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寶
父親年輕的時候,那把鋤頭每天都和父親在一起,敲爛板結(jié)的土塊,或者挖出一些蚯蚓。鋤頭態(tài)度強硬,每天都要父親低頭和石頭說話,和禾苗交流。多年下來,父親對耕種和收獲的理解,和鋤頭一樣深刻而又堅決。
等我放學(xué)回家,天已向晚。父親一邊彈著身上的塵土,一邊將鋤頭倚立在墻壁。那個時候,我看到鋤頭的面額晶亮,似乎想告訴我,這一天他和父親一起去過哪里,做了些什么事情。
那個時候,我還不清楚鋤頭和父親是什么關(guān)系。出門進門,我都看到父親把鋤頭扛在肩上,樣子非常親密。
當(dāng)時我還不知道,父親的滿頭大汗,腰酸背痛,都是鋤頭弄出來的;不知道父親對鋤頭的熱愛里,還摻雜著些許怨氣。
農(nóng)忙的時候,我也學(xué)著像父親一樣親近鋤頭。
我把他扛在肩上,來到地里。
我揮動鋤頭。鋤頭始終扭扭捏捏地,不聽我指揮。
我聽到了土地嘲笑的聲音。
鋤頭別扭,我也感到別扭。
遠離鋤頭,這是父親當(dāng)時對我的用心。沒想到鋤頭的想法也和父親這么一致。
有一天,我聽到父親重重地放下鋤頭,才發(fā)現(xiàn)他滿是皺紋的臉上,已經(jīng)長滿了力不從心。
那把鋤頭也在墻角喘著粗氣。曾經(jīng)棱角分明的鐵片,已經(jīng)暗淡,禿鈍。
父親不去地里的時候,我經(jīng)常看到那把鋤頭和犁鏵們一起,在嘀咕著自己今后的日子。
父親后來的日子和他的軀干一樣,變得越來越萎縮,越來越彎曲。
偶爾回到鄉(xiāng)下,和他談起土地,發(fā)現(xiàn)他的話題里早就沒有了鋤頭,沒有了用鋤頭挖開的那些日子。話題里都是我不想聽到的房子、車子和票子。
站在荊棘叢生的土地旁,我偶爾也會琢磨,那把鋤頭,后來會被我父親送給誰……
酒是父親的初戀情人。一接近父親,父親就忍不住張開大嘴,頻頻親吻。
酒是父親的化妝師。酒一出手,父親蒼白的臉上,就能騰起朵朵紅云。
小時候,酒是經(jīng)常闖入我們家的魔鬼。酒一進家門,父親很快就會變成另外一個人,不是和母親吵鬧,就是把我們叫過去,劈頭蓋腦地教訓(xùn)一頓。
時間一長,酒就成了母親的眼中釘。父親不在的時候,酒就會被母親藏到一個誰也找不到的角落,等父親極盡溫柔的言語,再次打動母親那并不堅定的決心。
被我們反對的次數(shù)多了,父親就改變了喝酒的方式。
再喝的時候,他總要約上一兩個人。他們也是剛剛收拾完田地里的事情,挽起的褲腳剛剛放下來,他們也想給不甘寂寞的自己找點兒事情。
幾顆花生米,一碟老咸菜,就蹲在缺了一條腿的桌面上,等他們用筷子或者指頭來消滅。
酒這時就成了父親的武器。父親一舉起酒碗,以前一直蜷伏在心里的自卑和慚愧就灰飛煙滅。
喝了再說。父親雙眼放光地看著其他幾個人。其他幾個人不敢去接父親突然硬起來的眼神,在田間地頭的那些嘲笑和蔑視馬上離開桌邊,從我們的門口溜了出去。
田邊地角的那點兒事情哪用得著放進心里?更多的酒站在父親的身體里,父親覺得自己力大無比,說出的話也豪氣干云。
其他的喝酒人聽不下去了,陸續(xù)從父親滔滔不絕的演講里撤退。
父親坐在已經(jīng)空無一物的碗碟邊,繼續(xù)揮發(fā)著源源不斷涌上來的怨氣和豪氣。
母親這時就倚在門框上,等著被酒吹爆的父親像氣球一樣癟下來,然后扶他上床去休息。
父親不喝酒的時候,總是在田地里,或者集市上。
這個時候,我總能看到密集的汗水,在他身上左沖右突,尋找逃跑的路徑。
父親在忙著打理一家人的生計。他知道我們的成長和生活,離不開他流出的汗水。
我站在旁邊,總能隱隱地聞到,父親奔流不竭的汗水里,有著酒一樣的芬芳氣息。
站得久了,我也會心動,也會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