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震
在《石渠寶笈》續(xù)編中,有數(shù)張乾隆帝鐘愛的出自南宋四家之手的畫作,然而,當時的不少文人正在推崇以米芾、黃公望等人的南宗山水,而有意抑制南宋院體畫及北派山水的發(fā)展。此時的乾隆皇帝,盡管或多或少受到一些影響,但他仍在推重著受到部分人抵觸的藝術風格??梢?,乾隆皇帝在藝術上不僅涉獵之廣,而且頗有獨到的個人見解,更重要的是,他對藝術創(chuàng)作的包容性更是為許多人所不能媲及的。
一位愛畫如癡的皇帝
話說乾隆皇帝生前有一本愛不離手的畫冊叫《名畫薈珍》(此冊的著錄見《欽定秘殿珠林石渠寶笈續(xù)編石渠寶笈》七十八冊)。這本《名畫薈珍》是在乾隆二十四年(1764)完成,時間距離《石渠寶笈》初編編寫完成已經(jīng)有十多年了。當年,清宮內積累了許多名畫,乾隆皇帝于是精選內府藏品,匯編成此冊,共十二開(如下表),此冊大部分已佚。(見表1)
在每一開的對幅,乾隆用其最喜愛的金粟紙題詩,并在畫面上方另貼紙書畫家小傳。從著錄可知,此冊前附頁有乾隆畫像,并有乾隆行書《池上居詩》。在題簽上,乾隆書:“名畫薈珍甲申(1764)新春鑒定,無上神品?!痹凇睹嬎C珍》冊的后副頁,乾隆的題識闡明了此冊匯集的緣由和經(jīng)過:
內府《名畫大觀冊》自王維至方方壺凡十二幀,幀間并有董其昌題識,為畫禪室鑒藏。嘗仿其意,顏室棄之。茲以余暇,偶閱《石渠寶笈》所未錄舊畫,及集古屏風閑者,頗尚有名人真跡,革其尤勝:唐則王維、周防。五代則黃筌,宋則蘇軾、李公麟、李唐、馬遠,元則趙孟頫及其子雍及倪瓚、盛懋、曹知白十二人,筆意高渾,所作人物、山水、樹石、花鳥,各臻妙境,信非后來贗鼎所能仿佛。夫名畫流傳,皆昔人精神所聚,況摩詰尺幅,更不啻吉光片羽。若聽其混跡于清防雜俎間,風梳塵涴,久將湮沒弗彰,非所以示鑒別也。爰裒輯成冊,題日名畫薈珍,一如大觀冊式裝池什襲,幅系以詩,用志真賞。昔香光得王維《雪溪圖》冠其冊,已矜為稀世之寶,今仍得王跡為前茅,而其次幅乃周防,較彼猶多一唐人,不更為畫禪上乘乎!繪事雖一技之末,至美既具,譬珠玉之輝山媚川,其真自不可掩,矚覽所及,雖微不遺甄錄,則藝也而可通乎道矣。乾隆甲申(1764)新春畫禪室御識。
從這批作品的題跋、題詩、鑒藏來看,乾隆皇帝很是看重此冊。為什么呢?因為畫冊中有他自己的“小像”,一般留有“御容”的作品都是他的摯愛,如《名畫大觀冊》、《快雪時晴帖》等。不僅如此,這還是他生平第一次在題跋中為畫家書寫傳記,可謂史無前例。從這些方面,我們不難看出乾隆皇帝有多喜愛這本冊頁。
那些被皇帝寵愛的南宋畫家們
位名叫王炳的宮廷畫家,他奉命臨仿了宮內收藏的《江山小景圖》卷(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此畫受到乾隆帝的賞識。在乾隆內府的各個時期,南宋四家的作品直是內府臨寫的對象。乾隆臨仿過不少南宋畫家的作品,如李唐的《溪山清遠圖》(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馬遠的《水圖》。這些被乾隆及宮廷畫家臨寫的作品,有不少都被輯錄到《石渠寶笈》中,而唐岱等臨仿的李唐《寒谷先春圖》,在乾隆退位后還被拿出來懸掛。(見表2)
乾隆有關南宋四家的題詩共計76次,著錄收入104件作品,這在乾隆內府品題、著錄古代畫家中十分少見。當中被題跋次數(shù)最多的是李唐、馬遠以及夏硅。乾隆在李唐的《江山小景圖》卷(圖2)、李唐的《長夏江寺圖》(圖3)以及夏珪的《長江萬里圖》(圖4)等作品中曾多次題跋,并被他題寫上:“神品”二字??梢娝芟矚g這類風格。乾隆稱:“王履謂‘馬夏之畫麤而不失于俗,細而不流于媚,有遠韻而無鄙格,證之亦復不爽?!保▓D5)這三位畫家的冊頁不僅被選入《名畫薈珍》,同時也出現(xiàn)其他乾隆匯集的畫冊中。乾隆還喜歡在傳為李唐、馬、夏的繪畫上題引首和詩塘,把夏圭與董其昌列入南宗的范寬并論。
