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偉

（韓山師范學院饒學研究所，廣東潮州　521041）

饒宗頤教授六十歲以后詩詞創(chuàng)作略述

陳偉

（韓山師范學院饒學研究所，廣東潮州521041）

饒宗頤是當代的詩詞名家，他的《選堂詩詞集》是近百年詩詞的典范之作。其六十歲以后詩詞共有九集。詩在內(nèi)容上，以紀游絕句最多，其次是酬贈、題畫、挽懷之作。其詩氣格高逸，風神綿邈，在藝術(shù)上則追求一種即興的感覺，如鏡照物，物來則應(yīng)，各見其真。詞造詣最高的是其中的形上詞，高曠暢達，俊逸爽朗，抒寫的是饒宗頤達觀向上的生命精神。通過對此九集詩詞的內(nèi)容及其藝術(shù)特色進行介紹，梳理出饒宗頤六十歲以后詩詞創(chuàng)作的基本脈絡(luò)，藉此對饒宗頤晚年的詩詞創(chuàng)作建立一個整體性的理解。

饒宗頤；六十歲以后；詩詞創(chuàng)作

饒宗頤（1917-），1978年從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教職上榮休，但他其實是退而不休。從上世紀70年代末至今，他頻繁來往于歐美、日本、澳洲和國內(nèi)講學、參加各種學術(shù)會議、考察新出土的文獻，先后完成30多部論著，其間數(shù)次重要游歷考察，皆有詩詞紀其事，共有九個詩詞專集。

饒公六十以后詩詞，妙造自然，波瀾老成，達到極高明而道中庸的境界。錢仲聯(lián)先生曰，“平淡而山高水深，不煩繩削而自合”，“文章成就，斧鑿痕盡，而大巧出焉。如是則游戲神通，復(fù)奚施而不可”，“而凡前集所瀾翻不窮者，續(xù)集復(fù)奇外出奇。千江一月，掉臂游行，得大自在。求之并世勝流，斯誠絕塵莫躡者矣”。[1]236其必為詩國詞翰之瑰寶，無庸贅言矣。

饒公六十以后詩詞結(jié)為《選堂詩詞續(xù)集》。選堂詩詞有三個版本。其一，1993年1月，由臺北新文豐出版股份有限公司出版的《選堂詩詞集》，其中的《選堂詩詞續(xù)集》收入《苞俊集》、《攬轡集》、《黃石集》、《江南春集》、《古村詞》、《聊復(fù)集》。其二，1999年12月，由海天出版社出版的《清暉集》，其《苞俊集》增補作品中有5首詩為其他版本所無，即：《題〈潮劇志〉》三首與《1996年8月19日潮州市舉行饒宗頤學術(shù)討論會賦謝與會諸君子》二首。其三，2003年10月，由臺北新文豐出版股份有限公司出版的《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shù)文集》卷十四《選堂詩詞續(xù)集》，此集最全，其《苞俊集》增補了《觀敦煌樂舞憶席君臻貫》七律1首、《湘游小草》詩13首，《紐西蘭南島雜詩》15首，《苞俊集補遺》詩37首，共66首詩?！读膹?fù)集》增補了詞20首。另除去《苞俊集》中《題陳松珍畫松》為1959年舊作，《聊復(fù)集》中《高陽臺》為弱冠舊作。饒公六十以后，計有詩324首，詞47首。下文將分為詩、詞兩部分，以時空為經(jīng)緯，分別對此九集詩詞略加述評。管窺之見，謹就教于方家。

一、饒宗頤六十歲以后詩

饒公六十以后詩共324首，詳見表1。

1980年是饒公詩歌創(chuàng)作中一個重要的階段。這一年4月，他先是赴德國巴黎參加世界文字研討會，接著又到日本講學、旅游5個月，寫了一百多首詩，后來結(jié)為《攬轡集》。同年10月，饒公赴成都出席第三屆古文字學術(shù)年會，隨后游歷14個省市，參觀博物館33個，歷時3個月。[2]沿途詩興大發(fā)，所作后收在《苞俊集》中。一年之間，奔走三國，行程萬里。饒公后來回憶說：“假如有上帝，可能是上帝賦予我的一種體力吧……所以那一年是我一生中最寶貴的一年，獲得很多知識，至今不忘。很多人在一生中都有很多奇跡。我那一年的健康也不知從哪兒來的，從歐洲一直到日本和中國，持續(xù)不停地走，精神一直都很好。所以說有一些東西是天給的?！雹賲⒁娞瞥W：《學貫中西，入古出新——汕頭“饒宗頤先生書畫藝術(shù)研討會”紀要》，出自郭偉川編的會議論文集《饒宗頤的文學與藝術(shù)》，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2002年出版，第496頁。而在詩詞創(chuàng)作方面，饒公這一年也可謂如有神助，其六十以后詩約一半均作于此年。

