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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春花開(短篇小說)

2015-11-22 06:31廖靜仁
文藝論壇 2015年9期
關(guān)鍵詞:新枝春花米粉

○廖靜仁

孟春花開(短篇小說)

○廖靜仁

她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這么年輕就失去了丈夫。原本是該由兩個人一起走的路,如今卻留給了她一個人來走,她忽然倍感孤單。

不知有多少個夜晚啊,她把自己和丈夫的結(jié)婚照緊緊抱在胸口,又時不時從懷里推開來,在燈光下端詳。一回又一回,她想起了自己與丈夫剛認識時的情景——仿佛一切都是在昨天才發(fā)生過的事情:

那時,她還在娘家做閨女。她的娘家在津市白衣鄉(xiāng)的一個小鎮(zhèn)上,父親死得早,娘就在鎮(zhèn)上開了一家米粉店,叫津市米粉店。招牌是手書魏碑,墨色渾厚淋漓,字型樸拙而剛勁。有行家看了后,硬是贊不絕口,說:“魏晉風(fēng)骨,古意盎然?!彼犃司椭皇浅猿缘匦?,心想,我娘真是撿便宜了。但她卻沒敢說,這是當(dāng)年在鎮(zhèn)中學(xué)讀書的一個少年伢兒寫的,報酬是一碗麻辣牛雜米粉。那時她也還是個少女,娘即當(dāng)老板又做主勺,她也就是幫娘打打下手而已。等娘把煮好的米粉盛進開好了原湯的大碗里,她就用脆脆的聲音問過客人,說:“您吃什么碼子呀?”于是就按照對方的要求,將牛肉或者是牛雜碼子蓋了上去,當(dāng)然還會抓一爪金黃姜米和青綠香菜放在蓋碼上,然后才把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米粉送到客人的面前,笑笑地說:“您請慢慢用?!?/p>

她一直是這么對客人說這句客套話的,但是有一次——當(dāng)然是許多年后的一次,她那時已成個大姑娘了,卻碰到了一句有味的回答。

“慢不得的,季節(jié)不等人,還要趕回去犁田呢。”

答這話的是一個后生,濃眉大眼,身板結(jié)實如牛牯,一看面相,似乎是認得的,只是一時又想不起來是什么時候,是在哪里見過。

“那也不能燙了舌頭呀!”她說著就咯咯地笑得好開心,并且在心里想:這真是個怪人!都什么年代了呀?如今有哪個年輕人還安心在家里務(wù)農(nóng)呢?一個二個都往城里跑,而且還去得遠遠的,不是南下廣東,就是去了浙江、上海,有的甚至還北漂到了天子腳下的京城。

“田總得要人種的,這是做農(nóng)民的根本?!彼袷窃谧匝宰哉Z。

“人老骨頭枯,正好做功夫。”這句話到了嘴邊,但她還是沒有說出來。她其實對那些忍心把老人孩子留在家里的做法也不敢茍同。

她當(dāng)時并沒有想到,那后生就是當(dāng)年幫她娘寫招牌的中學(xué)生,還是他寫了做好招牌后自己送上門來的。那真是個有趣的事哦,他后來才告訴她,他其實從讀小學(xué)二年級開始就練碑帖。他的初中是在鎮(zhèn)上讀的,是個寄宿生。學(xué)校里本來有早餐吃,初中畢業(yè)那年,有一天他卻鬼使神差出了校門,想到鎮(zhèn)上來開開葷,吃一碗牛雜米粉,因為他還是小時候跟父親到縣城津市時吃過的,覺得那津市麻辣牛雜米粉的味道特重,辣出他一身淋漓大汗來,所以就一直記得。他從學(xué)校出來,一路瞄過去,就只見有賣包點的早餐店,在快到街尾上時,才發(fā)現(xiàn)了一家新開的,還招牌都沒有掛的米粉店。于是就大大方方地走了進去。

“來一碗津市牛雜米粉羅。”他是面對著窗口的老板娘喊的,但不一會兒,給他端來米粉的,卻是一個與自己年齡差不多的姑娘。

“您請慢慢用吧?!蹦枪媚锏穆曇舸啻嗟摹?/p>

“慢不得的,馬上就要上課了?!彼幕卮鹱屗X得很搞笑。

“那你就快快吃吧?!闭f完她還險些兒笑出了聲音來。

他確實吃得很快,如風(fēng)卷殘云一般,滿頭是淋漓大汗。然而吃完后他一摸口袋,糟了,換衣服了。頓時就一臉窘態(tài),半天吱不得聲。

“我是上邊學(xué)校讀寄宿的學(xué)生,出門時換了衣服……”他硬是鼓足了勇氣才說出這么一句話的。老板娘就笑笑地走了過來,說:“不要緊的,下次來記得一回給吧!”一旁的女兒眼神很怪,卻沒有吱聲。

