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舟,本名鄒弋舟,祖籍江蘇無錫,西安生長,現(xiàn)居蘭州;國內文壇“70后”代表性作家之一,有大量長中短篇小說見于文學名刊并被選刊轉載、輯入年選,小說入選中國小說學會年度排行榜、當代中國文學最新作品排行榜,獲《小說選刊》獎,著有長篇小說《跛足之年》《戰(zhàn)事》《春秋誤》《蝌蚪》,短篇小說集《我們的底牌》《弋舟的小說》。
上·部
一
李選閑極無聊,在百度上敲下曾鋮的名字。她想,叫這個名字的人不會太多,沒準真的就被自己搜出來了。果然,搜索頁面的第一頁,就冒出來她這個闊別多年的小學同學。曾鋮在成都,如今成了畫家。這個信息讓李選有點兒欣慰,好像曾鋮的現(xiàn)狀滿足了她內心的某種預期。李選隱約覺得,這個曾鋮,就該是個有出息的家伙。要不將近三十年了,自己為什么還會想起他呢?小時候的曾鋮,在孩子堆兒里,就是那種風頭十足的調皮和顯山露水的聰明。李選點了百度的“圖片”選項,如今的曾鋮和他的畫兒,出現(xiàn)在了顯示器上。畫兒是油畫,李選看不出好壞;但通過照片,她看出來了——這個顯示器上的“曾鋮”,的確就是她要搜索的那個曾鋮。這個曾鋮,當然不是兒童時期的曾鋮了,在顯示器上掛著一絲中年男人玩味著什么的笑,但定睛看,眉眼還是小時候的模樣。
曾鋮做了畫家,人在成都。后來在一次初中同學的聚會中,李選把這個信息告訴了雷鐸。雷鐸和曾鋮上小學時是最好的朋友,小學畢業(yè)后上了不同的中學,從此就沒了音訊。初中同學聚會,一開始很熱鬧,但熱鬧之余,也有些不尷不尬。畢竟,如今每個人的境遇千差萬別,再也不復當年,大家完全是平等的。所以三三兩兩,在大的氣氛下,又劃出了一些小團體,各自找各自不感到別扭的人說話。李選和雷鐸從小學起就是同學,這一點似乎成為了兩人互相“不感到別扭”的理由。在飯桌上倆人挨著坐,雷鐸隨口問李選知不知道曾鋮的下落。李選說知道——曾鋮現(xiàn)在是一個畫家,住在成都。
過去了一段日子,有天夜里雷鐸給李選打電話,高興地說他聯(lián)系上曾鋮了,剛剛才跟曾鋮通了電話。李選把兒子哄睡著沒多久,正有些困,聽了這話一下子也有些興奮。雷鐸告訴李選,他是通過網(wǎng)絡找到曾鋮的——在一家藝術網(wǎng)站,他查到了曾鋮的QQ號。為了獲取這個有價值的信息,他不厭其煩,在那家網(wǎng)站注冊了會員,因為不如此,他就無法查看曾鋮的資料。
“我在QQ上加他,沒想到這小子立刻有了回音——用了不到三秒鐘!”雷鐸興沖沖地說,“我們馬上通了電話!真不容易,都快三十年了!怎么樣,咱們上成都看曾鋮去?今晚還有到成都的飛機沒?”
李選看了下表,夜里十一點多了。“你神經(jīng)吧?這么晚了。干嗎問我還有沒有飛機?”
雷鐸說:“你不是在賣機票嗎?上次聚會,你還叮嚀我以后要買機票就找你?!?/p>
李選說:“我說過嗎?”
雷鐸肯定地說:“你說過!”
李選定定神說:“哦,那可能真是說過。不過我現(xiàn)在不賣機票了?!?/p>
雷鐸說:“咦,你這人怎么朝三暮四的?!?/p>
李選怕他繼續(xù)糾纏這個話題,說:“怎么樣,曾鋮現(xiàn)在還好吧?”
好在雷鐸的思維很跳躍,立刻又跟她說起曾鋮來?!翱磥磉€不錯,在大學任教,聯(lián)系之前我做足了功課,在網(wǎng)上搜遍了跟他有關的信息。這小子如今貌似有些名氣了,畫兒好像也能賣上些價錢?!?/p>
李選問:“那他還能記得咱們這些小學同學嗎?”
雷鐸說:“當然。”
李選說:“當然,他當然記得你,你們倆當年形影不離的,其他人就未必了。你跟他提我了沒?”
雷鐸說:“提了,把你QQ號也告訴他了。”
李選說:“他記得我不?”
雷鐸如實說:“他說不記得了——但是好好想想,沒準就想起來了?!?/p>
李選有點兒失望。這感覺是很勉強。畢竟,大家分開快三十年了,曾鋮不記得她,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是她卻記得曾鋮。這就不公平了,讓李選的自尊心有些受傷害。
和雷鐸通完電話,李選困意全消。本來她已經(jīng)準備睡下了,這時候干脆又起來打開電腦。上了QQ,果然有申請加她好友的提示。曾鋮在申請中言簡意賅地敲著“老同學”三個字。李選通過了他的申請,剛剛加上,曾鋮就給她發(fā)過來一個表示擁抱的圖片。兩個人通過網(wǎng)絡聊起來。
李選說:“曾鋮你不記得我了?!?/p>
曾鋮說:“是有些模糊。不過呢,我剛剛進了你的空間,看到你照片了,仔細瞅瞅,就想起來了?!?/p>
李選說:“騙人吧?過去這么多年了,你能看張照片就想起小時候的同學?”
曾鋮說:“如果事先不知道這是我小學同學,估計就想不起來了。但是帶著這個想法去辨認,還是能夠認出來的。怎么說呢,記憶一下子就被喚醒了。何況,雷鐸在電話里跟我說,你是咱們同學中變化最小的?!?/p>
李選說:“那你被喚醒什么了?”
曾鋮說:“我記得是有這么個女生,黑黑的……”
李選說:“討厭!”
曾鋮說:“所以看了你現(xiàn)在的照片,我就很驚訝,這么一個漂亮女人,怎么在我記憶里居然沒扎下根?”
李選說:“當然扎不下根,黑黑的嘛?!?/p>
曾鋮說:“就是這個反差,讓我都有些懷疑自己的記憶了。你現(xiàn)在顯然不黑呀……”
李選說:“那你還敢說看到照片就想起我了?”
曾鋮說:“這就是奇妙之處,換了個顏色,反而更像我應該記住的那個女生了?!?/p>
李選問:“什么叫‘應該記住的?”
曾鋮說:“這個倒不大說得清楚了,應該算是潛意識吧,莫名其妙,就覺得應該記住這么個人,然后,自己都不察覺,卻在某一天突然恍悟——心里面原本有一張這樣的底片?!?/p>
李選一下子有些無語,覺得曾鋮說的這種感覺自己似乎能夠體會。
曾鋮問:“雷鐸說是你告訴他我在成都的,你怎么知道的呢?”
李選說:“我在網(wǎng)上搜出來的?!?/p>
曾鋮說:“怎么會想起來搜我?”
李選說:“心里面原本有一張這樣的底片唄?!?/p>
曾鋮說:“不錯??赡苁堑綒q數(shù)了,大家突然都開始憶舊了。前段時間,李蘭也是通過網(wǎng)絡把我給找到了。李蘭你還記得不?”
李選想了一下,說:“記得,大眼睛,白,挺嬌小的一個女生?!?/p>
曾鋮說:“對,是她。我們還見著了,她來成都辦事兒,順道聚了一下?!?/p>
李選倏忽有些不快,說:“怎么樣,這張底片還是當年嬌小的樣子吧?大眼睛,白?!?/p>
曾鋮似乎在猶豫,過了一會兒才敲出“不好說”三個字。很奇怪,隨著這三個字的出現(xiàn),兩人似乎都有些不知該說什么了。突然就有些意興闌珊。這時候來了條短信,李選看了手機,是張立均發(fā)來的,也是只有三個字:
睡了沒?
張立均難得在這個時候發(fā)短信過來,下午的時候他對李選說過,晚上要和省上的某位領導吃飯,李選想張立均現(xiàn)在可能是喝多了。于是回復他:
正準備睡,已經(jīng)上床了。你喝多了?
結果卻沒了下文。
李選望著電腦上的QQ界面,一瞬間茫然起來,心思浩渺,仿佛在進行著一場無比漫長的等待,而且,還要這么無比漫長地等待下去。網(wǎng)絡那頭的曾鋮,這時候也仿佛蒸發(fā)在虛擬的世界里了。他的QQ頭像灰了。
李選呆愣著,有幾分鐘腦子里一片空白?;剡^些神,她想,張立均干嗎發(fā)這條短信呢?噓寒問暖?這不是張立均的風格。他從不會用這種方式來噓寒問暖,而且,也幾乎是不會用任何方式來噓寒問暖的吧?張立均只是在公司里給李選提供一些優(yōu)渥的待遇,薪水發(fā)得多些,職務升得高些——而這些,對于張立均而言,不過是易如反掌的事,跟“噓寒問暖”似乎扯不上邊兒,沒有那種用心的程度。況且,這些優(yōu)渥的待遇,仍舊需要李選用具體的業(yè)績來兌現(xiàn)。一開始,張立均就把李選納入了很正當?shù)穆殘鲆?guī)矩里。這倒也讓李選感到心安,心里少了那種“交易”的感覺。然而實質上,李選明白,自己和張立均之間,銅銅鐵鐵,就是一種交易的關系。否則,憑什么她的薪水就應當多些,職務就應當高些?是她的能力格外比別人強一些嗎?李選有自知之明,她知道,不是。但張立均不去強調這種關系的本質,讓她獲得了掩耳盜鈴式的安慰感。
那么,這條深夜發(fā)來的短信,什么意思呢?——查崗?這個念頭一蹦出來,李選自嘲地笑了。不會的,她對自己說,張立均不會有這個興致。交往半年多,張立均對于李選的私生活根本沒有興趣,李選作為一個單親媽媽的所有煩惱和自由,都沒有因為張立均而發(fā)生變化。甚至,在李選的感覺中,倒是有了這個男人,她的煩惱和自由反而更充分、更牢固了,成了雷打不動的煩惱和自由。煩惱就不用說了,自由呢,是因為張立均強勢地存在著,用他的態(tài)度表明了——兩個人各是各的事兒,我根本不管你做什么,由此,你也務必打消對于我的非分之想。這個結論挺兇狠的,李選一邊享受這樣的自由,一邊消化個中的煩惱。
對于張立均,李選會有什么非分之想嗎?八成是沒有的,余下的那兩成,是一個女人天性里的東西,也不用認真對待。當半年前被張立均帶進酒店的客房時,李選就明白自己跟這個男人之間有多大的落差。這種落差不牽涉貴賤,是一種物理性質的,很客觀,好比一個一米八的人相對于一個一米五的人。李選很自尊地想,作為一個人,她并不覺得張立均就比自己優(yōu)越多少,他不過是個頭高一些。張立均的個頭體現(xiàn)在他的財富上。而我,李選想,不過是沒錢,拉著個四歲的男孩,在年近不惑的時候還要為生存奮斗罷了。認清了這種落差,同時又不因此格外地自我輕視,李選覺得面對張立均時還是挺輕松的,不過是一個女人天性中的那“兩成”偶爾會蹦出來作祟一下,讓她像所有面對這種狀況的女人一樣,心生幽暗的踟躕。
這種滋味,真的是不好說。李選在這天夜里,不經(jīng)意地想著,就在鍵盤上敲下了:怎么不好說?這個疑問更多是在針對自己。遠在成都的曾鋮好像已經(jīng)下線了,顯示器上的QQ界面在李選眼里像一面可以用來自我審視的鏡子。她空洞地凝視著。想不到曾鋮的頭像突然又閃爍起來,應道,我總不能跟你說人家李蘭現(xiàn)在已經(jīng)面目全非了吧。
李選收攏心思,回顧了一下剛才兩個人之間的對話,問他:“怎么,李蘭變化有這么大嗎?”
曾鋮沒有回答,發(fā)過來一張女人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白皙豐腴,因為有了前面的鋪墊,李選一眼認出了這個曾經(jīng)的女同學。“我覺得還好啊,還有當年的影子,大眼睛,白,就是胖了一些?!?/p>
曾鋮說:“何止‘一些?簡直是胖到令人心碎。”
李選說:“這么夸張?還令人心碎?就算人家胖了,你心碎什么?”
曾鋮說:“你想啊,曾經(jīng)那么輕的一個女生,被歲月弄成了這么重,難道不令人心碎嗎?而且,這種分量的改變是跟我們同步的,由此及彼,我們就看到了我們的不堪?!?/p>
李選在心里默念著“輕、重”,好像一下子掂量出了某種的確足以令人心碎的分量。“是啊,老了我們??墒悄銓θ思业妮p重也太在乎了吧?”
曾鋮發(fā)過來一個表示“冷汗”的表情,說:“我們小時候談過戀愛呢?!?/p>
李選興奮了,說:“真的假的?瞎說吧,那時候才多大?十二三歲吧,咱們畢業(yè)那會兒?”
曾鋮說:“是咱們小學畢業(yè)后的事兒。我跟李蘭上了同一所中學,但不在一個班。初中畢業(yè)那年,她參軍走了。走之前,突然有一天跑到我家,跟我說她喜歡我……”
李選說:“哈!說反了吧,不是你跑到李蘭家跟人家說你喜歡人家吧?”
曾鋮說:“還真不是。我那時候是調皮點兒,但基本沒長熟,多少有點兒稀里糊涂的?!?/p>
李選說:“想不到,李蘭那時候看著挺單純的?!?/p>
曾鋮說:“是單純,而且她這么做,還是因為單純。多少年后我想明白了,那時候,她不過是因為要離家遠行,心里突然多了很多憂愁,這種情緒又沒有其他渠道可以排遣,再加上多少還有些懵懂的懷春,就假想了我這么一個對象吧?!?/p>
李選說:“那她怎么不去假想別人?”
曾鋮說:“不知道??赡芪覀儍杉易〉媒伞!?/p>
李選說:“跟你住得近的女生多了,我跟你住得也不遠?!?/p>
曾鋮說:“所以當年我開門看到李蘭時,還想,咦,怎么不是李選?”
李選禁不住笑起來:“去你的,你那時候根本想不起我,我黑唄。后來呢?”
曾鋮說:“后來她就當兵走了,好像去了甘肅的張掖,斷斷續(xù)續(xù)給我寫過幾封信,我都沒回。再后來,就杳無音訊了?!?/p>
李選說:“你干嗎不回人家信?”
曾鋮說:“那時候我也在自己的憔悴期,渾渾噩噩的,自顧不暇?!?/p>
李選問:“憔悴期?”
曾鋮說:“青春期唄,可不就是憔悴期?!?/p>
李選突然不想就此說下去了,改口說:“找到你,雷鐸可興奮了,打電話給我,立刻就要去看你的架勢?!?/p>
曾鋮答:“我也挺激動的。當年我們倆最好,不是我去他家睡,就是他到我家睡。我也正想怎么找到他呢。這下好了,聯(lián)系上了,過些天我就回西安看你們?!?/p>
李選說:“別‘你們,要看你也是看雷鐸還有李蘭吧,你又不記得我?!?/p>
曾鋮只好“嘿嘿”,說:“總之西安我是經(jīng)?;厝サ?。我父母還在西安?!?/p>
李選追問一句:“聯(lián)系到我你激動不?”
曾鋮說:“激動!”
李選問:“激動啥?”
曾鋮說:“雷鐸在電話里告訴我,你嫁了個韓國人,出國生活了一段時間,現(xiàn)在離婚了,獨自帶著個男孩?!?/p>
李選一怔,心想這個雷鐸怎么什么話都跟人說呢,抱怨道:“真是的,他嘴怎么這么大?我這點兒事就讓你激動了?”
曾鋮答:“也不全是為這點兒事。還是高興,人到這歲數(shù),找到任何小時候的伙伴,都會覺得有點兒山重水復的滋味吧。”
李選說:“你別凈‘這歲數(shù),別強調這個,我不想知道我有多老。”
曾鋮說:“是,你照片上還是風華正茂的樣子。”
李選隨手敲出“好看不”,這幾個字蹦到顯示器上,她立刻就有些后悔,好像自己是有些輕浮了。一瞬間,李選想到了自己的前夫。當年,在一次朋友的聚會中他們相識了,而她瘋瘋癲癲,也是對這個韓國男人冒出了一句同樣的話——我好看不?就是這句話,成為了那場婚姻的導火索。李選是雙魚座的,據(jù)說,這個星座的人外表與骨子里都風騷。李選并不覺得表里如一的風騷有什么不好,但現(xiàn)在她不想讓曾鋮對她產(chǎn)生這樣的感覺。
曾鋮回答得好像挺誠懇,他答:“好看。真的?!?/p>
李選說:“真什么,眼睛沒李蘭大,皮膚沒李蘭白?!?/p>
曾鋮說:“這些都不是我審美的指標,你要相信我的眼光。”
李選說:“對了,忘了你是個畫家了?!?/p>
其實,按照李選的性情,她多半是會追問:那么,以一個畫家的審美,我好看在哪兒?但是她突然有些譴責自己的做派,很正經(jīng)地繼續(xù)說:“我不愛把自己的事四處張揚,本來雷鐸也不知道我離婚了,是有一個我們的中學同學,跟我關系比較好,我回國后,她張羅著給我介紹男朋友,說雷鐸如今算是個富人了,身邊的有錢人不少,攛掇著讓雷鐸給我物色一個。”
曾鋮說:“哈,雷鐸給你物色上沒?”
李選的情緒忽而消沉下去,感到困意又兜頭蒙了上來,“都是玩笑,哪兒就真這么指望了?!?/p>
曾鋮說:“就是,你哪兒用人幫你物色。你現(xiàn)在正是好時候。使君從南來,五馬立踟躕。該是坐等男人上門來追求你。”
李選復制了他的話,問:“使君從南來,五馬立踟躕——什么意思?”
曾鋮說:“漢樂府中的詩,意思是說,男人從你家門口過,難掩心癢,徘徊不去?!?/p>
李選說:“去你的。別掉書袋,我基本上算文盲。你呢,還好?”
曾鋮說:“跟你差不多吧。”
李選說:“離了?”
曾鋮說:“離了?!?/p>
李選在困倦中又是一陣沒有來由的欣慰,好像曾鋮的“跟你差不多吧”又滿足了她內心的某種預期。李選隱約覺得,這個曾鋮,就該是個也要離婚的家伙。
李選問:“孩子多大了,男孩女孩?”
曾鋮說:“男孩,九歲了。”接著他話鋒一轉,讓人看不出是否在開玩笑,“你看李選,咱倆鰥寡孤獨的,干脆湊一塊兒過日子吧?”
李選說:“去你的。睡了?!?/p>
兩人留了彼此的手機號碼,互道晚安。關了電腦,李選又去洗了洗臉,她怕電腦的輻射會損害自己的膚色。上床在兒子身邊躺下后,想起曾鋮最后冒出的那句話,李選不禁失笑。
二
李選把兒子送到幼兒園,來到公司已經(jīng)十點了。公司是集團剛剛為新業(yè)務成立的,她被張立均任命為副總,目前工作還沒有全面展開,事情不是很多,所以在這個時間走進公司,也沒有引起別人太大的關注。李選進了自己的辦公室,沖了包速溶咖啡,打開了電腦。
昨晚李選睡得不好,早上起來,第一個念頭就是抓起手機給張立均發(fā)了條短信:昨晚喝多了?然后她才去洗漱。把自己收拾停當,接著就是招呼兒子起床。李選的兒子叫金皓,很多人都勸她,干脆讓兒子隨她姓好了,但她覺得這完全沒有必要。她覺得,相比反復無常的生活,孩子姓什么根本不算是個問題。保姆已經(jīng)做好了早餐,兒子一如既往地不好好吃。李選耐著性子用小勺給兒子喂粥,注意力全集中在兒子的嘴上。張立均電話打過來的時候,她一下子有些反應不過來。
張立均說:“怎么給我發(fā)這種短信?”
李選愣怔著:“這種短信……什么?”
張立均沉默了半晌,說:“你沒事吧?”
李選有了頭緒,說:“是你昨晚發(fā)短信過來了啊,回過去,又沒了下文,所以就擔心你是不是喝多了。”
張立均狐疑地問:“我昨晚發(fā)你短信了?”
李選一驚:“怎么?你不記得?”
張立均不作聲,許久才說:“下午見面說吧?!?/p>
說完他就掛機了。李選的手機還貼在臉上,一時間只是呆呆地看著兒子那張嗷嗷待哺的嘴。
電腦啟動得有些慢,李選捧著馬克杯,將轉椅轉向了窗外。公司在這棟寫字樓的十九層,透過落地玻璃,李選可以看到環(huán)城立交橋上川流不息的車流。裝在窗子里的外部世界在分秒不停地運轉,這個屏幕中一樣的畫面讓人有種戲劇性的徒勞感。辦公桌離窗子有七八米的距離,陽光灑在橡木地板上,讓這段距離顯得分外空曠。
李選喝了口咖啡,轉回身子,在電腦上敲下“使君從南來,五馬立踟躕”。通過百度搜索,李選讀到了那首《陌上?!贰_@首詩語言淺顯,李選不用費太多心思也差不多看懂了。詩里講了一則采桑女羅敷拒絕官員引誘的故事。古代女子羅敷明艷高貴,不可方物,引得某位從門前路過的太守上前調戲?!笆咕杂袐D,羅敷自有夫”,有趣的是,羅敷并沒有義正詞嚴地去駁斥對方,她用一種近乎興高采烈的勁頭,向引誘者夸耀自己的男人,說自己的男人不但官運亨通、家財萬貫,而且膚白髯美,還是個漂亮人物。
在李選看來,這更像是一則斗富的故事,羅敷用來抵擋誘惑的本錢,是杜撰出比誘惑者更有說服力的家底。不知為什么,李選覺得這個古代女子將自己的男人說得天花亂墜,完全是一種自我虛構。可這種虛張聲勢又顯得俏皮可愛,遠遠勝過鏗鏘的道德說教。
李選一邊喝咖啡,一邊想,如果一個女人,身后有著羅敷所形容出的那個夫君,她還會被這個世界所誘惑嗎?當然不,起碼被誘惑的概率會大大降低。但是,又有幾個女人會攤上這樣的夫君呢?羅敷就沒有吧,李選想,這個古代女人其實是在自吹自擂,外強中干,用一個海市蜃樓一般的丈夫抵擋洶涌的試探。沒準,那位湊上來的太守灰溜溜地一走開,羅敷進屋就會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吧?這樣想著,忍俊不禁,李選嘴里的咖啡差點被嗆出來。就在同一刻,淚水竟涌上了眼睛。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混雜在一起,讓她不能分辨自己的淚水究竟是因何而來。她記起半年前,當她從張立均身邊醒來的那個早晨,酒店房間里那種特有的整肅與單調,即使隱匿在黑暗里,也讓人有種超現(xiàn)實的感覺。她卻很難將自己的感受比喻成一個夢,因為她清楚地知道,這一切正確鑿地發(fā)生著。
QQ突然響起來,是曾鋮,他問候道:“早?!?/p>
李選抽出張紙巾小心地吸干眼眶中的淚水,回道:“不早了。”
曾鋮說:“我剛起床?!?/p>
李選說:“你是藝術家,跟正常人有時差。”
曾鋮不作聲,李選以為他忙別的事去了,開始在電腦上瀏覽公司的業(yè)務報表。幾分鐘后,曾鋮突如其來地冒出一句話:
“我不喜歡被區(qū)別出來,我沒什么不正常。”
李選可以感覺到他語氣中的不快,心想這也太小題大做了,不過是一句話而已。但連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生出了一些歉意:
“怎么,生氣啦?”
曾鋮說:“沒有。我最不愿意被人強調成藝術家什么的?!?/p>
李選說:“好吧,算我沒說?!?/p>
曾鋮似乎是消了氣,說:“干嗎呢?”
李選撓撓頭,心想這個家伙怎么顯得有些理直氣壯,更奇怪的是,自己對此居然不以為忤。
她說:“現(xiàn)在嗎?剛剛學習了《陌上?!??!?/p>
曾鋮說:“《陌上?!??”
李選說:“對,使君從南來,五馬立踟躕?!?/p>
曾鋮恍悟道:“哈!有什么心得?”
李選說:“沒什么心得,倒是多了疑惑?!?/p>
曾鋮問:“疑惑什么?”
李選說:“你說,那個使君在羅敷面前踟躕的時候,羅敷心里有沒有踟躕呢?”
曾鋮想了一陣,然后才答道:“我想是有的,而且可能踟躕得更加兇猛。她的表現(xiàn)很夸張,竭力渲染自己有一個更棒的男人,其實心里可能很慌張,甚至是恐懼?!?/p>
李選說:“恐懼?”
曾鋮說:“是,恐懼。小時候我常打架,這個你知道。有一次幾個高年級的小子要揍我,我對他們叫囂說,我哥可厲害了——你知道,我沒哥。當時我就很恐懼,那心情,也許就是羅敷的心情。那種恐懼,比真的挨了頓揍都要強烈,因為隨著我的叫囂,我更清楚地認識到了外部力量的強大和我自身的卑微。”
李選說:“嗯,我想我能理解。我也覺得羅敷是在夸大其詞。不過,這讓她顯得挺可愛的。”
曾鋮說:“是啊,挺可愛的,張皇失措,無助,還要抵擋內心的魔鬼,只好給自己披掛上想象的鎧甲?!?/p>
李選說:“她心中的魔鬼是什么呢?”
曾鋮說:“簡單講,就是那種對于邪惡的向往和屈從,那種委身于誘惑的本能。這一點,我們人人都有?!?/p>
李選嘆了口氣:“曾鋮你太悲觀了吧。”
曾鋮發(fā)過來一張鬼臉,說:“就是,我有時候自己都煩自己,總把一切往悲觀去想。怎么樣,睡了一晚上,我那個樂觀的建議你考慮了沒?”
李選問:“什么建議?”
曾鋮說:“湊一塊兒過日子咯?!?/p>
李選說:“去你的?!?/p>
曾鋮說:“不是開玩笑,李選,你考慮一下,我現(xiàn)在要到你跟前踟躕了?!?/p>
李選說:“哈哈,你是使君?那我這個羅敷該怎么踟躕才能抵擋你這個家伙?”
曾鋮說:“我不是使君,我沒有那么威風。而且‘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你我則鰥寡孤獨?!?/p>
李選說:“好像有點兒說服力。”
曾鋮說:“可不,所以李選你別踟躕?!?/p>
李選突然覺得這個曾鋮此刻是嚴肅的。這種感覺很微妙,盡管兩個人是在虛擬的世界里交談著,但李選總覺得曾鋮就在眼前,甚至觸手可及,他的表情、語氣,乃至內心的態(tài)度,都可以被她覺察。李選晃晃頭,說:
“曾鋮別開玩笑了。我現(xiàn)在傷不起。”
敲出這些字的時候,李選感到自己也是嚴肅的了,好像很自然,就對曾鋮打開了心扉。
曾鋮說:“我沒開玩笑?!?/p>
李選說:“快三十年沒見了,咱們差不多就是兩個陌生人。”
曾鋮說:“你覺得咱們是兩個陌生人嗎?”
李選認真想了想,如實說:“嗯,好像又不是……”
曾鋮說:“你看。我也覺得不是,這種事情不講道理的,我就覺得可以跟這個李選相愛,在這個感覺上,我少有的樂觀?!?/p>
李選吁了口氣:“你也太容易愛了?!?/p>
曾鋮說:“誰說的,我愛得不容易。況且,容易愛也不是一件羞恥的事?!?/p>
李選想這個曾鋮的確跟正常人不一樣,好像有些神經(jīng)質——不過,似乎神經(jīng)質得并不令人反感,反而還有些可愛?
曾鋮又說:“我樂觀一次不容易,你好好考慮啊,我下線了,要出門辦事兒?!?/p>
李選本來還想說下去,問問他“那你愛我什么啊”,現(xiàn)在只好飛快地打出“88”。
下午李選如期去了爾雅茶舍。這家茶舍和集團的總部在一個樓上,也是集團的產(chǎn)業(yè),沒指望贏利,幾乎就是為張立均一個人開的。張立均每天下午三點鐘都會去喝一個小時左右的茶。有時候他打電話給李選,讓李選過去陪他坐一會兒。
李選進去的時候張立均已經(jīng)到了,偌大的一間雅室里堆滿了他搜集來的瓶瓶罐罐,置身其間,即使穿著件顏色很艷麗的橘色毛衣,也令他看起來仿佛是剛剛出土的一樣。午后的陽光很好,光線中能夠看到飛舞的塵埃。茶已經(jīng)泡好了。張立均的是六安瓜片。李選的是祁紅——這是她第一次陪張立均喝茶時點的,從那以后,張立均就不再征求她的意見,按部就班,永遠讓她喝著祁紅了。
李選坐在張立均的對面,中間隔著一張花梨木的根雕茶臺。張立均飲了口茶,眼睛盯著手中的白瓷茶杯,問她,下半月能走開嗎?李選說,應該可以,現(xiàn)在用的這個保姆還算不錯。張立均點點頭道,那你準備一下,公司代理的新產(chǎn)品需要去學習相關的技術,你去趟上海吧。李選說,好,我把家里安頓一下。隨后張立均就沒話了,專心地品茶。李選也不作聲,安靜地喝著自己的祁紅。
終于,張立均開口說:“短信是怎么回事?”
李選說:“昨天夜里我接到你一條短信?!?/p>
張立均說:“我沒有給你發(fā)短信?!?/p>
李選從包里摸出自己的手機,調出那條短信,將手機遞了過去。張立均接在手里,掃了一眼,又遞了回來。他問道:
“你怎么回的?”
李選用一種竭力死記硬背的態(tài)度復述道:“正準備睡,已經(jīng)上床了。你喝多了?”
