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霞
下雨的日子
劉曉霞
那天早上我又遲到了。
那是個春天的早上,下著雨。雨絲柔軟而細密,像我頭上亂蓬蓬的頭發(fā)。下了雨,家里沒有傘,草帽又不好看,淋了雨后又沉,我就披了一件化肥袋子做的雨披。我們那時候常披著那樣的雨披,大人孩子都是。莊戶人家,誰家沒有幾條、十幾條化肥袋子呢。而用化肥袋子做一件雨披,那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了。只要把袋子的長的一邊向里和長的另一邊重疊在一起,把底子整理成個帽子,一件簡單實用的雨披就做成了。
通往學校的砂石路吃水性很好,走在上面幾乎不會把鞋弄濕。但我還是會踩到路邊的水洼里去,把鞋弄濕。我走路真是不小心。
那天早上我磨磨蹭蹭地走著,一抬頭,看見操場上面長出一些嫩綠色的東西來。它們齊刷刷地站在一個小水洼里,沒有太陽,但它們發(fā)著光,直扎我的眼睛。我知道那是剛長出來的小草。我知道小草長出來的時候春天就來了,春天來的時候下雨的日子就來了。我不想去上學,不想進到教室里去,我想呆在雨里,像那些小草一樣,亮的直扎誰的眼睛。但我不會發(fā)光,在雨里,我只會把自己淋濕。所以我只好進到教室里去了。
而春雨不用進到教室里去。它們在廣闊的天地間自由地生長著,小心翼翼地生長著,像一些剛學走路的孩子;細密而柔軟,像剛長出來的小草。小草向上長,雨向下長。小草很卑賤,沒日沒夜地長;春雨很金貴,長一半天就停了。它還很弱小,沒有太多的力氣。
雨一停,太陽一出來,晃上幾晃,大人們就忙著去種地了。趁著墑情正好,得趕緊把種子下到地里,一家人一年的生計才會有著落。
我不在地里,我在學校里播種一生的生計。我懵懂,無知,貪玩,經常遲到,偶爾撒謊、逃學,和男同桌劃分三八線,被孤立或者孤立別人,紅著臉和男生說話,被老師用黑板擦打手心,沉迷于小人書和所有課外讀物,無可救藥地喜歡下雨的日子,和同學們在雨中打鬧,然后不知誰摔倒了,大家一起喊著:“春雨貴如油,下得滿街流。跌倒解學士,笑死一群老黃牛?!比缓笮ψ饕粓F。
我們還沒笑夠,我們似乎永遠也笑不夠,把所有的日子拿來我們也笑不夠,夏天就來了。時間過得好快!一切都顯而易見地長大了。雨也在我看不見它的日子里,偷偷地長大了。它長得真快!它長壯實了,有了力氣,不再像我頭上的頭發(fā)了,也不再像那些小草。它像放羊漢手里的鞭子,開始粗暴地抽到我們身上了。
那一個午后,屋子里悶熱得像一個大蒸籠。大人說,這老天爺,憋著雨呢。我們兩個孩子把棉被鋪到手推車里,把車推到老杏樹的樹陰里去睡覺。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被冷風吹醒了。爬起來一看,太陽沒了,頭上的天陰了,大片的黑云,像父親洗毛筆時洗下的墨汁,在空中洇開著,迅速黑滿了整個天空。真的要下雨了。我們兩個孩子慌亂地抱起一大堆被子,拖拉著笑著叫著往屋里跑去。雨在后面攆著我們,我能覺著它的鞭子抽在我的后背上了。
雨甩著它的鞭子在村莊里奔跑。它甩起鞭子的時候,村子就淹沒在一陣陣騰起的白霧里,已經分辨不出是在下雨還是下霧了。人們都躲進了屋子里,屋子都躲進了一陣陣的雨霧和一排排的雨簾里,雞和狗則躲進了大門洞里柴草堆里房檐頭下。雞擠在一起,嘰嘰咕咕地低低地埋怨著什么,或者閉著眼睛打盹;狗把它的頭放在它的爪子上,大睜著兩只眼睛,耳朵耷拉下來。村子里安靜極了,比黑夜還要安靜。所有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了雨的聲音,剩下了我們家房檐頭底下的聲音。
