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寸丹
啊,無以裹藏的水,
我在隱秘的云中,在浩瀚的天宇,在地層里奔涌,
我用透明的身體,用無以復(fù)加的清澈,實心實意地愛你,
在我心里,你是虛幻的,萬物都是虛幻的,
我只看見容顏,我看不見你的心。
啊,水在漫過來,
淹沒我眼中的塵土、沙地、山野,淹沒你朝霞的面容,
我無拘無束,無色無相,那洪荒天宇里化身為桃林、河川的始祖,
那在閃電之下倔強(qiáng)挺立的稗草、那些人間的食糧,
我所滋養(yǎng)的正在流失,而那流失的,才是大地的真相。
啊,你看那葳蕤的人世,
那深海飛瀑,朝露之珠,那農(nóng)夫手里的鋤柄,眼里的青山,
那些自戀的花朵,救贖者流下的淚水,
那林中之獸,又挨過了一個黑魆魆的長夜,
無休無止的殺伐中,到底誰是誰的俘獲之物?
啊,你臨于高淵,大水湯湯,
你像一個自溺者,渴望成為水中之魚,鬼魅的幻象誘惑你,
那些無法打碎的水,是致命的器物,終生把玩,
像偏愛與癡迷一個游戲、微小的物什,抑或清澈的眼神,
你看那些迎著雨露生長的事物,經(jīng)受一切,蓬勃而逐漸完整。
啊,以土、以瓷、以青蔥的脈象、以鮮艷的錦袍,為岸,
隨流動、隨聲響、隨一切可塑之形,
最后,我將這濫觴之姿秘藏于銅蓋之瓶。
“出來吧,我溫柔的妖。”
“將息吧,這末日的審判。”
啊,我目力所及的邊線在哪里,我喪失的時光在哪里,
我在虛空中翔飛,正見已在坍塌,
誰在灰暗之途舔舐傷口,誰在品嘗毒藥,飲鴆止渴?
我懷抱神秘之果,迎光而突圍;我在大地投下陰影,我沒有行跡。
啜泣的母親,畏縮不前的孩子,紅男綠女的喧嘩,那些鋒利的言辭,
布道者,仰人鼻息,孤獨一生。
啊,我自由出沒于天宇,化鯤為鵬,垂云之翼若思想之羽,
我風(fēng)餐露宿,于風(fēng)暴中鳴唳,負(fù)星辰而高頌,
離天空更近一點,能聽見神靈高潔的密示,
離大地更近一點,能聞見花草的芳香,人世蕪雜的氣息,
我像一個跋涉的苦修者,只屈從于誘惑。
啊,有誰聽得懂我的話?
你看那廣場上云集的人群,他們言辭蒼白,只會發(fā)出“啊,啊”的聲音,
這個時代早已留下黯然悲愴的背影;
真理降臨,真理亦在自宮。
少數(shù)人試圖逃離,只留下沉默的現(xiàn)場多數(shù)人失去抵抗,像海綿泡在水中,肥大而庸俗不堪。
當(dāng)這個世界失去雷霆與敬畏,誰可重啟倫常與秩序?
啊,苦難的詩人,哪里可以攫取質(zhì)地純粹的語言的黃金?
啊,晨光初啟,照亮我的羽翼,也照亮那些本來就暗黑的事物,
但是,看見的人只口口相傳看見的絢爛,
所描述的事實面目全非,一些會被忽略,一些會被無端地舍棄。
語言被劫掠。我是戀人,也是劊子手。
他們說,鳳凰涅磐。
他們說,烏合之眾。
他們說,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他們說:無恥者,死無葬身之地。
秋風(fēng)日緊的時節(jié),有誰知曉我的遷徙與流亡只源于摯愛?
啊,那塵世之愛的美妙與沉重,像我飛過后遺留的片羽,
僅捧在掌心。已再無絲毫意義。
閉合的愛,一旦敞開,常常讓我猝不及防,無限地接近秘境。
呵一口氣,透明的玻璃便成了毛玻璃。誰是盲者?
世界退隱,另一個奇異的世界會越來越清晰地浮現(xiàn),現(xiàn)實與幻景交疊,
除了飛翔,我還能將什么握在手中?
除了圣潔的德性,還有什么配得上萬人景仰?
啊,遼闊的南海,多么光滑的水,它映照著我的面容、花冠與斑斕之羽,
懂了沒有,我的愛人,
哪有佳木,我即棲止;萬花落盡,我即安息。
啊,夜鶯,亞細(xì)亞的青銅,你從密林中飛出來吧,
朝圣者以夢為馬,吟唱廟堂之歌,
紫霞升起,百鳥朝鳳,祥龍于錦袍繡盒、畫棟雕梁中騰躍而起,
陽光靜寂,照耀萬頃江山,沉睡的帝王,獸皮,翎羽,風(fēng)中的花朵,
誰將不朽?誰不生不滅,將化作宇宙之粉塵?
