金焰出道只有十九歲,蝸居在打浦橋一條小弄堂的過街樓上。他是正統(tǒng)的朝鮮人,跟著他的民族志士父親從東北流亡到上海來復(fù)興大韓民國。朝鮮人酒量都很好,金焰年輕時也以豪飲出名,后來他的胃出大毛病,喝過量的酒是病因。不過沒有聽見過老爺叔劉瓊講,金焰在這具八音盒面前稱過英雄。
金焰讓我見識過他的一件老貨,非常好玩,我喜歡得不得了,真的想過厚著臉皮向他要,或者弄件什么勞什子去跟他交換。我曾經(jīng)向老爺叔劉瓊講起這件事,他說:“儂哪能勿老實搭老金講,伊身體介推板,白相勿動了,撥勒儂正好派用場?!爆F(xiàn)在想想真有點后悔!
那是文革后期了,金焰復(fù)興西路的老式公寓要房屋大修,他叫我去幫忙搬家具,我約了照明車間的“阿弟”孫新元一起去。各種家具雜物搬得亂七八糟的時候,見到一只外國貨小箱子,木箱包銅角,外觀頗精致,我眼睛一亮,不禁講了聲“老貨嘛”,金焰就把箱子打開來讓我見識這件非常好玩的老貨。
箱子里是一套排列得整整齊齊的細木工雕刻刀,每把造型各異,各種用途齊備;藍湛湛的“黑法蘭”(化學(xué)淬火)鋼刃,紅潤的硬木柄打磨精細。拿在手里就知道十分好使,既是一套專業(yè)工具,又可以說是一盒高級工藝品,叫人愛不釋手。金焰說:“可能是這位匠師自己精心制作的,也可能是專門向廠里定制的。有點年頭了,用得非常當(dāng)心,保存得這么好……”
金焰的動手能力很強,DIY在電影圈里是出了名的,看到這套細木工刀,我想起《上影畫報》曾經(jīng)圖文并茂地報導(dǎo)過金焰雕了一匹小木馬送給孩子作生日禮物的事。原來他有這么一套利器在手??!金焰除了會做細木工還會打毛線,曾經(jīng)親手編結(jié)過一件厚毛衣送給他的恩師孫瑜,孫瑜穿在身上暖在心里,這是存照為證的。金焰也會踩縫紉機,那時在干校他提著一只手提的飯盒子打飯,為了保溫,飯盒外面有只棉套子,就是他自己精心縫制的。在干校時,工軍宣隊分配他到木工間勞動,除了重體力活以外,電影廠老木匠們都贊他做的“生活挺括”(手藝好)。閑下來他就地取材劈開竹子做了“扒扒撓”(不求人),大家見了都向他討,工宣隊知道了還關(guān)照老金再也不準制作扒扒撓。有幸他早已給了我一柄,冬日在和煦的太陽下坐著,撓撓一個月沒有洗澡的后脊梁,真是一件極愜意的事呢。
我也是個什么都想自己動手做的人,上中學(xué)做船模做模型飛機,會修鐘表、無線電,還會補鞋、绱鞋,照著裁剪書給女兒做泡泡袖娃娃衫,為三歲的她做了把小小的小提琴。尤其是我在高中畢業(yè)后,因為政治審查不通過而被復(fù)旦大學(xué)物理系甄別出來到了社會上,進了一家汽車修理廠修理“萬國牌”的汽車,從打鐵到修發(fā)動機,用木架子填棕絲踏縫紉機做汽車蓬墊,用整張鐵皮一把榔頭敲出英國“順風(fēng)牌”汽車外殼,噴漆描繪以假亂真的外國商標,總之,在一個六七十個人的小廠里什么工種都做過了,的確鍛煉了我的動手能力。進電影廠之后,文革中正事沒法干,只好修修補補解厭氣。用當(dāng)年道具車間葛文詠的話來講,“是除了人不修以外什么都修的‘做胚’”。
我啰里啰嗦講了這一段,是老實交代當(dāng)時我有多么眼熱金焰的那套細木工刀具!用金庸大師的話來講,習(xí)武的人見到一柄三尺青鋒,用手指彈彈劍刃就知道這是難得一見的絕品,“心中的癢癢”是無法用文字言語描述的啊。
我也有幾件大浪淘沙以后的老貨,其中竟然還有絕品!那是一支老牌的派克筆。它的價值物質(zhì)化,是直到改革開放以后,在傳進來的香港《文匯報》上讀到一篇關(guān)于古董筆收藏的小文章。作者叫譚榮麟,我一直弄不清楚此公是否就是大名鼎鼎的流行歌手“譚校長”。文章介紹了一款他收藏的頗為自得的老式派克筆,附有圖片,對比之下,我方知道自己也榮幸地擁有一支絕品古董筆。講起這支派克筆的來歷,還有一段令人唏噓的小故事呢。