表1　饒宗頤六十以后詩統(tǒng)計表?。▎挝唬菏祝?/p>

《攬轡集》（《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shù)文集》卷十四《選堂詩詞續(xù)集》名作《總轡集》）102首。1980年四月杪至八月中浣，饒公應(yīng)日本京都大學之聘前往講學，課余朋儕歡聚，歷覽山川，懷古流連，詩興勃發(fā)。所作結(jié)為《攬轡集》，分《京畿稿》、《九州稿》、《北海道稿》三部分，集前有兩序：一為京都大學清水茂教授所作《日本紀行詩序》，一為饒公自序《攬轡集小引》。兩序于饒公游歷之行蹤敘述頗詳，茲不贅引。集中題贈吟詠涉及的人物，蓋有：清水茂、釋靜慈圓、林弘作、吉川善之、入矢義高、河埜秋村、神田喜一郎、西川寧、青山杉雨、貝塚茂樹、菊池英夫、三浦梅園、波多野太郎、鑒真、藤枝晃、慈覺、一山一寧、雪村友梅、覺海中津、漆桶萬里、笑云青三、大伴旅人、楠本、三富劉、岡村繁、廣瀨淡窗、松浦武四郎等近30人。其中許多都是日本當代漢學名家，足見饒公交游之廣，也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饒公在溝通中日學術(shù)上所起的重要作用。饒公于《小引》之末曰：“鄉(xiāng)人大埔何如璋于光緒三年使日，著《使東雜詠》。時黃遵憲充其參贊，亦作《日本雜事詩》，傳誦中外。惟九州、北海道事多未詳，拙制可補其不逮云。”又《酒后偶成示座上群公》云：“六十衰翁鬢未絲，酒闌往往賦新詩。百篇攬轡敢言志，為謝故人訂后期?！弊阋婐埞珜Υ思湟?。錢仲聯(lián)先生也予此集以很高的評價：“《攬轡》一集日本紀行之作，往往詠人境廬主人所未經(jīng)者?！毒胖莞濉贰ⅰ侗焙５栏濉?，皆足補人境《日本雜事詩》之闕。寧徒補其事而已，其詩之芬芳玄邃，為秋津絕代江山施以粉黛，使人生‘此鄉(xiāng)不住住何鄉(xiāng)’之感，又豈人境所能匹乎？”[1]236認為饒公此集有關(guān)扶桑文獻甚巨，不但能補人境廬之闕，而且就詩本身的質(zhì)量而言，其文采、境界更遠在黃遵憲之上。

集中五古如《論書贈西川寧兼柬青山杉雨》用東坡《贈南禪師》韻，與日本當代兩大書法名家論書，真如華山論劍，精義迭出。西川寧乃明治時代大書家西川春洞之子，是日本著名書法家、漢學家、書法理論家，為戰(zhàn)后日本書法界的最高指導者之一。青山杉雨是西川寧的學生，后來也成為日本的一代書法宗師。饒公此詩起句曰：“南北誰分宗，方圓恣意遣?！币婚_始便表現(xiàn)出不同凡響的胸襟氣度。接著“藏鋒墨有痕，一波或數(shù)轉(zhuǎn)”轉(zhuǎn)入對書道的探討，至“死中可得活，放處足舒卷”，更是生面別開，天機活潑。五律佳者如《贈南畫會河埜秋村》，后半“山海流觀遍，乾坤管領(lǐng)先。喜逢九十叟，相對說人天”氣象宏大；另如《贈東京波多野太郎》，中二聯(lián)：“不堪霜滿鬢，長是墨磨人。絕國輶軒語，深杯浩蕩春。”皆精警絕倫。七律之代表作有《能取岬在窮海盡處，燈塔下遠眺，重霧不散，莫辨遠近》，其頸聯(lián)“山圍地角終難盡，水到天涯更自由”乃饒公最為膾炙人口的名句之一，它表現(xiàn)出一種擺脫一切束縛，追求終極自由的高貴精神，錢仲聯(lián)先生所評的“奇外出奇，千江一月，掉臂游行，得大自在”的境界，此聯(lián)最能體現(xiàn)。集中五絕多用仄韻，高古渾樸，如《將重訪飛鳥寺，聽二弦琴未果》：“枯木豈無情，興亡幾彈指。指上生兩儀，心在秋聲里?！?/p>

另外，最應(yīng)大書特書者當數(shù)集中七絕之佳作。如曹植之極重起句，饒公的七絕往往首句即極精警，然后順帶出后三句，一氣貫底，渾然天成，如水之流地，行于所當行，止于所當止，令讀者常有尺幅千里之感。此類起句如“漫斬春風露電馳”、“絕海飄然駕遠濤”、“何處飛梅忘卻春”、“山如奔鳥樹如潮”等，如：

與清水茂同游秋芳洞雜詠之六

秋風海國久忘歸，況拾遺芳冷翠薇。

黝洞深藏無量壽，娛人不必是清暉。

首句言久客日本令人忘歸，次句指尋幽探勝。后半以理語出之，身處黑洞之中，而參悟出黝洞也深藏無量壽，只要心地光明，便能明心見性，不是只有清暉才能娛人，黑暗亦可悟道。此詩借“黝洞”這一物色來寫理，有類禪家之偈語。八大有偈語曰：“識破乾坤暗里訚，光明永鎮(zhèn)通三界?！别埞庠唬骸坝澮越裾Z解釋之，即在爭論中取得和悅、和諧。天地間之奧妙處，即在暗里的‘訚’。如何悟得，以佛理言，從無明得到真如。”[3]這段解釋可以幫助我們更好的理解饒公的這首詩?！镑疃瓷畈責o量壽，娛人不必是清暉”亦是“從無明得到真如”之理。饒公后過三峽，中秋夜不見月，有詞曰：“勘破天人，同歸芴漠，黑夜心澄澈?！保ā赌钆珛伞とf縣舟中中秋不見月，江面盡黑，因賦。用張孝祥韻》）亦是此義?？膳c此首并讀互證。另如：