那時候,一下這樣的大雨,母親就會把家里所有的水桶都放到房檐頭底下。房頂上的雨水順著瓦急促地接連不斷地流下來,落在鐵皮的桶里,發(fā)出巨大的空洞的聲響,壓倒一切的聲響,唯一的聲響,幾乎可以穿透時空的聲響。當桶里流了半尺深的水時,這種空洞的聲音就弱下去了,變成了水落在水里的聲音。這個時候,院子里早已存在的另外一些聲音才顯現出來:雨打在地里莊稼的葉子上的聲音,雨砸在墻根下反扣著的一口大鐵鍋上的聲音,雨落在一堆破塑料布上的聲音,雨不知落在什么東西上的聲音,四面八方的全都是聲音。這么多的聲音里唯獨沒有雨的聲音,但它們又全都是雨的聲音。桶里的水很快就滿了,父親或母親或家里的大孩子冒著雨把水倒進閑置的水泥缸里,然后把桶繼續(xù)放在房檐下。雨水繼續(xù)接連不斷地流進桶里,發(fā)出巨大的空洞的聲響。不一會那種聲音又聽不見了,因為桶里的水又快滿了。那雨水一點也不臟,除了房頂上的泥土,水里什么也不會有。沉淀后,母親就用這些水來洗衣服,澆菜。
這粗暴的雨,讓我變成看客,讓所有人。我坐在門檻上,或者搬個小板凳坐在門口,看雨急急慌慌地在院里忙碌??此鼈兣胖犅湎聛?、落下來,似乎永遠也沒有個完;看它們被風吹過來,打在我的身上和臉上,打濕我;看它們用透明的繩子捆住我的手和腳讓我不再瘋跑;看它們讓我的心安靜下來??粗粗揖腿滩蛔×?,伸手去接房上流下來的雨水。大人說耍雨水手上是要長瘊子的。但我時常忘了。反正每回耍了雨水后手上也并沒有長出瘊子來。我接著房檐上流下來的雨水,它們四處飛濺,它們好重,好有勁,把我的手都打疼了,把我的手打得通紅。雨下得太大的時候,碰上天氣又冷,就不能再坐在外面,就得上炕去,趴在窗臺上,透過屋里僅有的兩扇小玻璃窗戶看雨。房頂上的雨水嘩嘩地流下來,流到散水上,又流到莊稼地里。院里的莊稼都淹在水里了,好深好深的水里。院子里的土路變成了泥路,走上去一準會滑倒,一準會把自己種進泥土里,就跟地里的莊稼一樣。我們家眼看著出不了門了,仿佛就要與世隔絕了。但其實不會,等雨一停,大人就會在路上墊上磚頭,或者就從灶火里掏些灰墊上去。但他們從沒打算過要修路,在院子里修一條磚頭的或者水泥的或者其他的什么路,那樣下雨的時候我們就不怕出不了門了,不怕上不了廁所了??赡菢訒嗖粎f調啊,和整座泥土的院子,和我們血脈里流淌的泥土的本質。
可是因了下雨,卻真有上不了學的時候。每到這些時候,我們多半是從墻頭翻到東邊鄰居家的院子里去學校。因為他家的門開在另一條街上,對過就是學校。我們村是沿著滹沱河的北岸建起來的,地勢北高南低。我家住在南邊。村里沒有排水設施,一到下雨,村北面的一部分雨水,沒有人要的雨水,連泥土也不要的雨水,就嘩嘩地從村北一路向南、向我們家流過來。街上全是渾濁的泥水,簡直成了小黃河了,街道兩邊的人家簡直成了黃河沿岸了,我們村簡直成了水鄉(xiāng)了,滹沱河簡直不算什么了。那些水全都流到我家大門口了,它們當然不會流進我家院子里,它們拐了彎,從南邊鄰居家的院墻下面,他家的土墻下面有一個大洞,專門為了走水用的,嘩嘩地流走了。經過他家院子西側專門修的一條水渠,流到他家門口一條東西向的街上,最后向南拐到了大街上,那是進村的主街。那些水繼續(xù)向南,經過長途跋涉之后,流進了滹沱河,那條大多數時候空著,下雨的時候才會有水的河流,我們的母親河。滹沱河帶著它們流到哪里去了呢?那時的我是不知道的,村里的許多人也并不知道。但大多數時候,那水流著流著就不見了,并不能流到滹沱河里去。它們會流到不知誰挖的一個不知干什么用的大坑里,會流到路兩邊的排水渠里,泥土的排水渠,然后它們就消失了。