她甚至有將標點符號也復述出來的沖動。
張立均說:“喏,我沒收到。起碼現(xiàn)在我的手機上沒有這條短信?!?/p>
他是什么意思呢?他說“現(xiàn)在”沒有,是否意味著他并不否認“曾經(jīng)”有過?李選默默想著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結論是:張立均的那部手機昨夜的確給她發(fā)過一條短信,而且,也收到過她回復的短信。
睡了沒?
正準備睡,已經(jīng)上床了。你喝多了?
但是,發(fā)送與接收這兩條信息的人,不是張立均。而且,這個人之后刪除了痕跡。這意味著,昨天夜里,張立均的手機一度在另一個人的手里。這個人,是誰?李選依然平靜地喝著茶,但是內心分明有著電流經(jīng)過一般的動蕩。她垂著頭,但感覺到了,對面的張立均正在觀察她。
張立均打破了沉默:“以后不要隨便給我發(fā)短信?!?/p>
“隨便”這個詞聽起來很刺耳。李選嗅著茶香,平靜地說:“我只是回了你的短信?!?/p>
張立均說:“你應該看出來,那條短信不是我發(fā)的?!?/p>
他的口氣很古怪,像是在著意強調什么,又像是某種啟發(fā)。李選想,他要啟發(fā)我什么呢?無外乎是要讓我知道他的手機被某個人短暫地操控著吧,這是顯而易見的,莫非,他是在啟發(fā)我對那個人展開聯(lián)想?那么,那是一個什么人呢?女人?他妻子?甚至一個殺手?李選不易覺察地笑了笑。這個神秘的人,為什么要用他的手機給我發(fā)送那樣一條短信?試探嗎?李選想,如果是試探,那么對方對于她也是沒有定論的吧,不知道她是誰,但是已經(jīng)有所懷疑……李選既有些微微的激動,又感到了某種叵測的不安。
李選吃力地、近乎呢喃般地問:“那么,你知道是誰發(fā)的嗎?”
張立均笑了一聲,似乎是松了口氣。但是他卻沒有回答李選,而是說起了另外一個話題:“知道我第一次見到你時,是什么感覺嗎?”
李選依然陷在前面的情緒里不能自拔,她漠然地搖搖頭。
張立均把身子向后靠了下去,慢慢地說:“當時你帶著兒子,臉上顯然有些浮腫,眼線沒有畫均勻,鞋子上也有泥巴?!?/p>
李選抬頭看他。他背光坐著,身后是一面巨大的玻璃窗。窗外的天空一片瓦藍。當李選視覺的焦點向他的臉上聚攏時,仿佛立刻被一個黑洞吞噬了。她看不清他。
張立均頓了頓,接著說:“我當時在想,是什么人,是誰,把這個女人弄成這樣了?!?/p>
李選感到自己戰(zhàn)栗起來。強烈的羞辱感讓她感到了痛苦。她覺得眼前這個男人在羞辱她。那時候她在朋友的旅行社上班,朋友很細致,考慮到她的處境,只讓她做些銷售機票的輕松活兒,而且還允許她天天帶著兒子去工作。
李選說:“你覺得我很丑吧……”
張立均說:“不是丑,是憔悴?!?/p>
李選下意識重復一句“憔悴”,她想起了曾鋮的話——憔悴期。曾鋮用這個詞指稱青春期,李選想,半年前那個“憔悴”的自己,卻絕不是在青春期里——剛剛辦理完離婚手續(xù),因為是跨國婚姻,手續(xù)煩瑣無比,她不得不往韓國飛了幾個來回;只身帶著兒子住在父親家里,幾乎天天要和父親弄出些不愉快,以致父親突然離家出走了……
李選說:“對于一個女人,憔悴就意味著丑。”
張立均糾正道:“不是,對于一個漂亮女人,憔悴意味著美。”
李選笑笑:“那我是瞎貓碰著死耗子了——我并不是故意要憔悴給你看。”
張立均說:“我知道,憔悴這種樣子是裝不出來的?!?/p>
當初去見張立均,李選完全是為了緩和自己與父親的關系。她父親離職前是市政公司的領導,張立均事業(yè)起步之初主要和市政公司做生意,得到過李選父親的照應。父親讓李選去張立均的公司就職,李選自己不大情愿。她覺得在朋友的旅行社賣賣機票,湊合著,也能過下去。那時候的李選,幾乎已經(jīng)接受了人生“憔悴”的基調。但父親看不得她就這么“憔悴”下去,要她積極起來。從小李選和父親之間的關系就很緊張,她母親身體不好,李選的情感更多寄托在母親身上。李選三十歲的時候,母親去世了,父親有意再娶,性格倔強的李選就成為了障礙——這也成為李選遠嫁韓國的潛在原因之一。她要離開自己的家,給父親騰出重新生活的空間。本來這個認識并不是格外強烈,但是她又回來了,帶著個兒子,一副“憔悴”的樣子,這讓她不免要將自己的遭遇部分地歸咎于父親。于是,父女倆的關系更是水火難容。
李選去了韓國,她父親倒是沒有再娶,只和那位心儀的婦女常年保持著關系,李選回來了,父女倆實在處不下去,做父親的干脆離家出走,拎了幾件換洗的衣服搬到那位婦女家住??墒菦]過多久,父親又拎著自己的衣服回來了——暴躁的脾氣讓他跟誰都難以長期和平共處。好像是給自己去而復歸開出的一個條件,父親氣哼哼地要求李選到張立均的公司就職,他說,你看你現(xiàn)在成什么樣子了!父親說這話的時候,李選正繞著兒子拖地,兒子坐在衛(wèi)生間外面的地板上搭積木,周圍一圈面包屑。李選聞言抬頭,在衛(wèi)生間的鏡子里看到“成什么樣子了”的自己。披頭散發(fā),眼袋像盛著兩枚棗核。她決定在這件事情上不再拂逆父親。父親拎著換洗衣服流竄一樣地亂跑,也讓她心有戚戚。她打算起碼去見一下張立均。于是,李選帶著兒子去了張立均的辦公室,“憔悴”地站在了張立均的面前。
孰料這副樣子卻打動了張立均。也許張立均見慣了容光煥發(fā)的女人吧?李選思忖,張立均說這些話是什么意思呢?這個男人很少說這些話。半年多來,她只被他帶到酒店去過三次。陪他在午后喝茶,經(jīng)常也是無聲無息的,不過偶爾說幾句有關公司業(yè)務的事。這在很大程度上讓李選已經(jīng)僅僅將這個男人視為了自己的老板。
手機響了一下,進來一條短信。李選翻看,是曾鋮發(fā)來的:在干嗎?她回:喝茶。曾鋮問:和男的吧?她回:嗯,一個公司同事。即便沒有抬頭,李選也能感覺到張立均質疑的目光。她揚一下手機,說:
“一個老同學。”
張立均“噢”一下,問:“大學同學?”
李選說:“不是,你忘了,我沒讀過大學。是小學同學。”
張立均皺眉道:“小學同學?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們居然還保持著聯(lián)系?”
李選用一種連自己都有些驚訝的興奮語氣說道:“二十七年前了,昨天才聯(lián)系上,他現(xiàn)在是個畫家,好像還有些名氣?!?/p>
李選感到有些上不來氣,那種急于要表明什么的情緒,讓她顯得有些氣喘吁吁。
張立均說:“男的?”
李選用力點了點頭。不知為什么,能夠當著張立均的面說起曾鋮,這讓她覺得瞬間平添了一些底氣。
晚上吃過飯,兒子拿著李選的手機玩游戲,李選上網(wǎng)和曾鋮說起了自己的感受。她問曾鋮,是不是當女人對某個男人說起另外一個男人時,都會變得有力起來——就好比羅敷一樣?曾鋮似乎在忙別的,隔了半天才心不在焉地回道,什么意思?李選挺失望的,說,沒什么。曾鋮就不說話了,但QQ頭像一直亮著。
李選在網(wǎng)上看起電視劇來,看的是《北京愛情故事》。這部電視劇最近熱播,李選中午在辦公室休息,為了將自己哄瞌睡,會有一眼沒一眼地看看。但是這天晚上她卻被這部電視劇吸引了。她覺得劇中的男主角有些像曾鋮。從網(wǎng)上搜出曾鋮的照片,兩相對比,越看越像。這讓李選對劇情都專注起來。劇中那個像曾鋮的男主角,是一個典型的多情男人,李選覺得連這一點也跟曾鋮頗為相似。對于現(xiàn)在的曾鋮,她了解多少呢?其實對于過去的曾鋮她也所知無多,那時候大家不過是一群兒童,談不上有什么值得被人去了解的東西。但是李選就是覺得曾鋮這樣的男人肯定不省油。支持她這個判斷的是,曾鋮剛剛跟她搭上話,就發(fā)出了“湊一塊兒過日子吧”這樣的建議。李選想,曾鋮多半也是有口無心,但這樣張口就來,還是挺說明問題的。正在想,曾鋮在QQ上開始說話了:
“那么李選,下午你告訴我你跟男同事在一起喝茶,變得有力了沒?”
李選半天沒回過神。她沒有料到曾鋮會這樣想,半開玩笑道:“有力了,不過是我跟男同事提起你時,一下子突然感覺自己有了力量?!?/p>
李選似乎聽到了曾鋮發(fā)出的一聲竊笑,他說:“明白了,你這個男同事在引誘你?!?/p>
李選心中一緊。張立均需要引誘她嗎?——客觀地說,他已經(jīng)得手了。莫非,自己在潛意識中有著這種感覺(盼望)?李選無法厘清。但她還是為曾鋮的敏銳感到吃驚。
李選說:“討厭。別胡說?!?/p>
曾鋮說:“女人只有無力面對男人誘惑的時候,才拿另一個男人給自己打氣。也成,能被你用來抵抗魔鬼,也是我的榮幸?!?/p>
魔鬼?李選想,張立均不是魔鬼,沒有那么兇惡,不如說是自己心里有一個魔鬼。這個魔鬼的形象她卻刻畫不出來,只是影影綽綽,能夠看到一絲陰影。
曾鋮說:“還有另一種可能,女人在試圖勾起男人興趣的時候,也會故意說起其他男人。”
李選怔了怔:“為什么?”
曾鋮說:“激起男人的妒意吧,起碼是在釋放某種信號——喏,我身邊不乏男人?!?/p>
曾鋮的犀利讓李選有些難以適應。李選感到自己心里的那個魔鬼漸漸被曾鋮勾勒出來了。即使曾鋮看不到,李選的臉上依然盡量做出面不改色的樣子,她問:
“這么做有用嗎?”
曾鋮說:“多半有用。在這個意義上,我想,羅敷給太守吹噓她的男人,沒準是在反過來勾引太守呢。”
李選說:“可太守嚇跑了?!?/p>
曾鋮打著哈哈說:“古代人民太樸實啊,羅敷失算了?!?/p>
李選眉頭蹙起來了,說:“曾鋮你這人沒正行,挺美好的一個女子,倒被你這么歪曲。不帶這樣的?!?/p>
曾鋮說:“我承認,這么猜測是挺陰暗的,但這就是人性。李選你覺得我是在信口開河?”
李選遲疑著:“你好像說得也有點兒道理。”
曾鋮說:“你看。所以呢,如果基于刺激對方的需要,女人在男人面前搬出另一個男人的時候,要慎重,現(xiàn)代人民沒準也有樸實的,結果反而會被嚇跑?!?/p>
李選說:“那你樸實不?”
曾鋮說:“樸實,我基本上是個古代人民。所以李選你別告訴我你背后還有個男人,我會被嚇跑的?!?/p>
李選說:“別把自己說得那么脆弱。反倒是你這樣的,容易把女人嚇跑?!?/p>
曾鋮說:“我這樣的?”
李選說:“是,太多情,太會分析女人的心思。”
曾鋮說:“一個男人,多情,會分析女人心思,難道反而是壞事?”
李選說:“我也說不好,但是這種男人,讓人有點兒害怕?!?/p>
本來李選的態(tài)度是有些調侃的,但說著說著,心里卻真的感到了某種懼意。手機響了,短信。這種狀況以前遇到過,兒子停下正在玩的游戲,很懂事地過來把手機塞給李選。李選木然地看著短信的內容:
睡了沒?
她在踟躕,該不該回這條短信?不出所料的話,這條短信依然不是張立均發(fā)來的,但轉瞬李選就回了過去:
沒呢,在跟同學聊天。
她將這幾個字發(fā)送出去,是種惡狠狠的態(tài)度。李選在想象這個莫須有的對方——她(沒錯,她?。┥钜沟臅r刻在張立均的身邊,背著張立均使用張立均的手機,目的不過是想刺探出一些什么。但是,“她”為什么選中了我?李選想,張立均的手機一定儲存著大量的號碼,這個人為什么偏偏選中我?從名字上看,李選這個名字幾乎就是中性的,很容易隱藏在海量的信息里。難道,在張立均的手機中,對于李選會有著格外不一樣的標記?或者,張立均對“她”講起過李選,并且格外令“她”不能釋懷?這么胡思亂想著,李選的心情隨之變得復雜。
在李選的心里,從沒有條分縷析地去梳理過自己和張立均之間的關系。他們之間那種物理意義上的落差,讓李選難以將自己和張立均聯(lián)系起來。在李選的世界里,張立均這個男人沒有可資幻想的余地。但是,這個“她”卻強迫李選展開了曲折的想象。直覺告訴李選:“她”一定不是張立均的妻子,卻能夠在深夜常常伴在張立均的身邊;張立均和“她”非常親密,否則“她”沒有翻看張立均手機的機會。此刻,張立均在做什么?酣然入眠,還是正在沖澡?“她”是什么心態(tài)?……李選似乎可以看到這樣的一幕了:衛(wèi)生間里傳來嘩嘩的水聲,一個女人用兩只手(是的,兩只手)握著手機,飛快地發(fā)送著短信,她時而轉頭看一眼身后,此刻任何風吹草動都會令她魂飛魄散,她緊張而又瘋狂,也許還滿懷著惆悵……
李選覺得自己的心被揪緊了。她幾乎喘不上氣。
兒子響亮地叫:“你發(fā)完沒,我要玩悟空蹦蹦蹦!”
李選呆呆地將手機遞給兒子。她確信,今夜不會再有這種短信發(fā)過來了。
曾鋮在QQ上說了許多:女人一邊抱怨男人無情、不懂她們的心思,一邊又會對男人的多情和洞識感到害怕。說到底,是這個世界太幽暗,而人性中有著許多與生俱來的恐懼。我們最難面對的,其實只是我們自己。有時候,把一切簡單化,靠著直覺來驅使自己,反而是好的。我們自以為已經(jīng)被訓練得理智而又冷靜,面對任何心中向往的事物,往往擺出一副存疑的態(tài)度,然而誰都應該承認,即便我們如此顯得像一只老狐貍了,世界也并沒有給我們開辟出一條坦途。怎么不說話?睡著了吧?算了,我也下了,畫畫去。
李選這才驚醒,原來不知不覺自己發(fā)了這么長時間的呆。喋喋不休的曾鋮遭到了冷落。李選似乎能夠感到遙遠的曾鋮因此而生出的沮喪。她木然地讀著曾鋮的這些話,緩慢地打著字:抱歉。兒子鬧,陪他玩了會兒悟空蹦蹦蹦。
李選覺得這幾個字耗盡了她最后的一絲力氣。她知道曾鋮也不會再回復什么了。他走了,畫畫去了。在這個夜里,曾鋮和“她”都不再會和自己發(fā)生聯(lián)系——這個念頭突然令李選感到了孤獨。
三
一連幾天曾鋮都沒有在網(wǎng)上出現(xiàn)。李選動過給他發(fā)條短信的念頭,但想想又算了。畢竟,大家只是分開了將近三十年的小學同學。李選在中午休息的時候看《北京愛情故事》,好像得了強迫癥,看著劇中的男主角,李選就覺得是在看曾鋮。連帶著,虛構的劇情也仿佛成了現(xiàn)實的翻版。李選知道這有點兒可笑,但還是熱衷將曾鋮和電視劇聯(lián)系在一起,好像她看著的,就是曾鋮的生活,曾鋮的情感。李選覺得挺有意思的。
那種深夜突襲式的神秘短信沒再出現(xiàn)。對此,李選跟張立均只字不提,張立均也沒有詢問過她。但是,面對張立均時,李選的心情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
以前李選把張立均看成是一個無關痛癢的人,她從他那里受益,但并不感到出賣了什么。張立均所做的都在分寸和尺度里,索取了,就給出回報,但索取得不貪婪,回報得也不奢侈。不談情,他們不談情。不談情,一切好像就自然了,如同物質世界的定律,里面不摻雜多余的評判。但是“神秘短信”激活了李選的心思。它似乎強調出了李選的地位,讓李選在張立均的世界中變得重要起來——張立均身邊的女人將李選視為了潛在的對手。一旦這么想,身不由己,看待張立均時,李選的目光就迷離了,不再像之前那么簡單。她有些好奇,想象會是怎樣一個女人,在深夜還伴在張立均的左右。這種好奇如果強烈起來,李選心里還會有些不適。那是一種難以言表的感觸,李選無法準確把握,姑且就用“不適”來感知。
在這種“不適”中,李選發(fā)現(xiàn)自己竟是在乎張立均的。按理說,李選也應該在乎張立均。半年前,李選“成什么樣子了”,“憔悴”,幾乎接受了自己的人生大勢已去。半年多的時間下來,潛移默化,她換了副樣子?,F(xiàn)在的李選,算是公司的高管,薪水足以讓自己和兒子過得不錯;心情平靜下來,和父親也不再是劍拔弩張;閑極無聊的時候,還生出百度小學同學的逸致。這一切,都是張立均提供的。沒有張立均,也許李選在某一天也會振作起來,但對于李選來說,難度一定不小。李選只讀過???,因為家境還算不錯,從小也沒有養(yǎng)成努力奮斗的精神,而且自尊心又很強,這樣的一個女人,眼看四十歲了,突然想要煥然一新地生活,誰都知道該有多難。李選不是沒有自我分析過,所以半年前她才那么消極。但是,漸漸活出了積極時,她卻沒有認真分析一下這種局面的可貴。由此,李選也沒有去思考張立均對她的重要性。也許,她是在潛意識里拒絕這樣的思考——太看重張立均,她的弱勢就會被放大,羞恥感會隨之而來,“交易”就真的成了“交易”。“神秘短信”讓李選將注意力轉向了張立均,混沌有了秩序,那種生活必然的嚴峻性突然被她再次感受到了。原來一切還是這么岌岌可危。奇怪的是,與此同時,李選一邊有些惆悵,一邊又覺得自己似乎得到了某種啟發(fā),可以讓她向前再跨出一步,從張立均那里謀求更多的東西。至于那是些什么東西,李選一下子也想不通。但是她似乎覺得自己也長高了些,就好比從一米五長到了一米七,能夠對于一米八的張立均伸張些什么了。
在這種情緒下,李選第一次拒絕了張立均的要求。這天張立均給李選打電話,讓她下午去茶舍喝茶。這本來是司空見慣的事,好像公司里的一項制度,沒有多少討價還價的可能。以前李選接到電話,也像落實工作一樣地去照辦。但是這天她卻問道,有什么事嗎?張立均顯然沒有想到她會這么問,訕訕地說,沒什么事。李選說,那我就不過去了,下午兒子的幼兒園要開家長會。張立均沉默了一會兒說,算了。
通完話,李選一陣沒來由的興奮。其實幼兒園下午并不開家長會,李選很驚訝自己怎么會這樣,但“拒絕了張立均”這個事實,讓她感到有些得意,仿佛在身高上又長了幾毫米。
下午的時候,為了掩人耳目,李選從公司出來了,她怕萬一被張立均掌握了她的行蹤。出了公司,一時間又沒地方可去,李選干脆找了間咖啡館,坐在臨街的窗子前,一邊喝咖啡,一邊用隨身帶著的平板電腦看《北京愛情故事》。接連看了兩集,手機里接到條張立均的短信:
在干嗎?
李選抬頭看看窗外,大白天,冬日的太陽明亮如洗。她不能確定這條短信和深夜而至的短信有什么區(qū)別。李選把手機舉在眼前,瞇起眼睛端詳,踟躕再三,回道:
在給兒子開家長會,有事嗎?
半個月后,集團安排李選去上海接受新產(chǎn)品的代理培訓。這件事張立均給她交代過。出發(fā)前兩天,李選向公司請了假,做些出門的準備,安頓一下家里的事。她父親最近身體有些不舒服,總是說胃里難受。李選想可能是人老了,消化能力在降低,叮嚀保姆多做些粥,自己又去了超市,準備買些豆子、燕麥這些煮粥用的配料。在超市里,李選接到了曾鋮的電話。
曾鋮說:“李選我今天到西安?!?/p>
這段時間沒聯(lián)系,李選一下子覺得和曾鋮有些生疏。她說:“???回來看父母嗎?”
曾鋮說:“不是,要到北京辦畫展,從西安轉機,就住一個晚上?!?/p>
賣過機票的經(jīng)歷讓李選立刻聽出了問題:“成都到北京不需要轉機呀?!?/p>
曾鋮嘆口氣,說:“唉,你怎么一點兒也不解風情,好吧,這是個借口?!?/p>
李選說:“干嗎要找借口啊?”
曾鋮說:“可不就是為了看看你,又不好意思說嘛!”
李選笑起來,說:“好吧好吧,落地給我電話,我請你吃飯。”
曾鋮說:“李選你的聲音有點兒沙啞。”
李選說:“不好聽?”
曾鋮說:“不是,挺有特點的?!?/p>
掛了電話,李選才意識到這是自己與曾鋮之間跨越了將近三十年后的對話,之前通過網(wǎng)絡,總有些虛擬的隔膜,好像還不太真切。但是這下聽到聲音了。李選覺得奇怪,感覺自己和曾鋮好像根本沒有經(jīng)歷那么多年的分別。超市在地下室,信號不是太好,曾鋮的聲音有些斷續(xù),這種聲音,既讓李選覺得似是而非,又讓她覺得理所應當。
回到家里,李選幫著保姆做家務,忍不住問道,我的聲音聽起來是不是不好聽,有點沙啞?保姆說她聽不出來。李選承認,自己心里對曾鋮有興趣,感情有理智根本無法理解的理由,夸張一些說,這種理智根本無法理解的理由,綿延了將近三十年之久——那就是從孩提時代起,對于一個人的好感。
現(xiàn)在的李選,對于現(xiàn)在的曾鋮充滿了好奇。在網(wǎng)上說話是一回事,面對面說話又是另一回事了。那會是怎樣的一種局面?會尷尬和冷場嗎?曾鋮會怎樣看她——她現(xiàn)在好看不?這種忐忑的滋味,李選內心很長時間沒有體會過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張立均發(fā)短信給她,問:家里都安頓好了?李選分析這條短信的內容,認為應該是出自張立均之手,回道:安頓好了。張立均又回復過來:晚上一起吃飯。李選猶豫了,好像許久都不曾面對過這么讓人左右為難的選擇。她已經(jīng)拒絕過一次張立均,再次拒絕他,事情的性質好像就變了。畢竟,張立均是她目前安適生活的提供者,雖然他并不強調這一點。甚至,單從老板與雇員之間的關系來理解,有幾個人會這么不給老板面子?然而晚上曾鋮就到西安了。成都距離西安挺近的,飛過來不過個把小時,可是在李選的情緒中,曾鋮卻是飛了將近三十年。那個飛了將近三十年的曾鋮,就要落地了。這么權衡著,時光的砝碼立刻讓李選心中的天平傾斜了。她給張立均回道:真不巧,晚上有個同學從外地回西安,已經(jīng)約好見面了。她以為按著張立均的做派,是不會再發(fā)短信過來的,不料張立均的短信接踵而至:同學?那個畫畫的?李選有點吃驚,想起是自己跟張立均提過曾鋮,就更吃驚了。她沒有想到張立均會把這件事記住。所以,李選回復起來就感到了艱難,一個“是”字,過了半天,才被她鼓足力氣發(fā)送了出去。
整個下午李選的情緒都很焦灼。她感到有些對不起張立均。這種情緒以前是不可想象的。李選從來不覺得自己欠張立均什么,兩人之間,不過是經(jīng)歷著這個世界已經(jīng)約定俗成的那部分規(guī)則。同時,“對不起張立均”這個感覺,又讓她有些高興。李選躺在床上,閉著眼睛想:自己拒絕了張立均,如果張立均沒什么不快,那么自己就沒什么對不起他的;如果他不快了,只說明他對她在意……那么,自己究竟想不想讓張立均在意呢?這個問題把李選難住了,她睜開眼睛,定定地看著天花板上繁復的石膏花飾——那不是李選的趣味。房子是父親的,裝修風格完全體現(xiàn)著父親落伍的審美。此刻,這個事實通過天花板上的石膏花飾反映了出來,令李選的內心更加糾結。她想到自己已經(jīng)快四十歲了,沒有自己的家,單身帶著一個年幼的兒子,今后怎么辦呢?
對于未來的眺望,更多時候李選是刻意避免的,她怕自己會把自己眺望得不寒而栗。拋開不切實際的幻想,李選知道,目前拯救自己的唯一方法就是——更加嚴格地去遵守世界已經(jīng)約定俗成的那部分規(guī)則。而張立均,以一種一米八的姿態(tài),站在那些規(guī)則的里面。
我現(xiàn)在就是不守規(guī)則。李選給自己下著結論。她把自己的這種任性,歸咎于曾鋮的出現(xiàn)。李選想,是曾鋮讓她變得有些不切實際了,想想吧,為一個將近三十年未見過面的小學同學,去慢待自己眼下生活中的一個重要角色!這么想著,李選就對曾鋮有了些無端的埋怨,好像真的為曾鋮破釜沉舟了似的。
曾鋮到了晚上七點多鐘還沒有消息。李選在家等了大半天,漸漸等出了疲憊和氣餒。在這大半天里,她心神不寧,瞻前顧后,時而興奮時而惴惴不安,一度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少女時代。情緒波動太大,最后就格外厭倦。實在等不下去了,李選給曾鋮發(fā)短信:到了沒!過了半天,曾鋮電話打過來了,用一種沒睡醒的音調說,李選我早到了,昨晚一宿沒睡,困得要命,想先在酒店睡一會兒,沒想到睡死過去了。李選既好笑又好氣,問他,怎么跑到酒店睡去了,干嗎不回你父母家?曾鋮說,這次回來就是為了見你,明天一早就得走,不想回家了。李選聽他這么說,心里的氣就消了,問他酒店的位置,他說你等等,可能是跑去看酒店的資料了,過了一會兒給李選報出了店名和具體位置。
出門前李選又照了照鏡子,確信自己目前樣子還好,并不“憔悴”。兒子已經(jīng)被保姆從幼兒園接回來了,看到她對鏡顧盼,說,媽媽你要去約會吧?現(xiàn)在的小孩電視劇看得多,懂得不少生活中的橋段。李選摸下兒子的頭,故作神秘地擠了擠眼睛。
由于就要去上海,李選的車放在公司樓下沒有開回來,她打了車往曾鋮住的酒店去。車很難打,李選在路邊站了有半個多小時。天上飄起了夾著雪粒的雨絲,夜色中的城市一下子顯得有些凄涼。進入主城區(qū),卻是另一番景象,人頭攢動,車流如織,比平常熱鬧很多。李選恍然想起,原來今天是平安夜。商鋪門前的圣誕樹流光溢彩,反射在被雨雪淋濕了的路面上。李選看著窗外,心情變得有些恍惚。她感覺世界突然變得很寂靜,自己好像無聲地穿行在一條時光隧道之中,是在向著自己的童年回溯。
到了曾鋮住的酒店,李選坐在大堂的沙發(fā)里給曾鋮發(fā)短信:我到了。她想曾鋮會聞訊下樓,不料曾鋮卻把自己的房間號發(fā)給了她。李選乘上電梯,心里有些紊亂。這時候她想起的是張立均。集團常年在市內的多家酒店留有客房,其中有一套是專供張立均使用的,李選被張立均帶到這套客房去了幾次。第一次被張立均帶到酒店,李選的心里多少有些抵觸和排斥,但不是很強烈,其后幾次內心就很平靜了。但是現(xiàn)在,置身一家酒店的電梯里,李選突然有了心理障礙。她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這么憎惡這種“酒店式的”邏輯。曾鋮似乎現(xiàn)在就在這種“酒店式的”邏輯里,他要干嗎?
房間找到了,李選摁門鈴。里面一陣踢拉趿拉的腳步聲,曾鋮跑著來開了門,睡眼惺忪地把李選讓了進去。他上身穿著件咖色的長袖T恤,一邊系褲子一邊對李選說,你先坐,我去洗把臉。李選說,還在睡哪!曾鋮嗯嗯著,轉身進了衛(wèi)生間。
一切就是如此自然,沒有絲毫的局促,很熟絡,仿佛將近三十年來,李選天天都這樣驚擾著曾鋮的美夢。
衛(wèi)生間響起嘩嘩的水聲,曾鋮在響亮地擤著鼻涕。李選沒有坐,站在這間酒店的客房里,心神更加恍惚了。她看到了曾鋮的行李,一只拉桿皮箱平躺在地上,打開著,最上面是一雙沒有撕開包裝的襪子,幾本藝術雜志,下面是一件疊得很平展的襯衫。不知出于怎樣的心情,李選突然很想看看這只皮箱里所有的內容,仿佛那里裝著曾鋮所有的秘密。她有些激動,又有些不安,回頭看了看衛(wèi)生間的門,毫無理由,只在一瞬間就為自己的這個念頭而動情起來。
曾鋮從衛(wèi)生間出來了。他洗了臉,卻沒有擦,臉上水淋淋的,徑直從李選的身邊走過去。原來他的洗漱包放在床頭柜上,他過去翻出自己的毛巾,很用力地擦著臉。就這么一個照面,李選便將如今的曾鋮一覽無余了。曾鋮留著極短的頭發(fā),那張臉比小時候的線條清晰了,有了棱角,顯得十分年輕,總體上可以說是英俊。李選看著曾鋮的背影,很瘦,個頭似乎要比她想象中的矮。但這不足以讓她覺得意外,仿佛某些與預計中的偏差,也在她的預計之內。這就是李選認為的曾鋮,即使令人大吃一驚,也好像大吃一驚得分毫不差??傊?,她不覺得他陌生。曾鋮回頭了,向著她笑,說:“怎么樣李選,還認得吧?”
