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昌鵬
“一切堅固的都煙消云散”
○李昌鵬
《只有逝水流年》的大致內(nèi)容是:“新世紀(jì)第一個十年”(2010年)即將到來時,三十一歲的女科幻作家方小華和同居七年的男友作家劉典分手,七年前(2003年)劉典曾帶她到紐約旅游,她在紐約的表妹因外出度假未能與他們見面;如今她和劉典剛分手,方小華以看望八九年未見面的表妹之名來到美國,卻因故遲遲見不到表妹。作品以方小華的第二次紐約之旅為線索,一面讓方小華離開和劉典同居的北京,書寫異域處境 (在芝加哥一個機場誤機、在新澤西一家酒店等待表妹),一面以意識流手法讓人物超拔當(dāng)下處境,在消逝的時空中打撈她和劉典及表妹的故事。
這是一場內(nèi)心情感的風(fēng)暴。
小說人物方小華并不認(rèn)為她的第二次美國之行是來“療傷”的,盡管她和劉典分手才一個星期,雖然她也感到“決定來美國看什么表妹”顯得“突然”。劉典和她同居了七年,但她要和他分手;表妹和她分開了八九年,但她要來看望表妹,盡管“真不知道見面的時候說點兒什么”。戀情濃過親情,親情比戀情堅固,最后“一切堅固的都煙消云散”(于一爽小說集名、馬克思語),“只有逝水流年”。這種失望和絕望的情緒,隱藏在她的內(nèi)心深處,伴隨著方小華的第二次美國之行。作品中的方小華外強中干,她在夢中差點哭出來,“她以為,哭會讓劉典也變得軟弱,而軟弱是兩個人關(guān)系中重要的部分”。然而,夢境之外,現(xiàn)實中的方小華并沒有哭,她在要求和劉典分手的時候非常決絕,倒是劉典在請求得到她的原諒。為何方小華要分手,劉典還需請求她原諒?
劉典做錯了什么嗎?從小說中我們隱約看出,劉典是不能接受方小華在和他同居的七年間找其他男人、愛其他男人。小說中寫道“男人,她找過幾個”,“男人,她愛過很多”。因而,劉典在和方小華同居長達(dá)七年期間,從未提出要和方小華結(jié)婚。關(guān)于結(jié)婚和分手,小說中是這樣寫的:“她覺得對于一個人來講一生中最危險的一件事她都還沒有做呢,那就是結(jié)一次婚。她真搞不明白,為什么在和劉典的七年中,他竟然一次都沒有提出來過,是方小華提出分手的,這都是劉典逼的?!狈叫∪A并沒有嫁給劉典,所以,“方小華也愛過別的人,或者被別人愛過(至少她這樣認(rèn)為)”。方小華有身心支配的自由和人權(quán),這是作家劉典尊重的,然而作家劉典的“尊重”并不表明作為丈夫時他還能認(rèn)同方小華的所作所為。正因此,劉典才需要請求她原諒,可她反問:“原諒什么?原諒你操過我?”
中國式的觀念被pass掉,卻沒有停止踐行;美國式的觀念劉典尊重,可他卻不接受如此的方小華。作品將這一問題轉(zhuǎn)化為情感沖突,方小華對新價值觀的啟蒙者劉典是失望和絕望的,她目睹了作家劉典身上價值的坍塌。中國人的情感和認(rèn)知很多時候也就是像小說中的主人翁一樣,處在一種因混雜而混亂的無序中。方小華在情感生活中遭受挫敗,對自己的生活和觀念產(chǎn)生全盤懷疑。“他們的爭吵不斷地升級,方小華知道自己已經(jīng)掌握了激怒劉典的秘訣,她經(jīng)常想把從自己嘴里說出來的話塞進(jìn)去。她并不是故意的,她不喜歡自己是個狠角色。她甚至想過一種可能:如果自己是個男人,寧愿和妓女待在一起也不和自己待在一起。”劉典不愿意娶她,她其實也不喜歡自己。一個人的生活里居然有這么劇烈的情感矛盾,她不單是和男朋友甚至和自己也無法調(diào)和,這是一場內(nèi)心情感的風(fēng)暴。
這是一場敞開時空的追索。
方小華并不認(rèn)為她時隔七年的第二次美國之行是來“療傷”的,可是,她確實是來美國“療傷”的。她第一次到美國就看了自由女神,小說中寫道:“方小華覺得自由女神比中國的南海觀音小多了”,“他們一路看了自由女神而且進(jìn)去了”,“劉典說他正在進(jìn)入一個女人的身體,可是誰愿意進(jìn)入一個觀音的身體(也不禮貌?。?。方小華第二次來美國,除了看望“表妹”,大約也有看中國女人在紐約怎樣生活的意圖。這也是一種“療傷”。方小華需要修正坐標(biāo)。一個情感生活失敗的女人,一個感覺到自己衰老了的女人,一個覺得自己寫的是“狗屎”的女作家,她困惑、孤獨。作品中人物的內(nèi)心風(fēng)暴是隱蔽的,她需要“療傷”,需要得到拯救,需要打開時間和空間——要“療傷”她就必須弄清自己傷在哪,這需要在回憶過去中撫摸自己,還需要用一個充滿希望的未來安慰自己;在北京她無法獲得拯救,于是,她來到紐約。
