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成槃
女人喜歡流淚,黛玉尤其喜歡流淚。 黛玉的淚水,如三月小雨淅淅瀝瀝。綿綿不斷的愁苦,綿綿不斷的憂怨,綿綿不斷的孤獨,綿綿不斷的病魔摧殘,綿綿不斷的傷春情懷,綿綿不斷的痛苦記憶,千般萬般的愁結,千般萬般的思緒,“載不動許多愁”,毫無乞求的,任幽幽的落淚抒寫蒼白的語言。
想到唐代的陳子昂,身為一名七尺男子,滿身剛健之氣,但當他登上幽州臺的時候,觸景生情,慨慨然落淚,歌道:“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陳子昂壯哉!由此灑淚,正是出自一位深深感受壯志難酬,正是出自一位深深地長長積淀的“偉大孤獨”之感,面對蒼天,發(fā)號嘶鳴,驚心動魄,淋漓盡致,剛強暢快,這是男兒之淚與女兒之淚最不同處。
黛玉的淚水柔于春雨,無窮的孤獨便由此滋生,以淚洗面,淚洗純潔,淚洗美好,這悲劇性的“美”使人剛腸寸斷,心神俱碎。勃發(fā)的春季雖然落英滿地,但這是隨著“美”的使者的降臨而殞落的。黛玉珍惜這樣的美,偉大的美是不能任意賤踏,任意隨風飄拂的,這正是黛玉一生所渴求,并以生命置換而來的靈魂升華,是故“黛玉葬花”給這增添了另一份美學意義。
如果說陳子昂是古代男性中的偉大孤獨者,那么黛玉便是古代女性中的偉大孤獨者。女人與男人都會孤獨。當女人與男人的心性同一的時候,當女人與男人的遭遇同一的時候,當女人與男人身心的孤獨體驗趨向同一的時候,這種孤獨就會在一代又一代的人世悲愴中產(chǎn)生碰撞,激發(fā)痛感;警醒之后,看看四周鐵壁堅固的黑暗,無力的抗爭,最終由邪惡拖向孤寂的毀滅,更增一層悲愴。
又想到白居易《琵琶行》中寫道:“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不曾相識,也能共鳴,這是血色的交融,紅紅的心情趨向了同一。琵琶女的際遇正是白居易際遇的影子,詩句的完美坦露,這正是詩人劃筆為刀的魅力:人世的真面孔剖開了,也把“淪落”世人的心靈剖開了。“江州司馬青衫濕”,淚水漣漣,流之于心,感之于世。黛玉的淚呢?那源源不斷的淚水是曹雪芹給予的,黛玉的淚腺被曹雪芹剖開了,這樣淚水里就滲透了血,就滲透了辛酸。血淚涌動,人世最凄最慘的幽幽哭號!
黛玉“葬花詩”云:“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花是美的吧,但“紅消香斷”的花兒“有誰憐”?想到自身的孤苦伶仃,看看人世的悲涼,黛玉就在這“花滿天”的盎然春景里,凄慘問道:“有誰憐?”讀此,莫不讓人也隨之淚下。年年花開花落,愁緒無寄:年年花開花落,燕子去來;年年花開花落,青燈冷雨;年年花開花落,悲歌葬花……這種悲,由孤獨的層層堆積而成極致。“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北剖裁??逼青春的無著?逼真潔的遭毀?逼鳥魂的無眠?逼花魂的愁悵?……這千千萬萬的“逼”,鋪天蓋地,直壓而下,弱不禁風的黛玉抵御得了幾時?孤心自慰,何人有助?芳香自賞,何人能識?“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蓮出淤泥而不染”,這千古凝聚的文人心態(tài),由這一孱弱孤獨的黛玉道出:純潔之花雖可死,不可染也!
偉大的屈原在《離騷》里說:“世混濁而嫉賢兮,好蔽美而稱惡?!被鞚嶂?,以惡為先,美遭于毀,何其痛心哉!但“質本潔來還潔去”,屈原最后表白死的抉擇:“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黛玉的“還潔”,這是美學意義上的進一步擴大與突破,紛繁的生活,潔白清純橫遭不測,更有其廣泛性:惡濁之世,難容清白留矣!一掊凈土,錦囊艷骨,荒塚雖寂,花枝伴眠,正是黛玉其身其潔的最好夙愿。黛玉的悲劇,自始至終伴隨“潔白”之色,是為舍身而就潔也!黛玉的淚水流干了,黛玉的淚水流盡了。等到污濁的肆意橫流,等到“白茫茫的大雪”席卷而至,喜歡落淚的黛玉已遠離人世,艷骨覆蓋著白雪,荒塚覆蓋著白雪。到此,讀者諸君想必會投以一個苦澀的微笑:“安息吧,落淚的黛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