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旭
同歷史交談(八章)
蔡 旭
一條原生態(tài)的河。
從太行山的峰巒疊嶂奔涌而來,在豫北的廣袤原野淌流而過。
“淇水湯湯”,水很大。
“淇水流碧玉”,水很清。
“十里淇園佳處,修竹林邊”,竹很多。
碧波蕩漾,清澈見底,流出161公里旖旎的好風景。
流出曲折神奇的水龍洞,150米的白龍瀑布,流出鬼斧神工的陰陽魚太極圖。
流出仙鶴、白鷺、天鵝、鴛鴦、錦雞、野鴨的歡唱,及雙背鯽魚、纏絲鴨蛋的名聲。
一條詩歌的河。
從《詩經(jīng)》流出來,在305首中占了39首。
從許穆夫人,中國第一位女詩人的筆下流過來。
從李白、杜甫、陳子昂、王維、高適的心中,帶著《全唐詩》中的40首佳品,流過來。
從司馬光、王安石、蘇東坡的長歌短嘆中,流過來。
從千百年20000首詩的奔流中,流成一條“中國詩河”——
中國歷史上第一條以詩歌的名義命名的河流。
幾千年了,淇河當年有多么清澈,今天還有多么清澈。
它不會被污染。
千古不變地流淌著美好、純粹、崇高的詩歌,它總能蕩滌——
一切的污泥濁水!
鬼谷子老師,我來遲了。
云夢山的蒼松翠柏告訴我,已遲到了2400年。
“戰(zhàn)國軍校”的石碑在說:中華第一古軍校如今只有遺址了。
學(xué)生們的宿舍還在。
在一層,蘇秦洞、張儀洞還在。
在二層,毛遂洞還在。對面山上,是壞學(xué)生龐涓洞,據(jù)說毛遂還在日夜監(jiān)視著。
在三層,孫臏洞還在。鬼谷子校長把住處讓給這位最得意門生的故事還在。
講學(xué)的水簾洞也在。洞中的石板路上,還有校長的牛車似乎剛剛壓過的轍印。
可是,卻找不到鬼谷子老師的身影了。
沒有人告訴他的去向。沒有童子說“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
滿山的摩崖石刻,寫滿了歷朝武將名臣的讀后感。都在說,他無處不在。
是的,不要說,眼下并沒有密布的戰(zhàn)云。
在云夢山中,在人們的心中與夢中,一直有,也一定要,放著一尊——
必勝的戰(zhàn)神!
一定是這里老百姓治水的愿望更迫切,不然它不會出現(xiàn)得全國最早,比樂山大佛還早300年。
一定是這里的水患比別處更兇險,不然它不會長得那么高大威猛,22米高,在北方首屈一指。
有一座山撐腰,以一座山的力量,去鎮(zhèn)住黃河動輒成災(zāi)的邪念。
面對波峰浪谷,它穩(wěn)坐如山,它本來就是一座山。
臉方,頰圓,堆滿慈愛;平視,閉唇,寫著莊嚴。
左手撫膝,右肘曲舉,向外的手心一推,把災(zāi)難推出世外。
從北魏至今,1600年了,那只推倒噩運的手一直沒有放下。
不知道是否真的那么神威,只知道原本在山腳下的黃河已被推開很遠。
也不知歲月滄桑,是來自自然之力,還是神之力。
這一天,我披著風雨來到這里,還是為它頂天立地的雄姿所震撼。
為千百年來,百姓們深重的苦難、不屈的抗爭而百感交集。
為他們對風調(diào)雨順、風平浪靜、河清海晏的祈望而深有痛感。
即使大伾山石佛只是一座雕像,只是一塊石頭。
我也因它寄托了那么多百姓們的深情與厚望,表達我——
遲到的景仰。
筆架山下不一定出文曲星。
窯洞里也不出產(chǎn)詩,和詩人。
1300年前,一個偉大詩人在鞏義南窯灣村筆架山下的窯洞里誕生,并不證明這座山和這個磚砌的窯洞,有什么特別與神奇。
他的啼哭,并不比別的嬰兒響亮。即使高八度,也不是詩。
他早慧,被稱神童,七歲寫的詩,應(yīng)該也算不上杰作。
18卷1400首詩,多是在顛沛流離、貧病困厄下哭出來的,多是在戰(zhàn)火頻仍、生靈涂炭中喊出來的。
沒有“滿目悲生事”,能有“三吏”、“三別”的悲憫嗎?不是茅屋為秋風所破,會有“安得廣廈千萬間”的仁愛吧?
正是世上瘡痍、民間疾苦,讓他的詩成了“詩史”。正是上憫國難、下痛民窮,才成就了一位“詩圣”。
這跟筆架山與“誕生窯”,幾乎沒有多大相關(guān)。
不過,一位偉人的故居與故里,還是讓鄉(xiāng)親們驕傲與自豪的。
我也很樂意來到這里,寄托我的崇敬與懷念。
但我不想說,是這些故居與故里,造就了一個個偉人。
神化一間屋,許多人喜歡這樣做,其實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包公的臉,原來并不黑!
在他的故鄉(xiāng)合肥的包公祠,他坐在白墻青瓦封閉式三合院的廳堂里,嵌在黑石刻的墻壁上,鑲在上色的畫像里。
這畫像,離他的年代最近,離他的故鄉(xiāng)最近,是最可信的真容。
好一個白面書生!好一個相貌堂堂、眉清目秀的包公!
也許他面對的是漆黑一片,但臉上并無一絲烏云。也許他心中裝滿朗朗乾坤,但腦門卻沒有一彎新月。
包公的臉,原來并不黑!