令老板娘和她的閨女都沒想到的是,第三天一早,他果然來了,還送來了一塊寫著“津市米粉”字樣的樟木招牌。他要再還給日前欠下的米粉錢時,老板娘就執(zhí)意不肯收。“你給我們做了招牌哩!”那意思是說,就兩相抵吧——她也看不出那字跡的好和不好,就掛上了。

他后來就去縣城津市讀高中去了,也就一直沒有再來過米粉店。

“嘿呀!你就是——”那姑娘好像突然記起了好幾年前的事情。

“嗯啦,我就是那個給你們寫過招牌的?!彼卮鸬煤苷\實。

于是兩人的臉就一紅,他們終于又認識了。而且后來還……

他母親是去年得急癥走的,家里就只有他和父親相依為命。他已經(jīng)是家里的主要勞力了,只有買農(nóng)藥或者化肥才來鎮(zhèn)上,但是只要他到了鎮(zhèn)上,就百分之百會來她們這家津市米粉店吃一碗米粉,而且每一次都是要的牛雜蓋碼。進店和出店門,還會舉頭看一眼招牌。字跡依舊,卻時過境遷。他的心中不免涌出許多無端的感慨。她的心里也是,有一種心花盛開的感覺。于是給這后生打牛雜碼子時,下手就特別重,足足是兩份的料。一來二去的,她知道了他的名字叫車向前;而他也知道了她的名字叫孟春花。娘看在眼里,喜在心中,因為娘比女兒了解得更多,娘還打聽到車向前是鄰村車支書的兒子,而且未婚。

次年,這一對有情人就終成了眷屬。說出來真是羞死人了,還是娘親自出面托人做的媒人。娘一口一聲說:“車家的根本好,車向前這樣的后生靠得住,如今像他這樣的女婿打著燈籠也難得找哎!”

“娘——你是怕女兒嫁不出去吧?”孟春花就故意撒嬌說。

“傻女人,我是怕別人家的閨女先下了手,你難得吃后悔藥!”

女兒在娘面前才不怕害臊哩,說:“沒有哪個能搶得走他的!”

“原來你們自己早就私訂了終身吶!”娘笑得哈哈直滾說。

“娘——”女兒就撅著兩片紅紅的嘴唇佯裝生氣。

她其實自從認識他后,每天一早起來就在照鏡子,紅樸樸的臉龐就像個熟透的蘋果,一雙丹鳳眼里那對黑黑的眸子閃著幽幽的光亮,兩撇淡淡的眉毛比修過的還要好看。他今天會來嗎?她在心里想。

好日子越來越近了,孟春花和車向前的結(jié)婚照就是請鎮(zhèn)上范攝影照的。范攝影口才極好,年輕時在鎮(zhèn)上當(dāng)過文化站輔導(dǎo)員,吹拉彈唱及攝影,樣樣都會那么一點,鄉(xiāng)文化站每年春節(jié)組織節(jié)目時,快板和順口溜都是他做的詞,“靠緊一點,還靠一點,只有靠緊了才保險?!狈稊z影右手端著相機,左手打著手勢,看來他又是要過順口溜的干癮了,他緊接著又說:“這樣好,這樣好,明年肯定能把娃娃抱!”話音還未落,一聲“咔嚓”,快門就先落下了。第二年,孟春花果然就當(dāng)媽媽了,是個女兒,車向前給她取名叫車新枝。一家人和和睦睦的日子就這么過著,時間真快,一晃女兒就讀初中了,只是卻偏偏——

那一年,津市雪落無聲,白了田野,白了山崗。一頭老牛在澧水丘陵地帶的破牛欄屋里砰然倒下,“老伙計呀!眼看著春天就要到了,你就不能夠再撐幾天嗎?”老支書悲愴的呼號聲驚動了整座村子。