濤沸湖

割海分成壑百潨，北濱帶雨濕花紅。

我來自恨先秋到，只見蘆蒿不見楓。

前半寫濤沸湖之景，潟湖將大海分割成數(shù)以百計的溝壑，近處的海岸上雨水沾濕了紅花。詩人本為看楓樹而來，可是來的時候秋天還沒到，所以只見到蘆蒿而見不到紅楓，心中不無遺憾。后半“只見蘆蒿不見楓”云云，不細味根本不覺有何理可言。然則此詩實有關(guān)“時位”問題，“時”即時機，“位”即位置，此為《易經(jīng)》兩大哲學概念。人無論做何事，皆受“時位”所左右。饒公此詩有類《易經(jīng)》卦辭之“取象”，“先秋”關(guān)乎“時”，“到”（即來到濤沸湖）關(guān)乎“位”，故而“只見蘆蒿不見楓”此一結(jié)果，實為“先秋到”之“時位”所決定。余初讀此詩但覺惆悵莫名，久之忽覺“蘆蒿”如某人，“楓”又如某人，“我來”何以只見“蘆蒿”而不見“楓”？味之乃悟有關(guān)乎“時位”。此乃饒公將理完全消融于物色之后，感人至深，發(fā)人至微之效果也。這是在說這樣一個道理：假如“看楓”代表某種理想，必須等待適當?shù)臅r機，在適當?shù)奈恢媚悴拍軐崿F(xiàn)它，時位不對，事情就很難成功。

《苞俊集》75首。西漢王褒作《九懷》紀念屈原，其三曰《?？　罚蛔鳌栋　?，其言曰：“陶嘉月兮總駕，搴玉英兮自修。結(jié)榮茝兮逶逝，將去烝兮遠游。徑岱土兮魏闕，歷九曲兮牽牛。聊假日兮相佯，遺光耀兮周流。”饒公以“苞俊”名集，即取其暇日遠游之意。結(jié)集的時間是1991年，而集中大部分詩則是1980年那次國內(nèi)暢游時所作。饒公曾說：

我的大半生是在海外（包括香港）度過的，年紀大了，家國之思也越來越強烈。1965年，我的那本《潮州志匯編》殺青，在序文里我寫下了這樣的文句：“久去鄉(xiāng)國，累十馀稔，山川喬木，望之悵然……”對家鄉(xiāng)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我是非常懷念的。但由于一些客觀條件的限制，一直到1979年我從法國回香港后，應(yīng)中山大學的邀請赴廣州參加全國古文字學會議，才算如愿以償。會議結(jié)束后，我專程去了一趟湖南，一方面是為了考研馬王堆出土的文物，另外也是為了償還多年的一個夙愿，即赴汨羅吊屈原。我治《楚辭》許多年，很大的因素就是受到屈原人格情操的吸引。[4]69

此行饒公寫下了他的名賦《汨羅吊屈子文》，饒公說：“我寫這篇文章時很是感慨叢生。這次湘中之行，我下了一個大決心，就是要在晚歲暢游故國……現(xiàn)在我最大的愿望就是遍游神州大地，飽覽自己國家的山川勝跡，這當中是有一個情感寄托的?！盵4]70饒公這個愿望很快就得以實現(xiàn)，1980年秋，饒公應(yīng)文物出版社王仿子社長之邀，在往成都出席第三屆古文字學術(shù)年會后，即到全國各地進行學術(shù)考察。歷時近三個月，行程達數(shù)萬里。先后游歷了廣州、成都、蘭州、敦煌、西安、洛陽、鄭州、少林寺、開封、安陽、武昌、荊州、長江三峽、奉節(jié)、北京、承德、濟南、泰安、曲阜、南京、揚州、鎮(zhèn)江、無錫、常熟、蘇州、上海、杭州、衡山，到了14個省市，參觀考察了33個博物館。沿途所作詩，皆收在《苞俊集》里。饒公闊別祖國多年，重返故土，山川風云，競奔筆底，饒公以飽含文化深情之筆，寫下了許多動人的詩篇，此集便是這類創(chuàng)作的典范。誠如楊子怡先生所言：“人之才氣、豪興有異，或夙負詩名而暮年才拙，所謂江郎才盡也；或厚積暮年，老驥伏櫪，如庾信‘暮年詩賦動鄉(xiāng)關(guān)’者也。先生‘自退居以后，足跡幾遍禹域，舟車所至，未廢吟哦’。所作《苞俊》、《江南春》諸集，錢老譽之為仙人之咳唾……讀先生詩信然，風格雖變，而才氣、豪興不改焉，眷戀祖國山河之情，惓惓華夏文明之戀不減焉……以拳拳愛心狀禹域之奇山異水，藉名勝古跡發(fā)思古之幽情，此饒詩成就之四者也。”[5]

當時全程陪同饒公考察的曾憲通教授后來回憶說：“這近三個月的旅行考察，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在內(nèi)地作如此廣泛和深入的調(diào)查研究，也是他人生中在學術(shù)和藝術(shù)領(lǐng)域的一次很有意義的實踐和升華，是值得細細回味的?！盵6]13

曾教授后來特撰一文《選堂訪古隨行紀實》為饒公八十八歲祝壽。此文對這次游歷作了詳細的記錄。讀《苞俊集》須與此文并讀，才能了解其背景。試舉幾個例子，如《莫高窟題壁》：“河湟入夢若懸旌，鐵馬堅冰紙上鳴。石窟春風香柳綠，他生愿作寫經(jīng)生?！别埞珜戇@首詩是有其學術(shù)和情感背景的，曾文曰：