李選說:“認得。我呢,你還認得嗎?”
曾鋮看著她。李選有些緊張。她也在迫切等待眼前這個男人的確認,有種等待被鑒定的心情。好像曾鋮將要做出的這份鑒定,就是對于她這個女人幾十年來被歲月淘洗之后的蓋棺論定。
曾鋮說:“李選你沒變,雷鐸說得不錯,你變化很小?!?/p>
他回答得輕描淡寫,李選有些失落。
曾鋮套上一件高領毛衫,穿上羽絨外套,說:“咱們吃飯去?!?/p>
李選跟在他身后,出了房間,進到電梯里,突然感到挺無聊的。但是此刻的情勢似乎對兩個人都有所要求,那就是,他們必須都打起精神。
李選熱情地問曾鋮:“你想吃什么?”
曾鋮說:“吃什么都好,我無所謂,就是想跟你見一面?!?/p>
李選說:“沒跟雷鐸聯(lián)系?”
曾鋮說:“沒有。這次就為見你。春節(jié)回來,再好好會會雷鐸?!?/p>
李選高興了一點兒,說:“真的就為見我?”
曾鋮說:“當然。不過呢,也的確是要在西安落下腳,有個朋友托我捎些東西去北京?!?/p>
李選于是又覺得無聊了。
出了酒店,“吃什么”又成了問題。旁邊有家火鍋店,曾鋮提議說:“咱們就火鍋吧?”
李選說行。這時候她在問自己,自己拒絕了張立均,焦慮了大半天,就是為了吃一頓火鍋嗎?那么,不為了吃頓火鍋,又為了什么?李選想不清楚。
這家火鍋店里人不是很多,他們找了相對偏僻的角落坐下。點菜,要茶,非常乏味。當鍋里的湯沸騰起來時,隔著氤氳的水汽,曾鋮說,李選我沒想到你這么漂亮。
李選說:“別蒙我,恐怕是有點兒失望吧。”
曾鋮舉起啤酒和她碰一下,說:“沒有,倒是做了失望的準備,畢竟快三十年了,這么長時間,夠得上讓物種進化一遍了,當然,也夠得上讓人變成猴子?!?/p>
李選想起曾鋮說到過的李蘭,心想這個曾鋮夠刻薄。
她問:“回來沒聯(lián)系李蘭?”
曾鋮說:“沒有,我說了,這趟主要是沖你來的?!?/p>
盡管李選不是太相信曾鋮的說辭,但他這樣一再強調,好像就有些可信了。李選漸漸有了興致?!罢f說吧,你跟你這位初戀女友多年后重逢的滋味?!?/p>
曾鋮說:“不是初戀,對我不是,可能對她也不是。沒有那種濃度,就是個兒戲?!?/p>
李選說:“你這么說,李蘭知道該多難受?!?/p>
曾鋮說:“我對她也是這么說的。但這并不表示我輕視當年的那件事兒,相反,現(xiàn)在我覺得那都是很寶貴的記憶。見面后,李蘭跟我說,她當年對我示愛,其實是懷有目的的,這個目的很單純——她聽人說參軍后,在部隊里要是沒有一個戀人給自己寫信,會非常丟人。她不過是想給自己落實一個寫信的人??墒蔷瓦B這個目的也落空了。她給我寫過很多信,我卻只字未回。她說,每次看到其他戰(zhàn)友接到信,她都會感到難過。后來,當這種情緒難以克服的時候,她就找機會離開部隊,跑遠些,在異地寫一封信寄給自己,然后返回部隊,帶著一種十拿九穩(wěn)的盼望,等待著這封信的到來?!?/p>
李選說:“曾鋮你真殘忍?!?/p>
曾鋮說:“李蘭跟我說這些話的時候,我也很難受。我當然自責,但更多是在為那些憔悴的少年時代感到悲傷。一切傷害都在無知和粗糙中釀成了,但回過頭,冤找不到頭,債找不到主,人只能默默承受生命給予我們的所有失誤?!?/p>
李選說:“當年你們真的沒有發(fā)生點兒具體的事?”
曾鋮說:“那個夏天的午后,李蘭找到我,在我家我們接吻了,那倒是初吻?!?/p>
李選笑道:“什么感覺你?”
曾鋮說:“如遭雷擊。迄今我還認為,再也沒有那種難以言表的滋味了,嗯,她的嘴唇竟那么柔軟。不如說,我是從那一刻,才知道女性的嘴唇會那么柔軟。李蘭的嘴唇在當時對我,就是喻示了所有女性的嘴唇,這算是啟蒙,無以復加,其后女人的嘴唇也就只是嘴唇了?!?/p>
李選有些走神。曾鋮說話的時候打著手勢,毛衣袖口下露出的手腕上好像有塊文身。李選想,放心曾鋮,我不會追問得太多。她問:
“我想知道,你們見面后,沒有再發(fā)生什么嗎?”
曾鋮喝了口啤酒:“應該不算有什么。她是去成都辦事,跑業(yè)務,我陪她跟幾個需要走動的關系應酬。她現(xiàn)在酒量大得驚人,那幾天我們幾乎天天喝醉,從飯桌上下來,去她酒店的房間接著喝,直喝得人事不省。”
李選說:“酒是淫媒……”
曾鋮打斷她,說:“沒有,我們只是喝酒,第二天醒來,面面相覷,感到非常空虛?!?/p>
李選相信曾鋮所說的,問:“那現(xiàn)在你們倆啥感覺?”
曾鋮說:“我覺得就像至死不渝的親人了,很貼心那種。要說我倆之間也沒什么更多的交集,但好像歲月本身就給了人無中生有的依據(jù)——大家小時候就認識,這一點突然變得非常有說服力。前段時間我母親身體不好,在電話里李蘭跟我說,需要的話,她可以去照顧我母親,我聽了真的很感動?!?/p>
李選說:“你沒想過嗎,也許李蘭現(xiàn)在還喜歡你?”
曾鋮說:“不會,她不會?!?/p>
李選說:“那她的家庭現(xiàn)在可能挺幸福的?!?/p>
曾鋮說:“倒不是。李蘭好像和她丈夫的關系也不怎么好。我沒細問。但是你看,如果是一個家庭幸福的女人,她需要為什么狗屁業(yè)務在酒桌上把自己喝成那樣嗎?我覺得李蘭現(xiàn)在那么胖,就是讓酒給鬧的。”
李選一陣黯然。她想到了自己眼下的生活。李選不是一個有酒量的女人,但現(xiàn)在做了公司的副總,在某些飯局上,也是免不了要違心地咽下許多苦酒。原來,是否豪飲,可以鑒定一個女人的婚姻。
李選說:“既然這樣,她為什么就不能喜歡你?”
曾鋮說:“首先,我們彼此之間沒有那種感覺。其次呢,似乎真的涉及那種感覺了,反而對我們彼此會是損害。我想,經(jīng)過了漫長的蹉跎,和大部分女人一樣,起碼李蘭現(xiàn)在會變得不再相信愛情?!?/p>
李選幾乎要脫口而出“我也不再相信愛情”,但她克制住自己,問曾鋮:“你呢,你還相信愛情嗎?”
曾鋮說:“老實說,我也不信了,但我要求自己必須還得一次一次地去信,沒有了這種相信,我們會活得更加糟糕。”
李選還想繼續(xù)追問下去,曾鋮揮下筷子說:“說說你吧,怎么從韓國跑回來了?”
李選說:“過不下去,自然只有跑回來了。”
曾鋮舉下酒杯,意思是洗耳恭聽。
李選說:“我和他認識得很偶然。那時候他在西安開餐館,和我的朋友認識。有一次大家出去玩,玩到熱鬧的時候,我問了他一句,我漂亮不。事后這人我差不多就忘干凈了。過了很久,他突然從韓國給我打來電話,問我能不能嫁給他。整個過程有些莫名其妙,我們開始通話,隨后他就來西安了,見了我的父親,然后又帶我去了長春,見了他的一些親戚——他其實是在中國長大的朝鮮族人。韓國政府有政策,光復前——他們那兒把朝鮮戰(zhàn)爭結束叫光復——跑到中國的朝鮮人可以回國定居,原則上允許帶一個未婚的子女。他就跟著他母親回去了。他父親去世得早,哥哥姐姐都留在中國。”
曾鋮說:“原來這樣,我還在想,李選如何跟一個韓國人談戀愛呢,原來你們有漢語基礎,可以談得起來?!?/p>
李選說:“他要是不會說漢語,我們根本就不會走到一起。我爸當時的態(tài)度就是——中國男人都死光啦?就這,后來我們離了婚,我爸還在強調外國人就是靠不住?!?/p>
曾鋮說:“真的靠不住嗎?”
李選說:“我當時嫁他也沒想著要靠他,沒那么多想法。就是覺得年齡也不小了,好像所有的力量都把自己往一個方向推,于是就那么嫁出去了。三十歲之前我很喜歡熱鬧,有點沒心沒肺。中專畢業(yè)后,我爸把我安排到市政公司上班了,工作上也沒什么壓力,就是玩,玩來玩去,直到把自己玩得有點兒犯惡心了。對了,他比我大很多?!?/p>
曾鋮問:“大多少?”
李選說:“十二歲?!?/p>
說著李選從自己的錢包里找出了前夫的照片,遞給曾鋮看。曾鋮很認真地看了看,說:“還不錯,不顯得老?!?/p>
李選接著說:“婚后那段時間,我真的很安靜,像換了個人似的。他家在浦項市——你聽說過沒?”
曾鋮點下頭:“我去過,幾年前去韓國辦畫展,去過浦項,山多。”
李選說:“哈,哪年去的?”
曾鋮說:“五年前吧?!?/p>
李選說:“那時候我正在浦項!”
曾鋮說:“真遺憾,那是咱倆二十多年來距離最近的時候。要是能在街頭遇到你,我一定要擁抱你?!?/p>
李選竟對這樣假想的一幕有些渴望。她說:“就算遇到,你也不會認出我?!?/p>
曾鋮說:“嗯,可能是認不出。但是我會想,咦,這個漂亮的韓國女人怎么會如此眼熟?莫非,她是我前生的伴侶?”
吃了不少,喝了不少,也說了不少,曾鋮好像松弛了許多,話里有了隨便的味道。李選喜歡聽他這么說話。
李選說:“去你的。你不會在街頭遇到我。那時候我?guī)缀踝悴怀鰬簟,F(xiàn)在想起來,我都感到驚訝,甚至不能相信,那時候的我,真的是我?他在中國做生意,我留在韓國,聚少離多,家里只有他母親,周遭一片陌生。我就像活在一個孤島上,但是心里卻非常安寧,一點兒也不焦慮,也不感到孤獨,好像很自然地接受了全人類都已經(jīng)滅絕了的事實,心如止水地活下去,活上幾萬年也不是問題?!?/p>
曾鋮很專注地看著她,問:“這樣不好嗎?內心安寧多可貴。”
李選說:“開始我也覺得還行。如果他不是總跟我吵,沒準我就真的會這么老死在韓國那個叫浦項的小城市了——它真的很小,大概才五十多萬人口?!?/p>
曾鋮說:“他跟你吵什么呢?”
李選說:“他在中國做生意,挺艱難的,心情不是很好吧,加上韓國男人的那套做派,每次打電話回來,對我都是一副不客氣的腔調。你知道,我脾氣也不小……”
曾鋮說:“嗯,我知道,看得出?!?/p>
李選說:“看得出?從哪兒看出來的?”
曾鋮說:“感覺吧,就是覺得李選應該不是個好脾氣的女人,好像印象中,小時候就有點兒像個假小子。”
李選說:“討厭。其實我挺溫柔的?!?/p>
曾鋮說:“我發(fā)現(xiàn)了,你愛說‘討厭,驕橫,可不就是脾氣挺大?!?/p>
李選說:“人家這是嬌媚。我是雙魚座的嘛。哎,對了,你什么星座?”
曾鋮說:“金牛座。”
李選笑起來,說:“金牛座的人外表悶騷,內心風騷。”
曾鋮說:“是這樣嗎?也不錯。你呢,內外是怎么個情況?”
李選笑而不答,繼續(xù)前面的話題:“他在電話里跟我沒好氣,我就掛電話。這就讓他更來氣了,簡直是暴跳如雷,會一遍又一遍往家里打電話。我想這是何苦呢,越洋電話又不便宜,打過來就為了吵架,不是有病嗎?有一次還是這種狀況,他幾乎要把家里電話打爆了,他母親就讓我接他電話。我接起電話,他劈頭就給我一句:我操你媽!我一下就火了,回他一句:我操你媽!這下可好,他母親在旁邊聽著呢,不干啦,問我,你操誰哪?”
曾鋮大笑,問:“這些話都是用韓語說的?”
李選說:“漢語,在家他們都說漢語,要不我嘴也回不了這么快。”
曾鋮舉起杯,說:“來,為漢語干一杯?!?/p>
兩個人高興地喝了一大口啤酒。曾鋮喝酒上臉,眼見著臉已經(jīng)很紅了。
他說:“其實這都不是原則問題,中國夫妻也都這么對罵?!?/p>
李選說:“我也覺得不是原則問題。也許跟個中國男人這么對罵,罵完也就完了,可當時我在一個世界上的人都死絕了的孤島上,這么罵來罵去,就罵出問題了。我想有了孩子就會好點兒吧,沒想到,兒子剛滿月,我就抱著回國了?!?/p>
曾鋮凝視著她:“剛滿月?”
李選說:“四十天。實在熬不下去了。其實當時嫁人,我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想早點生個孩子。我媽身體很不好,常年有病,生我的時候都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懷上,她本來還想再生一個,連名字都起好了,我叫李選,下一個孩子叫李擇。但是這個愿望她沒能實現(xiàn)。所以我媽非常想看到我的孩子。前些年我玩瘋了,一直成不了家,等懂點兒事了,就想給我媽點兒安慰,哪怕是給她的在天之靈一點兒安慰……”
李選眼圈紅了,讓她感動的是,對面的曾鋮抽著煙,好像眼睛也有些潮濕。
李選說:“生孩子之前我就打算回國來生,但他們家不同意,說孩子生在中國,國籍問題又是麻煩事。我爸也說我,嫁出去的人,就聽婆家的吧。我說我知道,在韓國生孩子,我肯定沒人照顧。我爸說,誰讓你嫁到外國去,忍吧!可那真是沒法忍。生孩子的時候他在中國,我身邊只有他母親,他這個母親挺不讓人的,孩子一生下來,就跟我說,別以為生個孩子就是功臣了,哪個女人不會生???我壓根就沒那種想法,聽了她這話心里真是委屈,感覺這下壞了,孤島上來了個不講理的。兒子的第一片尿布就是我洗的,她母親倒是給我做飯,天天煮一鍋白菜。我給兒子喂奶,乳房里有硬塊,很疼,醫(yī)生說得人來揉,要不會得乳瘡,他母親立刻聲明,說堅決不會替我揉的,我只好自己來揉。就這樣,洗著尿布,吃著煮白菜,聽他在電話里跟我發(fā)脾氣,自己揉著自己的乳房,我覺得在孤島上待不下去了。我要抱著兒子回中國,把兒子抱到我媽的骨灰前……”
李選用紙巾揩淚水,突然有些茫然,心想自己怎么會跟曾鋮說這么多呢,像一個祥林嫂。這些話她很少跟人說。此刻洶涌而來,是為了什么?也許,曾鋮說得對:歲月本身就給了人無中生有的依據(jù)——大家小時候就認識,這一點突然變得非常有說服力。
曾鋮默默不語。他一直在吸煙,李選這才觀察到,他的煙癮這么大。
李選說:“不說我了,說說你吧。怎么跑到成都去了?”
曾鋮說:“大學畢業(yè)分那兒去了。本來想待段時間就離開,結果卻娶妻生子,給留到那兒了。”
李選說:“那現(xiàn)在為什么又鰥寡孤獨了?”
曾鋮似乎不大愿意說自己的事,他說:“其實不幸的家庭也大多雷同吧,不就是尿布、白菜、乳瘡這些令人傷感的玩意兒。”
李選也無語了,自己喝下去半杯啤酒,又替曾鋮滿上。一旦沉默下來,李選的心里就有些隱隱的不安。但是這種不安源自什么,她卻一下子找不到根據(jù)。
曾鋮開口了,問:“他舍得不要自己的兒子?”
李選說:“舍得,這個男人不大顧忌這些?!?/p>
曾鋮說:“哎,李選,不會這孩子不是人家的吧?”
李選說:“討厭!”
曾鋮可能也覺得自己有些離譜,正色說:“是不是他在外面有女人了?”
李選很有把握地說:“不會。這點我確信。怎么說呢,他不是那種很會討女人喜歡的男人,不像你。”
曾鋮說:“怎么跟我比?我也不會討女人喜歡。不過我想,你們分開得這么堅決,也許就是因為彼此都太清白了?!?/p>
李選說:“什么邏輯你?”
曾鋮說:“你看李選,人這種東西就是這么奇怪,彼此為對方不安,反而會成為紐帶。你想一想,如果他在外面有女人,你會這么甘心跟他分手嗎?”
李選想了一下那種狀況,好像想象不出來,與此同時,她發(fā)覺了自己此刻不安的根源。李選想到了張立均。她拿起手機看了看,竟然已經(jīng)快子夜了。之前她的手機一直放在餐桌上,她似乎一直在等待著什么?,F(xiàn)在她知道了,自己是在等待那種“神秘短信”。李選有種預感,覺得今晚那種短信一定會再次出現(xiàn)。但是手機卻一直安靜著。
曾鋮看到她看手機,也意識到時間不早了。他突然有些頹廢,本來全神貫注的那張臉像是被什么力量篡改了,變得渙散而遲鈍。
他說:“撤吧咱們。”
結賬的時候李選堅持讓她來,曾鋮安靜地默許了。兩個人走到街上,雨雪依然在下,遠處的霓虹燈透過霧氣有種很哀愁的格調。他們置身的這條街道很冷清,但還是有些熱鬧的喧嘩隱約傳來。曾鋮不知什么時候圍了條圍巾,把脖子裹得嚴嚴實實。從酒店出來的時候,李選好像沒看到他圍著圍巾。
兩人站在路邊等車,誰都不再說話,有種難言的落寞從李選的心頭爬起。她嗅到曾鋮的身上有股澀澀的氣味。出租車很難打,過來過去,都載著客。這挺奇怪的,按理說這個時間不應該這樣,可能和平安夜有關吧。李選說,往前走走吧,也許前面情況好些。曾鋮默默地跟著她往前走。李選覺得有些冷,雨雪像紗一樣蒙在臉上,讓人有了徹骨的寒意。她說,怎么樣曾鋮,下次回來還找我嗎?曾鋮說,找,很快就春節(jié)了,春節(jié)前我就回來。李選說,祝你明天一路順風,在北京過得愉快。曾鋮說,好,謝謝你。
兩個人走出很遠了,依然等不到空車。李選吸了口氣,說,再等三輛,要是還坐不上,今晚就不回去了,陪你在酒店喝酒。曾鋮說,好。結果緊接著就來了一輛空車。是曾鋮先看到的,他很踴躍地跑了兩步,在路當中替李選將車攔了下來。李選上了車,對曾鋮說,拜拜。剛開出十幾米,就遇到了紅燈,車停了下來。李選回頭張望,看到了這樣一幕:曾鋮背對著她,伸展雙臂,以一種夢幻般的滑行姿態(tài)與她背道而馳。路面可能結冰了,曾鋮在滑著走,有點兒游戲,有點兒孤單。他必然地趔趄了一下,繼而又滑行起來。在這個瞬間,李選覺得心里痛楚,愛上了曾鋮。
李選的家在西安城西三環(huán)以外了,在李選心里,這一路從來沒有像今晚這樣漫長。她一直握著手機,很想給曾鋮打個電話。于是,當曾鋮發(fā)來短信時,她的心一下子就躍動起來:到家給我個信兒。李選回:好。你好好休息,別抽太多煙,你煙抽太多了。曾鋮回:好。李選回:今天開心吧?曾鋮回:開心。但是又有些說不出的難受。李選回:怎么呢?我挺開心的,這么多年沒見了。曾鋮回:嗯,你開心就好。李選回:你也要開心點兒。
當這條短信進來的時候,李選下意識地以為還是來自曾鋮的:
回家沒?
她回道:
還沒到。
回完之后,李選才醒悟過來,這條短信竟是張立均的號碼。李選感到自己立刻窒息了。隨后萬籟俱寂,這個世界和她徹底失去了聯(lián)系。無論是曾鋮,還是張立均,或者是某個“她”,都集體沉默了。
到家后兒子還沒睡,縮在被窩里眼巴巴地等著她。李選剛要訓斥兒子幾句,兒子卻說:“媽媽我想你,剛才我一想你,就聞一聞你的衣服。”
眼淚立刻洶涌而出,李選胸中所有的難過似乎都因了兒子的這句話找到了正當?shù)某隹凇?/p>
四
和李選一同去上海的還有公司的另一位副總,叫蘇建亞,比李選年輕,三十歲出頭,李選平時叫他小蘇。到了上海,對方是家做建筑保溫產(chǎn)品的公司,工廠在浦江鎮(zhèn)。所謂培訓,就是給李選他們講解產(chǎn)品的性能、施工方式,并帶著他們參觀工廠。前后安排了一周的時間,李選覺得時間有點兒長了。每天用在培訓上的時間頂多兩三個小時,其余的時間基本上無事可做。浦江鎮(zhèn)距離上海市區(qū)比較遠,所以李選也懶得出去轉轉。
大部分時間待在酒店的房間里,李選百無聊賴,腦子里不免經(jīng)常想著曾鋮。和曾鋮短暫地見了一面,李選覺得有些事情既好像開了個頭,又好像結了個尾。讓她縈繞于懷的,似乎不是兩個人之間發(fā)生了什么,而是這一切正在發(fā)生的方式。李選給曾鋮發(fā)短信,問他在北京是否愉快。曾鋮回說還好,讓李選感到他似乎懨懨的。李選告訴曾鋮她在上海。曾鋮說,要不,我再到上海轉次機?李選發(fā)現(xiàn),曾鋮和她天各一方的時候口無遮攔,但見了面,反而不太信口開河。比如,當著面,他根本沒再提“干脆湊一塊兒過日子”這茬。兩個人現(xiàn)在一個在北京,一個在上海,曾鋮又恢復了他的腔調。他在短信里問李選,咱倆也算是見面了,非但鰥寡孤獨,而且各自身無殘疾,算是相了次親,怎么樣,能一塊兒過不?身在異地,讓李選的情緒少了些現(xiàn)實的約束,面對曾鋮的這些話,就放任自己做了些非現(xiàn)實的憧憬。李選真的想象了一下,和曾鋮“干脆湊一塊兒過日子”,會是怎樣的狀況?在李選的想象中,曾鋮這個男人具備一個好伴侶的指標,唯一的缺點是——他太多情了,像《北京愛情故事》里的那個男主角。而這唯一的缺點,就足以抹殺其他所有的指標。這么想著,李選又覺得自己有點兒傻,好像真的在挑選著丈夫一樣。
第三天的晚上,李選忍不住給曾鋮打了電話。接通后,手機里響起很嘈雜的音樂聲。曾鋮大聲嚷嚷,大點兒聲,李選你大點兒聲!李選說,曾鋮你干嗎呢,這么吵。曾鋮喊道,在酒吧里!李選不由自主也喊了起來,那你玩兒吧,沒什么事!掛了手機,李選感到有些委屈,好像自己現(xiàn)在一個人寂寞地待在酒店里,而曾鋮卻在花天酒地,就是辜負了她。這不是荒唐嘛!李選在心里批評自己,承認說到底曾鋮現(xiàn)在還是一個和她沒有絲毫瓜葛的人。正準備沖澡,房間的電話響了起來,李選接聽,原來是住在隔壁的小蘇。小蘇說,李姐你還沒睡吧?李選說,沒呢。小蘇遲疑了一下,提議道,要不咱倆下去喝點兒什么?李選想想就同意了,進衛(wèi)生間補了補妝。
到了樓下,小蘇已經(jīng)等在大堂里了。小蘇很挺拔地站在一棵盆栽的棕櫚樹旁,看到她,臉上露出殷勤的笑。這家酒店里有清吧,他們進去找了位置坐下。小蘇征求了李選的意見,給她點了咖啡,自己則要了啤酒。小蘇一邊喝啤酒一邊嘆氣,說,真的很無聊,李姐你也很悶吧?李選說,我還好,在家除了上班還得照顧兒子,現(xiàn)在只當休假了,倒是你們年輕人熱鬧慣了,一下子可能受不了冷清。小蘇說,哈,李姐,別這么老氣橫秋的,你也很年輕呢!李選說,比起你我就不算年輕了。小蘇說,我不這么覺得,真的,有時候我還覺得你比我小呢。李選笑道,小蘇你是不是覺得女人都比你小?。啃√K正色說,絕對不是,我只覺得美女們都比我小,李姐你就是一個標準的美女。
李選平時在公司里人緣不錯,偶爾也和同事們開開玩笑,但小蘇現(xiàn)在這樣的表現(xiàn),還是讓她有些驚訝。難道,人一旦少了環(huán)境的約束,都會變得有點兒想入非非?李選說,那你喊我李姐干嗎?小蘇說,《紅樓夢》里的賈寶玉,也是把所有美女都喊姐姐的,這個稱呼和年齡沒有關系,是愛稱。李選差點兒笑出聲,心想,完了完了,這個小蘇失心瘋了。李選建議道,要不小蘇你明天玩兒去吧,我給咱守在這兒就行了。小蘇嘆息著說,那怎么行,你知道嗎,就是因為這次你來上海,我才申請一起來的。李選說,真的嗎,為什么?小蘇更悠長地嘆息了一聲,是一切盡在不言中的意思。李選想,這個小蘇如果知道她和張立均的關系,還會這么嘆氣嗎?一想到張立均,李選的情緒就有些失控,下意識摸出手機翻弄著。小蘇也不說話了,長吁短嘆地喝著自己的啤酒,但是眼睛一直看著李選,眼神可以說是含情脈脈。李選被他看得不自在,借口去洗手間離開了一會兒。
離開小蘇的視線,李選站在一扇屏風后面深深地呼吸。旁邊的窗子開著,夜晚潮濕的空氣吹進來。一縷古箏和著笛子的絲竹聲若隱若現(xiàn),緩慢、婉轉,斷斷續(xù)續(xù)地帶著些回音。李選用手機再次打給曾鋮。曾鋮在嘈雜的音樂聲中大叫,李選你別掛,我出去跟你說!李選能夠聽到曾鋮脫離那個環(huán)境的過程,一度手機里的噪音又升高了,可能是曾鋮跑過了喧嘩的中心,緊接著的安靜突如其來,好像世界陡然翻轉了一周。
曾鋮說:“李選你還在聽嗎?”
李選說:“在聽。”
曾鋮說:“我想問問,想好幾天了。那天分手后,我覺得有個問題一直挺困擾我的,可一時又想不清楚是什么問題,心里總不踏實,腦門都想破了,好像總有個疑問懸而未決。”
李選說:“曾鋮你喝多了吧,說話顛三倒四的?!?/p>
曾鋮說:“咦,我喝酒了你都知道?”
李選不作聲。
曾鋮說:“喂,喂?李選你沒掛吧?”
李選說:“沒?!?/p>
曾鋮頓了頓,說:“你等會兒,我得找棵樹扶著點兒?!?/p>
過了半晌,曾鋮一字一頓地說:“就是在剛才,我突然想出來了,那就是——李選你干嗎還隨身帶著那個韓國人的照片?”
李選怔住了。她沒想到曾鋮會問這個,而且更是被曾鋮問得自己都有些吃驚。是啊,干嗎還隨身帶著那個韓國人的照片?沒道理的,只有李選自己清楚,對于那個男人,她的心已經(jīng)死到什么程度了。李選回國后,那段婚姻又維持了三年,前夫在東北做生意,偶爾來一趟西安。其間有一次,前夫前腳剛走,李選就發(fā)現(xiàn)自己又懷孕了。她在電話里告訴了前夫,不料對方開口就說,不可能!這話可真是傷人。李選說怎么就不可能呢?前夫還是一口咬定,不可能!李選說,好,你奶奶的,不可能是吧?我把這孩子生下來,做完鑒定,咱就離婚!過了段日子,前夫打電話來,說,還是去做掉吧。結果當然還是把這個孩子做掉了,但不需要做什么鑒定了,李選仍然堅決地選擇了離婚。
曾鋮在手機里喊:“喂,李選?”
李選說:“聽著呢!”
曾鋮說:“怎么不說話呢?”
李選說:“說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正想著呢!”
曾鋮說:“不用想了,潛意識,這是潛意識。李選你潛意識里可能還在惦記那韓國男人。”
李選被他說得沒了把握。難道,自己真的這么“潛意識”著?
她說:“就算是吧,曾鋮這點兒事值得你想破腦門嗎?”
曾鋮像發(fā)表宣言,回答得擲地有聲:“當然值!我嫉妒了!”
李選說:“真是喝多了你。少喝點兒!”