村口的毛里湖浪開一圈圈波紋,如一個又一個問號,也像一個又一個怎么也劃不圓的句號,寫意著老支書此時此刻的心情。這是一個叫白衣鄉(xiāng)的一戶普通人家,老支書就是車向前的父親,孟春花的公公,孟新枝的爺爺。村子里紅磚青瓦的樓房很多,這戶人家卻仍然是一棟四楹三進的舊木屋。聞聲而來的爺爺姥姥們滿臉慚愧,一群留守兒童追逐著,一只黃狗在人群里撒歡。老支書默然跪下,輕輕地,他用長滿繭子的手抹干凈老牛眼角上的淚水,村莊在老支書的淡定中平靜。

他和牛打了幾十年交道,有黃牛也有水牛,家中的神龕上供著先人的牌位,也供著如彎月般的水牛角,還有如拔節(jié)竹筍一樣的黃牛角。老支書的心里顯得有幾分落寞。因為他不得不承認屬于自己的那個時代已然過去,牛的命運,也就是他們這一輩行將老去的農(nóng)人的命運!大片大片的田野已由外來的開發(fā)公司承包經(jīng)營,犁田的事在拖拉機進村后不再算一回事,就連收割也用上機械化了,省出的勞動力就像一群又一群野鴨子似的,散落到外面的城市里打工掙錢去了。這才幾年的功夫呀,陪伴了他們一代又一代的木板屋被拆除,一幢又一幢的紅磚青瓦小樓在原宅基地上崛起,同時也崛起了一個被譽為“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的新名詞。他當(dāng)然知道縣政府已建成了“陽光敬老院”,但那是在城里,他不舍得離開故土去沐浴“陽光”。老支書是有過感慨的,他搖著兩鬢漸白的頭說:“也不該忘記建幾棟像樣的牛欄屋??!”他的眼睛里有幾許茫然,心想,即便是犁田再用不上牛了,但物盡天擇,各有各的歸宿,津市米粉的原湯是無論如何得用牛骨頭熬制的,蓋碼是無論如何得用牛雜和牛肉的,這就是上天最后給牛派上的用場。

“進腸進肚的東西未必也可以造假???”老人不禁念出聲來。

“您老就別操這一份閑心了?!眱合眿D孟春花理解公公的心思,老人家當(dāng)了大半輩子基層領(lǐng)導(dǎo),但他對牛的情感卻始終深厚如同手足,因為土改那年,就分給了他家里一頭水牛和如今這一棟木屋。

他當(dāng)然也完全有能力為自己家建一棟像樣的新房,當(dāng)了幾十年的基層干部,隨便跟哪個來村里投資搞開發(fā)的老板暗示一句,再慷集體之慨多給人家?guī)桩€土地就什么問題都解決了,反正錢權(quán)交易又算不得什么新發(fā)明。但是孟春花的公公卻總是一句,“耕田的牛還比馬大呢,窮一點苦一點又不死人的!”公公畢竟是從那個時代走過來的人,只知道一條道走到黑。為了緩解老人的心情,孟春花說:“只要您身體好,比什么都好。”又還耐著性子告訴公公,“開發(fā)公司早就規(guī)劃要到毛里湖的島嶼上辦養(yǎng)牛場了。”她是小心翼翼開導(dǎo)他說的。公公明白兒媳的好意,更不想給她心情添負擔(dān),就總是裝得每天樂哈哈的。

自從女兒考上津市一中的那年起,孟春花就在城關(guān)鎮(zhèn)開了一家米粉店,陪女兒在縣城里讀書,給女兒攢學(xué)費,自己起早貪黑延續(xù)的就是祖?zhèn)鞯氖炙嚕航蚴忻追?。因為原料正宗地道,生意火爆得不得了?/p>

老人無疑是一個看重面子的人,幾十年下來,他當(dāng)過大隊長,做過革委會主任,后來改村又擔(dān)任過村民管理委員會主任,再又是村支書,自以為對家門口的這個毛里湖了如指掌,“是一個養(yǎng)魚養(yǎng)鴨的好地方啊!”他的視野就只能局限在他的經(jīng)驗里,他的話卻是村里的方向。前幾年村里搞民主選舉,村主任換了一個在外地打工回鄉(xiāng)的年輕老板。他幾乎再無事可管,就一心一意管著他的那一頭老水牛??扇缃窭纤R矇劢K就寢了,村支書也因為年過六十當(dāng)?shù)筋^了,他已經(jīng)很快就成一個閑人了。但可喜的是,隨著現(xiàn)在對開發(fā)毛里湖的口號越喊越響,縣里還印了大書小書說毛里湖是國家濕地公園,除濕地生態(tài)條件優(yōu)越外,深厚的文化底蘊是濕地公園的特點:津市是秦時千里尋夫的孟姜女的家鄉(xiāng),還是東晉孝武帝時吏部尚書車胤的故里,其“囊螢夜讀”的動人故事一直為古今教科書所載等。這是讀高中了的孫女兒車新枝跟他說的,還有白紙黑字和彩色照片自然是不會有錯的。