饒先生是海內(nèi)外著名的敦煌學大家。早年即有《老子想爾注校箋》之作，其后又在法國與著名漢學家戴密微教授合著《敦煌曲》，及出版《敦煌白畫》、《敦煌本文選》等著作，為敦煌學研究增添異彩。前不久又為日本二玄社編纂《法藏敦煌書法》二十九冊，在國際敦煌學界享有盛譽。先生這次到敦煌來作實地考察……幾乎每個洞窟，每卷畫卷和經(jīng)文，都對饒先生產(chǎn)生無窮的吸引力。在離開千佛洞前夕，先生作《莫高窟題壁》詩云。[6]15

這是對饒公此詩的絕好注解。另外，我們還可以從曾文中得到很多饒公作詩情況的第一手資料。如其中一段寫到游承德避暑山莊：

第四天（按：11月4日）上午9時到山莊宮殿區(qū)參觀，先看慈禧太后的住所，以及嘉慶、咸豐在山莊逝世的地方。然后由小周陪同，參觀金山塔，登塔眺望，只見回廊依山而建，盤旋于山嶺之間，周圍假山怪石參差錯落，疏密有致，與宮殿區(qū)的金碧輝煌相映成趣，相得益彰。山莊文物店就在假山后面的二樓，應(yīng)文物店主人的邀請，先生在雪白的宣紙上寫下兩首山莊即景詩：一曰《題煙雨樓用王荊公韻》：“弱柳沿堤綠繞，夕陽山背紅酣。莫問前朝煙水，斷腸塞北江南?！倍弧渡角f遠眺圍場》：“車書混一信無儔，來往燕云十六州。想見木蘭秋狩罷，武功文治已全收?！睌?shù)天來在山莊的耳聞目見，盡在字里行間，圍觀者不禁為之喝彩。[6]23

這使我們對饒公這兩首詩的背景和寫作過程有一個真切的了解。饒公的詩詞往往是置之行篋多年之后才整理結(jié)集的，很多都無法確定其具體時間，但有了曾教授這篇紀實，《苞俊集》很多詩作都可以確定到具體某一日，這真是研究《苞俊集》的一份絕好材料。

《黃石集》35首。饒公自序曰：“往歲自美赴加，歷游大峽谷、黃石公園諸勝。沿途湖光隱秀，山合水沓，應(yīng)接不暇，輒紀之以詩，都為一帙。劉彥和稱‘山水方滋’，斯之謂也。因取黃石二詩列首，以名吾集?！贝思丘埞蚊绹?、加拿大交界的大峽谷、黃石國家公園所作，另集末附有《和鍥齋三首》。筆者孤陋，對此集的具體創(chuàng)作時間暫無法確定。

饒公覽美、加之勝，抒胸中之哀樂，往往別出心眼。以哲人之眼觀象，則有“木死風生春尚在，天荒地老谷仍溫”、“物論由來齊不得，且從濠上數(shù)游魚”；以詩人之眼觀象，則有“流云天際分仍合，如誦清空白石詞”、“濃霧含詩詩似夢，眼中云物盡江南”、“霧里好山饞老眼，石湖應(yīng)為罷詩篇”；以畫人之眼觀象，則有“華原突兀難加點，鬼面皴成總不如”、“少留剎那神仙窟，雪白山青花欲然”、“環(huán)湖無際盡拖藍，雪影澄波月印潭”；以老人之眼觀之，則有“垂老廿年真電抹，群山戴雪亦成翁”、“老翁自笑如新婦，閉置車中強說愁”。變化萬端，佳作目不暇接。茲舉其一例：

冰川（二首選一）

參差林影異桃溪，殘雪數(shù)州沒眾堤。

天外無山非玉壘，云中有谷即天臍。

前半是遠景的勾勒，由參差林影逐漸進入冰川之地，一路行來，殘雪亙延數(shù)州之遠，眾堤漸沒，終于進入一望無際的冰川。后半以一幅對聯(lián)來寫冰川奇特之景：天外的雪山都像玉壘山一樣雄奇，云中的山谷便是蒼天的肚臍。其中“玉壘”和“天臍”都是借助中國的古典來寫北美的山川，這也是饒公一向擅長的詩法。玉壘是指玉壘山，唐·杜甫《登樓》詩：“玉壘浮云變古今?！薄抖乓堋吩唬骸坝駢旧皆诠嗫h西?！碧炷氈柑斓亩悄氀?，亦作“天齊”。《史記·封禪書》：“天齊淵水，居臨菑南郊山下者?！彼抉R貞索隱引解道彪《齊記》：“臨菑城南有天齊泉，五泉并出。”通過中外的古今襯托，使饒詩既不失其中國古典風范，又能刻畫出異域山川的各種奇觀。此詩便是典型的“異域山川剪取還”，這是古人筆下所無的。

《江南春集》47首。1985年春，饒公應(yīng)梁耀明、程十發(fā)之約前往鄧蔚、超山賞梅，隨后程十發(fā)為其安排浙東之游，遂遍歷會稽、天臺、雁蕩諸勝，得詩一卷，結(jié)為《江南春集》。梁耀明（1911～2002），號鍥齋，廣東順德人，香港洪社及錦山文社發(fā)起人，公余喜游歷，善為絕句，著有《聽曉山房集》及續(xù)集、三集。程十發(fā)（1921～2007），名潼，上海人，中國海派書畫巨匠，在人物、花鳥方面獨樹一幟，在連環(huán)畫、年畫、插畫、插圖等方面均有造詣，工書法，得力于秦漢木簡及懷素狂草，善將草、篆、隸結(jié)為一體。二人都是饒公的好友，此次約饒公同游江南，饒公春風得意，每以向上之筆，志其勝游之快。《鄧蔚候梅用東坡和秦太虛梅花韻》以俊爽之調(diào)，寫候梅之樂，為其古風之佳作。另如《又示程十發(fā)》之“明朝鄧蔚騎驢去，飛箋說與春風知”，俊爽不減杜牧。當然，此集寫得既多又好的還是七絕，如：