乾隆帝曾意外發(fā)現(xiàn)另一個“雙胞胎”李唐《長夏江寺圖》時,他反復辨識,最終定其為“無上妙品”,也續(xù)入《石渠寶笈》。“雙胞胎”同時進入乾隆的“四品”,十分少見。由此我們可以了解到,乾隆并不認為院工所繪的畫就是“院體畫”,他對南宋院畫家的推重和喜愛并不亞于南宗大家。
此外,乾隆對南宋院體繪畫的欣賞,還表現(xiàn)在他喜歡師法南宋院體畫家金廷標。在乾隆三十年以后,他在自己的三希堂書房張貼了一件金廷標所作的《摯筆圖》?!妒汅拧防m(xù)編著錄金廷標作品33幅,《石渠寶笈》三編著錄34幅,這在宮廷、詞臣畫家中是極少見的寵遇。與李唐、馬、夏在繪畫上有血脈關聯(lián)的明代宮廷院畫、浙派等受到了正統(tǒng)派的斥責,但沒有受到乾隆帝的摒棄。乾隆還曾題過戴進、吳偉、張路、周臣的作品,內府也著錄了他們的作品。
有一點值得留意的是,這本畫冊是乾隆仿照董其昌《名畫大觀冊》的裝裱,不曉得皇帝是否想與這位董大師比高低?!說到董其昌這個人,相信如果對中國美術史稍有了解的人,必定都耳聞此人。董其昌是何許人?董其昌是明代書畫界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在中國繪畫史上影響之巨大的“南北宗”學說就是他本人提起的。到了晚明及其以后,許多文人雅士深受他的文人畫論的影響。簡單而言,“南北宗”學說就是主張米芾、黃公望等人的“南宗山水”,貶低以李唐、馬元、夏圭等人的“北派山水”以及南宋院體畫。
乾隆內府也受到董其昌的影響,很推重南宗繪畫。他在董其昌《仿關仝溪山雪霽圖》卷題上個大大的“秀”字(圖6)。在《名畫薈珍》中,乾隆帝選取了五位元代畫家:趙孟頫、趙雍、倪瓚、盛懋、曹知白的作品,元代畫家的數(shù)量最多。從早年到晚年,他對《富春山居圖》、《獅子林圖》等南宗“名畫”百題不厭,對張宗蒼、董邦達等正統(tǒng)派傳人的繪畫也一直十分欣賞。但不可否認,他亦喜愛南宋院畫。照常理講,乾隆內府等人應當大力推重南宗繪畫,又何故在他的這本畫冊中,卻收入了李唐、馬遠等人的南宋院畫作品?是他偶然興致大發(fā),混入了他們的作品?
獨具一格的審美眼光
說乾隆接受了董其昌的“南北宗”論,似乎有些與事實不符。這時期,安岐收藏的大量南宗名畫進入宮廷,不能不說是乾隆大量品賞南宗繪畫、命名畫禪室的個直接原因。
綜觀乾隆帝有關繪畫的言論,他在談到“南宗”或北宗時,沒有任何褒南貶北之意。乾隆在重視南宗繪畫和文人畫的同時,也十分喜愛南宋院體繪畫。在《名畫薈珍》中,不僅有馬夏等南宋院畫山水作品,還有唐代宮廷人物畫家周昉、五代花鳥畫家黃筌的作品。說明時人有貶低院體的傾向,但自己卻沒有貶抑院體之意。乾隆肯定院體繪畫的成就,說明他欣賞細筆繪畫的精致、工細。
乾隆稱贊《大觀冊》內范寬的《江山蕭寺》“獨自見雄渾”。在稱贊李唐馬夏的時候,乾隆經(jīng)常談到“雄渾”、“健雄”。乾隆把范寬視為可以與南宗始祖王維并列的人物。早年稱贊唐岱“鼻祖摩詰追范寬”,對范寬風格的全景式山水散發(fā)出的雄壯之美,乾隆贊嘆,“由來傳北派,未覺讓南宗”、“限于地氣因殊風,北之巨擘華原翁”?;实壑匾暠迸缮剿膊⒉慌既?。早在康熙時期,宮廷內就十分推重北派山水大家郭熙。清初北京地區(qū)的收藏家宋犖等,也基于地域的原因推重北派山水畫。乾隆帝贊賞以董其昌為代表的“南宗”繪畫的“秀”。乾隆喜歡“雄”,也喜歡“秀”,更喜歡“雄秀兼具”。乾隆稱贊李唐、馬夏繪畫時,常常言日,“雄渾秀潤無不備”,“神情自是清而遠,骨格兼繞秀且雄”(圖7),也就是他所認為的“秀雄并濟”。