“這個我早就曉得的。你是車家的后代呢,你媽又正好姓孟……”一觸及孟姜女千里尋夫的話題,老人便默然,他為老牛料理著后事,不知怎么又突然想起了兒子車向前來,昏花的老眼里盈滿了濁淚。

年味還在木屋的檐前繚繞,兒媳婦又帶著新枝去城里了。孫女下半年就要考大學(xué),這是最關(guān)鍵的半年,馬虎不得的。老人送孟春花和孫女到村口,把自己親手洗得干干凈的牛肚牛腸等全都交給兒媳婦,“這都是好東西,是我那老伙計給人類最后的貢獻。”老人有意裝得很平靜,但孫女兒車新枝卻分明看到渾濁的淚水盈滿了爺爺?shù)难劭簟?/p>

隨著一紙公文的到來,不再是村支書了的老人仍然獨自出門,常沿著水泥村道遛噠,看似悠哉游哉的腳步卻很沉重。他來到村口的那座雙拱橋上佇立,肩披夕陽看流水潺潺入湖,看元宵節(jié)過后,青壯們又如逐漸弄丟的日子悄然消失,蹤影全無。二月仍有微寒,村小照例開學(xué),瑯瑯書聲隨塵埃在陽光里飛舞,一群鴨子,大搖大擺走向村口,嘎嘎歡叫著跳入腳下的毛里湖,濺起的水花染綠河灘。雙拱橋上,老支書驀然回首,面對著開春的田野凝神靜思,欲說無言。歲月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反射出些許陽光的暖意,還有失落和不易覺察的茫然。

“好肥沃的水田啊!農(nóng)人為何就忍心拋棄呢?”他的聲音很微略。

日子就這么一天一天地過著,孫女也偶爾回到白衣鄉(xiāng)的村子里來看望爺爺。“您也隨我們一起到城里去嘛?”孫女用征詢的口吻說。

“我都這把年紀了,想我進城火葬??!”老人的語氣很生硬,他又接著說:“當(dāng)農(nóng)民的一個個都離開了故土,今后是會遭大殃的!”

車新枝認為爺爺是個老頑固,更不理解爺爺為村里操那份閑心?!按笃蓧K的田地都有人承包了,那些旮旮旯旯的算得了什么!”她這話說得很輕。她本來是領(lǐng)了母親旨意做爺爺工作,見爺爺固執(zhí)如磐石,亦只能無語。已經(jīng)很文藝范的孫女就趁回家的某個下午,陪著爺爺站定在村口的石拱橋上,在一次次回家的日記里,她曾經(jīng)這樣寫道:

爺爺?shù)纳碜庸且呀?jīng)大不如從前了,背脊微駝,一遇見熟人卻硬是要頑強地挺直,好幾次我都能聽見那老骨頭在咔吧咔吧地響呢。尤其是在夜晚,他的咳嗽聲如同雷吼,卻硬是要用他那粗糙得如村口老槐皮一樣的手,使勁地捂著自己的嘴巴,盡量不想讓那聲音咳出來。

爺爺還總是在夜里說夢話,他說:“天變地變,季節(jié)不會改變,豬懶貓懶,農(nóng)人不敢偷懶,地理就是天理,莊稼人良心與天地相通?!边@是我半夜里去上廁所路過爺爺房間后門口時聽到的,但我不敢打擾爺爺。人人都有著夢想,這或許就是我爺爺他們這輩人的夢想吧。

唉,要是我的父親在該多好!一想到自己的父親,少女的心里便有了一陣陣絞痛。車新枝從小就熟知生長在自己這片土地上的孟姜女千里尋夫的故事。母親也姓孟,并且也是去尋找過丈夫的,而且一尋就是半年,所不同的是,她們的丈夫一個是被暴君征去修筑抵御外侵的萬里長城,另一個卻是去打工掙錢想為他的女兒買回一臺鋼琴。在車新枝的心里,無疑是后者更偉大。父愛如山吶!女兒在心里說。母親的淚水幾乎哭干了,但女兒深知母親的心里卻仍然懷著某種希望。