山陰道上和鍥翁

為愛名山入剡來，沉沉迷霧曉初開。

敢將紙上倪迂柳，換取江南何遜梅。

此首是與梁耀明同游山陰道所作。首句直用太白詩句。次句寫早晨出游，沉霧初開，為后半造勢。后半突發(fā)奇想，倪云林號倪迂，以畫柳著稱，何遜以詠梅聞名，“倪迂柳”、“何遜梅”已經(jīng)不是普通的梅柳，而成為一種特殊的文化符號，一種詩情畫意的象征。饒公以紙上倪瓚之柳來換取江頭何遜之梅，何遜、倪瓚又相距近千年，真有點近期熱門電視劇玩“穿越”的味兒，令人匪夷所思，進入一種亦幻亦真的藝術(shù)境界。

小龍湫

欲洗人間萬斛愁，振衣溯石小龍湫。

峻流不為巖阿曲，猶挾風雷占上游。

此詩前半寫來此小龍湫，如新浴者必振衣，效孫子荊之漱石，欲借瀑布水洗盡人間的萬斛重愁。漱石語出《世說新語·排調(diào)》：“孫子荊年少時，欲隱，語王武子‘當枕石漱流’，誤曰‘漱石枕流’。王曰：‘流可枕，石可漱乎？’孫曰：‘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礪其齒?！焙蟀胧羌淳岸睦碚Z，感慨瀑布峻流，不管巖阿如何曲折，它都不為其所扭曲，而是以堂堂之陣，勢挾風雷，力占上游，再飛流直下。這已經(jīng)是饒公所說的說理詩的至境：“獨言‘物’而不講理，將理消融在物色里面”。[7]

饒公以史家之眼，閱山河之勝，快游之際仍不忘學問，吟詠意猶未足，每補之以按語以抉發(fā)其心得，這是他的學人本色。如《訪唐梁肅撰智者大師修禪道場碑，碑在天臺山華頂峰絕頂塔院，以道遠不克至悵賦》詩后之按語，考釋該碑之年代，正其日本友人神田喜一郎之誤。又如《題嘉興吳孟暉編〈淮海長短句〉》之按語：“閣藏此書，向所未聞。曩著《詞籍考》未能著錄，其前有茅承德正德辛巳序，故記之?！别埞摹对~籍考》，是被趙尊岳譽為“輸萬里十年之心力，奠一家絕學之鎡基”的詞學名著，及見吳孟暉編《淮海長短句》，乃有遺珠之嘆，學問永無止境，而饒公鍥而不舍的治學精神，尤其令人感動。

另外，集中有一首五古《臨海道中，懷故法國戴密微教授，用大謝廬陵王墓下韻》，其小序曰：“戴密微治謝康樂詩，譯述至富。年七十余時，嘗申請赴華，作上虞、永嘉之游而不果，終生引為憾事。君歿已近十年。余頃自杭州來雁蕩，所經(jīng)多是謝詩山水之鄉(xiāng)，感君此事，用志腹痛之戚?！贝魇鲜欠▏酥翚W洲的漢學宗師，饒公的至交。饒公曾因戴氏之薦而獲國際漢學的最高獎項“漢學儒蓮獎”，后兩人又合撰《敦煌曲》，友情至篤。此詩與《苞俊集》中的《戴密微先生挽詩》頗值研究饒、戴關(guān)系者注意。

《湘游小草》13首。此為饒公游湖南之作，有《大雨中登岳陽樓》、《君山三首》、《汨羅屈子祠》等紀游詩，并收入贈程千帆、周南等詩。佳者如游君山之“茶香時自林間出，小艇真從天上來”，贈周南之“正合徜徉好風月，鷗波浩蕩誰能馴”等，皆俊逸絕塵。

《紐西蘭南島雜詩》15首。是集絕句仍多為即景即興之作，每每寄予了饒公對于至道的追求和體驗。如《Te-kapo》：“一碧湛然水浸天，諸峰天外復(fù)連綿。天人合一宜親證，晚蓆還堪作畫眠?！保Zte-kapo為晚蓆之地）此詩追求的是天人合一的境界，風神瀟灑，如葛天氏之民般優(yōu)哉樂哉，令讀者為之動容。饒公晚歲詩詞多有涉及“天人”者，此為一重要之問題，可作為一專題討論之。

《苞俊集補遺》37首。此集收入饒公1999年以后至2003年的近作。集中以題畫諸詩為最佳?！蹲灶}畫展》之“畫筆狂來偏似弩，舊山萬仞夢中親”、“飄然欲置青霄外，坐對蒼茫自詠詩”皆是氣度不凡。另如《題畫和查梅壑》：“玄宰毫端若可呼，九天云水入模糊。壺公待約方壺起，縮地共成潑墨圖?！边@首題畫詩，是和清初書畫家查士標一首詩的韻。前半言縱筆所如，毫端煥發(fā)著明代大師董其昌的神韻，筆墨點染成九天云水，都進入氤氳渾成之境。后半言尺幅之中，有千里之勢，就像壺公醉后從酒壺中爬起，用費長房縮地之術(shù)，才能畫成這樣一幅淋漓盡致的潑墨圖。又如《題駿驥圖》：“良馬已不羈，神駿馳空闊。何須待伯樂，自足追風日。”良馬已能不受羈縛，神駿奔馳，能“所向無空闊”。既然有此駿馬之姿，那么有沒有伯樂能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不重要了，因為它自己就能追風逐日。自性具足，不假外求，這是寄托了饒公對于自足境界的追求。