道始鴻蒙,皈依于自然的法則,鎏金的經(jīng)文,斑駁的紋飾,掩藏命相的掌紋,
端坐在莊嚴(yán)的廟宇,我即佛,佛即江湖。
啊,蒼鷹,青銅的影子,
迅疾移動在廣袤疆土之上,無知者只看到兇險,
只有先知參透玄機(jī),從皮毛與淺表,嗅到猛虎與花叢,沒有征兆,也可預(yù)見未來。
我凌空高蹈,宛如黑色的火焰,
我與影子融合,成為閃耀的星辰,
誰能將我描述,誰就能描述萬世中王之孤獨,
誰能說出悲傷,誰就能明了一切奧義,
那些畫布上的姿勢,那些妖冶的文字,他們的模仿,多么拙劣!
啊,烏鴉,萬神之神,
我愿被你占據(jù),落日已返照粼粼水波,你可在這個黃昏預(yù)告我的大限之日了,
啊,地母,接納我吧,
通靈者遠(yuǎn)離煙火;通靈者就在人間。
我不能確定,這就是春天的幻象。
沉默的繁花與馬匹,在天光中奔涌。永無歸宿。
光呵,照耀這無盡的塵世,讓我的眼睛看見了一切。
而我的一生仍將流離。
我只是像土樹,像無聲的萬物。
光呵,請給我濃烈的陰影、色彩。
我所擁有的南方的原野,游蛇深藏于洞穴,走獸在雪地留下單薄的腳印。
那個扔掉火把的孩子,他不說話,任夜色涌入。
父吮吸霜露,蟄伏于幽暗的星象。
存在者終將存在。我們終將用光明去拯救那場強(qiáng)大的復(fù)活。
光明君臨,莊嚴(yán)的塵世人頭攢動。
誰將獲得可以言說的能力?誰可重啟深埋的箭鏃?
光呵,我是臣服于你的子民,
我任由你虛構(gòu)世界。任意改變事物本來的樣貌。
我是唯一不予變形的。這黑沉的大地。
我望向光,黑土地上的女人,綠綢緞,沉寂之愛。
有誰知道她所逃避的,她所沉淪的,她所安靜的,她所孤獨與深藏的?
她點燃微藍(lán)的火焰,取暖,照亮自己。
她傾心于這種光澤。
我望向故鄉(xiāng),那是母親居住的方向。
我是敞開的果核,丟掉了一切附加的表象:果肉、鮮嫩的皮色,
只有這枚黑亮的核才可證明:我就是我自己。
在光芒的照耀中,我將一次次生長,幻滅而真實。
但是,看吧,光最終也將把我?guī)ё撸?/p>
就像最終帶走人世的母親,光最終掩蓋了她所有的蒼涼。
“我用純正的血脈涵養(yǎng)你?!?/p>
“我給你骨頭與眼力。”
父站立天地之間,摔碎神龕、案頭供奉的泥像。
“我從不俘獲與模仿。我只創(chuàng)造?!?h4>娘
“我是愛,萬物的起始。”
“我沒有形體與靈魂。如水?!?/p>
娘在星光下梳理長發(fā),娘不屑于疼痛或毀滅。
“我既撫育兇暴的豺狼,也掩埋眼淚,和鳳冠霞帔、十里紅妝。”
“我是誰?”
“我是你,是他,是眾生,是人世的拼圖?!?/p>
“我一只眼睛里盛放著玫瑰,一只眼睛里綴滿了星辰。”
“我沉溺于遭遇,涌動的幻象,而不能自拔。”
輕輕揭開那張薄薄的面具。
空洞之目猝然顯露。
“別扔掉它!失去它,我不能生活,也沒有了命?!?h4>陌生人
“放手,你揪住了我的尾巴?!?/p>
“我把心窩子都掏給你了,你還不相信?”
“誰替我作證?”