孫女只是偶爾回家,百分之九十九的時間都是爺爺獨自在家里。

一晃又是一年冬天到來,臘月二十四過了,眼看著就是春節(jié)了。外出務(wù)工的青壯年,有的自駕小車,更多的人是搭乘著大巴車回村。過年的氣氛濃了炊煙,炮竹聲喚回了失去的歲月。孟春花是過了中秋節(jié)后才去了長沙的,女兒車新枝考上了省城的一所藝校,女兒在哪里,當(dāng)母親就在哪里臨時安了一個家。孟春花也在回家過年的人群里。

近鄉(xiāng)情更怯,她的心事很重,往事如電影般一幕一幕地展開著:

“明天你就去長沙陪新枝吧!”中秋節(jié)的晚上,公公下了口諭。

“留下您一個人……”孟春花心里惦著女兒,對公公又有些不忍。

“還怕我不會做飯吶?”老支書知道兒媳孝順,但嬌氣的孫女是從沒有離開過她母親的,“你看看如今哪個的家長不去當(dāng)陪讀?”他得把話往狠里說:“你明天一早就動身,把津市米粉的手藝也帶了去?!崩先吮緛磉€想說一句也順便打聽一下你那個不知是死是活的男人,但話到嘴邊又咽下了。“誰曉得他還在不在???”當(dāng)父親的在心里說。

那一夜,月亮好圓好圓,孟春花的心從此卻分成了兩半。

她確實是一個不錯的兒媳婦,是一位稱職的母親。也本來有一個完美的家庭,可那一年剛上初中的女兒卻硬是吵著鬧著要買一臺鋼琴,加上教音樂的女老師也隔三差五地到家里來作動員,“新枝同學(xué)對五線譜的感覺極好。尤其是這雙手哦,”老師還把車新枝拉過來,端著她那一雙纖纖玉手說:“你們看看,簡直就是天生彈鋼琴的!”

爺爺“哼”一聲就走開了,他想說要是換成早些年,這些都是封資修的東西。那時他任著村長,鄉(xiāng)政府還每月補發(fā)了幾百元工資。全稱當(dāng)然是叫村民管委會主任,但村里人都習(xí)慣喊他村長,“村長村長,是一村之長子哩!”村里人都這么說。其實爺爺自己也喜歡這個稱呼,他在車家就是長子,他覺得做長子很好。他總是閑不住手腳的,一天到晚上村轉(zhuǎn)到下村,不是田間就在湖里,幫過張家也幫過李家,中午或晚上回家時還總是忘不了給水牯扛一捆青嫩的芭茅送進牛欄去。

“爹就是出去打工也要給你買一臺鋼琴回來!”接話的是車新枝的父親車向前,這一回他卻破例沒有給自己老父親的面子。他顯然是一個說話算話的人,女兒聽了高興得跳起來,立馬就站到了爹的身邊,還伸出了一個小指頭,父親也伸出了一個小指頭,“拉鉤,扯鉤,一萬年,心不變。”父女倆歡快的笑聲把檐口的瓦礫都震了下來。

孟春花卻在一旁嘆了口氣。她對自己的男人從沒有過太大的指望,他就是個種田的料,“田總得要人種的,這是做農(nóng)民的根本。”她一直還記得男人當(dāng)年說過的這句大實話。“這話也確實沒有錯呀!”她內(nèi)心深處其實是很贊賞男人的。盡管人家都曉得造一條漁劃子靠湖吃湖掙幾個活水錢,他卻被當(dāng)村干部的爹限制著,老爺子一口一聲“我們車家還是在東晉孝武帝時就出過吏部尚書的,其‘囊螢夜讀’的故事一直為古今教科書所載,耕讀傳家乃是本份吶”!聲若宏鐘,言詞鑿鑿。但兒子卻除了能寫得一手好毛筆字和在雜志上發(fā)表過幾首新詩外,年輕時兩次高考都沒考上。當(dāng)父親的就樂得高興,村里反正要人管事的,村干部也是一級干部。于是讓兒子早早地就成了親。二十四歲那年喜得一女,名叫車新枝,是父親車向前親自所賜,他還說再生個兒子就叫車新農(nóng)。在湖區(qū)鄉(xiāng)村,若頭胎生的是個閨女,原則上是還可以生一胎的,當(dāng)了大半輩子基層干部的公公還真想著兒媳婦能再生個胖孫子,卻是始終沒有能夠如愿?!安患?,不急,反正你們還年輕。”公公口里雖然這么安慰著兒子和兒媳婦,卻在行為上阻止他倆分居兩地,所以孟春花本來有一門做津市米粉的好手藝,也一直荒廢著。直到改革開放進入了高潮,兒子也有些坐不住了,父親卻總是說:“等等再看吧,這世道到底怎么變還拿不準。”但是這一回車向前被自己的女兒車新枝一激,卻誰也沒想到他第二天就真的外出打工了,是跟了村里幾個活泛男人出去的,聽說是去瀏陽一家大型煙花爆竹廠裝花炮。只是不久后就傳來了噩耗:爆竹廠發(fā)生了特大事故,幾十號工人炸得死的死傷的傷,加上老板出了事故后早已逃之夭夭,連個索賠的主也找不到。更可悲的是老支書帶著兒媳和村里另外幾名死者的家屬趕到瀏陽那一家煙花爆竹廠現(xiàn)場時,卻偏偏沒有找到車向前的尸體。