那天午夜,我一個人在鍋爐房里燒開水。整個五七干校里除了巡夜的,大伙經(jīng)過一整天大田勞作,都深深入睡了。此時三四點鐘,狗不咬,雞不啼,除了舊鍋爐漏氣的管道發(fā)出的嘶嘶聲,靜極了。突然房門被人小心地推開了,一回頭見到連隊里的一位前輩快步進來立即又關(guān)上了門,我心里一驚,天哪!怎么又是一個想結(jié)束自己生命的人!打前一次大導(dǎo)演顧而已上吊自殺沒能搶救過來之后,我常常自責(zé)事發(fā)當(dāng)晚沒能同他多講講話,我當(dāng)時也是半夜三點鐘起來燒火,走過工具間見到燈光,開開門只對顧而已講了句“早點睡吧”就走了。如果我同他多講幾句,多陪他一點時間,也許他就會打消自殺的念頭。無論如何,我是他生前見到的最后一個活人,這個道義上的重責(zé),我背負了很久。這件事之后,我腦子里就多了一根筋。就拿前些日子的事來說,導(dǎo)演衛(wèi)禹平老師當(dāng)時也在伙房燒火,那天晚上他憂心忡忡地對我說:“某某人恐怕挺不過今天晚上了,白天連隊里揭了他的一件往事批斗一番,他是極愛面子的人,這怎么可以呢?現(xiàn)在他一個人坐在食堂里,小楊你去陪陪他吧。”老衛(wèi)當(dāng)時的處境也只允許他做到這一步了,聽罷我就從伙房宿舍走到食堂,果不其然見到這個人正枯坐在角落里的一張方桌旁,低頭沉思像一尊塑像。我不去打擾他,在他旁邊的一張桌子邊靜靜地坐下來,打開一本解放前出版的《英語范本》來讀著(今天老實講,這本破舊的英文書可是我在道具車間角落里隨手撿來的,不算光明正大的行徑)。
夜深了,突然聽得鄰桌上的這位用純正而悅耳的普通話說:“小楊,你去睡吧。我沒事的?!蔽一卮鹫f:“沒事,我一會兒就上早班燒開水了?!苯酉聛碛直舜藷o言靜坐著??纯纯斓饺c鐘了,我站起身走到鄰桌旁對仍在低頭沉思的這位說:“走,咱到鍋爐房去,那兒暖和些,我該上班了?!彼麩o聲地站起來順從地跟著我進了鍋爐房,我指指鍋爐房唯一的一把椅子對他說:“坐吧,打個盹?!彼t疑著不肯坐,我指指自己身上漆黑的帆布工作服說:“沒事,坐吧,我可以坐在翻過了的煤筐上?!彼吐犜挼刈谝巫由希瑑裳鄞舸舻乜粗鵂t膛里的火苗。過了兩三個小時,終于天亮了,傳來了第一聲雞叫,那是從不遠處干校飼養(yǎng)場里傳過來的,隨后就是此起彼伏的一片雄雞唱白。我推開鍋爐間的門走到外面去伸伸懶腰,呼吸呼吸田野里的新鮮空氣,見到他也低著頭從里面走出來,我指指遠處海灘邊發(fā)青的晨曦說:“日出。”那天其實是個陰霾天,并沒能見到噴薄而出的旭日,我隨口篡改了話劇《日出》里的臺詞說:“太陽出來了,新的一天開始了,黎明是屬于我們的。”當(dāng)然戲里準備自殺的陳白露不是這么說的,說的是她的一句絕命詞。我反其意而說出來,那位當(dāng)然聽得懂我的意思,他對這部話劇是再熟悉也沒有的了。他走近來握住了我的手,低聲地說:“謝謝你陪了我一晚。”我開心地笑著說:“謝謝你陪我燒了一晚的火?,F(xiàn)在還太早,回連隊去會驚醒別人的好夢,在我這兒多坐一會兒,呆到打開水買早餐的人多了,你再出去吧?!边@時,輪到我長長地出一口氣了。