陌生人旁觀一切。陌生人守口如瓶。
“我是瘋子!永遠(yuǎn)恐懼、狂躁、像風(fēng)一樣不定。”
葵花朵朵。像憂郁的夢境。
現(xiàn)實世界被一只巨手拽拉著。
“我困在自己的領(lǐng)地,再也跑不出去?!?/p>
“誰認(rèn)識我?回去,是一條多么遙遠(yuǎn)的路?!?h4>催眠者
啊,可憐的人,
他像是睡著了。連同他的不可聽聞的秘密,
那些歲月底版里,不可磨滅的浪漫、裂縫與傷。
他醒了。那些秘密像不離不棄的影子,
從沉默到沉默。
除了簡單的竹杖,
再沒有什么可以隔斷我,完全地墜入黑暗,
像墻角一粒塵埃,隱藏于人世,
但我深知,
光明還在頭頂,生活還在緩慢地繼續(xù)。
啊,這些神的使者,
耍皮影戲的人、染藍(lán)印花布的人、捏糖人的人,
用紅綢布打底漆的人、扎冥屋的人、刻墓碑的人……
體面的手指,拂去民間的塵灰,
他們最貼近土地。他們因卑微惆悵得沒有了名姓。
祭典正在進(jìn)行。眾人在各自的位置站立。
一具具純凈的身體浮在光明中,他們不斷上升,
啊,贊歌傳來,
看哪,那黑色的大地,萬物生,
就像我不能卸下的遼闊。
祭師如鳥一樣吐出含混的音節(jié),
時空寂地,除了虛空,還是虛空。
眾生匍匐,淬煉師用炯炯之目、閃光的心靈
淬煉星光,藍(lán)焰之羽。
眾生站立。他們的面孔天真無邪。
“盜火者死了。誰去喚醒叢林的野獸?”
“讓野獸喚醒野獸。你喚醒你。”
眾生沉默。
雨水中,王者正在歸來。
止息吧。
江流。光明。飛翔之翅。盛放的孤獨之樹。
他黑夜一樣的眼睛里郁結(jié)的熱愛。
與不斷消失又不斷重現(xiàn)的夢。
“誰掌控著萬物的尺度?”
“誰從我們的身世里讀出了榮光,和銹蝕的絕望?”
“我來到這個世界,像早就簽訂了契約?!?/p>
“我是跪乳的羔羊,獵人,獻(xiàn)祭的生靈。”
“在一株草木的內(nèi)部,小河流在奔騰,鳴響。”
“在艷麗的花蕊,蜜蜂在吸吮花蜜,釀造甜漿?!?/p>
“沒有完全對立的事物,就像稻麥與稗草,就像田鼠、青蛙、蝗蟲、貓頭鷹……”
“猛獸、蟲豸為吃食奔忙于荒野的密林澤泊,狼群在哺育幼崽。”
“我們在星光下翻開書頁。我們的孩子在吃一只鼓脹的芒果,他的指甲縫里都浸滿了汁液。”
“誰都沒有虛度時光。”
“我們都有屬于自己的指紋與果子。”
“我們會殺死自己。我們的每一次新生都是殺死自己而獲得的。”
“我的同類并不能認(rèn)識我,他們描述得越多越遠(yuǎn)離我的本相。添枝加葉,或是照貓畫虎?!?/p>
“我說我會孵出小雞子,他們不會相信。我反復(fù)地說,我不想長大,他們一笑了之。我長大了還這樣說,他們會用異樣的眼光望著我。我成了有疾患的人?;虍愵悺!?/p>
“我遭誹謗與驅(qū)逐。在歷史中虛構(gòu)一個個隱匿者?!?/p>
“黑夜降臨,獸蠢蠢欲動?!?/p>
“一切不會停止。鏟除異己,培植黨羽;封疆劃土,締造江山?!?/p>
“我們保存了母體的子宮,而任意扼殺著母親的孩子?!?/p>
“無畏的勇士,將弓弩射向烈日,碎裂的鏗鏘之聲,映照血泊中的力量的倒影?!?/p>
“英雄仰止。誰已經(jīng)來過?誰留下詩稿?”
“誰在傳唱最后的贊詞?”
“每一只幼獸都將獲得生存于世的本領(lǐng)。在一場場圍捕與獵殺中,長出恥毛,日漸老練?!?/p>
“一切都剛剛好,孩子。來的時候,你手無寸鐵。什么都沒有,又什么都有。當(dāng)你離開,你必是已什么都有了,又什么都沒有?!?/p>
“就像樹與樹,飛鳥與飛鳥。我不要你的信任。我只要你與我——并肩同行。無論是抬高自己一分,還是輕視自己一分,我都會感到羞恥?!?/p>
“我們是平等的。萬物都是平等的。也包括哀戚之物、邪惡之意志?!?/p>
“時光流逝,我們承受有限的歡愛、年華的衰老。我們關(guān)上了家門,罪惡不為人知?!?/p>
“昭昭天理。正義的利劍握在誰手?”
“在曠野,在那扇有著暗花玻璃的窗下,我們站在初始的地方,卻又是老調(diào)重彈?!?/p>
“那些云泥之見,光輝的思想,那些可以相傳的薪火,我們把它留在紙上?!?/p>
“一切的命名,是誕生日。也是末日?!?/p>
“我們都是愛的闖入者,永無終止,蒙受各自的劫難、彼此的恩惠?!?/p>
“啊,是的,孩子,我正在說出萬物的宿命——
萬物不滅。萬物終成死者。”
“我的沉痛是因為我清楚地知道:在那只幼獸的褐灰色的瞳仁里,春天,早就來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