曾鋮說:“你別說我喝多了?!?/p>
李選說:“好好好,你沒喝多。我掛了啊,我同事還在等我呢?!?/p>
曾鋮說:“肯定是男同事。”
李選說:“是。”
曾鋮說:“羅敷,你這個羅敷,傷著我了?!?/p>
李選嘆口氣說:“唉,曾鋮你真的太容易受傷了?!闭f完她悵然掛斷了手機。
走回座位,小蘇依然還是一副含情脈脈的神情。李選說她困了,上樓休息吧。小蘇順從地跟在她后面,在電梯里依然通過鏡子認真地看她。李選被他看得有些惱了,慍怒地說,小蘇你眼睛直啦?孰料小蘇很有風情地應道,嗯!李選無奈地擺擺手,出了電梯自顧往房間走。小蘇的房間和她挨著,但卻過門而不入,一直尾隨在她身后。李選開了房門,聽小蘇說了聲“李姐晚安”,心里的石頭才落了地。房門在身后關住,李選靠在門上,一瞬間竟是萬念俱灰的滋味。
第二天觀摩產(chǎn)品流水線的時候,小蘇低聲對李選說,李姐我昨晚上喝多了——其實是晚餐的時候就喝多了,你別生氣。李選想起來了,昨天晚餐招待方的確是灌了小蘇不少酒。穿著連體工裝的工人在身邊走來走去。李選莞爾一笑,說,生什么氣,小蘇你別多想。小蘇如釋重負地聳聳肩膀。好像是約好了似的,曾鋮這時候也發(fā)來一條短信:李選昨晚上我喝多了,跟你瞎鬧了吧?別介意。但是對于曾鋮,李選卻不想莞爾一笑。她本來沒什么,被曾鋮這么一提醒,反而感到有些氣惱。鬧什么鬧啊,這些男人!李選在心里暗自發(fā)脾氣——都把自己當“使君”啦?
沒接到李選的回復,傍晚的時候曾鋮又發(fā)短信過來了。是一首詩:
親愛的,把我的心也拿去洗一洗
它懸空太久,孤單,痛
積滿水火未濟的灰燼
你務必把它洗凈
親愛的,洗凈后請把我的心
放在你的心上晾曬
晾曬時間不能少于后半生
也就是從晾曬之日至心跳靜止
親愛的,當你把我的心拿走
就像拿走一件自己的衣服
從心跳的加速中我聽到了渴望
那種由圓到缺的聲律啟蒙
親愛的,把心放在水火之中再從心啟動
萬物天生一顆愛美之心
我愛你是因為你符合我的審美
你愛我是因為命運的安排
這時候暮色四合,斜陽溫煦地灑進酒店的房間里。曾鋮伸展雙臂,以一種夢幻般的滑行姿態(tài)背道而馳的樣子浮現(xiàn)出來。李選覺得她似乎看見了——這個曾鋮,的確懸空太久,孤單,痛……他都經(jīng)歷了些什么?李選對藝術不是很能理解,但是,即使以那種《北京愛情故事》的方式來感受曾鋮,她也能夠被這樣的一個男人打動。
離開上海的前一天,李選和小蘇結伴去了上海市區(qū)。小蘇在上海有位讀研時候的同學,一定要請他們吃頓飯。這位同學姓王,開車帶著自己的妻子和女兒專門來浦江鎮(zhèn)接他們。接受這樣的款待,李選完全是出于禮貌。飯桌上,小蘇和他的同學開懷暢飲,王同學的妻子很賢惠,說,既然是老同學,就放開喝好了,回去她來開車。王同學的女兒也是四歲,和李選的兒子一樣大,李選挨著小女孩坐,一直逗孩子玩。兩個男人喝得很熱鬧,李選注意到了,他們不時用眼睛心照不宣地看自己。
被送回浦江鎮(zhèn)的時候,已經(jīng)很晚了。大家在酒店外面告別,王同學醉醺醺地趴在車窗里叮嚀李選,李總你照顧好小蘇啊!拜托啦!小蘇的確醉得不輕,李選不扶著他,他便要就地不起的架勢。李選勉力支撐著,盡量保持微笑,向著車里擺了擺手。好不容易進到電梯里,小蘇倚著李選,傻呵呵地笑,說,李姐,我同學把你當我女朋友啦,還問我你比我小幾歲呢!這話不像是假話,被人看得那么年輕,李選心里還是有點兒高興的。但是小蘇的這個狀態(tài),實在又讓她感到討厭。
將小蘇扶到房門前,李選從小蘇口袋摸出了房卡,打開門把他弄進去。小蘇跌進床上,趴著央求李選,李姐你別走,幫我弄口水,我渴死啦。李選皺著眉去冰箱里替他拿了罐可樂,剛遞在他手里,就被他拽著不放了。李選甩手說,小蘇松手,別鬧了!小蘇撐起身子,想要表達什么,手機卻響了起來。于是小蘇開始摸自己的口袋,摸來摸去,像捉一只啁啾著的麻雀似的,把自己的手機捉了出來。他看一下手機屏幕,笑嘻嘻地對李選說,老大,是老大。說著他炫耀地按下了手機的免提功能。
張立均的聲音在房間里響起來:“明天機票訂好了吧?”
小蘇直著舌頭說:“訂好啦!”
張立均說:“突然想起個事,明天走之前,你買份禮物給人家留下。”
小蘇說:“董事長放心,我也是懂事的,嘿嘿,這個我早想到了,已經(jīng)辦妥了……”
張立均聲音沉下去:“你喝多了?”
小蘇說:“和老同學喝了兩杯,不多?!?/p>
張立均說:“那早點兒睡吧,明天一早給我電話?!?/p>
小蘇說:“好,好的。李姐你幫我記著點兒——明早讓我給董事長打電話。”
李選一直聽著,此刻心里響亮地驚呼了一聲。
張立均緩慢地問道:“李總在你身邊?”
小蘇說:“在,董事長你跟李姐說話不?”
小蘇醉眼蒙眬地瞪著自己的手機,但是李選知道,張立均已經(jīng)掛機了。
回到西安的第二天,小蘇就被集團解雇了。李選站在自己辦公室的窗前向下俯瞰,從十九層樓的高度望下去,小蘇就像一只微不足道的螻蟻。他上了自己的車,歪歪扭扭地開了十幾米,突然沖上路面,像一頭瘋狂的野牛疾馳而去。李選抱著自己的肩膀,忍不住微微戰(zhàn)栗。這個事實有力地釋放出來的那個信號,令李選感到了震驚。她看到了,張立均能夠這樣不由分說地毀掉一個人的生活。正在唏噓,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張立均在電話里簡短地說,下午過來喝茶。
中午李選沒有下去吃飯,心思紛亂地躺在辦公室的沙發(fā)里。張立均的態(tài)度讓她沒了主意。她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清楚地認識到——自己是張立均的附庸。她依靠他,于是他支配她。這一切是能夠改變的嗎?現(xiàn)在的李選,害怕重新變得心如死灰,大半年的好日子,反而讓她變得軟弱了。她覺得自己的人生經(jīng)不起顛簸了。這時候她就想起了曾鋮。想起了曾鋮,好像立刻又有了選擇。即使以最世俗的標準來衡量,如今的曾鋮也是一個說得過去的男人。李選在網(wǎng)上搜過,曾鋮的畫兒,最高賣過近百萬。重要的是,李選認為自己已經(jīng)愛上了曾鋮。李選在手機上翻看著曾鋮發(fā)來的那首詩,眼淚不禁奪眶而出。她由衷地覺得自己愛上曾鋮,真的是命運的安排,于是急迫地給曾鋮發(fā)短信,問他:曾鋮,我真的符合你的審美嗎?曾鋮回復得很快,但她還是覺得太慢了。曾鋮問:什么?她回:你發(fā)來的詩啊。曾鋮回:詩?我發(fā)你詩了?她將那首詩發(fā)回給曾鋮。曾鋮半天回道:天啦!居然跟你演這出,喝多了喝多了,李選你不許笑話我!一瞬間李選的心就冷了。也許曾鋮真的是喝多了才發(fā)來的這首詩,但這么長的句子,滴水不漏,顯然不是一個喝多了的人能在手機上做到的。那么,這是別人發(fā)給曾鋮的,曾鋮不過是轉發(fā)了一下……
可是李選卻不怎么恨曾鋮。這原本就只是一個將近三十年沒見過面的小學同學——李選幾乎是很平靜地回到了常識里,盡管她心痛。她有些憐憫曾鋮——這個男人,懸空太久,孤單,痛,真是太不靠譜了。
下午三點多鐘李選去了爾雅茶舍。張立均早到了,蹲在一盆小葉梔子花前用噴壺給花噴水。李選坐在慣常的位置上,喝著慣常的祁紅。張立均一邊侍弄著盆景,一邊問了幾句她在上海學習的情況,對她說翻過年她就需要忙起來了,建筑保溫材料這部分業(yè)務,集團要求她完全負起責任來。這本來是正常的工作部署,可李選卻感到是生活正在向她索要應該支付的成本。李選應著聲,過了一會兒,她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起了小蘇被解雇的原因。張立均站起來,拍拍手,回到茶臺前喝了口茶,說,我不喜歡公司同事之間姐姐弟弟地稱呼。李選突然執(zhí)拗起來,挑釁般地說,可是公司里比我小的人都叫我李姐。張立均不看她,說,那以后別讓他們這么叫了,我是讓你去做副總,不是讓你去做李姐。在一家正規(guī)的企業(yè)里,這一套不合適。然后張立均補充道,你能想象嗎,微軟公司的人都管蓋茨叫蓋哥?這句話挺逗的,但是李選一點兒也笑不出來。又坐了一會兒,張立均起身說,走吧。
李選被張立均帶到了附近的一家酒店。張立均去停車,李選一個人先進去了。張立均在車上把房卡交給了她。雖然只來過不多的幾次,但李選已經(jīng)是熟門熟路。
這套客房常年供張立均一個人使用,里面多了些他的私人物品,茶海,拖鞋,幾本商業(yè)人物的傳記,還有幾只陶罐。李選把門給張立均留著,自己進了衛(wèi)生間。沒有關閉的房門發(fā)出嘀嘀的警報聲,李選置若罔聞,脫掉衣服,把腦后綰住的頭發(fā)披散下來。打開淋浴,噴頭的熱水堪稱滂沱。李選面對著墻壁,讓水花從頭到腳地在自己身上奔流。張立均上來了,她聽到房間的門被重重地關閉上。過了一會兒,張立均進了衛(wèi)生間,從身后抱住了她。李選沒有回頭,用手捂著自己的臉,讓水流漫漶進嘴里,再輕輕地吐出來。張立均一動不動,雙臂從身后環(huán)抱在她的腹部。
過了一會兒,李選讓出位置,讓張立均站在了水流中,自己裹起一條浴巾出去了。這條浴巾是紫色的,顯然不是酒店的物品。但是李選不能確定,自己就是唯一使用它的女人。她站在房間的床邊,用這條浴巾揉搓自己的頭發(fā)。張立均的衣服搭在一把椅子上,寫字臺上扔著他的鑰匙包,錢夾,還有手機。有雙無形的手在操控著李選,讓她向著那只手機走去。
她一點兒也沒有感到緊張,以一種夢游般的姿態(tài)翻看著這部手機里的內容。這樣的一幕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李選的想象中:衛(wèi)生間里傳來嘩嘩的水聲,一個女人用兩只手(是的,兩只手)握著手機……她打開了手機短信的收件箱。里面的內容無比繁雜,像陽光下投射出的影子,它的主人永遠擺脫不掉的那部分東西,都呈現(xiàn)了出來。商場的陰暗傾軋,情場的虛與委蛇。一切那么波詭云譎,一切又那么稀疏平常。李選迅速地瀏覽著,像是在檢索張立均生活的底牌。終于,當她看到那幾條內容時,仿佛如夢初醒,被自己的行為驚嚇得幾乎要失聲尖叫。她像扔掉一條蛇似的扔下了這只手機,繼而赤身蹲在地上,將頭埋在膝蓋上,緊緊地抱住自己的雙腿。
正準備睡,已經(jīng)上床了。你喝多了?
昨晚喝多了?
沒呢,在跟同學聊天。
……
五
曾鋮春節(jié)前回到了西安。這次他先聯(lián)系了雷鐸。雷鐸打電話給李選,興奮地說:“李選,曾鋮回來了,我倆現(xiàn)在在一塊兒,晚上一起吃飯!”
李選說:“今晚可能不行,集團今晚開年會?!?/p>
雷鐸說:“開什么年會,沒勁!老同學見面比那重要多了?!?/p>
李選說:“雷鐸你站著說話不腰疼,你現(xiàn)在自己做神仙,我可是個凡人,人在屋檐下呢?!?/p>
這個年會是很重要,起碼被張立均強調得很重要。張立均通知各個部門和分公司,說這是對過去一年的最后總結,也是對于未來的展望,沒有充分理由,任何人不得遲到早退。
雷鐸說:“什么屋檐,大家都不是活在野地里的,我也活在屋檐下?!?/p>
李選說:“你是活在四百多平米的屋檐下,或者是活在美國的屋檐下?!?/p>
雷鐸從小就是學習尖子,一路被保送著讀完了博士,其后成為了國內最早涉足互聯(lián)網(wǎng)的那部分人,在國外待了幾年,如今住在西安,拿著美國綠卡聲稱自己已經(jīng)提前退休了。
雷鐸嘿嘿笑了一陣,說:“你還是爭取過來吧,能早點兒溜出來最好,我們等你。”
但是李選早不了。年會開始的時間在晚上七點,勉為其難,李選還報了個節(jié)目,她翻看制作好的節(jié)目單,自己的節(jié)目被安排在靠后的位置。李選想,要不自己就不過去了。她知道曾鋮已經(jīng)回來了,兩人之間一直保持著短信聯(lián)系——往往是曾鋮在夜里發(fā)短信跟她說些比較煽情的話,第二天又懊悔地道歉,說他不記得了,一定是喝多了。漸漸地,在李選心中,曾鋮都快成一個酒鬼的形象了。李選被他弄得有些無奈,也有了麻木感,好像也習慣了他的這種風格。但是李選并不反感曾鋮,她承認,曾鋮對她有種無法解釋的吸引力,盡管也常常帶給她某種無法抗拒的憂愁。
晚上的年會包在一家溫泉山莊舉行。集團的高層們圍坐在張立均身邊。本來李選不太適合跟他們坐在一起,她不過是子公司的一個副總,但是張立均示意她坐了過去。由于派發(fā)了年終獎金,上上下下都很高興,上臺表演節(jié)目的人都鉚足了力氣。氣氛很熱烈,好像一切真的是在蒸蒸日上。李選卻心事懆懆。她不斷地看手機,因為曾鋮不斷給她發(fā)短信:快來。你快來??禳c兒李選。我們吃完了,在喝茶。雷鐸也發(fā)短信催她,告訴她具體的地點。李選坐立不安的樣子被張立均看在了眼里。他坐在她的右側,不時回頭不動聲色地掃視一下。
輪到李選上臺的時候,已經(jīng)快九點了。她唱了首《因為愛情》。當唱到“因為愛情怎么會有滄桑,所以我們還是年輕的模樣”時,李選不禁哽咽。她一只手握著麥克風,一只手攥著自己的手機。手機在輕微地振動,表明有新的短信進來。這一刻,李選像所有女人一樣,在歲月面前百感交集。她的嗓音一般,但唱得如此動情,所以就博得了熱烈的掌聲。在掌聲中,李選走下舞臺,匆匆回到自己的座位,拿起自己的包,匆匆離去。掌聲依然在持續(xù),所有的人都在用目光追隨著她。李選為自己的這種義無反顧感到驕傲。她想她做到了,她在心里問,曾鋮,我聽從了你的召喚,媽的你看到了嗎?當她一走出年會的現(xiàn)場,不禁就像飛奔一樣地跑了起來。
剛剛發(fā)動起車子,張立均的電話就打來了:“你什么意思,大庭廣眾的!”
李選調整著自己的呼吸,說:“董事長,我有自己的自由吧?”
張立均一時語塞,似乎也調整了一下呼吸:“好吧,你好好的。”
他的口氣令人費解,仿佛換了一個人。李選迷惘地開著車。她不明白,這個男人都是為了什么。她從他的手機中看到了那些短信,而那些短信,張立均否認自己接到過。反過來說,深夜再三出現(xiàn)的那些“神秘短信”,也是張立均發(fā)的。他想要什么?為什么要如此捉弄人?他這是怎么了?李選覺得這一切太玄奧叵測,像是用什么柔韌的材質在她的周圍織就了一道羅網(wǎng),而她剛剛的率然離席,就帶著一股破繭而出般的激情。
但是到了地方,一切卻平淡得令人氣餒。曾鋮和雷鐸倚在沙發(fā)里,看到李選,像是看到了一個茶樓的服務生。還有一個挺胖的女人坐在曾鋮的旁邊,李選一眼就認出了她是李蘭。李蘭很熱情地過來拉起李選的手說,猜猜我是誰?李選也熱情地說,李蘭,你是李蘭。于是當年的兩個女生做出親昵狀。雷鐸干涉道,李選你坐我身邊兒。李選說,為啥?雷鐸分贓似的講出他的道理:你看,咱們四個小學同學,上了初中就分道揚鑣了,曾鋮你跟李蘭上了同一所中學,把你的人弄走;李選咱倆上了同一所中學,你是我的人。李選嗔道,誰是你的人?說著她看了眼曾鋮。曾鋮可能之前喝酒了,臉有些紅,神情漠然。李選心里有些不快,忽然覺得自己手機短信里那些火熱的召喚并不是出自這個人之手。
雷鐸指著曾鋮問李選:“這人是誰?”
李選平靜地說:“是曾鋮吧,還是老樣子?!?/p>
曾鋮說:“李選你也還是老樣子?!?/p>
雷鐸揭發(fā)說:“什么老樣子,弄得跟銘記在心似的,曾鋮你不是說記不清李選長什么樣了嗎?”
曾鋮說:“現(xiàn)在一見就記起來了,這人刻在我心里?!?/p>
李選有些緊張,覺得曾鋮還是木然一些好。她怕他繼續(xù)說出什么離譜的話。
李選坐在了雷鐸的身邊,問道:“你們喝酒了?”
雷鐸說:“我沒喝,他倆喝的,而且基本上算是李蘭喝的。曾鋮喝得還沒李蘭多。”
這時候服務生進來問李選喝什么茶,李選隨口報出了“祁紅”。
大家開始說起一些童年往事,繼而說起了各自的現(xiàn)狀。雷鐸說他不喝酒,是因為“封山育林”,有“造人”的重任在身,年近不惑,他現(xiàn)在迫切地想要孩子了。李蘭避而不談自己的家庭,說了陣自己買房子的事。雷鐸對西安的地產(chǎn)界很熟悉,給了她一些建議。當雷鐸把話題引向李選時,李選叫道,雷鐸你別那么嘴快,我的事兒對外保密。這時候曾鋮開口說,那李選你把我們當外人了。李選說,也不是,是那些事兒雞毛蒜皮,無足輕重。曾鋮低頭像是自言自語了一句:真的是無足輕重嗎?說完他就不吭聲了,又點著一根煙。他抽煙抽得太兇,幾乎沒有間隔。李選看到他身邊的李蘭很自然地把這根煙從他嘴上摘下來,在煙缸里摁滅了。接著又說了說其他同學的現(xiàn)狀,一邊說,一邊各自聯(lián)絡能夠聯(lián)絡上的。漸漸有了共識,大家找時間正式聚會一次,地點就定在雷鐸家——雷鐸家寬敞,樓上樓下有四百多平米。整個氣氛有些小小的激動,又有些隱約的索然。
坐到快十二點,四個人從茶樓里出來,雷鐸拉著曾鋮去找人打牌,李選說她送李蘭,李蘭卻說自己家就在附近,過了街就是。這家茶樓在一條仿古街里,車子不讓開進來,他們一起往巷子外走,雷鐸和曾鋮走在前面,李選和李蘭走在后面。兩個男人在前面勾肩搭背的,兩個女人并肩走著,卻都感到無話可說。李選看著曾鋮的背影,內心似乎突然有所期待。真的是很神奇,當這種期待的念頭剛剛生出,李選就看到前面的曾鋮甩開了雷鐸的胳膊,伸展雙臂,沿著路面薄薄的積冰,以一種夢幻般的姿態(tài)滑行起來。
李選自己都沒有覺察地笑了,有種欣慰之感。身邊的李蘭輕聲說,這個曾鋮,永遠像個沒長大的孩子。李選注意打量一下李蘭,路燈下李蘭的影子顯得沉甸甸的。李選想起了曾鋮說過的話:曾經(jīng)那么輕的一個女生,被歲月弄成了這么重,難道不令人心碎嗎?而且,這種分量的改變是跟我們同步的,由此及彼,我們就看到了我們的不堪……
可不是嗎?
李選的車剛開到自家樓下,曾鋮的電話打過來了。
曾鋮說:“李選你不高興了吧?”
李選熄了火,坐在黑暗的車里不言不語。她是感到不愉快,但還沒有到生氣的程度。她趕去見了這幾個人,性質上都有些義無反顧的意思,結果去了之后,曾鋮卻完全是一副視而不見的態(tài)度。對此,她也難以指責什么,因為她難以想象,如果曾鋮不冷漠,又會是怎樣的局面。畢竟,大家都是這樣的年紀了,已經(jīng)羞于當著別人的面再去熾熱地表演。
李選說:“嗯,不高興。李蘭挺高興的吧?”
曾鋮說:“她高興什么?”
李選說:“又見著你了唄?!?/p>
曾鋮說:“那你也是又見著我了。”
李選說:“我不一樣,我又不會把你嘴上的煙拿走。”
說完這話李選有些后悔,問道:“雷鐸不是拉你打牌去了嗎?”
曾鋮說:“我沒去,沒心思。”
又說:“我的心思全在你那兒。”
李選說:“在我這兒怎么見了又不理我?”
曾鋮沉默了一會兒說:“李選我想你,我就是想看看你。”
他的語氣讓李選想到了自己的兒子。李選覺得曾鋮說的這句話,就像她兒子的那種語氣——媽媽我想你,剛才我一想你,就聞一聞你的衣服。李選的心柔軟了。她打開拉手箱摸出一包煙,給自己點著了一根。李選平時不抽煙,只在心情特別不好的時候才抽一根。
李選閉著眼睛說:“曾鋮我問你個事兒。”
曾鋮說:“嗯。”
李選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不顯得那么愚蠢,她說:“我有個女朋友,在一家公司做事,她的老板對她不錯,兩個人也上過床——但并不牽涉感情。后來這個老板突然經(jīng)常在夜里給她發(fā)短信,但又否認是他發(fā)的。他這么做,是為什么?”
曾鋮好像也點了根煙,李選似乎可以嗅到煙霧從他那里彌散而來。
曾鋮說:“我想,這個男人是為了得到她吧?!?/p>
李選說:“可他已經(jīng)得到了?!?/p>
曾鋮說:“我們說的不是同一個概念。他想得到她的情感,你說了——這兩個人不牽涉情感?!?/p>
李選說:“通過這種方式,他就會得到她的情感了?”
曾鋮說:“有可能的。這是邪惡的游戲。那個女人因此會臆想,會揣測,甚至因為臆想和揣測而嫉妒,會生出怪異的熱情,變得躍躍欲試,因為她會被謎面所吸引?!?/p>
李選深吸口氣,被煙嗆得輕微咳嗽了一下。“那么,得到了她的情感,他又能如何呢?他絕對沒有讓她做妻子的愿望——她也從來沒這樣指望過。”
曾鋮說:“但他會有滿足感。這種滿足感,遠遠大于肉體給予人的滿足?!?/p>
李選說:“僅僅為了自己的滿足,就玩弄出這樣的花招?這么做,不可恥嗎?”
曾鋮沉吟著說:“我覺得這個男人可以被原諒,他可能也很孤獨?!?/p>
李選有種空洞的憤怒:“憑什么原諒他,他這是在捉弄人!”
曾鋮說:“那個女人一定很漂亮——而萬物天生一顆愛美之心?!?/p>
李選覺得一下子無力了,囁嚅著問:“難道一個女人漂亮了,就應當被這樣捉弄?”
曾鋮說:“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就是一個漂亮女人的宿命。你是一個羅敷,就要面對紛至沓來的使君,你讓人踟躕,自己也要踟躕。”
李選虛弱地自辯:“不是我,你別往我身上扯……”
曾鋮不作聲,過了很久,他說:“李選我想看到你?!?/p>
李選說:“你在哪兒?沒回家嗎?”
曾鋮說:“就在家門口。”
曾鋮沒有像李選想象的那樣站在深夜的街頭。他父母家的對面有一家不大的酒吧,李選到了的時候,曾鋮已經(jīng)喝掉了半打啤酒。太晚了,酒吧里很冷清,除了曾鋮,只有一對看不清男女的客人坐在暗處的角落里。曾鋮沒有脫外套,給李選的感覺就是“懸空”著的。那樣子,就好像他跟擺在他面前的那些啤酒瓶,那些蒙上水汽的玻璃窗、掛在墻上的輪胎、海報、爆米花機等等,完全沒有一點兒關系。
李選在曾鋮身邊坐下,曾鋮的手攬一下她的肩膀,她就依偎在了曾鋮的肩頭。李選說,你看上去不大好。曾鋮說,是。又說,你好像也不見得比我好到哪兒去。李選的眼眶中噙滿了淚水。她說,曾鋮,我苦。曾鋮說,我知道。李選說,你不知道。曾鋮說,我知道,你都告訴我了,尿布、白菜、乳瘡……李選拼命地搖頭,說,不是這些,不僅僅是這些,能說出來的,其實都不是真的苦。曾鋮說,嗯,我知道,所以我不對你說我的事兒。李選撫摸著曾鋮的臉,他的臉很燙。如此貼近地看,他的臉似乎完全變得陌生了,顯得多么疲憊和衰老。李選說,你不說我也知道。
曾鋮說:“大家都是從苦里熬出來的,像熬成了藥渣的中藥?!?/p>
李選說:“差不多。我三十多歲才嫁人,就是因為之前……”
曾鋮說:“李選你不要說,我不想聽,聽了只能讓我不安。”
兩個小學時候的同學在這一刻像一對多年的摯友枯坐在浩大的歲月面前。這也許就是他們邂逅的全部意義和價值。他們喝著酒。李選的手機不時發(fā)出振動。起初她還看一眼,后來就不看了。她向曾鋮問起了那首詩,問他真是酒后發(fā)來的嗎?曾鋮避而不答,說那首詩其實挺庸俗的,卻有一句打動人心——萬物天生一顆愛美之心。他說這是以一當百的借口,也是以一當百的理由。李選上了趟洗手間,她有種很強烈的錯覺,那就是回來后她就看不到曾鋮還坐在那兒了。
后來李選問:“曾鋮你也是那樣的男人嗎?”
曾鋮說:“哪樣?”
李選說:“為了滿足什么就去捉弄女人?!?/p>
曾鋮說:“其實,當男人捉弄女人的時候也是在捉弄著自己。”
李選說:“曾鋮你還相信愛情嗎?”
曾鋮說:“我對你說過,我不信了,但我要求自己必須還得一次一次地去信,沒有了這種相信,我們會活得更加糟糕。還能試圖去愛,會讓我們顯得比較像一根還有被煎熬價值的藥材,而不是已經(jīng)成了可以廢棄的藥渣?!?/p>
李選說:“但是我不信了?!?/p>
曾鋮說:“李選你依然渴望愛?!?/p>
李選說:“也許是。但是過了今夜,從明天起,我就不再允許自己渴望。從明天起,我要做一個廢棄的藥渣,要告別那些讓自己神魂顛倒的煎熬,簡簡單單地,哪怕是麻木地生活。”
她把此刻與曾鋮的會面也當成了一個年會,用以總結過去和展望未來。
曾鋮一只手支著頭,閉著眼,表示一種沉默的贊同。
他說:“好吧李選。不過人在渴望著什么的時候,一般會盡量讓自己顯得瑕疵少一些,盡量讓自己顯得不那么惡心……”
李選突然失聲哭泣。她抽噎著說:“可是媽的人就是挺惡心的?!?/p>
曾鋮并不安慰她,默默地喝著酒。
李選說:“曾鋮你得逞了,我對你動情了。可我知道,你從沒想過和我實質性地去相愛?!?/p>
一輛車從窗外駛過,車燈無聲地從曾鋮的臉上掃過。他捂著自己的臉,呻吟一般地說:“可是李選我覺得我愛上你了?!?/p>
李選說:“使君站在羅敷面前的時候,也會覺得愛上了這個女人?!?/p>
曾鋮說:“分不清了,我已經(jīng)分不清這些愛與愛之間的區(qū)別……”
李選呆呆地說:“男人真可怕?!?/p>
服務生過來委婉地提醒他們該打烊了。兩個人幾乎是同時無言地站起來。
外面很冷,不知道什么時候下起了雪,街面上一片銀白,人行道上的積雪踩上去讓腳底有種輕微被吮吸的感覺。開車門的時候,曾鋮搶先坐進了駕駛位。他說,他不能允許自己和一個女人坐在車里時,是由女人來開車的。李選說,可是你喝多了。曾鋮說,你不也喝多了嗎?李選站在車外,一時間,腦海里浮現(xiàn)出這樣的畫面:曾鋮駕車而去,將她一個人扔在了深夜雨雪交加的街頭。這幅畫面很逼真,但的確沒什么意義。曾鋮的胳膊從車窗伸出來,打著催促的手勢。李選搖搖頭,繞過車頭上了車。車子啟動起來,感覺像是滑行在冰面上。李選想起了曾鋮在夜晚的大街上滑著走的樣子。李選說,曾鋮你永遠是個沒長大的孩子。雨刮器擺幅穩(wěn)定地在眼前刮過來,刮過去。他們沒有目的地。但仿佛都對要去的地方了然于胸。那也許就是李選所決定的去處——過了今夜,就是藥渣的人生。他們?yōu)榱烁鎰e而向前驅動著車輪。
李選說:“曾鋮你身上有股味兒?!?/p>
曾鋮說:“酒味兒,還是煙味兒?”