黑臉的是戲里的包公,是祈望中的包公。
黑的是威嚴,是公正,是法的堅硬與冷峻,是剛正不阿與不循私情。
是清官的象征,是百姓的理想的物化,是心理的幻現(xiàn)。
面對漆黑的世道,必須比黑更黑?。?/p>
祈愿的力量,能讓包河的黑背鯽魚與紅蓮藕成為鐵面魚與無絲藕,能讓飲了廉泉的貪官頭痛欲裂。
包公的臉,原來并不黑!
是的,越是缺少什么,就越要呼喚什么。
怪不得1000年來,都在崇拜包公。
怪不得一個白面書生,成了黑臉包公。
怪不得我看到,從包公祠到包公墓,從北宋到當今,一路上的游人——
總是絡(luò)繹不絕。
對于李鴻章,我早就認識了,又未完全認識。
是的,中學(xué)歷史課本寫著,他是賣國賊。喪權(quán)辱國的中法條約、馬關(guān)條約、辛丑條約等等,都是他經(jīng)手簽訂。
好在合肥淮河路繁華步行街上的李氏家宅,即使只恢復(fù)了當年的十二分之一,也足以告訴我另一半的李鴻章。
這座號稱“李府半條街”的典型晚清江淮民居,告訴著他少年科舉、壯年戎馬、中年封疆、晚年洋務(wù),一條風雨飄搖的人生路。
用鎧甲刀箭講解淮軍的組建與淮系集團的興盛,用江南、金陵總局的機器槍炮講解新式軍事工業(yè)的誕生,用軍艦與雄心飄揚北洋水師的戰(zhàn)旗,用留學(xué)生的腳步邁向近代化的夢想。
用天津的電報大樓發(fā)出中國第一份電報,用唐山到胥家莊11公里的鐵軌拉響中國第一條自建鐵路的汽笛。
哦,我終于發(fā)現(xiàn),他竟是中國開放第一人!
是的,大清朝這座破屋無可救藥地坍塌了。不過,他一個“裱糊匠”,怎能挽大廈之將傾?
毀譽參半的李鴻章,坐在故居的大堂,解讀著一部中國近代史的苦難與悲壯。
讓我認識了復(fù)雜的李鴻章,還有復(fù)雜的社會,復(fù)雜的民族,一部復(fù)雜的歷程。
這座屋很平常。
青磚,土瓦,平房,400平方米。在新會茶坑村并不少見,在廣東鄉(xiāng)間并不少見。
這個人很不平常。
這個140多年前從這座屋誕生的名叫梁啟超的嬰孩,后來成了中國近代著名的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史學(xué)家、文學(xué)家。
不過他的光芒與這座屋無關(guān)。
我一直認為,一個人的優(yōu)秀與否只與人有關(guān),而與房子無關(guān)。所有名人、偉人,都與他出生的房子無關(guān),與他的房子的大與小、高與矮、豪華與普通無關(guān)。
他的兒子,建筑學(xué)家梁思成,考古學(xué)家梁思永,火箭專家梁思禮,中國唯一的一門三院士,他們的成就也與這座屋無關(guān)。
他們不是在這座屋出生的。在不同的房子誕生,都不妨礙各自的優(yōu)秀。
當然我也得感謝這座故居,它讓我有機會接近梁啟超。
見識清朝最優(yōu)秀的學(xué)者,一位中國百科全書式人物的人生。
領(lǐng)略“中心思想就是愛國,一貫主張就是愛國”的偉人的志向。
驚嘆148卷1000多萬字《飲冰室合集》的作者的博大精深。
感受第一個在文章中使用“中華民族”一詞的先知者的智慧。
瞻仰一種介乎古文與白話文之間的新文體的創(chuàng)造者的風采。
贊嘆“經(jīng)濟”、“組織”、“干部”等日文新詞的引進者的聰明。
聆聽響遏行云的《少年中國說》,在一百年的時空中激蕩的聲音。
我要感謝這座故居,但并沒有同這座與他的光芒無關(guān)的房屋合影。
只把我的身影貼近那座銅像。
讓我的心,同一位愛國圖強、畢生奮斗的先行者的心——
同節(jié)拍跳動。
滿眼的綠,讓人顫抖!一塊綠洲,浮在新會小城的河面上,說是巴金的小鳥天堂。
那棵被巴金80多年前發(fā)現(xiàn)的獨木成林的老榕樹,還在。肯定比當年壯大,把一座“鳥墩”包裹了。
可是鳥兒呢,不在了。沒有了小鳥,哪還有天堂呢?
在我與船兒隨波逐流時,眼睛才告訴:小鳥也在。沒有出場亮相的主角,正在休眠。
一只,兩只,然后是幾十只,幾百只,幾千只,藏在縱橫交錯的樹丫上,躲在密密麻麻的枝葉間。
船工說,這些夜鷺上的是夜班。它們與外出覓食的白鷺只在傍晚與清晨交班,那時才會有萬鳥歸巢或出工的壯景。
鳥們不是怠慢,人們也不強求。繞過鳥墩的是小船,還有時間。哦,多少年了,這些鳥兒都是這樣按時作息。不必擔心氣槍或彈弓,去驚醒它們安詳?shù)膲艟场?/p>
這才讓我,在80多年后,還能見到巴金的小鳥天堂。
有遺憾,我沒能像巴金,目擊萬鳥飛舞掩映長空的壯觀。
好在我知道,鳥們有著怎樣的待遇,人們也會有同等的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