二、饒宗頤六十歲以后詞

饒公六十以后詞共47首，詳見表2。

表2　饒宗頤六十以后詞統(tǒng)計表?。▎挝唬菏祝?/p>

其詞以“融貫浙、常，出入兩宋”[8]142之筆，譜域內(nèi)外山川、人物、思想之勝，羅忼烈先生謂之“八音摛文，義兼中外”①參見饒宗頤：《選堂詩詞集》，臺灣新文豐出版有限公司1993年出版，第298頁。，誠不虛也。而饒公前此所創(chuàng)之形上詞一格，劉夢芙《論〈選堂樂府〉》：“所謂‘形上詞’，即詞人思想超越家國興亡、人事紛擾之一切世俗羈絆，著重抒寫于宇宙、人生之思考與體悟，以達天人合一之境界。”[8]133在其六十以后詞中又有更為精彩的發(fā)揮，雖寥寥不逾十闋，然皆臻于極致，為二十世紀詞壇樹一雄幟。

《古村詞》13首。《選堂詩詞集》載1979年4月，饒公“漫游瑞士，經(jīng)Altdorf，越重巒疊嶂，至Lugano（盧加諾）而入意大利。沿途所至，有詞記之”。所作勒為一集，因途經(jīng)Altdorf（德語義為古村），故名曰《古村詞》。錢仲聯(lián)先生對此集評價極高：“《古村詞》一帙，以白石空靈瘦勁之筆，狀瑞士天外之觀，追攝神光，纏綿本事，傳掩抑之聲，赴墜抗之節(jié)，縹緲千生，溫涼一念。求之近哲，惟呂碧城《曉珠詞》能之。而選堂賀新郎用后村韻者，則岸異與青兕挹拍，又碧城之所未能為也?！盵1]236羅忼烈先生評此集曰：“其中若《湘月》之長橋感懷，以故國之藻麗，發(fā)異邦思古之幽情，不假爐錘而神理共契。上片‘回首諸峰和夢失，夢里蒼茫何世’，下片‘剪雪為詩，揉春作酒，可了平生事’，與《淡黃柳》用白石韻賦羅馬小城古都遺址之‘垂柳舒眉，廢池蓄淚，長伴湖云共碧’等句，皆秀淡簡遠，語雋意新。至如《探春慢》古村道中用白石韻，有感于法國藍波冒雪徒步過嶺云：‘行遍天涯未老，看跨海倚天，長劍誰把’之類，則又橫空盤硬語也?！顿R新郎》自瑞士入意大利途中用劉克莊韻一闋，沉著奔放，純是稼軒意度，非后村所能望矣。即此一斑，可想全豹，推而及于以前諸作，靡不變化無方，驚才風逸。”①參見饒宗頤：《選堂詩詞集》，臺灣新文豐出版有限公司，1993年出版，第298頁。

《古村詞》雖然只有十馀闋，但風格多樣，富于變化，幾乎首首精品。集中當以《湘月》、《賀新郎》二闋為最佳，落想、氣格均遠邁前賢，自標一格，論者每以之為饒公形上詞的代表作。且舉其一例：

湘月·Lucerne mille長木橋建于一一〇八年，橋上古藻繪瑰麗可觀，雨夕流連，有感而作

湖山迎面，只煙籠一角，頓成凄麗。回首諸峰和夢失，夢里蒼茫何世。廿四橋邊，半堤青草，秀茁春前地。冥冥月冷，消魂別有滋味。才見鸂鶒一雙，綿綿細雨，兩兩眠沙際。楚水湘云何處是，飄蕩吾生如寄。剪雪為詩，揉春作酒，可了平生事。寂寞池館，高花盡吐香未。

此詞多有化用姜夔句者，羅忼烈先生稱“剪雪為詩，揉春作酒，可了平生事”為“語雋意新”，實則化自姜夔《玉梅令》“便揉春為酒，剪雪作新詩”，雖只一字之差，而感覺大異。其一，姜詞為領(lǐng)字句，以“便”字領(lǐng)下九字，較為疏散。饒詞為對偶句，更為工整。其二，饒詞各減一字后更為精練，句無余字。饒詞所以成功，更在能將姜詞融入新意境，形成自家面目。姜詞乃作客范成大府上贈主人之作，原詞下闋為：“公來領(lǐng)略，梅花能勸，花長好、愿公更健。便揉春為酒，剪雪作新詩，拼一日、繞花千轉(zhuǎn)?！辈贿^勸主人及時行樂，難免落入俗套。饒詞則是寫在“飄蕩吾生如寄”中，以“剪雪為詩，揉春作酒”為生平之至樂，充分體現(xiàn)饒公的性情志趣，與姜詞在格調(diào)上自有高下之別，這也是饒公的高明之處。又如詞中“冥冥月冷，消魂別有滋味”化自姜夔《踏莎行》“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詞末“高花盡吐香未”亦化自姜夔《玉梅令》“高花未吐，暗香已遠”。