李選說:“都不是?!?/p>
曾鋮使勁嗅了嗅,說:“那可能是松節(jié)油的味兒?!?/p>
李選說:“畫畫用的嗎?好聞?!?/p>
車子在這一刻飛快地闖過了一個紅燈。車身震蕩了一下,有一聲悶響。直到駛出幾十米后,兩個人幾乎同時低叫了一聲。車子剎住了,曾鋮臉色煞白地看向李選。剛剛他的臉上還是通紅的。
當他們下車跑向那個倒在遠處的一團紅色時,李選再次看到了曾鋮踉蹌滑行的樣子。
那的確是一個穿著紅色羽絨衣的女人,蜷縮在雪地上,感覺很厚實。曾鋮蹲下去看了一眼,有兩三秒鐘的時間,李選以為他要去抱這個人。但是曾鋮又迅速地站了起來,眼睛直視著她。李選在那一刻,看到的是他的脖子上又一次神奇地裹著條憑空而來的圍巾。
在這之前和在這之后,李選都不會想到自己生命中居然會有如此鎮(zhèn)靜的時刻。她捧起了曾鋮的臉,踮起腳尖,深深地吻他。她想讓他永遠記得,她的嘴唇竟那么柔軟,讓他在這一刻,再次感受女性的嘴唇會那么柔軟,給他喻示出所有女性的嘴唇,再次對他啟蒙,無以復加,讓他其后親吻著的女人的嘴唇,也就只是嘴唇了……
李選推開曾鋮,說:“走!”
曾鋮呆呆地站著。
李選說:“你快走!”
曾鋮望著她。
李選說:“酒駕,闖紅燈,你找死??!”
曾鋮怔忪地說:“你也喝酒了……”
李選說:“我喝得比你少。”
這當然不是理由。
曾鋮呼出大團的霧氣。世界被消了音。飄著雪的夜晚彌散著的是一種奔涌的寂靜。
李選開始用手機報警。
曾鋮歪著頭說:“李選,你確定?”
李選覺得自己的眼睛都冒出火來了,這一刻她覺得眼前這個人比眼前這件事更可怕。
她沖著他聲嘶力竭地喊:“走!你走!”
曾鋮轉身走了。走出幾步,他伸展開了雙臂。
六
曾鋮電話打進來的時候,李選在醫(yī)院里守著昏迷不醒的受害人。
這是一個看上去不到二十歲的姑娘,身上找不到任何可以查明身份的線索,沒有證件,沒有票據(jù),沒有手機,仿佛從天而降。她隨身只帶了一只洗漱包,里面裝著甘油、避孕套、濕巾。警方推斷這是一名深夜謀生的“失足婦女”——這個指稱讓李選覺得極不準確,她覺得這只是一個女孩,絕對不是婦女。同時,“失足”也讓李選覺得,好像是這個女孩一不留神,自己跌進了這起事故當中。
按理現(xiàn)在李選應當待在拘留所里。但她當天夜里報警之后,緊跟著撥通了張立均的手機。一切都由張立均去處理了,張立均以他一米八的身姿站在現(xiàn)實的邏輯里,堪可處理這樁極具現(xiàn)實感的事件。李選只需要守在醫(yī)院。受害人的安危將決定這起事故的性質。
這個“失足婦女”被送進醫(yī)院做了開顱手術后,已經(jīng)昏迷了三天。其間雷鐸給李選打電話,問她曾鋮出什么事兒了——怎么春節(jié)也不陪父母過了,一個人跑到了????李選說,他去??诹藛幔课以趺粗浪鍪裁词铝??雷鐸說,李選你別瞞我,我看得出來,你跟曾鋮有事兒。李選說,雷鐸你別瞎猜,我真的不知道他的事。
曾鋮在電話里問李選:“李選你還好嗎?”
李選說:“還好?!?/p>
說著,她看了一眼坐在病房里的張立均。張立均是剛過來的,這幾天他天天會到醫(yī)院來看看情況。張立均好像等候著她的目光,他面無表情卻又顯得饒有興味地看著她,就像是一個醫(yī)生看著一個病人,一個法官看著一個證人,一個主人看著一個客人。
曾鋮問:“傷者的情況呢?”
李選說:“還昏迷著?!?/p>
曾鋮說:“你告訴我卡號,我打錢給你……這種事,少不了用錢的……”
將這件事情落實在“錢”上,似乎令曾鋮痛苦,聽得出,在他那種聽起來漫不經(jīng)心的聲音背后,伴隨著不斷地深呼吸。
李選說:“不用?!?/p>
曾鋮最后說:“你看李選,現(xiàn)在我成一個肇事逃逸的人了。我知道,李選,你不愿讓人知道有我這樣一個家伙存在——那天夜里,你的眼神告訴我了。那一刻,我感到你將我當成了一個對你有著極大妨礙的敵人??墒俏艺娴南雴枂柲?,既然是這樣,李選,為什么你還會那么深沉地吻我?”
李選認為自己聽到了貌似啜泣的聲音。她在內心不遺余力地告誡著自己,冷靜,麻木,做一個簡單安寧的藥渣,那天夜里,你已經(jīng)與所有的踟躕做了告別!
李選掛斷了手機,向張立均輕松地側下頭,說:“一個老同學,知道我出事兒了,問我需不需要錢?!?/p>
說完,盡管竭力不去那么想,但是李選依舊覺得自己陡然平添了一些底氣,仿佛成功地在一場競賽中領先了什么。
張立均揉一下鼻子,不置可否。
這時候病床上昏迷已久的人用一種指控的語氣發(fā)出了囈語般的呻吟:“我看見了,一個男人,一個男人,一個男人……”
須臾間,李選仿佛看到“一個男人,一個男人,一個男人”……絡繹不絕,以一種四列縱隊般的規(guī)模向她走來。
他們既像是在被她檢閱,又像是檢閱著她。
中·部
七
兩人目光相對的一瞬,張立均仿佛再次看到了當初那個站在自己面前,并且將自己深深打動了的女人:帶著兒子,臉上顯然有些浮腫,眼線沒有畫均勻,鞋子上也有泥巴。然而——不是丑,是憔悴。張立均不禁又要暗想:是什么人,是誰,把這個女人弄成了這樣?此刻的李選,貌似鎮(zhèn)定地通著話,但在張立均看來,她的內心想必卻是倉皇不已的。
昏迷中的女孩發(fā)出了呻吟,張立均仔細辨聽,“一個男人,一個男人,一個男人”的呢喃,像控訴,像指認,傳至耳中,彌散開,倒又像是福音。他以拳擊掌,暗暗吁出口氣。即便一米八的張立均善于處理現(xiàn)實中的難題,但一場致人死亡的車禍,對于誰來講,都將會是一個天大的麻煩?,F(xiàn)在女孩蘇醒了,無論如何,是件值得慶幸的事。大夫對張立均說過,原則上講,傷者蘇醒過來的概率只有一半,可一旦恢復意識,轉危為安的可能性就很大了。張立均感覺自己此刻像是抽中了彩票,但旋即又想到,這本不是應該由他來承擔的壓力,連日來他卻因此心神不寧,轉念間,便又有了一些不快。
觀察一下囈語著的女孩,張立均轉身出了病房,通知護士去喊主治醫(yī)生。隨后,他并沒有返回去,而是走出了住院部的大樓,為自己點了一支煙。
雪停了,空氣反而更加清冽。融雪的時候,世界被對比成了簡單的黑白兩色,冬日的蕭索因此越發(fā)分明,顯得不由分說。隔著一堵院墻,旁邊是一處尚未竣工的建筑工地?,F(xiàn)在是季節(jié)性的停工,蓋了一半的大樓寂寥地矗立在料峭的冬日里,像是一個被人扒光了衣服的人,看著就讓人感到不寒而栗。工地是這家醫(yī)院在建的門診大樓,同時也是張立均公司的一個項目,他指定將傷者送進這家醫(yī)院,不過是提前做好預案,有備無患,萬一以后有什么需要,也會更加方便一些。他這樣的人,多年來,未雨綢繆,已經(jīng)習慣于將一切籌劃得百無一漏。他不允許自己在遇到麻煩時才發(fā)現(xiàn)之前是毫無準備的。
那么,對于眼前發(fā)生著的這一切,張立均之前有所預見嗎?老實說,一切的確出乎了他的預料。令張立均意外的,并不是這起車禍本身,而是當這樣一起嚴峻的事故擺在面前時,他內心所經(jīng)歷的那種復雜的踟躕。
當天夜里張立均接到李選的電話后,完全是憑著本能在做事——他和這個世界你來我往地切磋,遇到危機,下意識就會喚起要去克服和擺平的意志。在電話里,他首先給李選指定了醫(yī)院,然后,他以包攬一切的態(tài)度給事故轄區(qū)的交警隊打了電話,關照過后,自己也驅車趕到了現(xiàn)場。
那時接到報案的警察已經(jīng)趕到,傷者也被救護車送走,作為肇事者的李選正在配合警察進行酒精檢測。雪夜中,警燈無聲地閃爍著,將李選的臉映照得忽明忽暗。張立均站在外圍,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仿佛自己在某個夢中經(jīng)歷過。他常常會有這樣的感受,廟里的師父告訴他,有這種感受的,都是些深具慧根的人,這些似曾相識的畫面,其實都是來自他前世的經(jīng)驗,或者說,這些都是他的宿命。張立均由此相信了輪回,相信了一切皆有天定。酒精檢測儀發(fā)出了蜂鳴報警,張立均心頭一沉??磥?,酒駕是不爭的事實。警察立刻準備對李選采取措施,張立均連忙走到帶隊的交警面前,低聲耳語了幾句。對方疑惑地給自己的上司打了通電話,然后,允許張立均將李選帶離了現(xiàn)場。
李選的車被警察扣留,她默默地坐進張立均的車里,感到寒冷般地抱著肩膀,始終一言不發(fā)。張立均的車子已經(jīng)開出很遠了,她才突然冒出一句:董事長,你在年會上也喝了不少酒吧?張立均有些哭笑不得,說道,可是我并沒把人撞飛。直到此時,他仍然沒有覺察這起事故會有什么異樣。在張立均眼里,李選制造出的這個麻煩,就是日常諸多麻煩中的一個,充其量,算得上是一個比較大的麻煩而已,通過關系,處理起來應該不至于太棘手。甚至,他已經(jīng)在心里盤算了擺平這個麻煩所需要付出的代價。三十萬,這是張立均大約估算出來的數(shù)目。他只是有些詫異,問李選,后面的宴會你并沒參加,在哪兒喝的酒?李選無力地說,我去見了個老同學。張立均看她一眼,不再發(fā)問,開始給那家醫(yī)院的院長掛電話。
他們去了醫(yī)院,傷者正在搶救,院方安排了最強的醫(yī)療隊伍。張立均讓李選留下,自己驅車去了交警隊。交警隊的支隊長姓李,是張立均多年的熟人,當夜恰好值班。張立均進去的時候,李隊長正在監(jiān)控室調看事故的監(jiān)控錄像。如今滿大街都是攝像頭,事故又發(fā)生在市區(qū)的主干道上,監(jiān)控鏡頭完整地還原了一切:車子從紅燈下疾馳而過,路人飛了起來,一個男人從駕駛座下車,繼而是李選,他們跌跌撞撞跑到了傷者的跟前,后來,在深夜的街頭,在漫天的雨雪中,兩個人相擁而吻……
這一幕,斑斑駁駁,頗像一部老舊電視劇中的畫面。張立均默默地看著,居然有些失神。李隊長說,看到了嗎?肇事的是這個男人。張立均回過神,有種恍然的滋味,就像一個憑著直覺趕夜路的人,陡然發(fā)現(xiàn)了道路的崎嶇。但他又沒有太多的驚訝,似乎這崎嶇的夜路,天經(jīng)地義,也應該在他的預計之內。
畫面中的那個男人正搖搖晃晃地離開,走了幾步,像只鳥一般地張開雙臂滑行起來。監(jiān)控室里的屏幕有幾十塊,這個鏡頭同時出現(xiàn),疊加著,就好像有一群鳥在雪夜中整齊劃一地展翅欲飛。
在交警隊里,張立均不想令事情變得更加復雜,他說,李隊,這個不重要吧,他們報了警,就表示愿意承擔責任,至于誰開的車,這個咱們就不去細究了吧?李隊長說,問題是這個男人離開了,嚴格說,也算是肇事逃逸吧?張立均點頭認可,示意李隊長換個地方說話。
兩個人去了李隊長的辦公室。換了場合,李隊長開門見山,直接說道,張總,這起事故的性質怎么定,現(xiàn)在完全要看傷者有沒有生命危險,人如果死了,肯定要追究肇事者的責任,如果死不了,我這里也許還有些余地。張立均心里矛盾著,差不多生出了想要放棄插手此事的念頭,但不知為何,嘴里卻說道,我清楚,所以拜托了。李隊長接著說,你也知道了,這個女的也檢出了酒駕,我不明白由她來頂還有什么必要。這也是張立均所疑惑的,但此時他來不及細想,只好說,你看李隊,現(xiàn)在當務之急還是先搶救傷者,事故的處理,你這里先暫時放一放怎樣?如果人沒事,我們那邊做工作私了算了。李隊長沉吟了片刻,終于點了頭,說,我可不敢給你打包票,要是傷者的家屬來鬧事,我這兒想瞞也瞞不住。張立均再次合掌道,拜托了,傷者那邊我會盡量安撫。
離開交警隊后,張立均并沒有馬上啟動車子,他在車里坐了許久,心里將這起事故大致梳理了一番:有個男人駕著李選的車闖了紅燈,肇事后跑掉了,然后李選頂了上來,但她也被查出了酒駕,現(xiàn)在,這堆麻煩卻擺在了他的面前,而他,剛剛出面游說了交警隊的關系……張立均一時難以理解,自己是出于怎樣的動機,才伸手接下了這個大麻煩。肇事者如果就是李選,那么一切倒是可以說得通,但那個鳥一般作勢欲飛的男人,此刻卻一再從張立均的腦海中歷歷掠過。
張立均回到了醫(yī)院,上到醫(yī)院的大樓內,遠遠看到李選抱著肩膀在手術室門外空曠的走廊里踱步。一時間,他又改變了主意。他轉身離開了。他覺得自己現(xiàn)在沒什么好跟李選說的。
傷者手術后昏迷了三天。這三天張立均的態(tài)度莫衷一是,甚至,偶爾還會生出這樣的念頭——何妨讓這起事故徹底惡化?如果傷者沒有被搶救過來,李選背后的那位“老同學”,勢必就需要出來擔負責任了,這已經(jīng)屬于刑事案件,李選還有可能攬下來嗎?但是,目睹著李選日漸憔悴下去的樣子,他的心里便也不由得要跟著往好的一面去盼望。盡管李選在竭力掩飾著內心的虛弱,但從她的神情中,張立均可以感覺到這個女人對于自己的依賴。這一點,喚起了他身上那種作為一個一米八的強者的意識。張立均覺得,如果在這件事上自己撒手不管,只會令自己顯得小氣,況且這也不是他做事的風格。可是,全然去接手,他的心里又是那么別扭。復雜的情緒交錯著,令張立均不知所以,很難有個決斷。
一支煙很快就抽完了,張立均扔掉煙蒂回過頭,卻看到了身后的李選。她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站在了背后。
“醫(yī)生讓我出來,他們在做檢查?!崩钸x說。
張立均點點頭,說:“坐到車里吧,外面太冷?!?/p>
李選卻說:“還是在外面透口氣吧,病房里太悶了?!?/p>
張立均一怔。他已經(jīng)習慣了別人對他的言聽計從——盡管這只是一個小小的拂逆。
李選伸出手說:“給我支煙?!?/p>
張立均照辦了,同時又為自己點燃了一支。
他說:“人醒過來就好辦了?!?/p>
李選干咳起來,像是被煙嗆了一下,同時用手攏緊自己外套的領口。她沒有化妝,整個人都是凌亂的,風吹散了她的頭發(fā),將她低垂著的臉掩去了一大半。
張立均自顧說道:“如果人死了,想壓下來難度就比較大了?!?/p>
李選用手拂開眼前的亂發(fā),面無表情地大口吸著煙。三天來,盡管家里的保姆會換著替她守在醫(yī)院,但她顯然已經(jīng)被這件事搞得身心俱疲。她的臉色很差,眼底都布滿了血絲。
張立均說:“李選你想好,這件事情的麻煩恐怕還在后面?!?/p>
李選低著頭說:“我知道?!?/p>
張立均心底倏忽升起一股惡意,他冷冷地反問:“你真的知道?”
李選看看他,眼神中有了惶惑和無助。這讓張立均打消了剛剛萌生出的不滿,他不愿進一步逼迫這個女人。
“當然,”他吸口煙說,“所有的麻煩最終都會落實到賠償上。在這個意義上說,人死了可能比活著更簡單些,那樣一次性賠付就算完事兒了,活著的話,沒準會糾纏你一輩子?!?/p>
李選怔忪著,她好像并沒有聽懂張立均的話,其實不過是內心在有意規(guī)避這樣的想象。
張立均說:“交警隊已經(jīng)發(fā)了尋人啟事,正在找傷者的家屬。女孩的身份被查清楚,這只是早晚的事,下來,除了應付交警隊,你最大的麻煩是要去面對這女孩的家人。交警隊那邊還好說,但是傷者家屬這一邊如果不依不饒,可能會讓我們特別頭痛。”
張立均自己都沒有覺察,在不知不覺中,他的話里已經(jīng)將李選置換成了“我們”,這就表示,他是和李選并肩著的,他并沒有置身事外。
李選也許并沒有聽出他話里的聲援,依舊木然地說:“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頭痛是免不了了,除了去面對,我還有別的選擇嗎?”
在張立均聽來,她這番話說得太輕松了,大而化之,仿佛是在說一個不痛不癢的小毛病。他不禁再次惱火起來,心想,還是有必要讓這個女人充分認識到事情的嚴峻性。他很想脫口說出自己已經(jīng)看過事故的監(jiān)控錄像,已經(jīng)知道李選是在不自量力地替那位“老同學”擔責。但話到嘴邊,他又咽了下去。他覺得自己無法對著李選去追究出另一個男人的存在,起碼此刻不能,那樣一來,就仿佛自己是在嫉妒。他要在李選的面前維護住自己那種超然的姿態(tài),而去追究李選背后那個鳥一般的男人,張立均覺得,就是對于自己的拉低。
張立均說:“如果對方獅子大開口,提出的賠償要求完全在你的能力范圍之外,你怎么辦?別忘了,你是酒駕,保險公司不會理賠的?!?/p>
李選迷惘地看著他,好像他說出了什么莫名其妙的話。張立均解讀她的目光,她似乎是在詰問——不是有“我們”嗎?會有什么要求,是超出“我們”能力范圍的?這樣一想,張立均立刻便氣餒了。正在懊喪,李選突然說:
“董事長,你放心,我能力有限,但這事既然我惹上了,我就會去面對。”
她說得這么鏗鏘,不禁令張立均有些失落。張立均不安地意識到,也許自己被人所依賴,只不過是個錯覺,而這個李選,其實已經(jīng)有了她自己的底氣(會是來自那個鳥一般的男人嗎?)。這個想法是張立均無法接受的,還讓他頗為緊張,他完全無法認可自己被李選從這起事故中排除出去的局面。既然已經(jīng)插手,在這件事情上,他就不愿意做一個局外人了。
張立均說:“是嗎?你想過沒有,即便你有辦法承擔經(jīng)濟賠償,但對方如果要求對你進行法律追究,你該怎么辦?——酒駕釀成的事故,受害者受了重傷,這夠得上交通肇事罪了?!?/p>
說完張立均立刻便感到有些后悔,認為自己講得如此嚴峻,有些恐嚇的味道在里面。
李選很認真地看著他,以一種幾乎是理直氣壯的口氣說道:“我知道,你不會讓我那么被動。”
這句話對張立均太有效了,他完全無法反駁。不錯,他不會讓這個女人那么被動??墒?,她說得多么自信啊,而這種自信,她究竟是從何而來的呢?此時如果是由李選來問“怎么辦”,那么張立均會容易回答得多,作為一個被求助的人,才是他習慣的角色;可現(xiàn)在卻恰恰相反,李選并沒有那么多的問題,反倒是張立均,在不斷誘導般地向李選發(fā)問。這讓他沮喪,感到事情完全是擰巴著的。
一位護士出來招呼他們:“病人已經(jīng)醒過來了,你們進去看看?!?/p>
張立均卻決定離開。采取與這起事故若即若離的態(tài)度,是他目前選擇的姿態(tài)。他抬腕看看手表,順嘴對李選說:
“我先走,集團還有個會要開,有什么情況你打電話告訴我?!?/p>
車就停在住院部的門口,上車后,張立均透過車窗去看李選,倏忽覺得這個女人也像那棟停工的建筑一般,站在風里,成了一個被扒光了衣服的人。但他立刻又開始質疑起自己的這個想象,他想,自己可能又是在一廂情愿了,這個女人也許并沒有他所以為的那樣虛弱。他使勁搖了搖頭,讓自己清醒一些,少一些這種顛顛倒倒的揣測。
車子發(fā)動起來時,張立均才想起,并沒有一個會議等著他去開。年會之后,集團已經(jīng)放假了——而這個事實,李選當然也是知道的。這就令他像是隨口撒了一個謊,那么,李選會怎樣看待這個拙劣的謊話呢?諸般相悖的情緒讓張立均惱火不已,知天命的年紀了,他不記得自己的心思已經(jīng)多久沒有這樣患得患失過。
無處可去,張立均只好去了集團總部。
整整一層樓的辦公區(qū)域闃無人息,留守值班的保安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這棟寫字樓在西安也算得上是頂級的了,但此刻卻儼然一座空曠的廢墟。張立均叫了兩聲沒人回應,轉身下了一層樓梯,去了爾雅茶舍。茶舍的門也緊鎖著,好在平時也是他自己來這里喝茶,雇的那位服務生基本也派不上什么用場,所以此刻他也沒有感到太多不適。他用鑰匙開了玻璃門,進到里面,脫了外套,開始為自己燒水泡茶。
燙杯溫壺,凈手洗茶,一整套程序下來后,張立均仰身枯坐在沙發(fā)里。他摸出手機,想要發(fā)一條消息給自己的妻子,按亮屏幕后,才意識到現(xiàn)在正是美國的深夜。
張立均的女兒今年十九歲,在美國讀書,妻子也跟出去陪讀了。本來春節(jié)前張立均是準備飛去美國與她們一同過節(jié)的,但李選出了這起事故,仿佛給他提供了一個理由,他便很自然地打消了出國的念頭。現(xiàn)在,他開始琢磨自己的這個決定,思忖著,其實自己這樣選擇,并非意味著李選的分量在他心里大于自己的妻女,他只是順水推舟,因為從內心深處,他并不想跑去美國度過這個春節(jié)。
沒有幾個人能看出張立均的婚姻深藏著暗流。他的事業(yè)做到今天這樣的規(guī)模,很大程度上是拜了他的妻子所賜——他有一個身居高位的岳父,而這一點,才是他成功的基石。同時,這也注定了他們夫妻之間關系的基本狀態(tài)。那個女人,他的妻子,放肆而跋扈,在幾十年的婚姻生活中始終處于強勢的一方。最致命的是,生孩子前后,那個女人還有過一段昭彰的婚外戀情。張立均為此經(jīng)歷了不堪回首的往昔,如今雖然已經(jīng)風平浪靜,可他覺得,自己的這一生,已經(jīng)永遠留下了無法治愈的暗傷,那塊疤,甚至會帶到下輩子去,此生所謂的幸福,不過只是別人眼里的事情。他有一個壓根無法對人啟齒的猜度——他懷疑自己的女兒也非自己親生。但這個猜度他又從來不去嘗試著證實,因為是與否的結果,都會令他感到絕望。他寧可留下這樣一個悲傷的假設,暗藏于心,時刻提醒自己,無論眼前是何等的風光,自己人生的底色都是值得存疑與警惕的,是經(jīng)不起檢驗的。他不能原諒那個女人,于是不憚用最屈辱的假設來想象自己的命運。神奇的是,這個兇狠的假設在某種程度上卻安慰了他。因為沒有被求證過,所以它不免就像假的一樣,具有了一定的虛構性,這種“假”和“虛構”,陰差陽錯,自欺欺人,反而成功地起到了安慰張立均的效果。
半年前,李選出現(xiàn)了。她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在張立均的心里,被當成了另一個女人的投射。李選的父親當年也有恩于張立均,這一點,正好和張立均的故事對應在一起,當李選以一個落魄者的角色站在張立均面前時,恰恰極大地滿足了張立均幽暗的心理需求。他非常樂于在這個女人的面前扮演一個救世主,不但要支配她的身體,更要在情感上完全地覆蓋她。當然,這些情緒是逐漸加強的,當李選自覺地將他們的關系確定在那種心照不宣的原則里時,張立均漸漸地感到了不滿。那是一種莫名的不滿,他也無法梳理出自己不滿的理由,只是覺得如果也被李選這樣自覺地屏蔽掉,他就會無可避免地陷入更加失敗的人生——其實當然不至于這么嚴峻,但張立均如今已經(jīng)習慣了所向披靡的成功,剛愎自用的一面會令他放大自己遇到的不如意。張立均不想只是和某個女人去踐行那種現(xiàn)實的原則,他并不缺乏那樣的機會,但那并不是他所渴求的。他所缺乏的,他知道,只是那種來自某個特定的女性無以復加的愛與服從。而李選,完全具備他心目中那個特定的女性的條件。于是,鬼使神差,他向李選發(fā)出了那種詭計一般的短信。他一方面試探與誘導著李選,一方面也填補著自己內心的罅隙。這讓他幾乎像是置身于一場青澀的戀愛之中了,有一些忐忑,也有一些狂熱。這種滋味是張立均從未嘗到過的,他在知天命的年紀里,開始補上人生的這一課。但冷靜下來的時候,他也清楚,李選只不過是他平衡自己傾斜生活的一個扶手,她并不是他的道路本身。
六安瓜片的茶味濃而不苦,香而不澀,卻是與張立均內心的滋味截然相左。他調暗了茶舍的燈,透過玻璃門的門縫,樓道里的光滲進來斜方形的一塊。他就坐在這塊光暈的幾何體里,手捧著茶杯,貪婪地吸嗅著茶氣,就像是在進行著某項物理性的治療。隨后他感到了困頓,在沙發(fā)里調整好姿勢,閉上眼睛假寐。
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將他吵醒,樓道里傳來小孩子嬉鬧的聲音。正在疑惑,有人推開茶舍的門,一顆腦袋和外面的光一起探進來。原來是公司的保安??吹綇埩⒕0蚕乱庾R地想要縮回身去,但猶豫了一下,還是局促地走了進來,囁嚅著說:
“董事長,我不知道是您,看見門是開著的,還以為……”
話說了一半,兩個小孩子從保安身后擠了出來。
保安越發(fā)局促,一邊伸手將兩個小孩向自己身邊收攏,一邊解釋:“這是我的兩個娃,過節(jié)我回不去,娃他媽帶著他們來看我。”
保安父子站在門框里,背光一片明亮,就像是突然降臨的一個小小的奇跡。張立均蹙起的眉頭舒展開,向兩個小孩招招手。兩個小孩環(huán)繞在自己父親身邊,并不回應張立均的招呼。也許在他們的眼里,這個坐在暗處的人更像是一個藏在洞穴里的妖怪吧。
張立均說:“來,過來?!?/p>
保安遲疑著,牽著兩個兒子近前了幾步。
張立均摸過自己的手包,從里面掏出兩個紅包來,塞在兩個小孩的懷里。保安感到了意外,一迭聲地道著謝,向張立均保證道:
“董事長,您放心,我不會留他們住的,我讓他們今天就回去?!?/p>
張立均擺擺手說:“干嗎回去?愿意的話就讓他們留在公司陪你過節(jié)吧,值班室睡不下,就住在茶舍好了,待會兒我把鑰匙給你留下——這里沙發(fā)拼一下,倒也能當床睡。只是小孩子愛鬧,你讓他們小心不要碰翻了這些瓶瓶罐罐?!?/p>
保安一下子不知道該怎么回話,只是連聲說著不用,張立均擺手示意他可以走了。望著這家人離開的背影,張立均越發(fā)感到了內心的空落。他覺得此刻的自己,并不比一個保安幸福多少——他們向著光明走去,而他,依然還要躲在黑暗里。
他走到窗前,隔著落地玻璃看樓下車流如織的街道。車輛在冬天蒼茫的黃昏里微光浮動,它們好像變得比平時緩慢了一些,也有些模糊,像是人瞇起眼睛時所看到的那樣。抬起頭,可以看見遠處的電視塔——其實塔身是看不見的,它隱沒在塵埃與廢氣中——只有塔尖閃爍著的燈在霧靄中時明時滅。在張立均眼里,這盞燈就像是檢測這座城市空氣狀況的一項指標,當然,大多數(shù)時候它就像現(xiàn)在這樣若隱若現(xiàn),糟糕的時候,干脆就會被霧靄徹底吞沒。張立均常常會在自己辦公室的窗前眺望,這盞燈于是也成了衡量他自己心情的一個指標。他發(fā)現(xiàn),果然是這樣的,他的心情竟然和這座城市的空氣質量保持著共振,每當電視塔上的燈在視線里變得昏暗,往往正是他心情低落的時刻。
這樣在窗前站了許久后,張立均用手機發(fā)短信給李選:
怎樣了?
短信發(fā)出后一直沒有回音,正當張立均準備直接打電話過去時,李選的回復來了:
是董事長嗎?
這個回復簡直讓張立均無從下手,他甚至有些懷疑李選是故意在讓他難堪。踟躕再三,張立均回道:
你說呢?
不一會兒,手機響了起來。
李選在電話里說:“女孩真的醒過來了,記憶力好像沒有多少損傷,只是語言表達上還有些遲鈍,大夫說恢復一段時間應該就沒問題了,總之,情況看起來不錯?!?/p>
張立均說:“她能想起自己是什么人嗎?”