其實,輕視南宋院體畫的人多是意指其筆墨問題,為何偏偏乾隆帝卻擁有這般高的接受度?這要從滿族畫家高其佩說起。這位被譽為指頭畫派的創(chuàng)始人,其晚年在雍正宮廷任職畫家。他的畫風以雄放見長,如《指畫廬山瀑布圖》(圖8)。而這幅畫的收藏和題跋者正是尚未即帝位的弘歷(乾隆皇帝)。
實際上,弘歷年少時收藏高其佩的繪畫與其當時的繪畫“知音”唐岱的繪畫同樣多。同時,他還對高其佩的《雙駿》圖表示十分喜愛。他的這趣味,是在其青年時期深受他的二十叔允禧的影響。允禧贊賞畫風相獷的傅雯,是高其佩指頭畫派的傳人,也是乾隆初期內府欣賞的畫家之,曾被外放任六品官員。滿洲貴族對“雄放”指畫的贊賞絕非偶然。乾隆的六叔允禮偏愛以指畫描繪蜀道等雄邁險峻的風光,從其幾首自題指畫的詩歌來看,這也是種比較豪放的繪畫。高其佩學習并十分推重正統(tǒng)派排斥的浙派繪畫?!罢y(tǒng)派”的傳人十分清楚指畫的審美趣味與正統(tǒng)派的對立。
而作為滿族人,乾隆對指畫雄放、爽快、淋漓風格的喜愛,應該是從小目渲耳染的結果。對弘歷早年繪畫趣味有重要影響的滿族畫家唐岱,盡管是正統(tǒng)畫派的傳人,但也充分贊賞李唐和馬遠的筆墨風格。所以,乾隆也能夠欣賞南宋院體繪畫的筆墨縱橫、道勁奔放。乾隆繪畫鑒藏的取向,與他的審美趣味關系緊密,也與其欣賞趣味的寬泛和包容性直接相關。
皇帝鑒畫大有學問
按照今天不少研究者的說法,喜歡南宗繪畫與喜歡南宋院畫是對立的。18世紀后期到19世紀,不少士人更是對宋四家繪畫甚至浙派繪畫給予高度的贊賞,不僅肯定了馬遠,還指出浙派與南宋院畫的關聯(lián),毫無貶抑之意,對南宋的李唐、馬遠、夏圭評價也頗為客觀。盡管董其昌貶抑北宗、院體畫的傾向十分明顯。但晚年,他也對馬遠、夏珪的繪畫表示出認可之意。
有些人或許會好奇:乾隆帝究竟有多懂畫?事實上,他在當時可是有套頗為“科學”的品評法。在乾隆皇帝和詞臣的題記中,經(jīng)常提及“內府畫譜”、“題畫詩”。內府對畫家和繪畫的著錄,都是基于廣泛了解多種繪畫典籍而來。乾隆帝在品題繪畫時,也通常便優(yōu)先引用正史,而不是畫史。當他御筆為畫家書寫小傳時,如《名畫薈珍》、韓滉《五牛圖》(圖9)等,可是費好大番功夫,引用了不少史料。《明史》對董其昌文藝才能的高度贊賞,也是乾隆與詞臣對董其昌鑒藏、繪畫理論推重的原因之。
乾隆內府在品題繪畫時,糾錯的例子較少,如果發(fā)現(xiàn)明顯的訛誤時,便會結合史料和實物起,進行對比、分析,糾正錯誤。有次,乾隆在巡游山東時,他特地令人把《鵲華秋色圖》從宮中取來與實景對比,認定了趙孟頫在圖中顛倒了鵲山和華不注山位置的錯誤。米友仁的《瀟湘圖》(現(xiàn)藏上海博物館)拖尾原有前人《瀟湘圖考》一文,無作者名姓,沈周跋語中提及此文為“王宗常作,宗常名彝”,而乾隆考《明史》及《明詩小傳》,發(fā)現(xiàn)“彝,字常宗,而沈作宗常,或由筆誤耶”(圖10)。
乾隆品畫自有一大特色。通常情況下,他本人是不作主觀的評述。例如,在題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子明本)時,他就分別引用了董其昌和張丑《清河書畫舫》的結論。而且在不同的語境之下,他也會順應對評價標準作調整。他稱倪瓚的繪畫“應居畫禪最上乘”;稱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圖》卷為“北宋院誠鮮二本”(圖11);稱王暈《重江疊嶂》是“國朝第一卷”(圖12)。目前還沒有看到他稱某畫家為“第一”??梢哉f,乾隆帝在題詞時常根據(jù)情景而變化評論的角度,不偏執(zhí)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