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 詩 的 人
詩是詩人寫的。有的詩被記住了,有的詩人被記住了。
我記不住詩,只零星記住了一些句子。后來發(fā)現(xiàn),跟我一樣的人也不少。卞之琳:你站在橋上看風(fēng)景;余光中:鄉(xiāng)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雪萊: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海子:今夜我不關(guān)心人類,我只想你;顧城: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哪首詩被記住,有時也不可理喻。打起黃鶯兒,莫叫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這首對遠征軍丈夫的思念之作,我初中時讀過一遍就記下了。黃口小兒,知何妾夢。原來,文學(xué)的魅力竟不可言說,并非冬天冷了想雪萊、上了橋遇卞老、夜里睡不著懷念海子那么簡單。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憂郁,也不要憤慨……一切都將會過去/而那過去了的,都會成為親切的懷戀。普希金被愛情欺騙,他憤慨了;決斗而亡,他被我們親切地懷戀。
我/要像狼一樣/吃掉/官僚主義!我頭一回聽到這詩,覺得臺上的朗誦者好似要撲將下來。馬雅可夫斯基不像他的詩句那么強大,37歲吞槍,比普希金少活了一年。他還有一句可怕的格言:當(dāng)社會把你逼到走頭無路,不要忘記你身后還有一條路,那就是犯罪。老馬不會去犯罪,他于精神陷入絕境時并未轉(zhuǎn)身,而是一步跨進了天國。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其奈公何。翻成白話就是:又沒渡口又沒船,你偏要過去,小命丟了吧你這死鬼!一位民婦的哭喪曲選進了漢朝的樂府,它向我們昭示,死亡與詩的緣分,自古至今都纏不清。
海子25歲臥軌,顧城37歲掛枝。詩人是自絕生命的高危群體,吟詩時超然又浪漫,絕望的當(dāng)口也是抵擋不住思想、生活與情感的潰敗了。十多年前,我與詩人劉湛秋相熟,他是顧城多角關(guān)系劇里的男配角。說起顧案的慘烈,劉亦唏噓不已。臨終前的顧城,已是極度扭曲與變態(tài);對另一條生命的殺戮,更是不可原諒的罪孽。
詩歌不是墓志銘,更不是詩人揮霍、扭曲、踐踏生命的通行證。很多詩人都擁有健康的人格,令人尊敬。老詩人賀敬之的名字已漸行漸遠,但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他的詩句親密地陪伴我們走過青春。云中的神啊霧中的仙,/神姿仙態(tài)桂林的山;/情一樣深啊夢一樣美,/如情似夢漓江的水……我的大學(xué)宿舍里,上、下鋪一唱一和,引得女生來看,那是何等壯觀!1960年夫人柯巖因病住院,敬之給她抄錄民歌一首:長腿的鷺鷥沙梁上站,有朝一日我要走大川;青山綠水一道溝,好過的日子在后頭。他還帶過去一張小紙條:小柯,安心養(yǎng)病,服從治療,增強黨性?,F(xiàn)在的人看了忍俊不禁;當(dāng)事人卻是一片真心。
玩冷幽默要讀當(dāng)代的詩。梨花體:毫無疑問/我做的餡餅/是全天下/最好吃的。試和一首:我吃過樓上老趙/的丈母娘/的干兒子烙的餡餅,/跟女詩人/好有一拼。烏青體:天上的白云真白啊/真的,很白很/白,非常白/非常非常十分白/特別白特白/極其白/賊白/簡直白死了/啊——不由想起相聲《賣布頭》里叫賣青布的:它怎么那么黑!氣死張飛,不讓李逵;在東山送過炭,西山挖過煤,又當(dāng)過兩天煤鋪的二掌柜……一白一黑,都是相聲的精品。
詩歌演化成了黑色幽默,竟沉重得讓我們喘不過氣。林森浩:當(dāng)我還在自由世界里的時候/我在思想上無家可歸。這詩一般的句子來自法庭的“最后陳述”,因一起眾所周知的復(fù)旦投毒案,林被判處死刑。2014年9月30日,富士康打工詩人許立志登上一座大廈的17層,然后墜落。一年前他為此刻寫了一首詩《跳樓》:他想著想著/往前挪了一步。時隔一年,他用身體將這詩最后完成。
10小時后,許的微博定時發(fā)布了最新一條,4個字:新的一天。這很像一首詩的題目,有很多句子可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