雨一停,等水勢落下去一些,被雨困在屋里的人們,有的穿著雨鞋,趟著水;有的穿著一雙破布鞋,挽著褲腿,溜著墻根;孩子們則光著腳,趟著水,提溜著兩條褲腿,褲腿多半已經濕了半截,都從屋子里出來到街上來了。他們站在各自的巷口,隔著不斷從村北面流下來的雨水,用村里人的大嗓門,敘說著剛才下雨時的激烈場面。有的人就說,他家的土墻,也有時候是別人家的土墻,在大雨中倒塌了。有的人說,他家的房頂漏雨了,屋頂上肯定有了螞蟻窩,屋外下大雨,屋里下小雨。該修補修補了。
雨水把村里的街道細細地犁了一遍,又一遍;一年,又一年,在我出生之前和出生之后,在我成長當中。尤其是村里的那條主街,被雨的犁鏵耕耘之后,變得疏松卻并不肥沃。它終究沒有變成田野,不能下種。它只能是雨天一街的泥,人們溜著墻根走;晴天一街的土,四季的風一過,車、牲口一過,放學的孩子們一過,那些粉狀的土就烏泱烏泱泱地飛起來了。就像平地里起了一場土雨。那些土飛起又落下,落在人身上,車身上,牲口身上,落在高處的樹葉和低處的花花草草身上,落在大地身上。似乎沒有它到達不了的地方。人們淡定地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從來沒有人去想辦法改變這一切。人們是多么安于現狀啊。
記憶中的雨總是在傍晚停的。它奔跑得累了,終于收住了腳步。院子里東西向扯著一根鐵絲繩,在雨后掛滿了亮晶晶的水珠。仿佛水珠要晾干自己。但它們不掛在上面,而是沉沉地綴在下面。一動不動。不知什么時候掉下去了一顆,在鐵絲上留下一小截根,很快有殘水匯集過來,它再次慢慢脹大,沉沉地綴在鐵絲下面,一動不動。我記得剛才在雨中,它們曾經在光滑的鐵絲上追逐。一顆高處的水珠飛快地滑過來了,追上了前面正在奔跑的一顆,長大了一些,然后繼續(xù)滑行,又撞上了低處一動不動的一顆,最后膨脹成了碩大的一顆,轉瞬卻跌下了深深的深淵,摔得粉碎。燕子們這時也不知從哪里飛來了,羽毛濕濕的、亮亮的,一個個挨挨擠擠地落在鐵絲上,落下又飛起,小聲地說著話。那些詞和句子飽滿而透明,我疑心那亮晶晶的水珠是它們變來的。雨后的空氣純凈濕潤清冽而又凝重,仿佛充滿了一些靈魂。母親熬好的紅豆粥的香味和燒柴草的味道在這空氣里飄散著。該吃晚飯了。屋里的坑燒得熱乎乎的,一家人挨挨擠擠地圍坐在炕盤周圍,吸溜著碗里熱熱的紅豆粥。紅豆粥是用自家種的大紅豆熬成的,放上堿面在鍋里熬了半后晌,出鍋時加了一些糖精,又香又甜??槐P是用木頭做的一個方形的盤子,是我們那里家家戶戶必備的物品,用油漆漆過,畫著花花草草,鳥蟲魚獸。吃飯時擱在炕上,放菜,放干糧,碗筷。后來屋里掌燈了,再后來我睡著了。燕子不知什么時候飛走了,青蛙不知什么時候歌唱起來了,最后一顆水珠也不知什么時候掉下去了,不由自主地掉下去了,沒能等到太陽出來把它們晾干。
那些年經常下雨。經常下雨的那些年我們家里人很多。奶奶還健在,父母親還年輕、健壯,我們還小,一共四個,像房檐頭下的一窩麻雀。母親常念叨說你們啥時候出窩呀。后來,雨下的一年比一年少了,家里的人也越來越少,像一群被聲音驚散的麻雀似的,被時光驚散了。奶奶最膽小,散得最遠,散到了黑乎乎的地下,散成了一個墳頭,散成了牌位上的我們的祖先和源頭之一,從此連影子也看不見一個了。而我們四個只是不斷地離開,離開,離開,離開。到遠方求學、工作。然后,在不知不覺中,家里的兒子娶媳婦了,又做了父親了;姑娘們嫁人了,又做了母親了,黃雞一窩,黑雞一窩,各過起各的日子來。剩下父親和母親,留在原地,守著幾間空房,像房檐頭下守著空巢的兩只孤獨的老麻雀。
在北方荒涼的大地上,無時不在的風吹拂著他們。
(責任編輯高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