公公和兒媳婦先是向當(dāng)?shù)鼐綀罅税?,警方說這確實是個大案,但老板連花名冊也沒有留下一份,你們口說無憑,有不有這么個人我們也無從查起?!白隼习宓臎]得幾個是有良心的,你們當(dāng)公務(wù)員的良心也被狗叼走了???!”老支書氣得眼冒金星,一聲“天吶——”便一口黑血朝天噴出……公公的身體其實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垮下來的。

后來兩人又沿途張貼尋人啟事,硬是折騰了大半年,該想的辦法都想了,還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尸,此事也就不了了之。老爺子仿佛在一夜之間就真的老了,而眼淚哭干的孟春花,心里卻還仍然有一個沒解開的結(jié),“會回來的,會回來的?!彼冀K盼望會有奇跡出現(xiàn)。

女兒車新枝從此再不提買鋼琴一事,在學(xué)校里卻仍然是音樂班的尖子。而且今年報考省里的音樂學(xué)校,她學(xué)的依舊還是鋼琴專業(yè)。她知道自己的執(zhí)著已不全為了個人,還有她那至今仍不知下落的父親。

母女倆是一起搭乘從長沙到津市的大巴回家過年的,到了津市又轉(zhuǎn)乘中巴車,她們不能把日漸老去的長輩一個人丟在村里過春節(jié)。

孟春花的眼前又浮出了一個人,那個人的身形和舉止是那么熟悉。是每天早上六點一刻準時來她小店吃早餐的,每次都是一碗麻辣牛雜米粉。但讓人覺得奇怪的是,他的身后總是跟著一條老黃狗,而且形影不離。她的小店只有一間鋪面,每月租金一千八百元,就開在女兒學(xué)校左邊的巷子里,“津市米粉”四個招牌字是女兒親筆所寫,她從小就跟父親習(xí)過魏碑字帖,掛在店門口居然像模像樣。女兒車新枝越來越懂事,她明白母親執(zhí)意要她親筆寫下這塊招牌的真正用意?!熬蛯懩愕棠懔?xí)過的魏碑字。”母親說這話時的聲音有些顫抖。

那人每日來店里吃米粉時,都總要在門口駐足一會,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一陣那四個墨色飽滿的招牌字。那是個有著滿臉疤痕的男人,無論天熱天冷都蓋著一頂帽沿很寬的鴨舌帽,因此也就無法從臉相上看出他的年齡。他背有些微駝,也不怎么愛說話,準確地說是吐詞不清,一副鴨公嗓音,還結(jié)結(jié)巴巴的,說:“來,來一碗麻……麻辣牛……牛雜米粉?!边@是他來店里說過的頭一句話,也是每一次來店里僅說的一句話,而他的一雙眼睛卻總是時不時瞅著米粉店的老板娘看,像是要從孟春花的臉上尋找什么似的。尤其是有一天早上,老板娘的女兒車新枝也帶了幾個同學(xué)來店里吃米粉,那人的目光又莫名其妙地投向了她女兒,而且眼神里像是放出了熠熠的光芒。同學(xué)們當(dāng)然誰也沒有在意,風(fēng)卷殘云吃過早餐便上學(xué)去了。也就是從那一刻起,孟春花其實是起過疑心的,有天早上剛好店里還沒有外人,她便走過去滿懷期許地問:“師傅你是哪里人吶?”對方的回答卻很吃力,好像記了半天才指著自己腦門,說:“不,不記……記得了?!泵洗夯ㄈ孕挠胁桓剩o接著又問道,“是不是津市白衣鄉(xiāng)的呀?”得到的回答卻是一長串“不……不記……記得……”說著就佝縷著背走了。然而令孟春花不解的是,那只老黃狗卻一步三回頭,目光里似含著委屈。