她要在時間和空間中追索,確定自己和自己的生活是否真有問題。她想證實的或許是北京這個場域使她和她的生活出了問題,如果是這樣,那她的問題也就會“一切堅固的都煙消云散”。可是,她那做醫(yī)生的表妹,方小華遲遲見不著。方小華內(nèi)心有一場情感的風(fēng)暴,卻誤了航班,只能停留在芝加哥不能去見表妹——芝加哥發(fā)生了一場“百年罕見的暴風(fēng)雪”。后來,方小華來到新澤西,反而需要在酒店等待表妹從長島趕來?!案吒@姆疵媸歉叨愂?。表妹一定為這個國家繳了不少稅,她進(jìn)一步想到。躺在床上她好像看見一幅畫面,表妹正在大步邁向美國夢,這就是美國夢吧,方小華猜測。繳稅,住在長島,像這個世界上很多奔波的人一樣堵在路上,就算浪費了別人的時間也是可以被原諒的,這個世界應(yīng)該贊美富人,還是個醫(yī)生?!?/p>
小說中的暴風(fēng)雪和方小華內(nèi)心的風(fēng)暴幾乎構(gòu)成內(nèi)外交困,她等著美國表妹的到來,可是“擁有掌握別人生死大權(quán)的能力”的美國醫(yī)生表妹,在長島奔向新澤西的路上堵車。而方小華在新澤西住的廉價酒店是這樣的:“不夸張地說,就像一個小牢房。也許,牢房都比這強,她想。紐約是福利國家啊。就算是犯人也有福利?!薄斑@是一所老式房間,看上去已經(jīng)有些年了,也許比自己還老,方小華想,在北京,看見比自己老的房間并不普遍。北京所有活著的或者死著的東西都只有三十年的壽命,30年之后都算湊合?!眲⒌渖砩系膬r值在北京坍塌后,方小華來到紐約,美國夢突然也失去了光環(huán)——紐約一定比北京好。這在多年前就埋下了伏筆,多年前看過自由女神后,“他們還看見了一片工地,就是飛機撞大樓的地方,劉典說這種廢墟中國滿處都是(這更加重了他變成一個美國人的愿望,好像中國的大樓每天都在被飛機撞來撞去),方小華和工地拍了很多照片,看上去就像沒出國”。于是,身在紐約的方小華“突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來紐約”。
這是一場面向哲學(xué)的尋思。
如果僅僅把《只有逝水流年》當(dāng)做一篇傳達(dá)東西方價值觀念沖突的小說,未免是低估了它的意義。因為這篇小說中的主體是人,而不是觀念;因為這篇小說的本體是時間,而不是時代。人情、人性是千秋萬載共通的,但觀念是隨著時代的變化可以發(fā)生變化的。時間是無限的,而時代是無限時間中的一小段。這篇小說重視情感的呈現(xiàn),哪怕在寫觀念沖突的時候,也是將其轉(zhuǎn)化為情感,這是希望將其寫成千古共通的內(nèi)容。而小說中方小華自我救贖之路的求索,也從來不是一個時代性話題,而是永恒的寫作主題。加繆曾說:“真正嚴(yán)肅的哲學(xué)問題只有一個,就是自殺?!彼闹凶畲蟮恼軐W(xué)問題是“人為什么不自殺”?!吨挥惺潘髂辍返囊蛹础皳?jù)說,從金門大橋跳下去只需要2.5秒”,可是,小說的主人翁沒有自殺。于一爽在小說中寫道:“這個似水流年是一個人所有的一切,只有這個東西才真正歸你所有。其余的一切都是片刻的歡愉和不幸,轉(zhuǎn)眼間就跑到那似水流年里去了?!庇^念是一時的,是捆縛人的,哲學(xué)是永恒的,是解放心靈的,是讓人探尋本質(zhì),從而豁然開朗。
讀于一爽這篇小說后我們知道:今天我們處在一場價值觀念的沖突中,看似和這場沖突無關(guān)的很多行為,都是囿于其中,然而,“海是地變成的,地也會變成海,白云蒼狗??粗@一切,很難不讓人想到了似水流年,似水流年是一個人所能擁有的一切”。這篇小說在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出現(xiàn)了這么兩段關(guān)于“似水流年”的話,這讓這篇小說超脫出了價值觀念的沖突。《金剛經(jīng)》把眼睛分為五種:天眼、佛眼、法眼、慧眼、肉眼。要上升到哲學(xué),需要達(dá)到一種高度,用肉眼凡胎看世界難免狹隘,只有開天眼,才能發(fā)現(xiàn)“黃鶴一去不復(fù)返,白云千載空悠悠”。小說中的女作家方小華最初有諸多困惑,為情感所困,為觀念所困,為衰老所困,心靈被一層又一層捆縛,這樣的狀態(tài),人不可能走出困惑和絕望最終獲得幸福。方小華一路奔波,無法自救,躺在浴缸中,身心放松,突然頓悟。從肉眼看世界到頓然開天眼,這是一場面向哲學(xué)的尋思。
(作者單位:小說選刊雜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