李選說:“能,她叫楊麗麗,19歲,不是西安人,家在重慶萬州?!?/p>
張立均說:“好,這一關算是闖過去了,你的運氣不錯?!?/p>
李選苦笑了一下,說:“真的沒想到,這也能算是我的好運氣?!?/p>
張立均說:“你別不知足,現(xiàn)在人沒事,就是你最大的運氣了。問她要一下家里人的聯(lián)系方式,你主動一些,這樣有益于后面的交涉?!?/p>
李選說:“好?!?/p>
張立均正想掛斷手機,李選又遲疑著說道:“剛剛醫(yī)院讓去補交了住院費,押金已經(jīng)用完了,我這才知道,你押了錢在醫(yī)院……”
張立均“嗯”了一聲。
李選說:“這幾天我腦子里稀里糊涂的,居然沒有想起住院費的事。”
張立均說:“這些都是小事情,回頭再說吧?!?/p>
李選誠懇地說:“謝謝你?!?/p>
收了電話,張立均在昏暗的光線下開始擦拭自己收集來的那些古董,這算是他少有的幾個愛好之一,只有摩挲這些瓶瓶罐罐的時候,他的世界才是自己的。
八
第二天一早張立均打算去看看自己的母親。他父親去世得早,母親已經(jīng)是年近八十歲的老人,張立均在南郊豐裕口的山里給母親買了一棟別墅,隔三岔五,他就會進山去看看母親。出門后剛坐進車里,李選的電話就打了進來。
李選說:“和女孩的家里聯(lián)系上了,是她哥哥接的電話,他們今天就動身來西安?!?/p>
張立均說:“知道了。你先別急著表態(tài),看看他們什么態(tài)度?!?/p>
李選半天不出聲。
張立均問:“怎么了?”
李選說:“我有些害怕,電話里她哥哥挺兇的?!?/p>
張立均說:“你不要慌,家屬態(tài)度不好,這是意料中的事,先穩(wěn)住他們,不要和他們發(fā)生正面沖突。”
李選說:“嗯。不知道女孩名字的時候,我覺得這件事就像假的一樣,現(xiàn)在知道了她的名字,這事對我才突然變成真的了……”
張立均不知道該跟她說些什么,他覺得她像是在喃喃自語。可是他理解她,明白有時候“假”的蒙蔽,反而是能夠安慰人的。
“我心里沒底,”李選很快回過了神,“我不知道賠他們多少錢才是合適的。”
張立均反問道:“你自己覺得賠多少錢合適呢?”
李選深吸一口氣,猶猶豫豫地說:“目前二十萬左右我是拿得出的,你知道,集團剛剛發(fā)了獎金,另外,我自己還有些積蓄。”
張立均知道這筆年終獎的數(shù)目,那是他格外打了招呼發(fā)給李選的。
他說:“現(xiàn)在還不是想這個的時候,至于賠多少,首先要看女孩的狀況,如果沒留下什么后遺癥,你就不至于太被動。其次,還要看家屬的性格,是不是那種漫天要價不講理的。”
李選說:“我問過醫(yī)生了,醫(yī)生說這種開顱手術恐怕是會留些后遺癥的?!?/p>
張立均問:“什么后遺癥?”
李選回答:“醫(yī)生說可能會導致癲癇。”
張立均說:“那就麻煩一些了。回頭我再問問院長,詳細咨詢一下,醫(yī)學上的事我們也不懂,先聽聽醫(yī)院怎么說——后遺癥會是個什么程度,對以后的生活影響有多大?!?/p>
李選說:“見了家屬,我要不要主動提出賠償呢?”
張立均說:“不要,你不要隨便露底兒,態(tài)度上積極些,但實質性的賠償打算先不要說出來?!?/p>
李選沉默了,張立均正要掛電話,她又開口道:
“董事長……謝謝你?!?/p>
聽得出,道謝大約是李選目前唯一能做的事了,她自己可能也認識到了,這實際上并沒有多大的意義,所以她的語氣非常軟弱。
張立均說:“謝什么呢?我現(xiàn)在進山看看我母親,下午回來我去醫(yī)院?!?/p>
在城里擁擠的交通中蝸行了一個多小時,張立均的車開上了環(huán)城高速。開出十多公里后,遠處的山脈已經(jīng)若隱若現(xiàn)。豐??谑墙K南山的余脈,按規(guī)定,這一區(qū)域本來是禁止大興土木的,但這個時代,總是有些人能夠通過違背規(guī)定和禁令來彰顯自己的特權。
進到山里后,張立均降下了車窗玻璃。盡管寒風刺骨,吹在臉上有種針扎般的刺痛,但他恨不得將整張臉都探出車窗去。這幾年西安的污染也很嚴重,尤其到了冬天,因此,張立均這樣的人才不擇手段將別墅蓋進了山里。
山上的積雪尚未消融,太陽卻很好,照在積雪上,白花花的一片明亮。專為別墅群修建的山路已經(jīng)被清掃過了,柏油路面在周邊雪景的映襯下黑得令人不可思議。順著車道開進去,車子尚未停下,張立均就看到了坐在自家別墅院子里的母親。別墅是歐式的,尖頂,狹長的落地窗;院子里的積雪掃成了堆,母親坐在一張?zhí)僖卫铮_下鋪著報紙,報紙上又鋪滿了花花綠綠的紙片。這一切,像是記憶里一幅年代久遠的景致。
進到院子里,張立均才看清楚,母親晾曬著的,其實是一地的糧票。老人年紀大了,三年前開始有些老年性癡呆,大多數(shù)時候對張立均都愛答不理的,但卻非常在乎自己從困難年代積攢下的這些票據(jù)。
母親坐在一堆糧票之中,蓋著一條毯子,頭垂著打盹。迎出的小保姆想要喚醒老人,被張立均搖手制止了。他示意小保姆進屋搬出一把椅子,輕輕放在母親身邊,自己坐進去,也閉了眼睛,和母親一同待在冬日的太陽底下。
寒冷的氣溫在太陽下混合著一絲暖意,透著一股干凈勁兒。在這種虛假的溫暖中,張立均竟然很快就睡著了。他還做了夢,夢里都是些自己小時候的記憶,紛亂無序,毋寧說只是一股哀傷的情緒。即便只是在夢里,張立均都有些同情自己,他覺得沒有誰是真正愛惜他的,沒有。
一只烏鴉的鳴叫吵醒了他,悠長的叫聲在空中久久不散。睜開眼睛后,張立均首先看到的是母親貼得很近的臉。老人嘴角掛著一絲涎水,仔細端詳著他,似乎漸漸認出了兒子,伸出一只手撫摸他的臉。張立均用手覆蓋住母親的手,緊緊貼在自己臉上,霎時有股想要落淚的沖動。可是母親卻呆滯起來,木訥地游離了目光,盯著腳下的那堆糧票發(fā)起呆來。張立均雙手將母親的手合在掌心,也不言語,靜靜地陪著老人。
午飯小保姆包了餃子,但是母親不愿意回屋去吃,她不放心自己晾曬著的糧票。張立均幫著從屋里搬出了桌子,陪母親坐在院子里用餐。母親沉默著,開了口也是自說自念,但是當餃子端上桌時,她卻將第一枚餃子夾在了張立均的小碟里。張立均鼻子發(fā)酸,也夾了枚餃子給母親。本來他打算吃過飯就下山回城的,但此刻改了主意,決定多在山上陪陪母親,哪怕她更多的時候看起來并不能認得兒子。
過了午后,冬日的太陽很快就暗淡了,天空變得灰蒙蒙的,四下靜得人幾乎耳朵發(fā)痛。母親開始收拾自己的糧票。張立均默默地蹲下去幫著母親收拾,按照不同的面額將那些紙片歸攏整齊,用橡皮筋扎住,交給母親,看著她仔細地放進一只年代久遠的鋁制飯盒里。母親將那只飯盒緊緊地抱在懷中,張立均呆呆地看著,覺得自己如今攫取的那些財富,也無外如此,并不比一飯盒廢棄了的糧票更有價值。
下午四點多鐘他驅車下山。
到醫(yī)院的時候,恰好李選家的保姆來替換李選,李選站在住院部的樓前給保姆交代一些事項,張立均打了聲招呼,自己進病房看看情況。女孩的確蘇醒了,依然插滿了管子?,F(xiàn)在張立均知道了,她叫楊麗麗。楊麗麗剃光了的頭上纏著紗布,術后的瘀青尚未消退,整張臉都有些浮腫,但可以看得出,這是一個容貌不錯的姑娘。張立均進到病房后,她就不錯眼珠地盯著張立均看,這讓張立均有些不適,心想莫非被她當成了那個肇事的男人。
張立均站在床邊,靠近一些,為的是能讓女孩仔細辨認一下。楊麗麗緊緊地盯著他,眼神中逐漸有了肯定的意思,那意思在張立均看來,就兩個字——是你。
張立均生硬地說:“不是我,你認錯了。”
楊麗麗張了張嘴,沒有發(fā)出什么聲音,只是目光中有了倔強,甚至還有一些仇視。張立均也盯著她看,兩個人就這樣無聲地對視著,像是玩著一個互相較量的游戲。是張立均首先放棄了這種對峙,他覺得自己這樣做實在有些無聊,沖女孩擺了擺手,從病房退了出去。在樓道里,李選家的保姆跟他錯身而過。李選等在樓外,張立均過去說,我送你回去。
上車后,李選卻說,帶我去酒店吧。張立均一怔。李選解釋說,家里的熱水器壞了,我想去酒店沖沖澡。
到了酒店,依然是李選拿著房卡先上樓,張立均去停車。等他進到房間里時,李選已經(jīng)開始沖澡,衛(wèi)生間傳來嘩嘩的水聲。張立均并沒有立即跟進去。很奇怪,今天他毫無欲望。獨自坐在沙發(fā)里吸了支煙,張立均才緩慢地脫掉衣服。他進了衛(wèi)生間,從身后環(huán)抱住李選,水流打在他身上,讓他起了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這是兩具無可爭辯的中年人的身體,衣服下藏著的秘密暴露無遺,衰老的陰影已經(jīng)千真萬確地爬了上來,它們都以不同的方式亮起了紅燈,下垂的乳房,凸起的肚子……通過鏡子的映照,張立均從未像此刻這般清醒。
李選一動不動,噴射而下的水從她頭頂漫流而過,濺起的水花又流向張立均伏在一側的脖子上。片刻后,她回過身來,用力地摟緊張立均的腰,頭深深地貼在他的胸前。這樣的舉動前所未有,張立均有些猝不及防,但此刻他卻并不激動。張立均聽任李選緊抱著,心想,這其實也是李選的一聲道謝吧,有來有往,她依然秉持著那種交易的原則。李選開始親吻張立均,濕漉漉的嘴唇貼上去。她從來沒有這樣主動過。水花四濺,漸漸地,張立均開始回應她的親吻。但是欲望依舊沒有被點燃,他只是心不在焉地吻著。
他們從衛(wèi)生間出來,雙雙躺在了床上。李選心有不甘,側身擁抱著張立均,乳房擠壓在他的側胸上,手掌下意識地撫摸著他的后背。張立均任由她親吻和撫摸,自己也驚訝自己的冷靜。他的心思游移,漸漸將目光落在了電視機旁的一只陶罐上。這是一只馬家窯出土的陶罐,品相算不得最好,張立均才將它放在了酒店長住的房間里。此刻,窗外天光的最后一道余暉打在陶罐上,讓這件年代久遠的器物更加顯得樸拙,并讓它周圍的一切都染上了一種正在被時光湮沒的氣息。
張立均終于用動作阻止了李選,費了些力氣將她抱住,讓她不再能夠行動。
“就這樣躺一會兒吧?!彼f。
李選頭埋在他懷里幽幽地問:“為什么?”
張立均說:“你這樣讓我感到自己是在乘人之危?!?/p>
李選抬起頭,六神無主地看著他。
張立均在心里定義著李選的動機,認為她此刻的獻身,不過是為了另外的某個男人。她在替那個男人頂罪,但又難勝重荷,于是不惜主動地來向他投懷送抱。這樣一想,張立均的心里居然一痛,他并不因此遷怒李選,只是為她感到悲哀。此刻,仿佛水落石出,他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已經(jīng)對這個女人有了那種接近于愛意的情緒。
“你用不著這樣,我并沒為你做什么,”張立均再次望向那只陶罐,如同自言自語,“起碼到現(xiàn)在為止,這起車禍還是你自己在扛?!?/p>
李選說:“不是,沒有你,我現(xiàn)在應該是在拘留所里?!?/p>
張立均說:“這也不是大事,恰好我和交警隊有些交情,換了公司的其他人,我也會這么做的?!?/p>
李選喃喃地說:“你還替我付了醫(yī)院的押金。”
張立均說:“這更是小事了?!?/p>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動機,才這么輕描淡寫著一切,是他不愿讓李選對自己感激涕零嗎?似乎也不是。他只是不愿在兩個人赤身裸體的時候,將一切進行得宛如一場貨真價實的交易。他不想討價還價,而此刻夸大自己的作用,就有些像是在赤裸裸地抬高交易的價碼。
李選的手機響了一聲,應該是收到了一條短信。她的手機在包里,包放在窗前的茶幾上。此刻,她絲毫沒有去翻看手機的愿望。
“錢我緩過勁兒了就還你?!彼f。
這話很讓張立均反感,他干脆不作應答。李選沉默著,她可能也意識到了不妥,被動的角色已經(jīng)讓她有點兒不知所云。張立均在床上的拒絕,又令她感到了莫名的屈辱。沉默和室外涌入的黑暗一同覆蓋了整個空間。房間里只亮著一盞微弱的地燈。盯著一只幾千年前陶器的張立均,覺得這一刻他們像是并排躺在一座古墓里。
手機鈴聲突然響起,瞬間打破了令人壓抑的沉寂。還是李選的手機在響,叮叮咚咚的簡單旋律,像一個孩子在唱著不合時宜的歌。李選并沒有要去接聽的意思,張立均也默然地聆聽著。這陣手機鈴聲似乎響了有半個世紀那么長,其實它不過只是半分鐘左右的動靜。張立均覺得自己能夠看到鈴聲在昏暗的空間里四散開來,一個個被切割得非常細碎的音律消失在有形的陰影里。當鈴聲停止,戛然而至的寂靜顯得更加令人壓抑。
李選無話找話,她說:“你身材保持得真好?!?/p>
張立均:“我當過兵,那時候專門鍛煉過,還有些底子?!?/p>
他認為李選這是在言不由衷地恭維他。他了解自己如今的身材,剛剛他才在衛(wèi)生間的鏡子里領略過。
李選說:“我還以為你現(xiàn)在也堅持鍛煉呢。”
張立均無話。過了一會兒,李選輕聲地說:
“明天就是除夕了。”
這句話在張立均聽來有些荒唐,仿佛剛剛李選的熱情,不過是因為佳節(jié)來臨而發(fā)放的一份福利。
“是的,”他說,“本來我今天已經(jīng)在紐約了?!?/p>
“哦?”李選有些驚訝,對于張立均的家事,她一無所知,半年來,她從未動過探聽張立均家庭生活的念頭。她問:“怎么過節(jié)你也不在家嗎?還是要和家人一起出國旅游?”
張立均起身披上浴衣,說:“我妻子和女兒都在國外?!?/p>
李選遲疑著說:“原來這樣,那你是應該過去。可是,為什么又沒去?”
張立均看她一眼,是一個不言而喻的意思。他進到衛(wèi)生間燒了一壺開水,回來后并沒有再上床,而是坐進了沙發(fā)里。李選赤裸著,一動不動地蜷縮在床上,像是一個被示眾著的標本。
過了一會兒,李選說:“董事長,我不知道你為了我竟然放棄了去和家人團聚?!?/p>
張立均說:“你別多想,我這么做,也并不全是為了你?!?/p>
李選抱緊了肩膀,似乎是感到了涼意。
水開了,張立均起身沖了兩杯速溶咖啡,端一杯給李選放在床頭柜上。李選這才坐起來,將浴衣裹在身上。有一種陌生的情緒在空氣中流轉。他們都顯得略微有些尷尬,兩個人之間那種既往的、習以為常的關系,似乎在這一刻開始破裂和瓦解了。這令他們都有些無所適從,曾經(jīng)心照不宣的那個交易的原則此刻變得無效,但是他們卻還沒有達成新的可以踐行的路徑。李選去端床邊的咖啡,抬眼間,目光和張立均相遇,立刻顯出了無從掩飾的慌亂。在如此的時刻,兩個人甚至已經(jīng)不堪對視。那種柔軟的、需要輕拿輕放的情感,卻是他們難以承受的。
李選盯著手中的咖啡,欲言又止。
張立均打破了沉默,問她:“女孩的家屬什么時候到?”
李選說:“可能今天晚上就到了吧,我告訴了他們是哪家醫(yī)院?!?/p>
張立均說:“也好,你先避開也好?!?/p>
李選一邊開始穿衣服,一邊說:“大過年的,讓你也跟著不得安寧,我心里真的很過意不去?!?/p>
張立均說:“現(xiàn)在說這些沒必要。”
李選穿戴整齊,站在張立均面前,神色鄭重地說:“董事長,我真的很感謝你。”
張立均揮下手說:“以后別喊我董事長了。”
李選說:“為什么?不喊董事長難道喊你張哥?——微軟的人會喊蓋茨蓋哥嗎?”
說完這句話,李選不禁笑起來。張立均也被逗笑了,沒想到她現(xiàn)在還有逗樂的興致。一份私密的親熱勁兒卻由此生成,瞬間改變了本來尷尬著的氣氛。
李選說:“我得回家了,兒子淘得很,他姥爺根本管不住?!?/p>
張立均說:“要我送你嗎?”
李選詫異地說:“怎么,你還不走嗎?我以為能搭個順風車?!?/p>
張立均起來穿衣,說:“走,我還是送送你?!?/p>
本來他是想今晚不回家了,就留在酒店過夜,反正家里和酒店一樣的空寂。
兩個人一同離開房間,到了酒店樓下,卻發(fā)現(xiàn)路面上的車流綿延得一眼望不到頭,阻塞著,看了就令人絕望。
李選說:“算了,你別送我了,我自己走回去吧,反正也不是很遠。”
張立均猶豫了一下,說:“我陪你走走吧?!?/p>
李選還想說什么,但張立均已經(jīng)顧自向前走了。李選追出兩步,很自然地將張立均的胳膊挽住。張立均心頭一顫,居然有些感動。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和哪個女性挽著胳膊走在大街上了,那種普通人尋常的幸福感,離他卻如此遙遠。
李選一只胳膊挽著他,一只手攏著領口。她穿著一件雙排扣的短大衣,款式上領口開得很大,里面本來應該再配上一條圍巾——這個缺失讓她整個人都顯得有些草率,就像隨便跑出門買樣東西馬上就要返回的樣子。張立均偶爾側頭看她一眼,每多看一眼,就多出一份同情。他在心里告訴自己,這是一個和自己并肩走著的女人,那么他就不應該讓她陷在無助的麻煩里。
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街面上華燈閃爍,店鋪里的音樂歡天喜地,都是“恭喜恭喜恭喜你”,已經(jīng)有了節(jié)日的氣氛。兩個人默默地走著,不時有一兩聲爆竹在他們身邊炸響,每每如此,李選都不由得緊張一下,而張立均則會微微夾下她的胳膊,傳遞出一個安撫的意思。他們走在冬天的夜里,彼此感受著對方給予自己的那份聲援。
走了不到一個小時,李選的家到了。
她邀請道:“上去坐坐吧,不如就在我家吃飯?!?/p>
張立均松開挽著的胳膊,說:“不了?!?/p>
李選還不甘心:“真的不了嗎?我爸見著你會高興的。”
張立均說:“改天吧,改天我來給你爸拜年?!?/p>
他們在樓下分手,各自走向不同的方向,但是偶然一個回頭,卻看到對方都在扭身張望。
走出很遠后,張立均用手使勁地搓著自己凍木了的臉,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長時間地置身于冬天的街頭了,就像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體會過男人與女人之間那種微弱而平凡的暖意。
正在猶豫回家還是去酒店,一輛車子停在了他的身邊,隨著喇叭聲,車窗降了下來。張立均一看,車里原來是位熟人。這人姓莫,是位工商銀行的行長。莫行長沖他招著手,催促他:“上車上車。”張立均猶豫了一下,還是打開車門鉆了進去。
莫行長興頭很高地說:“真是巧,我正愁沒人呢,老張你一個人在街上溜達什么?”
張立均隨口說:“剛剛去看了位朋友,路太堵,就沒開車?!?/p>
莫行長說:“正好,三缺一,跟我打兩圈牌去?!?/p>
張立均正沒什么打算,就無可無不可地答應了。交通依然擁堵,車子停的時間比跑的時間長,半個多小時才走了不到十公里,在莫行長一路的抱怨下,終于開到了地方。是一家茶樓,上去后,已經(jīng)有兩個人等著了,其中的一位張立均認識,是位陜北的煤老板,姓白,常年待在西安,大家經(jīng)常會在類似的場合上遇到。另一位大約四十來歲,頭發(fā)亂糟糟的,有些不修邊幅。莫行長介紹說,這位是雷老板,做投資的。對方上來和張立均握手,自我介紹道:雷鐸。
看來這里是個他們熟悉的場子,包廂里的牌桌已經(jīng)支好,老板送來四份快餐盒飯,大家簡單吃了兩口就上了牌桌。張立均的心思并不完全在打牌上,幾輪下來,他輸了三萬多塊。這種牌局是不見現(xiàn)金的,大家記著數(shù)字,回頭從銀行轉賬,或者湊夠一個整數(shù),直接給對方一張卡。
十點多鐘的時候,張立均發(fā)給李選一條短信,問李選:在干嗎?李選回復得格外快:在哄孩子睡覺,你呢?張立均回復:打牌呢。說來也奇怪,這番短信往復之后,張立均的牌運就為之一轉,一下子連贏了好幾把。作為一個生意人,張立均還是比較迷信這個的,他覺得這個李選,果然是個能給自己帶來好運氣的女人。
快十二點的時候,張立均說散了吧??蛇@時他成了贏家,莫行長說不能就這么散了,沒有贏家說散伙的規(guī)矩。張立均便又陪他們打了兩圈,在輸贏上大家大致持平后,這才算完。其他三個人都開著車,雷鐸自告奮勇地說他送張立均回去。上車后,雷鐸卻給張立均提議道,骨頭都坐硬了,不如我們去泡個澡。張立均答應下來,被雷鐸直接拉去了洗浴中心。
倆人泡在洗浴中心的池子里時,雷鐸接了一個電話,他一邊甩著濕漉漉的手臂,一邊按了手機的免提。
對方是個男人,在電話里說:“雷鐸我回來了。”
雷鐸說:“曾鋮啊,你到底怎么回事,就這幾天還不好好在家陪陪父母,又跑了趟海南?!?/p>
對方說:“我經(jīng)常這樣,臨時動了念頭,就四處亂跑一下?!?/p>
雷鐸說:“不會是在海南有姑娘等著你吧?”
對方說:“沒有,我就是想到海邊兒透口氣,西安的冬天太悶了?!?/p>
雷鐸說:“這不算個理由,你別瞞我,你跟李選之間有什么事兒吧?我看出來了,你倆之間肯定有事兒!”
對方說:“明天咱們見一面,還是見面說吧?!?/p>
雷鐸說:“那我跟李選說不說你回來了?”
對方說:“都行?!?/p>
張立均在一旁完整地聽到了這番通話,他用手抹去臉上的水汽,心里不禁感慨這世界實在是太小了。
沖過淋浴之后,兩個人并沒有急著走,開了間包房進去躺著稍作休息。他們基本上還算是兩個陌生人,但這個圈子里的人都是自來熟,因為能夠進到圈子里來,已經(jīng)說明是被鑒定過的。雷鐸的性格又很外向,一邊喝茶一邊和張立均交流起生意經(jīng)。張立均嘴上虛應著,悄悄轉移了話題,當聽到雷鐸已經(jīng)拿了美國綠卡后,很自然地將話題引到了雷鐸在國內的履歷上。雷鐸說了自己從小學到大學都是在哪兒讀的書,張立均暗自比照著,果然話里的小學和中學都是在李選家的片區(qū)里。這樣看來,就是八九不離十了。張立均在心里默默記下了這個名字:曾鋮。
一杯茶喝完,雷鐸來了興致,提議叫兩名小姐來服務,張立均拒絕了,他并沒有這方面的嗜好,留下雷鐸獨自消遣,張立均穿衣離開了洗浴中心。
這里距離張立均的家不算太遠,他就沒有打車,獨自走上深夜的街頭。手機在響,是一條短信:睡了嗎?他不假思索地回道:還沒有,你呢?發(fā)送過去后,他才意識到這條短信并不是來自李選的。
這條短信來自張立均的妻子,他居然在回復中問了“你呢?”——而此刻,應當是美國的正午時分,沒有人會問對方睡了沒有。他的確是疏忽了。但犯下這個錯誤后,張立均只有一剎那的緊張,旋即卻是一陣莫名的興奮。就讓那個女人看出破綻吧!張立均心里想著。盡管這有可能只是出自他的一廂情愿,他也覺得是小小地報復了一下自己的妻子。他們夫妻之間的關系從來沒有對等過,她欠他的太多了。心里如是盤算著,張立均踩上了路面的一塊冰疙瘩,一個趔趄,差點兒栽了個跟頭。急切間,張立均的雙臂張開,平衡著自己的身體,那姿態(tài),也像是一只撲棱著翅膀的鳥了。
九
一大早張立均就醒了。起來后他煎了雞蛋,烤了兩片面包,給自己弄了份簡單的早餐。獨自一人生活,張立均并沒有為自己請一個保姆,外面總是有太多的應酬,回到家里,更多的時候,他還是愿意一個人待著。他一直在等李選的消息,十點多鐘了,手機卻都沒有響。他這才想起檢查一下手機,果然是沒電了。接上手機電源,張立均發(fā)短信給李選:怎樣了,家屬到了嗎?半天沒有李選的回音,他把電話打給了那家醫(yī)院的院長。
在電話里,張立均主要咨詢了一下楊麗麗手術后遺癥的問題,院長告訴他,根據(jù)腦部損傷的程度和部位,后遺癥各有不同,最常見的是癲癇,輕的可以沒有任何后遺癥,重的從不同程度的功能缺失直至癱瘓都是有可能的,傷者這么快就能蘇醒過來,說明情況不錯,但這種事情誰都不敢打包票,目前也只能報以謹慎的樂觀。張立均心里基本有了底,對院長說道,傷者的家屬可能這兩天就到了,方便的話,請院長跟主治醫(yī)生打個招呼,盡量將傷者的病情說得樂觀一些。院長明白他的意思,說,張總放心,在不違背事實的情況下,我會交代的。又說了幾句客套話,張立均掛斷了手機。
李選依然沒有回復短信,張立均盤算著今天的安排,無論如何,除夕他都是要上山和母親一起過的,但李選那邊沒有消息,他又放心不下。最后他決定還是先去一趟醫(yī)院再說。
車子昨夜留在了酒店的停車場,張立均打車先去了酒店,開上自己的車后,才向醫(yī)院駛去??赡芎腿兆佑嘘P,今天路面上的車流稀疏了不少,大約人們都聚在家里了,出門的不多。
到了醫(yī)院,遠遠地,張立均就看到了李選站在醫(yī)院門口和一個男人在說話,他們說得專注,張立均的車子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李選都沒有發(fā)現(xiàn)。但張立均卻看到了,和李選說話的那個男人,頭發(fā)亂蓬蓬的,竟然是自己昨晚才認識的雷鐸。在院內停好車,張立均和正走進來的李選撞了個迎面。
張立均不動聲色地問李選:“你也是才到嗎?”
李選說:“沒有,我早到了,剛剛來了位朋友,我們在門口說了幾句話。”
張立均說:“也是老同學吧?”
李選一愣,回答說:“是?!?/p>
張立均問:“女孩的家屬來了嗎?”
李選說:“來了,她哥哥,還有嫂子。”
張立均問:“怎么樣,他們是什么態(tài)度?”
李選說:“我覺得還好,起碼比想象的要好,她哥人還比較老實,話不多,就是脾氣大,但她嫂子是個厲害角色,人也很精明的樣子,不怎么發(fā)脾氣,但每句話里都藏著別的意思?!?/p>
張立均說:“他們跟你提什么要求沒?”
李選說:“還沒有,她嫂子看了我的身份證,非要押下,現(xiàn)在他們最怕我跑了。我跟他們說,要跑我不早就跑了?現(xiàn)在事故已經(jīng)在交警隊備了案的,想跑也跑不掉?!?/p>
張立均說:“你少跟他們提交警隊,別把他們的注意力往那兒引,別忘了,這事兒你是打算私了的?!?/p>
說著話,兩個人進了住院部的大樓。病房里坐著兩個人,一見到張立均出現(xiàn),臉上的神色就變得頗為不善。那個做嫂子的低聲和病床上的楊麗麗耳語著什么,楊麗麗肯定地眨了一下腫著的眼皮,做嫂子的馬上起身對張立均說,你來得正好,咱們出去說。李選還有些摸不著頭腦,張立均卻大致明白了原委,轉身和那位嫂子出了病房。
兩個人站在樓道里說話。對方一口的四川話,可能是為了達到先聲奪人的目的,倒是直言不諱:
“我是麗麗的嫂子,我叫項曉霞。麗麗已經(jīng)跟我們說了,撞她的人是你?!?/p>
張立均不置可否,說:“現(xiàn)在追究這個沒必要,總之這起事故我們會負責?!?/p>
項曉霞說:“怎么沒必要,如果你當天喝了酒,你這就是酒駕,負的責任就更大了。好在我們麗麗看到了撞她的人是哪一個,根本不是那個女人嘛,你們倒好,找個女人來頂事?!?/p>
對方的確很精明,但還沒有徹底搞清楚這起車禍的來龍去脈,張冠李戴,認定了張立均才是事故的真兇,并且就此推斷張立均當時是酒駕的狀態(tài)——否則干嗎用李選來頂罪?目前他們并不知道,李選也是被檢出酒駕了的。張立均寧可他們這樣來推測,否則他們要是動了去交警隊問詢的心思,只會有更大的麻煩等在后面了。
張立均說:“你看,咱們現(xiàn)在能不能先不說這些,主動聯(lián)系你們,就說明我們有處理問題的誠意。好在你妹妹的手術狀況還不錯,你們有什么要求,咱們可以慢慢商量?!?/p>
項曉霞卻很固執(zhí),也認定了只有追究出真兇才會令自己的談判更加有利,她輕蔑地說:“你不要以為我們鄉(xiāng)下人好騙,說清楚誰撞的人,關系可是大得很?!?/p>
張立均暗暗頭疼。
“那你說吧,這里面有什么差別?”他問。
項曉霞說:“差別當然大了,本來要賠兩塊的,你們換個女人來頂,就只賠一塊了?!?/p>
張立均松了口氣,對方的著力點依然是在賠償?shù)慕痤~上,這就好辦了。
他說:“那好,咱們姑且就按兩塊錢賠你,你覺得這兩塊錢怎么個賠法呢?”