他就在巷弄口的一塊巨型廣告牌下賣烤紅薯,也很少有城管去他那里收費?!笆且粋€腦子不清白的人,已經(jīng)來這里好多年了,一開始是撿破爛,這幾年才賣烤紅薯的?!泵洗夯ㄅ紶栆猜犎俗h論過他。

“也不是完全不清白,我去買過他好幾回烤紅薯了,錢卻是從來沒有找錯過的?!庇兄槿擞纸又f:“真是造孽?。∫膊粫缘盟袥]有親人,就住在學(xué)校對面的橋洞,那里大白天都有老鼠打架的哩!”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孟春花越聽越覺得心里不是滋味。

有一回,她居然還要請來打下手的服務(wù)員小蘭妹子先照看一下店鋪,自己卻悄悄地去校門口那塊巨型廣告牌旁看過他烤紅薯。炭爐里的火舌舔著鐵蓋,泥土的味道、草木的味道飄浮,她忽然倍感溫馨。她還看到那只忠實的老黃狗就蜷縮在爐子旁,陪伴著他,慢慢啃著一個烤紅薯?;氐降昀锖?,她心事重重,也就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席話,“真正的津市米粉是摻不得半點假的,得用早稻米,當(dāng)然最好是中稻米磨制米漿,尤其是那一鍋原湯的配料更是講究,做蓋碼也有類別的,如牛肉類的有麻辣、清燉、紅燒……這都是祖上傳下來的秘方哎?!?/p>

“我最愛吃你做的麻辣牛雜米粉。哪天也傳給我吧?我可以教你寫毛筆字!”一個聲音仿佛從老遠飄過來,是她男人車向前的聲音。

“那不行!傳女不傳男。就是要讓你一輩子都忘不了我做的麻辣牛雜米粉的味道!”她完全沉浸在與車向前談戀愛時的美好記憶中了。

服務(wù)員蘭妹子忙湊了過去,以為是當(dāng)老板的孟姨向她傳授手藝。

孟春花猛一抬頭,見面前的竟然是服務(wù)員蘭妹子,蘋果蛋臉一紅,忙不好意思地說:“沒你的事呢,你去忙吧!”自己又偷著樂起來。

這是她和男人車向前之間的秘密??善@時候又想起了他。

大寒都過去好些天了,今年是隔年春,女兒也快放寒假了,眼看著一年就要過去了,她男人失蹤已經(jīng)七年。這天早上,她卻沒有見他過來吃米粉,她有些放心不下,又專門去那塊巨型廣告牌下看過,可是也沒見到那個熟悉的人影。“該不是病了吧?”她心里惴惴不安地問自己。那一夜,孟春花竟鬼使神差地去了一趟學(xué)校對面的橋洞下。

北風(fēng)鞭打著用幾塊紙板夾成的一個小小空間,蠟燭嚇得發(fā)抖,一只蚊子在紙板上貼成標本,在那個小小的空間里,一張破方凳勉強成飯桌,剩菜用另一只碗蓋著。床頭卻有著幾本零散的雜志,那是他早幾年撿廢品時留下的,以前的事他雖然都記不得了,卻覺得這幾樣?xùn)|西很眼熟,而且對音樂學(xué)院幾個字也特別敏感,于是才選擇住在了學(xué)校對面的橋洞。他今天早上沒來得及去吃米粉,一早就趕到三湘市場進木炭和紅薯去了。他走的時候,老黃狗還咬著主人的褲管死死地拖過他,意思是要拉著他先到津市米粉店去吃了米粉再去。但他卻沒有聽它的?,F(xiàn)在想起來,他的心里卻總覺得像是少了什么,但到底是什么呢?腦子里又一片空白。他的眼前有時也會突然出現(xiàn)一片火光,耳邊轟轟隆隆地如同炸雷滾過,他還看到一個被燒得血肉都快焦了的男人從火堆里爬了出來,然后又摸黑爬到了一片玉米地里,后來是一只小黃狗救了那個男人,在那個半死半活的男人的傷口處,足足用溫?zé)岬纳囝^舔了三天三夜……“小狗狗,你也是不記得回家了嗎?也不曉得自己是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的嗎?”他當(dāng)然想不起那個男人是否跟小黃狗說過這樣的話,也根本想不起那個男人就是他自己,更想不起自己到底是哪里人,但后來當(dāng)他看到“津市米粉”那幾個墨色飽滿的魏碑字時,心里卻格登了一下,尤其是對那麻辣麻辣的牛雜米粉似乎仍有著某種記憶……他正在咋著舌尖,孟春花的突然闖入令他顯得十分不安,而且用一雙陌生的更是十分警惕的目光注視著她,還立馬一屁股死死地坐著一個臟得油光發(fā)亮的枕頭。她發(fā)現(xiàn)枕頭下有一個鼓鼓囊囊的大牛皮紙信封。老黃狗卻興奮不已,使勁地搖著尾巴像是向她打招呼,又像是向她道歉,兩眼還閃著幽幽淚光。從那塊竹板搭成的床底下,她還發(fā)現(xiàn)了幾簍紅薯和幾袋木炭。原來他是去采購原料去了。