講回到當(dāng)晚鍋爐房的事,這位前輩深更半夜進來,此時此地,肯定有事!只見忐忑不安的他掏出一疊報告紙,急促地說:“小楊同志,請你幫幫我。”聽罷我更是一驚,難不成他要我一把火將這些材料燒掉,我連忙安慰他說:“別急,別急,能幫你我一定幫你,你慢慢定定心心說?!痹瓉泶藭r工軍宣隊看來是要撤了,專案組催促許多審查對象寫“補充交代”,其實是在為撰寫每個審查對象的結(jié)案報告作準備,隔幾天就會宣布解脫一些人。這位前輩也被要求寫一份“全面的補充交代”,他也猜到自己即將被解脫,連日來埋頭苦干寫交代。工軍宣隊也允許他不用下田勞動,抓緊時間集中心思寫出這份“全面的補充交代”??赡芩肭蟮媒Y(jié)案盡早解脫的壓力太大了,辛苦了幾天寫出的“全面補充交代”有一疊報告紙,但是自己看看不滿意,在工具間里請其他“同難”看看也說不行。心急火燎怕過了這村沒這個店,也許是某位“同難”的指點,不知怎么就想到了我,他說:“這幾年來,看你寫的批判文章,聽你批判會上的發(fā)言,我們私底下都認為你條理清楚,邏輯性強,非常實事求是。我有什么問題不抵賴;可不是我的問題,我怎么能夠承認……我的全部交代都寫在這里了,寫來寫去總是講不清楚,亂七八糟的肯定通不過。請你幫我修改一下,把我的問題講清楚,爭取早點解脫?!敝v到這里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說:“因為我的問題沒解決,兒子同我劃清界限,插隊落戶一去幾年不回上海,可我老母親、我愛人一直在盼他回來一次?!敝v到此處,他幾乎聲淚俱下。我連忙接過他的材料安慰他說:“現(xiàn)在是運動后期了,你別急。我一定幫你改,明天就改好,不行咱們多改幾次,一定把問題講清楚。你的問題說到底是人民內(nèi)部矛盾問題,千萬別急,一定不急?!逼鋵嵨倚睦锉人€急呢。
他除了“謝”就再也講不出話來了,送出門時我關(guān)照他:“不用半夜三更驚動人。我一個人住小間,宿舍后窗開在河灘頭邊上,干校放羊的都沿著灘邊走,你小心點走不會掉到河里。明天晚上九點鐘你到后窗來,那兒僻靜沒事兒,我開著窗等你。”
這位前輩走了以后,我仔細地看了他寫的“全面補充交代”,其實是一份人生的全面交代??赐曛笪揖陀辛藬?shù)。早飯供應(yīng)后全體火頭軍忙午飯,我該睡覺沒睡覺,在自己的小間里趕著重寫前輩的交代。午飯后睡了個午覺起來又改寫,吃了晚飯又寫,重點改寫了他十八歲在顧祝同的稅警團里當(dāng)上士文書的事,還有解放前任職小報編輯的經(jīng)歷。事實都是他自己寫的,我只是重新組織了一下,理清了脈絡(luò),把一些問題說到點子上便于結(jié)案。全部寫完也到了晚上九點左右,果不其然,外面有人輕輕敲窗戶,我把燈滅了,打開窗戶就著室外的月光見到了前輩,順手就把改寫好的文字遞出,他接了低頭看路就走。我也不再開燈,摸黑上床倒頭就睡了。
第二天早上六點多鐘,我在鍋爐房里聽見外面有人怯怯地問:“水燒開了嗎?可以打水了嗎?”聽見是這位前輩的聲音我就打開了門。他輕輕地說:“謝謝,謝謝,你改得真好,我自己都想不出應(yīng)該這樣寫。昨晚一宿我全部抄好了,今天就交到專案組去。這是你改的草稿,放爐子里燒了吧?!?/p>
過后,前輩被正式宣布結(jié)案解脫,他又來鍋爐房謝我。再以后,他到上海休假四天回干校時,高興地對我說:“兒子回來探親了,全家高高興興包了頓餃子,還去淮海路‘大方照相館’拍了張全家福?!闭f著他拿出一個舊信封,囁嚅地說:“這個,是我們?nèi)业闹x意,請你務(wù)必收下?!蔽夷睦锟夏盟臇|西呢,他打開信封遞出這支派克筆給我,我更不肯收了。他誠懇地說:“這支舊鋼筆已經(jīng)配不到橡皮膽了,你將就著蘸著墨水寫吧,是支壞的,我都不好意思送你。你寫文章這么好,算個象征意義吧?!蔽抑缓谜\惶誠恐地收下了,對他的厚愛謝了又謝。
鋼筆都是兩頭尖圓的多,可這支粗粗的派克筆是兩頭平的,像截下來的一段樹枝,通體琥珀黃,兩頭兩腦還鑲了兩片深褐色的木質(zhì)裝飾物。物以稀為貴,是謂老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