此外，集中如《暗香》和白石，亦能得白石之骨，上片“謝客頻驚節(jié)往，休負卻、江山畫筆。且共賞，檻外滄洲，寒氣壓床席”，則比白石更多一分瀟灑。《臺城路》題龔半千千巖萬壑巨幅之“興亡已付彈指?？v范山模水，難表身世。且看人間，崔嵬陵闕，孰如畫中蕭寺”。此真歷盡滄桑后之超脫也?！兑粎不ā贰把劭慈谘I溶溶，天上此情通。浪游好在無人識，喜招得、冷月玲瓏”。以有情眼觀物，物皆著我之情矣。《虞美人》和東坡韻足與東坡爭美，其中“趁閑容我看山來，自笑難專一壑久低徊”一句，實是饒公對于自身治學生涯的自我調(diào)侃，饒公治學范圍涉及甲骨、簡帛、宗教、經(jīng)學、禮學、敦煌、文學、楚辭等14門類，平生在學術(shù)上創(chuàng)獲極多，胡曉明先生粗略統(tǒng)計饒公在學術(shù)創(chuàng)新上有50項第一，[9]51-56其實遠不止此。饒公大有龔自珍“但開風氣不為師”的氣度，所以他要自我調(diào)侃說“難專一壑”，饒公詩詞多有關(guān)乎其學術(shù)、性情者，讀者若多具此一眼，當發(fā)現(xiàn)別有一天地。

《聊復(fù)集》34首（此集初結(jié)于1991年，原只有14首。2003年饒公編《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shù)文集》時，又增補了晚近所作詞20首）。饒公自序曰：“昔趙德麟名其集曰《聊復(fù)集》。余十載以來，久已廢詞，偶因事著筆，亦不存稿，朋儕鈔示，僅此十闋而已，聊復(fù)存之，以殿吾集?！贝藶榧畞須v。這是《選堂詩詞集》中的最后一集，其中形上詞四闋：《念奴嬌·七里瀨嚴子釣臺》、《水調(diào)歌頭·自西域歸，得謝孝萍詞、賦畣，兼訊京中琴友》、《念奴嬌·自題書畫集》、《念奴嬌·萬縣舟中中秋不見月，江面盡黑，因賦用張孝祥韻》，堪為壓卷之作，圓月朗照，人天合一，閃耀著饒公詞最為明澈的輝光。關(guān)于饒公的形上詞，學界多有關(guān)注，是近十年來饒公詩詞研究的重點。施議對、曾楚楠、劉夢芙諸先生均撰有專文探討。茲謹再舉一例：

念奴嬌·自題書畫集

萬峰如睡，看人世污染，竟成何物。幸有靈犀堪照徹，靜對圖書滿壁。石不能言，花非解語，惆悵東欄雪。江山呈秀，待論書海英杰。細說畫里陽秋，心源了悟，興自清秋發(fā)。想象荒煙榛莽處，妙筆飛鴻明滅。騎省縱橫，文通破墨，冥契通窮發(fā)。好山好水，胸中解脫寒月。

此詞用典化用甚多，幾乎無一字無來歷。“石不能言，花非解語”化用陸游《閑居自述》詩“花若解語還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惆悵東欄雪”裁東坡《和孔密州東欄梨花》詩“惆悵東欄一株雪”?！凹氄f畫里陽秋”用《晉書·褚裒傳》“譙國桓彝見而目之曰：‘季野有皮里陽秋?！云渫鉄o臧否，而內(nèi)有所褒貶也”?！芭d自清秋發(fā)”化孟浩然《秋登蘭山寄張五》詩“興是清秋發(fā)”?！跋胂蠡臒熼幻帯庇猛跏镭憽巴较胂笥诨臒熼幻чg，重以增慨”[10]之意。饒公另有《題畫詩》曰：“荒城遠驛煙嵐際，下筆心隨云起時。”亦用此意。“妙筆飛鴻明滅”用嵇康《贈兄秀才入軍詩》“目送歸鴻，手揮五弦”?！膀T省縱橫”，騎省指徐鉉，朱子論徐鉉字學曰：“騎省縱橫放逸，無毫發(fā)姿媚意態(tài)?！薄拔耐ㄆ颇敝笍埈b，字文通，盛唐畫家，擅長破墨山水，破墨法指作畫時，當前一墨未干之際，又畫上另一墨色，以求得水墨濃淡互相滲透掩映之效果。“冥契通窮發(fā)”，冥契：默契，蘇軾《朱壽昌梁武懺贊偈》：“母子天性，自然冥契，如磁石針，不謀而合?！备F發(fā)用《莊子·逍遙游》“窮發(fā)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昂蒙胶盟庇迷里w《池州翠微亭》詩“好山好水看不足”句意?！靶刂薪饷摵隆庇谩度A嚴經(jīng)·行愿品》：“此解脫者猶如滿月，滿足廣大福智海故?！别埞珜W富五車，信手拈來盡是典故，將前人成句略加點化，便成己物，他是用江西詩派點鐵成金、脫胎換骨的句法來作詞，而且能很好地表達其藝術(shù)思想、人生境界，誠如胡曉明先生所說：“這首詞，高處落想，從宇宙人生的層域俯觀這塵囂寰宇而激生清朗高明的情懷，卻沒有一般詩人在此所產(chǎn)生二元世界的尖銳對峙。既無超世與俗世之間痛苦的心靈煎熬，又無虛熱的光明渴求與對于罪惡與卑污的激烈詛咒。詞中一轉(zhuǎn)語，下得如此的自珍、自愛，這是他清平靈覺的生命情調(diào)活潑潑的呈現(xiàn)。這首詞最可見饒氏性情之清深寧靜，堪為饒氏藝術(shù)心靈的點睛之作。”[9]14