“不會是他,絕對不會是他!”孟春花被那雙陌生而又警惕的目光刺得心里發(fā)冷,猛一激棱便喃喃地也是夢囈般地說著就逃離了橋洞。他卻怔在床頭一動未動,幾只老鼠“嗖”地就鉆進了用竹板搭成的床底下。一股一股的寒風(fēng)撲過來,那一夜,他整個就沒有合眼……

那是一個乍暖還寒的日子,白衣鄉(xiāng)的山山水水都一定會記得。

母女倆終于踏上村口的那一座石拱橋了。孟春花心里卻揣揣地,總覺得背上火辣辣的,似乎有一雙火一樣的目光一直在盯著她,身后硬是像跟了一個人似的。那會是誰呢?然而,令孟春花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她猛一回頭,卻發(fā)現(xiàn)后面不遠處果然跟來了那個烤紅薯的男人,還有那一只和他形影不離——相依為命的老黃狗。他的懷里緊緊地抱著的,就是那一晚她看到過的——那一個鼓鼓囊囊的牛皮信袋。

“難道還真是他呀——”孟春花心里一揪,什么也沒來得及想,便幾乎是飛一樣地撲了過去,聲音顫抖地說:“你是車新枝她爹!”

橋頭的老槐樹正吐著鵝黃的嫩葉,遠山的崖畔上也有了幾許花蕾在隔年到來的春天里悄然綻放,那就是村人們口中常說的孟春花。村人們還唱過一首民謠:孟春花兒隔年開,家有喜事跟著來……

烤紅薯的終于開口了,“是……是你的津、津市米粉……讓、讓我記、記起了……”他的手一松,幾捆用塑膠帶梆著的鈔票撒了一地,“這是給……給女兒買、買鋼琴的……”他又很是吃力地補充著說。

這一切確實是來得太突然了,但這一切卻又全都是在情理之中。

“爹——”車新枝亦回頭,一聲長長的驚呼,也忙跟著撲了過去。

“向前,向前!”飄溢著淡藍炊煙的木屋檐口下,老支書如喊魂一般,“你回來啦!你終于回來啦!”他的喊聲激動中透出幾許蒼涼,然后又是如滾雷般的一陣咳嗽,惹得老黃狗也朝著云舒云卷的蒼穹一個勁地“汪汪”了起來。鈔票在微寒的春風(fēng)里翻飛著,亦無人顧及……

千年的山,萬年的湖,還有這一家四口,仿佛在這一瞬間定格。

遠處不知是誰家的孩子唱響了兒歌:“拉鉤,扯鉤,一萬年,心不變?!蓖傻穆曇襞c流水的嗚咽潺潺滑過橋拱,如滑過一個世紀。

廖靜仁,一級作家,湖南省文史研究館館員,全國五一勞動獎?wù)芦@得者,第三屆青創(chuàng)會、第八、第九屆全國文代會代表。著有散文集十余部,其中《纖痕》《過灘謠》《大山誨語》《我的資水魂》等篇什先后被《新華文摘》選載,并有《紅帆》《資水河,我的船幫》等由《中國文學(xué)》譯成英、法文向國外推介?,F(xiàn)供職于湖南省文聯(lián)從事專業(yè)創(chuàng)作。

責(zé)任編輯楊曉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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