項曉霞說:“這個現(xiàn)在就不好說了,我知道,你們后面有保險公司,換了個人來頂事,賠償金就全由保險公司來負擔了,你們自己落了個事不關己?!?/p>
張立均暗暗苦笑,對方自以為聰明,卻不知道這起事故李選壓根就沒給保險公司報案。李選被查出了酒駕,保險公司是不會理賠的,這一點讓交警隊對受害者隱瞞下來還有可能,但是要想隱瞞保險公司,交警隊絕對不會去承擔騙保這樣重大的責任。
張立均說:“這樣好了,保險公司賠你們多少,我們雙倍賠好了?!?/p>
項曉霞將信將疑地說:“這是你說的?”
張立均點頭認可:“你們可以先咨詢一下,這種事故保險公司是怎么賠付的?!?/p>
項曉霞卻不接著往下說了,話鋒一轉:“大過年的我們一家子待在醫(yī)院里,這么晦氣,這個你也是要賠償?shù)??!?/p>
張立均說:“這個沒問題,我們都可以商量?!?/p>
他心里生出些懊喪,自己現(xiàn)在居然跟一個農(nóng)村婦女討價還價,簡直是不可思議。他有些后悔,心想當初怎么沒想到派個手下的人來處理這件事情,那樣的話,他站在幕后,一切會從容得多。
說話間李選也從病房出來了,她大概聽著了一個話尾巴,接口對項曉霞說:
“我跟你老公說好了,你們陪護的一切費用都是我來出,剛剛我才給了你老公兩萬塊錢,這段日子你們先用著。”
張立均聽了心里一沉,他沒想到李選已經(jīng)自作主張了,她這么大方,只能激起對方的貪欲。對張立均來說,他可以隨便在牌桌上就輸個三萬五萬的,但一涉及交易,就一定要錙銖必較,這是他作為一個商人的本能。
果然,項曉霞并沒有因此滿意下來,她說:“兩萬塊錢能用幾天啊,我們兩口子換著看護,總不能都睡在病房吧,在附近住店,七七八八下來,這點兒錢也就是個房錢?!?/p>
李選說:“我都說了,這錢是讓你們先用著,不夠了我們再商量。”
張立均聽不下去了,打斷道:“大家說定了嗎?從現(xiàn)在起就由你們家屬來陪護病人了?”
項曉霞說:“要不還是你們來陪護?誰愿意在醫(yī)院里過年!”
張立均說:“這樣也好,回頭算下細賬,看看費用怎么個算法,也不能花多少就要多少吧?”
項曉霞說:“可不就得花多少要多少嗎?”
張立均冷笑說:“難不成你們住五星級酒店也得我們結賬吧?”
項曉霞說:“你也別把我們往歪想,住五星級酒店?你以為我們是來享受的?這種福我們可享不起!”
一來一往,就有些唇槍舌劍的意思了。李選沖著張立均使眼色,張立均心里不快,轉身離開。在住院部外面站了一會兒,李選也跟著出來了。
張立均說:“你這么做只會讓他們更難纏?!?/p>
李選說:“我也知道,可這事就是個難纏的事??!現(xiàn)在有他們接手,至少我不用在醫(yī)院里熬著了。保姆今天就回鄉(xiāng)下過年去了,家里的那一攤子還得我來應付呢?!?/p>
張立均說:“現(xiàn)在你可以走了?”
李選說:“是,我也就求個暫時的解脫,起碼春節(jié)這幾天先讓我對付過去。”
不知為什么,張立均覺得李選今天一下子變得有主見了許多,他想,這和那個雷鐸的出現(xiàn)應該有些關系。這讓張立均感到了不快,似乎一件本應由自己壟斷的東西卻被別人染指了。張立均不再言語,示意李選跟他上了車。
灰色的云塊沉甸甸地壓在城市的上方,目力所及的一切都被染成了灰色。車子開到路上,張立均突然說道:
“他們把我當肇事者了。”
李選的聲音虛弱下去,說:“我知道,楊麗麗跟她哥哥說是一個男人撞的她。”
張立均問:“那是不是呢?”
李選說:“我跟她哥哥說了,她頭部受了傷,有幻覺,這些話當不得真的。”
張立均說:“你覺得她哥哥會相信你嗎?”
李選說:“我跟他們說這不重要,所有的責任我都負,撞人的是男是女根本不重要?!?/p>
張立均說:“你以為他們傻?。克麄儸F(xiàn)在認定了是個男人撞的人,認定了這里面有貓膩,你覺得三言兩語就能對付過去?你想過沒有,這起車禍肯定會被路上的監(jiān)控拍到,如果他們稍微有點兒常識,非要去交警隊調監(jiān)控看,什么事情能瞞得住呢?”
話說到這里,張立均幾乎已經(jīng)是把事情挑明了。李選這才似乎轉過彎來,臉色變得很難看。張立均用眼睛的余光觀察到了李選神色的變化,心里是一種復雜的情緒。一方面,他不愿意看到李選為此焦慮,另一方面,他又期望李選因此緊張起來,因為只有那樣,她才會對他更加依賴。
張立均說:“你最好把這件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我,那樣我才好幫你?!?/p>
李選嘴唇動了動,還是沒有開口。兩個人像是陷入了僵局。張立均眼睛余光中的李選也被整個天光籠罩成了一個灰色的輪廓。
把李選送到了樓下,分手的時候,張立均安慰道:“先過年吧,你別多想,天塌下來有大個子頂著呢。何況,天也塌不下來?!?/p>
李選站在車外,視線本來比張立均高,但看向車里時的目光,真的像是在仰視一個“大個子”。她的神情有些恍惚,點點頭,自顧上樓去了。
山里又下起了雪。張立均趕在下午三點多鐘來到了山上。出城前他去了趟超市,買了許多年貨塞進了車子里。到了別墅,小保姆正踩著凳子給門口貼對聯(lián),張立均接了手,讓小保姆把東西從車上往屋里搬。張立均是家里的獨子,成年后,貼對聯(lián)的事都是他在做。進到屋里,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的母親劈頭對張立均說,老頭子你回來啦,兒子啥時候回來呢?張立均摸摸自己的臉,心想自己這么顯老了嗎,莫非已經(jīng)長成了父親的樣子?他動了哄母親開心的念頭,說,兒子不是在樓上嗎?說著上了樓,脫下外套,轉身下來,沖著母親說,媽,我回來陪你過年了。母親咧了嘴笑,拍拍沙發(fā),讓兒子挨著自己坐。
張立均挨著母親坐下,剝茶幾上果盤里的開心果給母親吃。電視里全是喜氣洋洋的過年節(jié)目,這讓母親意識到了今天是個什么日子,她問張立均,媳婦和娃呢,咋不一起回來?這個上趟樓張立均是變不出來的,他如實說,她們不是在美國嘛,回不來。母親說,回不來?張立均說,回不來,太遠了。母親說,再遠這大過年的也得回來嘛,家家都團聚,可憐我的娃一個人過年。這個“娃”就是在說張立均了,不經(jīng)意卻觸到了張立均的痛處。張立均捧起母親的手說,也沒啥,我有您老人家陪呢。母親說,不一樣的,我陪你爸,你媳婦陪你,這才是個理。張立均不敢再說下去了,怕自己會忍不住說出傷心話來,起身去廚房開了瓶紅酒,倒了兩杯,回來和母親一起喝。
晚飯小保姆做了一桌菜,張立均給母親敬酒說,媽,兒子給您拜年了。之前母親已經(jīng)喝了些紅酒,這會兒有些犯迷糊了,并不舉杯,頭垂在懷里自說自念。張立均也聽不清母親在絮叨些什么,自顧喝了酒,給小保姆發(fā)紅包。
這時候電話打進來了,是美國來的長途。張立均看看表,這會兒美國的天應該剛剛亮。女兒在電話里跟張立均拜年。張立均說,你跟奶奶也說幾句,轉身遞手機給母親,卻發(fā)現(xiàn)母親已經(jīng)打起盹來了。對于女兒,張立均還是非常有感情的,盡管他在心里虛設著一個不堪的可能,但那只是針對著妻子的,在暗自的猜度中,張立均對女兒反而更多出了一份復雜的情感,他認為女兒就像自己一樣的無辜。女兒的性格本來就很開朗,受了兩年美國的教育,越發(fā)顯得陽光,在電話里跟張立均開玩笑說,老爸,你不來美國,一個人陪奶奶過節(jié),不覺得寂寞嗎?張立均笑著說,當然寂寞。女兒說,寂寞可是會惹禍的噢,老爸你要當心。接著電話那頭換了人,妻子說,聽到女兒的話了?寂寞會惹禍,你要當心。妻子叫殷琪,張立均心里冷笑著,說,殷琪你在美國不也一樣的寂寞,我看到報紙上說,國外專門有人吃華人闊太太的軟飯。殷琪大笑起來,說,這倒是真的。張立均無話可說,只有聽著。殷琪說,歡迎你來美國查崗,你也要當心啊,小心我突擊檢查。張立均說,沒問題,我經(jīng)得起查。殷琪說,你倒是敢說,我可不敢,我經(jīng)不起查的,你要手下留情。
若是正常夫妻,這種玩笑開一開問題不大,可是他們之間有過灰暗的曾經(jīng),于是說著說著就有些變了味道。對于妻子,張立均早已不復昔日的畏懼,如今他羽翼豐滿,那個位高權重的岳父也已經(jīng)離世,之所以還能和妻子不離不棄,全是因了婚姻本身的慣性。他們早已成為彼此這一生攸關的宿命,注定這輩子要在一起糾纏的,就像債務的雙方,永遠有些需要償還和賠付的,將他們捆綁在一起。
結束了這通別別扭扭的越洋電話,張立均讓小保姆扶著母親回臥室躺下休息,自己繼續(xù)坐在飯桌前喝酒。不知不覺,他居然又喝下去了大半瓶白酒。酒精開始作祟,他漸漸興奮起來,有種無處釋放的沖動在腦子里奔騰。
張立均撥通了李選的手機,直著舌頭叫:“李選?!?/p>
李選說:“你在山里陪母親嗎?”
張立均叫:“李選。”
李選說:“是我,你喝多了?”
張立均叫:“李選。”
李選說:“你在哪兒啊,不要緊吧?”
張立均叫:“李選?!?/p>
然后他就失去了知覺。
醒來后,張立均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沙發(fā)上,身上蓋了條毯子。小保姆正坐在一邊看電視上的春晚,見他醒來,去給他倒了杯茶。張立均看看表,已經(jīng)快到午夜零點了,外面有了零星的爆竹聲。相對于城里,山上的除夕夜安靜多了。小保姆對張立均說他睡著的時候有好幾個電話打給他。張立均接過手機看,五個未接電話,有四個是李選打來的。十多條短信,都是拜年的,其中也有李選的一條:
你沒事吧?擔心。
張立均搓搓臉,起來進了衛(wèi)生間,本來是想洗把臉,但臨時起意,干脆脫了衣服沖澡。等他從衛(wèi)生間出來,屋外響起了喧天的爆竹聲,整點了,鄰居們在放炮。他披了外套,帶著小保姆也出了門。車里有他買的鞭炮,他讓小保姆在自家院子里盤好,親自過去點燃。山里彌漫著大霧,爆竹聲似乎被大霧包裹住了,整個天地陷入一種含混不清的混沌的聲響里。張立均打電話給李選。但是電話那邊兒也是爆竹噼里啪啦的聲浪,根本沒法通話。他剛掛斷,又有美國的電話打進來。張立均干脆不說話了,把手機朝向夜空,讓此間的動靜越洋傳到了異國。
回到屋里后,張立均給李選發(fā)短信:沒事,剛剛睡了會兒。李選回復道:那就好。他繼續(xù)發(fā)短信:不如咱們找地方喝一杯?這會兒我從山上回市里要不了一個小時。李選回道:好,正好我先哄兒子睡覺。
張立均又喝了會兒茶,覺得酒勁兒散得差不多了,這才動身返回市里。路上幾乎沒什么車,雪也停了,但濃霧籠罩下的世界已是白茫茫的一片。用了不到一個小時,張立均就到了李選家樓下。他并沒有急著招呼李選,熄了火,自己坐在車里抽煙。約莫著時間差不多了,張立均發(fā)短信給李選:我到了。過了一會兒,張立均看到李選從門洞里出來了,裹著一件羽絨衣,顯得有些臃腫。他按了下喇叭,李選循聲小跑了過來。
上車后李選問他:“你喝了不少酒吧?”
張立均說:“沒事,其實喝得不算多,喝得也慢,這會兒酒勁兒已經(jīng)散光了?!?/p>
李選說:“剛剛我心里還七上八下的,心想你別喝了酒從山上下來也出點兒什么事?!?/p>
張立均說:“不會,我不是個冒失的人?!?/p>
這話反過來聽,就是在說李選冒失了。
李選倒也不往心里去,問他:“我們去哪兒?”
去哪兒張立均其實也沒想好,他說:“大過節(jié)的,哪兒都關門了吧,咱們去我那兒吧。”
李選說:“你家嗎?”
張立均說:“是?!?/p>
李選沉默了一下,卻說:“不好吧,我們還是在外面找個地方吧。”
張立均知道她忌諱什么,畢竟,他們是這樣的一種關系,把她帶去家里,她一定是會抵觸的。
張立均說:“今天特殊,我就是想有個人一起守歲?!边@話有些解釋的味道。
李選說:“我知道?!?/p>
然后兩個人都沉默了。張立均漫無目的地開著車。街面上沒有他想的那么冷清,街道兩邊許多夜場都開著,霓虹燈流光溢彩,宛如一個夢幻中的世界,將車內他們的臉色映襯得五彩斑斕。張立均有些吃驚地發(fā)現(xiàn),窗外差不多所有的霓虹燈都缺筆少畫。以前他沒有留意過夜景,想不到這種被制造出的夢幻下面,卻是一目了然的殘缺,而且它們還殘缺得理直氣壯,好像漢字在這樣的氛圍里就是應當這么缺筆少畫地閃爍,好像在這樣的一個世界里,從書寫規(guī)范到一切規(guī)矩,都應當被重新確立。
李選的手機不斷有短信進來,她低著頭回復,盡管沒有話,張立均也似乎感受到了她情緒的起伏。
在街上轉了兩圈,張立均挑了一家娛樂城停下,招呼著李選下車。還沒進門,里面強勁的音樂聲就撲了過來。張立均有些猶豫,李選卻拉了他的胳膊往里去。里面更是震耳欲聾的舞曲,T臺上有三個穿著泳裝的小姐在跳鋼管舞,密集的人群隨著音樂在激烈搖擺。他們找了張桌子坐下,放眼望去,周圍全是些年輕人,張立均感到自己無法適應這樣的氣氛,想要走,李選卻已經(jīng)脫了外套,喊來服務生要酒了。一打啤酒擺在了面前,李選讓服務生全部打開,拿起一瓶和張立均碰。她喝得很猛,仰著脖子就喝光了一瓶,張立均見狀,也只好跟著喝。李選興奮起來,沖著張立均說了句什么,張立均根本聽不清楚,大聲問,你說什么?她也喊起來:Happy New Year!這下張立均聽清楚了,迎著李選撞來的酒瓶又喝了一大口。
張立均覺得李選的狀態(tài)來得太快,有些突兀,甚至有些“去他媽的”不管不顧的勁兒,這并不完全是被環(huán)境激發(fā)起來的,張立均思忖,肯定是和她接到的那些短信有關吧。那么,是誰在短信里觸動了她,又是怎么觸動了她呢?如是想了想,張立均干脆也是一種“去他媽的”情緒了。他這個年紀,幾乎沒有經(jīng)歷過這種狂躁的場合,此刻隨著心思,不禁也有了縱情宣泄的沖動。T臺上的表演越來越香艷,表演者與觀眾的互動越來越大膽出格,彼此挑逗著,甚至是惡狠狠地較量著。燈影光怪陸離,音樂聲和人群的叫喊聲此起彼伏,像是不斷加碼的一場賭博。在這種歇斯底里的氣氛中,張立均的亢奮只保持了一會兒。平時他喝過白酒后再喝啤酒,只會越來越清醒,現(xiàn)在就是如此;鼎沸的場面又過度地超過了他的適應力,就像一座山,他努力攀爬,也只能停止在某個限度上。他的靈魂發(fā)出了力所不逮的喘息,內心漸趨安靜,是一種越來越落寞與沮喪的情緒,似乎耳邊的喧嘩也如潮水般在退去,世界正變得越來越寂寥。
李選的狀態(tài)卻是越來越激昂,大約喝了有七八瓶啤酒后,她站起來開始隨著舞曲搖擺,還拉了張立均起來一起跳。張立均的心情不斷地低落下去,到了最后,他對眼前的歡騰簡直有些忍無可忍了,自己和李選赤裸著站在淋浴噴頭下的那一幕竟浮上心頭。張立均認為兩個歲數(shù)加起來快一百歲的人實在不應該用這樣的方式守歲,他一把抓起李選的外套,把她裹上,半拉半拽地出了娛樂城。
夜空閃爍著工業(yè)廢水那種油脂般的光澤,空氣里彌漫著燃放爆竹的硫磺味兒,不時還有焰火騰空綻放,令人宛如置身在一個硝煙尚存的戰(zhàn)場上。來到車前,李選卻用手抵住車門說,不能開車,董事長你這是酒駕。張立均知道她醉了,也不和她啰唆,摟著她離開了車子。路面的積雪已經(jīng)結冰,兩個人走得跌跌撞撞,李選不時地放聲大笑,嘴里吐出大團大團的白氣。好不容易攔下了一輛出租車,上車后,李選還在嘟囔:不能酒駕,董事長你不能酒駕。張立均不接她的話,過了一會兒,她突然搖晃著張立均,指著自己的鼻子說,我現(xiàn)在就是一堆廢棄的藥渣。這句話張立均并不能完全聽懂,但也感受到了她那股自棄的情緒。
“我就是一堆廢棄的藥渣!”李選再一次大聲宣布。
出租車把他們拉到了集團樓下。張立均架著李選乘電梯上了樓。開茶舍的玻璃門時,張立均看到他們倆在走廊清冷的燈光下,映照在玻璃上,如同兩個灰色的幽靈。剛打開門,值班的保安就聞聲跑了過來,手里還拎著根警棍。張立均平時比較注意自己在公司里的形象,這會兒感到了難堪,揮手讓保安走人。進到茶舍里,李選就癱在了沙發(fā)上。張立均動手沏茶,給李選的依然是祁紅,他的是六安瓜片。李選閉了眼睛,臉上潮紅著。張立均扶她起來,幫她脫了羽絨服蓋在她身上,這樣她或許能舒服些。他在她對面坐下,默默地啜茶,同時也默默地注視著她熟睡的臉。半晌,李選突然睜了眼睛,說一句:使君從南來,五馬立踟躕。
張立均一愣,問:“什么?”
李選閉上眼睛又重復了一遍:“使君從南來,五馬立踟躕。”
張立均說:“什么意思?”
李選的手指凌空胡亂點著:“你就是一個使君,你們都是使君!”
張立均覺得她是在說醉話,把茶杯向她面前推了推說:“起來喝點兒茶吧。”
李選卻很執(zhí)拗,重新睜開眼睛,費勁兒地支起身子問:“你說你是不是一個使君?”
張立均問:“使君是誰?”
李選說:“一個達官貴人,或者花花公子。”
張立均說:“那又怎樣呢?”
李選說:“你這個使君,使君自有婦,你干嗎還要招惹我?你說,你還想要什么?你說,我就一直跟著你這么混下去嗎?”
張立均說:“你喝多了?!?/p>
李選說:“我沒喝多,你說,你跟我說。”
張立均皺起眉來問她:“你讓我說什么呢?”
李選擺著頭,像是要擺脫掉一頭的煩惱:“你說你想要什么?!?/p>
張立均頓一頓,說:“好吧,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p>
李選說:“這么說你也是毫無目的的啰?”
張立均認真思考一下,的確,他也不能準確地說出自己想從這個女人身上獲取什么,他并沒有一個清晰的目的,毋寧說,他只是靠著男人貪婪的本能在行事,他想攫取到這個女人的情感,想要以此報復自己不堪的婚姻,想要獲得源源不斷的安慰,可這些,都是不能說出口的。
李選說:“你不說話,說明我說對了,哈,又是一個毫無目的的。”
她一邊說,一邊從兜里摸出手機晃動著。
張立均想,可能她在車里收發(fā)的那些短信,也是在和一個男人談論著同樣的話題。
電磁爐上的鐵壺冒著白色的蒸汽。李選突然問道:
“你愛我嗎?”
張立均揉著額頭,不知如何應對。那個“愛”字就在嘴邊,但他發(fā)現(xiàn),原來將要說出這個字時,自己會多么的猶豫。此刻李選是醉了的狀態(tài),張立均覺得自己更是無法去敷衍她,那樣做,就像是自己在敷衍自己。
李選自問自答道:“不愛,你不愛我。你們都不愛我,你們不關心我的從前,不關心我的未來,你們愛的是你們自己,你們都太老了……”然后她又指了指自己,說:“我也老了……”
張立均聽出自己已經(jīng)被李選合并成了“你們”,問:“他是誰?那個撞了人的男人嗎?”
聽到這個問題,李選一下子好像驚醒了,但是,旋即她的眼神里又有了迷惘。
李選喃喃地說:“這個還重要嗎?”
張立均有心追問下去,但看到她一臉的醉態(tài),又打消了念頭。他不屑于在這樣的時候去揭開謎底,那樣做,在他看來也是乘人之危,就像是在牌桌上壞了規(guī)矩,有失公正。他是一個很在意公正的人嗎?他知道他不是,否則他何以攫取到今天這樣的財富?但是,眼前的這個女人,卻能夠令他常常有違自己的風格。這很重要——她能令他不同。他覺得這點很重要。
手機響起來,張立均看了一眼,號碼顯示是美國打來的。他置之不理,索性關了靜音,任由手機屏幕閃爍了一陣。
李選又倒了下去,羽絨服掉在了沙發(fā)下。
她嘴里嘟噥著:“使君,你們都是使君?!?/p>
張立均獨自喝著茶,一直將茶水喝到了無味。他并不覺得倦怠,其間有一個時刻,橫陳著的李選使得他得以仔細端詳起眼前的這個女人。他這時才意識到,原來自己從未如此認真地打量過她。此刻,她的臉色緋紅,鼻翼微微地翕動著;她的頭發(fā)染成了栗色,鼻梁很挺,雙唇柔潤,眼瞼上似乎涂著淡褐色,就像是來自命運的一抹陰影;她的眼睛由于閉著而看不到應有的神采,但是眼角已經(jīng)有了無從掩藏的魚尾紋……
這番打量令這個女人在他眼中變得生動和陌生起來,又因為這生動和陌生,他的欲望陡然從天而降,萬分強烈地洶涌而來。他不禁走過去蹲下,試圖伸手去撫摸李選。穿著一件薄毛衫的她,胸部顯得格外豐滿。但是酣睡中的女人似乎有著第六感,就在他的手即將放在她的胸上時,她卻緊緊地縮住了身子,動作之大,意志之堅決,令周圍的空氣似乎都隨之變得緊張了,也縮成了緊繃繃的一團。張立均準確地接收到了那種排斥的情緒。盡管這個空間里只有他們兩個人,他還是感到了尷尬,像是被人窺見了自己的難堪。
他重新坐了回去,欲火漸漸平息,心境反倒是越來越澄明。看著醉臥在沙發(fā)里的女人,漸漸地,他也好像是視若無睹了。是的,他不關心她的從前,不關心她的未來,沒有想讓她了解自己的愿望,自己也沒有多少想了解她的愿望。
他關了燈,任由思緒在黑暗中飄浮。真的是乏味啊,他在心里呻吟著,覺得這世上的一切,空空如也,原來意思都不大。
張立均把這個領悟看作是自己除夕夜守歲的收獲。
十
黎明的時候張立均偎在沙發(fā)里迷糊了一小會兒,張開眼睛天色已經(jīng)放亮。李選依然蜷縮在沙發(fā)里酣睡,張立均靜靜地望著窗外灰白色的晨曦,心中卻懷了一份萬象更新的愿望。骨子里,他并不算是一個悲觀消極的人,他常常會給自己一些這樣的心理暗示,沮喪消沉之后,總要借機重整旗鼓,使自己振作起來?,F(xiàn)在是大年初一的清晨——這個意識喚起了張立均胸中新的氣象。
每年的大年初一,張立均都要去大慈恩寺燒香。他并非虔誠的佛教徒,但商海顛簸,越是順利,他越是如履薄冰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進廟燒香,便成了安撫自己心靈的手段之一。
張立均正猶豫著要不要叫醒李選,李選卻自己醒來了。她在充滿塵埃的晨光中睜眼四顧,費解地看著張立均,就像在確認自己依然還是自己。顯然,她一下子記不起發(fā)生了什么。
“我們怎么會在這兒?”她問。
張立均說:“昨晚你喝多了,我又不想在除夕夜里睡在酒店?!?/p>
李選問:“為什么?”
張立均說:“算是個講究吧,我盡量不在重要的日子住酒店?!?/p>
這的確是他的一個講究,也沒什么道理。
李選坐起來,手捧著頭,撩起亂發(fā),尷尬地說:“我一定很難看吧,昨晚我發(fā)酒瘋了?”
張立均說:“沒有。”
李選問:“我說什么了嗎?”
張立均說:“使君從南來,五馬立踟躕,你說我是使君?!?/p>
李選怔了怔,想要說什么,卻沒有說出口。
張立均說:“和我一起去廟里燒香吧?!?/p>
李選拒絕道:“不了,我現(xiàn)在一定難看死了,蓬頭垢面的,菩薩見了都會厭惡,我還是回家吧?!?/p>
茶舍里有張立均的洗漱用品,他簡單地洗漱了一下,和李選下了樓。
外面的空氣依然像是硝煙未散的戰(zhàn)場,空空落落的爆竹聲像是還有散兵游勇在心有不甘地放著冷槍。車子昨晚停在娛樂城門口了,他們在街頭分手,各自打了車去不同的方向。一夜過去,兩個人似乎都急于想要擺脫掉些什么。
開上自己的車已經(jīng)是八點多鐘,等到張立均到了南郊的大慈恩寺,早已是人頭涌動。來上香的人并不都是信眾,其中不乏張立均這樣臨時抱佛腳的。張立均和大慈恩寺的住持和尚很熟,寺里大殿內的紅木案幾就是他布施的,上面刻著他們全家的名字。進了寺廟的大門,張立均本想去找位熟悉的師父,但又覺得燒個香都要走關系,實在不符合敬佛的誠意,于是就老實擠在人群里向大殿慢慢挪步。
好不容易湊到了跟前,張立均請了高香,跪在煙霧繚繞的佛像前默默祈禱,祈禱的內容無外乎是請佛祖保佑自己在新的一年里諸事如意、親人安康。在張立均的意識里,此刻他為之祈福的對象,那個“親人”,其實包含著自己的妻子。多年來他們夫妻陷在彼此對立的關系中,但即使如此,殷琪也已然是他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個存在,可能張立均自己都在回避這樣的本質,但跪在佛前,他卻無法違背內心的聲音。不錯,這樣的人生就是他的人生,從心底深處,他已經(jīng)全然接受,縱然妻子是一個敵人,那也是他命定了的敵人,他的潛意識里早已經(jīng)和這個女人休戚與共。
燒了香,似乎受到了佛法的加持,張立均的心情踏實了許多。他打算進山再看看母親,還沒有出廟門,手機就響了起來。打電話的是一個女孩,叫黃雅莉。這個女孩幾年前研究生畢業(yè)被集團招來做了張立均的秘書,人長得很漂亮,重要的是還非常聰明,按部就班,幾乎是有計劃有步驟地很快和張立均進入了另一層關系。當時張立均的妻女還在國內,殷琪看出了破綻,雖然沒有什么具體的把柄,但也鬧到公司里去,勒令張立均換了位男秘書。張立均是樂于看到殷琪為這種事惱火的,幾年來,他也沒少給殷琪這樣惱火的機會,但那些女性本質上不過是他們夫妻之間齟齬的炮灰,毋寧說,他是為了報復殷琪才和她們發(fā)生著糾葛。這個黃雅莉從董事長秘書的崗位上下來,只在集團待了兩個月,就辭職不干了,干脆離開了公司,自己做起了工程。張立均和她有了那層關系,經(jīng)常會把一些項目交給她的公司,兩個人有來有往,就保持住了聯(lián)系。
黃雅莉在電話里先是給張立均拜年,然后問他:“董事長在國內還是國外???”