另《聊復(fù)集》中之挽詞也多有佳作，饒公于高壽之年，目睹故交勝友相繼謝世，頻生鄰笛之悲、每郁人琴之痛。如《水龍吟》挽謝稚柳之“玉麈談玄，青燈煮字，溘隨流水?？至嚷逍虚g，滄桑鬢外，有故交淚”?！稖p字浣溪沙》挽李新魁之“欲接清言除夢歸，素書猶是惜人非，梵天誰與定從違？”《臨江仙》挽謝孝蘋之“憶昔維揚同暢飲，君彈墨子悲絲。山河邈若忽凄其。無端呻吟語，化作斷腸詞”。集中小令雖只12闋，但也不乏佳制，如《木蘭花令·挽周一良》：“北圖新約悲疏闊，蘧報山頹添哽咽。初逢疑似夢中人，四十五年真電抹。知音何處今難覓，不信芳菲從此歇。相貽一卷永別離，淚墜燕山湖底月?！绷_忼烈先生評曰：“至于小詞，別具一副心眼，在兩宋諸大家外。昔先遷甫謂周美成詞乍近之不甚悅口，含咀之久，則舌本生津。余于選堂亦云然?！雹賲⒁婐堊陬U：《選堂詩詞集》，臺灣新文豐出版有限公司，1993年出版，第298頁?？芍^知音之言。

三、結(jié)　語

饒公六十以后詩，在體裁上最大的特色是七絕最多，共231首，占了全部詩作的70%。這主要有三個原因：其一，饒公向來就擅長七絕，他的七絕一向都是朋友們所最樂吟誦稱道的；其二、七絕最適宜于旅途中即情即景的創(chuàng)作；其三，饒公老來返樸歸真，很少再寫恃才逞氣的古風，而更喜歡作短小清新的七絕。饒公這些七絕，佳作如林，俯拾皆卞玉隨珠，成就極高。故論饒公六十以后詩，七絕是重中之重。

在內(nèi)容上，則以紀游詩最多，且最具特色，其次是酬贈、題畫、挽懷之作。在藝術(shù)上則追求一種即興的感覺，有類佛家所謂的現(xiàn)量之境。如鏡照物，物來則應(yīng)，各見其真。詩的氣格高逸，恍如天人，絕無人間的煙火氣。詩的用典明顯要少于青壯年時期，即景白描之筆也更多。黃龍大師所謂的修證三關(guān)，第一關(guān)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第二關(guān)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第三關(guān)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讀饒公晚歲之詩，就很有黃龍第三關(guān)的感覺，此時饒公筆下所現(xiàn)的，是真山真水，天機活潑。

饒公六十以后詞，造詣最高的是其中的形上詞，俊逸爽朗充乎字句之間，余響流馨溢于蒼茫之外，為形上詞宏拓一境。

要之，饒公六十歲以后詩詞，較之青壯年時期，風格更富變化，意境更為高渾。論者每稱饒公之詩是學人之詩兼詩人之詩；饒公之詞是學人之詞兼詞人之詞。但筆者以為像饒公這樣的通人，其實很難給他限定一個范圍，如果勉強言之，則饒公六十以后的詩詞，實是融詩人、詞人、哲人、學人、畫人、書人、琴人、老人于一爐，而且這一爐的火候已經(jīng)達到了純青的境界。

[1]錢仲聯(lián)．選堂詩詞續(xù)集·錢序[M]//饒宗頤．選堂詩詞集．臺北：新文豐出版有限公司，1993．

[2]王振澤．饒宗頤先生學術(shù)年歷簡編[M]．香港：藝苑出版社．2001：83．

[3]饒宗頤．澄心論萃[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6：233．

[4]饒宗頤．饒宗頤學述[M]．胡曉明，李瑞明，整理．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

[5]楊子怡．江山助凄惋，代有才人出——漫談饒宗頤教授舊體詩創(chuàng)作成就[C]//曾憲通．饒宗頤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香港：翰墨軒出版有限公司，1997：414-415．

[6]曾憲通．選堂訪古隨行紀實[C]//清華大學國際漢學研究所，中山大學中華文化研究中心，香港大學饒宗頤學術(shù)館，泰國華僑崇圣大學中華文化研究院．華學：第七輯，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04．

[7]饒宗頤．文轍[M]．臺北：學生書局，1991：913．

[8]趙松元，劉夢芙，陳偉．選堂詩詞論稿[M]．合肥：黃山書社．2009．

[9]胡曉明．饒宗頤學記[M]．香港：教育圖書公司，1996．

[10]饒宗頤．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shù)文集：第20冊卷十四[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580．

責任編輯溫優(yōu)華

A Review of Professor Jao Tsung-I’s Poetry Creation After Sixty-Year-Old

CHEN Wei
（Research Institute of Jao Tsung-I Studies,Hanshan Normal University,Chaozhou,Guangdong,521041）

Professor Jao Tsung-I is a famous classic poet and scholar in contemporary time.His book Xu?antang Classic Poetry Anthology is an exceptional literary work for nearly a century.Since his past-sixty-yearold period,his classic poetry has had a total of nine anthologies.The contents of Jao’s poetry contain travel qua?trains mainly,followed by the poems on presenting and on paintings,poems expressing his emotions.The style of his poetry is heroic,elegant and profound,because he pursues the improvisational artistic feeling when cre?ating his poetry.His metaphysical poetry has got the highest achievements with a smooth,bright and clear style,expressing his optimistic living spirit.The article will introduce the content and artistic characteristics of these nine anthologies,combing the basic context with the creations of Professor Jao’s in his post-sixty-yearold period,thereby to acquire a full understanding of his poetry creation in late ages.

Jao Tsung-I；post-sixty-year-old time；poetry creation

I 06

A

1007-6883（2015）01-0013-09

2014-04-16

陳偉（1982-），男，廣東潮州人，韓山師范學院饒學研究所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