張立均說:“在西安,剛從廟里燒香出來?!?/p>
黃雅莉說:“怎么,沒去美國陪夫人?”
張立均說:“沒有,就我一個人過年?!?/p>
黃雅莉說:“巧了,今年我也沒回家,不如咱倆搭伴兒過這個年吧?!?/p>
張立均正猶豫,她又說道:“別害怕,我哪兒敢霸占董事長,就今天一天吧,給個面子,陪陪我?”
張立均笑了,說:“這是你給我面子。”
黃雅莉是武漢人,研究生畢業(yè)才來的西安,幾年下來,也已經(jīng)是有房有車,算得上是個成功的女性了。她買的房子就在曲江,那里是西安的高尚住宅區(qū),離大慈恩寺很近,張立均踩了一腳油門就到了她家樓下。這里張立均并不陌生,他來過幾次。上了樓,黃雅莉已經(jīng)打開門迎在那兒了,她穿著睡衣,也是剛剛起來不久的樣子。
黃雅莉的家裝修得獨具風格,一百五十多平方米的空間幾乎沒有什么墻,只用了一些擺設很巧妙地做了局部的分割,墻壁用核桃木包裹著,家具都是中式的,還供了佛像,光線幽暗,在張立均看來更像是一個大禪堂。拖鞋黃雅莉已經(jīng)擺好,張立均換了鞋進到屋里,說,剛燒完香你電話就打進來了,要是我已經(jīng)在回去的路上,說不定就不過來了。黃雅莉說,我猜到你那會兒就離我這兒不遠——每年初一你都要來燒香,這個我知道。張立均說,你怎么知道呢?黃雅莉說,你跟我說過的,忘了?張立均想一想,真不記得什么時候給她說過自己的這個規(guī)律。
昨晚一宿沒睡好,此刻張立均感到了疲倦,和黃雅莉這樣的女孩在一起,他又格外松弛,坐下不多久,他就有了睡意。黃雅莉讓他先吃點東西再睡,說著自己進了廚房。說是廚房,其實完全是敞開式的,張立均自己脫了衣服沖澡,淋浴間也是那種透明玻璃的組合房,所以兩個人分處在不同功能的區(qū)域里,彼此卻看得到。張立均隔著充滿水汽的玻璃看著在廚房忙活的女孩,心神怡然起來。當他想要刮刮胡子時,果然便看到了擱物架上未拆開包裝的一次性剃須刀。這個女孩的家里,就像酒店一樣面面俱到。
的確,只有二十多歲的黃雅莉卻有著很多成熟女性所不具備的通達,她對這個世界的規(guī)矩爛熟于心,踐行起來也毫不拖泥帶水;她有自己的目標,付出與得到換算得一清二楚,并且難能可貴的不會令人反感,她把一切都做得大大方方,有一是一有二是二,不亂規(guī)矩,也不做非分之想。和黃雅莉在一起,張立均是松弛的,她不能、也不去嘗試勾起張立均更多的興趣,她對自己有著清醒的定位,并且又能把這個位置里的角色扮演到最好,讓人覺得是物有所值。
張立均沖完澡,黃雅莉已經(jīng)給他準備好了睡衣,睡衣是橄欖綠色的,搭在淋浴間玻璃門外的拉手上。張立均不曾懷疑過這套睡衣還會有別的主人,他信任黃雅莉,信任這個女孩身上那種近乎“職業(yè)操守”般的品質,她不會混淆生活中不同的對象。兩個人坐在餐桌前吃早點,黃雅莉煮了咖啡,張立均在咖啡的香氣里感到了那種家庭般的氣氛。一瞬間他是有些恍惚的,不知道現(xiàn)在的這個似曾相識的場面,算是自己的幾生幾世。
簡單吃了幾口,張立均就上床去睡了。這一覺睡得格外踏實,中午醒來的時候,張立均感覺自己不過是短短閉了會兒眼。香爐里的檀香裊裊地散發(fā)著香氣,耳畔是若有若無的梵音。在這樣的氣息與聲響中,張立均感到自己正靜臥在前生與今世的交匯之處。黃雅莉躺在他的身旁,正拄著頭看他,見他醒來,軟軟地親吻了一下他的額頭。張立均翻身將女孩壓在了身下,起伏間,他看到對面博古架上的那尊佛像正在慈悲地凝視著他們。
午飯兩個人決定出去吃。張立均知道附近有家專門做素食的餐館,他說今天初一,在廟里燒了香,就應該吃素。黃雅莉笑著說,你剛剛不是才吃完葷嗎?張立均大笑起來,說,哪里,你其實就是道素食。黃雅莉問,哦?那什么樣的女人算是葷食呢?張立均接不上話,心里卻想到了自己的妻子殷琪。他睡覺的時候殷琪發(fā)過幾條短信,這時他一一翻看著,卻并不想立即回復。
黃雅莉收拾停當后,他們一同下了樓。
街頭洋溢著獨特的節(jié)日性生機,光線明亮,各種聲響聽起來都較平日短促而清晰。到了那家素食館,想不到卻人滿為患,看來初一食素的人還不少。張立均讓店家給他們打了包,兩個人不再等座,干脆拎著回去吃。黃雅莉的個子很高,人又苗條,她穿著件明黃色的短大衣,更顯得高挑出眾,相伴著走在路上,讓張立均都覺得很給自己提氣。
回到家里,兩個人一邊吃一邊閑聊。張立均突然想起點兒什么,問黃雅莉,“使君從南來,五馬立踟躕,你聽過嗎?”黃雅莉本科讀的是中文,研究生才學的經(jīng)濟,這句詩她當然知道,但此時從張立均嘴里蹦出來,她一下子還真有點兒反應不過來。黃雅莉說:“什么?”張立均就重復了一遍。黃雅莉說:“哦,《陌上桑》里的句子,你怎么想起這個?”張立均讓她給自己講解一下,這首詩黃雅莉也背不全了,用手機上網(wǎng)搜出來,逐字逐句地講給他聽。
黃雅莉說:“這其實就是個古代的段子,使君勾引良家婦女,結果卻碰了一鼻子灰?!?/p>
張立均說:“你看我像不像這個使君?”
黃雅莉笑著說:“怎么會,董事長你可沒有這么優(yōu)柔,你不會在女人面前踟躕,起碼不會在我面前踟躕,在我看來,你是一個不會為了這種事情柔腸百結的男人?!?/p>
張立均說:“你是這樣看我的?”
黃雅莉說:“是啊,但我這是一孔之見,我只能從我的經(jīng)驗出發(fā),至于你在別的女人面前怎么表現(xiàn),我就不清楚了。不過我覺得吧,踟躕也是一種古典情調,今天的使君們哪里還用得著這么麻煩,女孩子們個個都爭先恐后的,即便你這位使君內心古典,她們也不會給你踟躕的機會?!?/p>
張立均說:“照你這么說,踟躕在今天還成了稀缺品?!?/p>
黃雅莉點點頭,轉念悟到了什么,隨即說:“怎么了?難道你現(xiàn)在遇到了一個羅敷?”
張立均不能不佩服她的聰明,打著哈哈說:“你可不就是一位羅敷嗎?”
黃雅莉說:“才不是,我有這個自知之明?!?/p>
女孩的明智令張立均感慨,他說:“好,問你點兒事,你幫我分析一下?!?/p>
黃雅莉說:“分析不敢說,我也就是你的一個秘書,幫你歸歸類,整理一下材料,拍板定性的還得是你?!?/p>
張立均大致把那起車禍的前后說了一遍,但是隱去了李選的名字,只說是一個朋友。張立均問道:
“你說她為什么要替那個男人頂罪?”
黃雅莉想了一想,說:“很簡單,第一,她在乎他;第二,她覺得由她來承擔,這起事故會更容易解決一些?!?/p>
張立均說:“為什么?我跟你說了,她也查出了酒駕,她來頂罪,根本改變不了這個事故的性質?!?/p>
黃雅莉說:“性質當然已經(jīng)改變了,因為你的介入,起碼她現(xiàn)在并沒有被關在拘留所里?!?/p>
張立均說:“你是說她知道我會介入,所以才敢以身試法?”
黃雅莉反問:“你說呢?”
張立均說:“那她膽子夠大的,萬一我置身事外呢?”
黃雅莉說:“可事實上你的確沒有置身事外,這一點,她對你很有把握?!?/p>
張立均說:“如果換了是你,你對我會有這樣的把握嗎?”
黃雅莉肯定地點點頭,說:“我也有?!?/p>
張立均有些詫異,問道:“你替別的男人頂罪,也有把握我會幫你?”
黃雅莉說:“是的?!?/p>
張立均問:“為什么?按照常理,我應該是會惱火的,怎么反而會幫你呢?”
黃雅莉說:“你先想一想,這種事如果發(fā)生在我身上,或者說,我和另外的男人有瓜葛,你真的會惱火嗎?”
張立均認真想了想,答案當然是否定的,但他沒有說出來。
黃雅莉說:“我敢保證,你不會因為我有其他的男人而惱火,沒準,知道我的身邊有其他的男人,反而會更加激發(fā)出你男人的氣概,你會表現(xiàn)得更大度,更有魄力?!?/p>
張立均說:“為什么會這樣呢?”
黃雅莉說:“這就是雄性的邏輯吧,爭強斗狠的方式有很多,但在你身上,只會是這樣的一種表現(xiàn),因為你是個十足的強者。”
張立均仔細琢磨著這番話,認為她說得不無道理。
黃雅莉說得開誠布公:“當然,這只是基于我這個角色來說的,我知道董事長你不會因為我有了別的男人而惱火,你對我的情感沒有那樣的強度,但是作為朋友,你一定是會幫我的,所以,我也不會向你隱瞞,我會一五一十地告訴你,然后向你求助。至于你的這位朋友——哦,你的這位羅敷,是怎么想的,我可就拿不準啰?!?/p>
說完她俏皮地笑起來。
張立均說:“到目前為止,她并沒有親口告訴我肇事的其實是個男人?!?/p>
黃雅莉說:“你需要她對你坦白出來嗎?”
張立均如實說:“不知道,我也沒細想?!?/p>
黃雅莉依然在笑:“所以說,你們之間可能更復雜一些,她還想對你隱瞞真相,只說明她的心里有畏懼,她害怕徹底激怒你,反過來講,她認為你不會通融她的身邊有一位男人的存在。而你呢,既想讓她對你說出實情,又有些擔憂這個實情只能令你們相處的時候變得更尷尬。哦,這可真的是有些復雜了,很踟躕呢,恭喜你,你們現(xiàn)在品味著踟躕這樣的古典滋味。”
張立均想到了蘇建亞,那個他手下分公司的副總,曾經(jīng)和李選去上海出差,因為自己的輕狂被張立均炒了魷魚——這樣的經(jīng)驗也會嚇住李選吧?這么看來,在張立均的心里,李選與黃雅莉的確是不同的,他不能容忍李選身邊躍躍欲試著的男人,而對于黃雅莉,他卻沒有這樣的要求。
張立均說:“但是她應該知道,紙是包不住火的,實際上,我也已經(jīng)看到了事故的監(jiān)控錄像?!?/p>
黃雅莉嘆息一聲,說:“你的這位羅敷現(xiàn)在腦子一定是混亂的,她沒有什么章法,只不過是憑著本能在做事?!?/p>
張立均說:“你覺得她和那個男人之間有瓜葛嗎?”
黃雅莉并不回答,反問道:“你說呢?”
張立均沒有接口,接著問:“你覺得我應不應該把事情挑明?”
黃雅莉說:“換了我,反正我是會把事情挑明的,即使伸手接下這個麻煩,也要接得明明白白。問題的關鍵是,你現(xiàn)在的打算是什么,決定施以援手,還是袖手旁觀?”
張立均想了想,說:“總之我不會讓她太被動。”
黃雅莉說:“可是你又心有不甘,是吧?你想沒想過,不如讓事故真相大白,徹底毀了那個男人——他已經(jīng)算是肇事逃逸了?!?/p>
張立均一驚,老實說,這樣的念頭的確在他心里出現(xiàn)過。他看著黃雅莉,心想這個女孩原來這么犀利,甚至是有些兇狠。
黃雅莉也察覺到自己表現(xiàn)得過了頭,有可能反而招致張立均的惡感,她立即挽回道:
“但我不建議你這么做,這樣只會把你的這位羅敷推向別處?!?/p>
張立均說:“我也不會那么去做,完全沒有必要?!?/p>
黃雅莉說:“其實你心里已經(jīng)有了定論,這件事你是會幫著擺平的,你現(xiàn)在糾結的只是你的羅敷沒有對你從實招來。但我想,她這么做也許反而是在乎你的表現(xiàn),她怕你真的像那個古代使君一樣,被她背后的男人嚇跑。”
張立均說:“你覺得我會被另一個男人嚇跑嗎?”
黃雅莉思考了一會兒,說:“嗯,你不會,你這個使君夠強大,她身后有個男人,只會激起你更大的斗志。這甚至已經(jīng)無關愛與不愛了——男人們是一種很奇怪的物種?!?/p>
張立均心里盤算著,起身到陽臺上去吸煙。黃雅莉的這番話幫著他理順了思路,也讓他的心思變得強硬了起來,他覺得是有必要和李選攤開來談了,他完全可以采取一種不由分說的態(tài)度,因為他相信自己是強而有力的。正想著,黃雅莉將他放在餐桌上的手機送了過來。
手機在響,接通后,母親的小保姆帶著哭腔說,叔叔你快來,奶奶暈過去了。
十一
張立均趕到山上時母親已經(jīng)蘇醒過來了。老人有心臟病,以前也經(jīng)常會胸悶氣短,但突然暈倒卻是頭一次。張立均進屋時老人依舊斜歪在沙發(fā)上,腳下撒著一地花花綠綠的糧票。好在平時張立均對小保姆有過交代,她并沒有大幅度地翻動老人,否則會兇險得多。救護車比他晚到一步,張立均手忙腳亂地幫著將母親抬到了車上。
他依然聯(lián)系了那家自己正在施工的醫(yī)院。一路上駕車跟在救護車后面,張立均的心里懊悔不已——才燒完香,就和黃雅莉吃起了“葷”,他覺得自己這是冒犯了神靈,才給母親招致了厄運。
還沒完全進入市區(qū),路面就開始擁堵了。救護車鳴著警笛也無濟于事,所有的車輛都在爭先恐后地搶道,根本無視特殊情況的存在。張立均煩躁不堪,生出一股要橫沖直撞的沖動。這一刻,張立均充分認識到了世界的無序和混亂,所有的人都在爭,在搶,不擇手段,無視規(guī)矩——盡管,他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秩序破壞者。
到了醫(yī)院后,一切安排妥當,醫(yī)院的院長打電話過來詢問情況,張立均表示了謝意,對方說老人應該問題不大,讓他別太擔心。但是張立均卻自責著,心里煩悶,走到住院部的樓外吸煙。旁邊有個女人也在吞云吐霧,側臉認出了張立均,主動和他打起招呼來。張立均一看,原來是楊麗麗的嫂子項曉霞。
項曉霞說:“你來啦?我還說呢,怎么把我們往醫(yī)院一扔你就再不露臉了?!?/p>
張立均懶得理她,自顧吸煙,也不接她的話。
項曉霞神神秘秘地說:“你們不是夫妻吧?”
張立均一時沒聽明白,問她:“什么?”
項曉霞說:“你和那個李選不是兩口子吧?”
張立均說:“不是?!?/p>
項曉霞得意地笑起來:“我就說呢,被我猜中了吧!”
張立均不解地問:“你猜中什么了?”
項曉霞說:“我就知道你們不是夫妻,我一眼就看出來了,怎么樣,不想把這事兒鬧得太大吧?真要讓你們雙方家里知道了,可怎么好?”
張立均大致明白了她的意思,嫌惡地說:“你真聰明。”
項曉霞說:“我也不是惡人,也不想讓你們太倒霉,所以咱們還是好說好商量,你們的秘密跟我沒關系,只要你們做事有良心,別虧了我們就好。”
張立均有些冒火,冷聲說:“我們沒什么秘密,倒是你覺得怎樣做才算我們沒虧了你?”
項曉霞說:“我朋友家也有人出了車禍,比麗麗受的傷還輕一些,結果肇事司機賠了二十多萬,當然,這錢最后是保險公司付的,你們的情況不同,你說了的,你會翻倍賠的,這話你不會不認賬吧?”
看來這就是對方的底牌了,張立均在心里暗暗算了下賬,覺得并沒有超出自己的預計太多。但他此時一點兒也沒有心情跟這個女人掰扯,模棱兩可地哼了一聲,轉身進去看母親了。項曉霞跟在他身后,見他上了樓,并沒有往楊麗麗的病房去,不由愣在了樓道里。
母親第二天一早醒來就要她的糧票,張立均只好驅車進山去拿。到了別墅,張立均蹲著撿拾散落一地的糧票,站起來時突然天旋地轉的一陣眩暈,扶著沙發(fā)靠背站好,半天他才緩過點勁兒來。這個年紀的他已經(jīng)開始年年定期做體檢了,也查出了一些毛病,但像今天這樣的狀況,卻是頭一次遇到。這個身體上的不適,幾乎毫無余地就轉化成了精神上的挫折感。張立均的心境由此低落極了。他沒敢立刻上路,抱著頭坐進沙發(fā)里,耳朵里都能聽到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
回城的路上李選打電話過來問,你母親住院了?張立均說,你怎么知道?李選說,我在醫(yī)院,楊麗麗的嫂子告訴我的,怎么樣了,我過去看看老人吧。張立均說,沒什么危險了,我進了趟山,現(xiàn)在還在路上。
到了醫(yī)院,李選已經(jīng)在病房里了,坐在老人的病床前,捧著老人的手正在說話。母親糊涂著,把李選當成了殷琪,沖著張立均說,你媳婦回來了。張立均想要給母親解釋,但被李選的目光阻止住,于是只能將錯就錯,順著母親說,是啊,她回來看你了。母親說,丫頭呢?丫頭是指張立均的女兒,張立均應付著說,丫頭還要讀書,沒回來。正說著,他一抬頭,卻看到黃雅莉捧著一束花出現(xiàn)在病房的門口。黃雅莉笑嘻嘻地來到病床邊,開口就說,奶奶,你好點了沒?母親向張立均嗔怪道,你還哄我,這不就是丫頭嗎?張立均有口難辯,只好由著老人去誤解。這時一群醫(yī)生進來查房,讓家屬暫時都出去。
站在走廊里,張立均給兩個女人互相介紹。黃雅莉很大方,伸手給李選,說了聲“姐姐好”,李選握了女孩的手,說,別叫姐姐了,我可比你老多了,你剛剛才被老人當成我女兒呢。黃雅莉說,這可當不了真,老人家糊涂著呢,我哪兒會有這么年輕的媽啊。她很識趣,說著就跟張立均告別:老人沒事就好,不打擾你們了董事長,我還有事,先走了。說罷她還向張立均擠了擠眼睛??粗㈦x開的背影,李選對張立均說,這是個厲害姑娘。張立均說,出去透口氣吧。
站在住院部樓外,李選對張立均說:“楊麗麗的嫂子開出條件了,他們要四十萬?!?/p>
張立均說:“你怎么打算?”
李選說:“如果就可以這樣私了掉,我打算給他們。”
張立均說:“你不要答應得這么快,你太利索,他們反而會得寸進尺的?!?/p>
李選說:“我知道,這也就是跟你說,對他們,我還沒透底兒?!?/p>
張立均想一想,交代道:“必要的時候,你可以嚇他們一下?!?/p>
李選不解地問:“怎么嚇?”
張立均說:“這個楊麗麗顯然是做偏行的,你就說警察正調查著呢,讓他們少惹事。”
李選恍然道:“這個我真沒想到?!?/p>
張立均說:“我也不是讓你去威脅人家,只是他們如果要去和交警隊接觸,會生出許多麻煩來,我會跟交警隊打招呼,但是他們不去鬧事,這樣才最好?!?/p>
李選說:“但愿他們別再節(jié)外生枝,早一點把這件事了斷了。”
張立均覺得她應該還有些什么話要說,但是她卻告辭道:“我先回去了,兒子在家鬧人得很?!?/p>
目送著李選離開,張立均暗想,她并沒有開口說錢的事——那四十萬她怎么拿得出來呢?正在想,手機里進來了一條短信,他打開一看,卻是一條彩信。
照片上張立均和黃雅莉并肩走著,看起來也并不顯得格外親密,但黃雅莉的手中拎著兩只塑料袋,里面滿滿地裝著幾只飯盒,這就讓走在一起的兩個人有了那種居家過日子的感覺。在張立均看來,鏡頭中的兩個人顯得那般游離于現(xiàn)實之外,身體周圍好像飄忽著一種與現(xiàn)實風景格格不入的異質空氣,他們就像是被合成進去的一樣。用了些時間,張立均才將這一幕作為現(xiàn)實接受下來,他正在詫異,殷琪的下一條短信也進來了:
對不起,我可沒去查你的崗,你們在曲江恰好被我的一個朋友看到了。
張立均感到自己的呼吸有些急促。他木然地重新走回住院部的大樓,一進去,氨水和醫(yī)用酒精的氣味就兜頭而來。他的嗅覺似乎陡然靈敏了十倍,于是,這種醫(yī)院里獨特的氣味也比平時顯得更加嗆人,好像具備了致幻劑一般的作用,讓他一瞬間居然有些莫可名狀的醉意。
十二
過了幾天,張立均正用輪椅推著母親在醫(yī)院的走廊里散心,看到李選拐過樓梯出現(xiàn)在了面前。
李選走過來先問了老人的狀況,張立均說,還算穩(wěn)定,大夫說再住兩天就可以出院了。李選點點頭,輕聲說,我剛剛把錢給他們了。張立均一怔,楊麗麗恢復得不錯,這個他是知道的,這幾天沒事的時候他去看過,楊麗麗已經(jīng)開始做高壓氧艙的輔助治療,大夫說,一般到了這個階段,距離康復就不太遠了。但是他沒有想到,李選會這么快就搞定了一切。正想著,張立均不經(jīng)意看到了母親臉上的微笑。老人沉靜地盯著前方,張立均順著她的目光看出去,并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值得讓人發(fā)笑的情況——前方不過是走廊的盡頭,一面窗戶下的暖氣片上搭著幾塊臟兮兮的毛巾,可能是清潔工的抹布吧。但母親卻出神地笑著,像是看破了某個秘密,也像是剛為一個困擾了自己多年的難題找到了答案。
這會兒已經(jīng)是中午了,張立均喊來小保姆把母親推回病房,向李選提議道,一起吃飯吧,邊吃邊說。
醫(yī)院門口有家湘菜館,兩個人進去找了臨窗的桌子坐下。
張立均點了菜。李選垂著頭,她的神情看起來有些低沉,并沒有剛剛了結了一件大事后那種輕松的樣子。張立均打量著她。脫去大衣的李選穿了件米色的開襟毛衣,里面是一件男士的條紋襯衫,除了胸部格外豐滿以外,這讓她顯得中性而干練。
張立均敲敲桌子,喚起李選的注意:“說說吧,怎么回事?”
李選抬頭向他要了支煙,夾在指間卻沒有點燃。
“我剛剛把錢給他們了,去銀行轉的款,他們和我一起去的。”她說。
張立均覺得她的神情有些木然,問她:“給了多少?”
李選說:“四十萬?!?/p>
說完她才恍然大悟般地拿過張立均放在桌面上的打火機將煙點燃。
張立均有些胸悶,但一時又分不清是為了什么。他只是覺得有股強烈的不滿在自己胸中蓄積,吸入的空氣似乎都有了粗糙的顆粒。緩緩地深呼吸了幾下后,張立均說:
“你就這么把錢給他們了?”
李選說:“他們簽了協(xié)議,保證不再追究其他的責任?!?/p>
說著她從自己的包里翻出兩頁紙來,遞向張立均。
張立均沒有伸手去接,他追問的并不是這個。李選把一切處理得這么有條不紊,在他看來,顯然身后是有人在替她籌劃。這是張立均無法容忍的,就好像是被人侵占了專屬于他的東西。
“你哪兒來的錢?”張立均沉聲問。
李選眼睛看向窗外,像是自言自語道:“跟一個老同學借的?!?/p>
張立均想起了前些日子自己在醫(yī)院門口看到的那一幕,問:“是雷鐸嗎?”
李選用一種遙望遠方的目光看著近在咫尺的張立均,嘴唇微張,似乎一時忘記了他們眼下正在進行著的話題。過了一陣,她不安地說:
“怎么,雷鐸你也認識?”
張立均不假思索地說:“我不但認識雷鐸,還知道有個曾鋮?!?/p>
李選垂下頭失神地望著自己放在桌面上的兩只手,像是在一只打開的抽屜里小心翼翼地挑選著字眼。
“你還知道些什么?……”她艱澀地說,“難道,你是在暗中調查我?”
張立均的無名火大起來?!拔覟槭裁匆抵姓{查你?”
李選嘴唇顫抖著,反問他:“我怎么知道?”
張立均并不想解釋,他開始意識到了自己惱怒的原因。他沒有想到,李選居然可以不依靠他就籌齊了那四十萬塊錢,而潛意識里,這筆錢,他認為無論如何李選都是應該來向他張口的。他認為這件事無論如何都繞不開他,最終的解決都要仰仗他的援助。但是,現(xiàn)在他卻成了一個局外人。這真的令他失望極了,感覺自己像是被人偷襲了一般,也好像是遭到了遺棄。這些日子他為這件事百般的踟躕,原來都是杞人憂天——李選并不需要他。
張立均面無表情地看著李選。“就算是我暗中調查了,那又怎樣?”
他的聲音冷硬,是那種仿佛可以放在手上掂量溫度與體積的冷硬。這一刻的張立均,完全回到了一個冷酷商人的角色里,他像是坐在了談判桌前一樣。
李選的臉色煞白,她問:“誰給你的權力?你憑什么監(jiān)視我?”
“監(jiān)視?你覺得我在監(jiān)視你嗎?你覺得自己真的這么重要?”張立均不禁笑起來,向她指出:“監(jiān)視你的是街上的探頭,事故現(xiàn)場的錄像當天夜里我已經(jīng)看過了?!?/p>
李選顯得很茫然,似乎有什么確鑿的理由原本已經(jīng)到了嘴邊,但轉瞬之間卻了無蹤跡,她只能因此變得無所適從。
她在煙缸里摁滅了煙蒂:“不錯,我沒那么重要,可你也不能這樣羞辱我。”
她把“羞辱”這個詞說得輕之又輕,仿佛說重了,更是對于自己的一種驚嚇。她的聲音之小,讓張立均必須全神貫注才能聽清,這給張立均造成了一種緊張感。
“你覺得是我在羞辱你嗎?一切都被錄下了,你還扯什么謊,是你自己在羞辱自己。”張立均針鋒相對地說。
這時一只巨大的飛蛾不知從哪兒跌落在了餐桌上,不停地撲扇著翅膀,鱗粉掉了一桌。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地默默看著這只蛾子的掙扎,仿佛都借機暫時擺脫了眼下令自己不安的現(xiàn)場。漸漸地,李選似乎平靜了下來,她一動不動地坐著。張立均在這靜止的一刻,能夠分明地感到眼前的這個女人正在分裂成兩個人,一個在拼命地向他靠近,一個則努力地離他遠去。
半晌,李選才緩緩地說道:“沒錯,撞人的不是我。這四十萬塊錢是曾鋮讓雷鐸交給我的。你還想知道些什么?”
張立均也努力平復著自己的心情,他問:“他愛你嗎?”
李選說:“誰?”
張立均說:“曾鋮,那個撞了人的畫家?!?/p>
李選的眼淚涌上了眼眶。她說:“不知道,我不知道。”
張立均說:“你愛他嗎?”
李選抿一下嘴唇,用一副大方的口氣說道:“我以為我愛上他了,其實現(xiàn)在想一想,也不是,我只是厭倦我自己現(xiàn)在的生活。”
她的神情顯示出她其實是恥于這么表達的,這么說會讓她顯得是在虛飾和狡辯,所以她才要竭力用大方的語氣證明出自己的誠實。
那只蛾子飛離了餐桌,開始盲目地四處碰壁。張立均的目光追隨著飛蛾,喉頭翻動,喃喃問道:“你愛我嗎?”
他發(fā)出的聲音陌生得令自己都吃驚,就像錄音后播放出的聲音聽起來總不像是自己發(fā)出的那樣。這個聲音還和窗外恰好響起的一陣救護車的警報聲重疊在了一起。
李選說:“什么?”
其實她聽清楚了這個問題,只是下意識地懷疑自己的耳朵。
張立均又沉聲重復了一遍。
李選的頭扭向一邊,她說:“不?!?/p>
“那么,”張立均先閉上眼睛問,“你覺得我愛你嗎?”
李選緩慢地回過頭,直視著他,輕聲說:“不?!?/p>
張立均啞口無言。他好像感到了困惑,覺得荒謬極了。他怎么會顯得如此的氣急敗壞?他又怎么會顯得如此的難以自持?他內心那種對自己一貫篤定的把握開始動搖。眼前的一切都在背離他的意志。
李選站了起來,拿起自己搭在椅背上的大衣,她似乎是遲疑了一下,看起來,她想說出些什么,但又并不具備把一切準確訴諸語言的能力。她似乎還在等待一個小小的奇跡,希望出現(xiàn)偶然的契機使得事情發(fā)生逆轉。但是沒有,沒有奇跡,就像服務員正端上來的菜一樣,堆滿了辣椒,絲毫沒有超出人對“湘菜”的預計。于是她只有轉身離開了餐館。她的步子有些不穩(wěn),張立均看著她的背影,突然想到了那個男人鳥一般的步態(tài)——以一種展翅欲飛的姿勢表現(xiàn)著自己那種永遠無從實現(xiàn)的沖動。而這一切,這令人不免要心生惻隱的一切,在張立均的心里仿佛又是似曾相識的情景,他只是不知道,這又算是自己的幾生幾世。
李選落下了她的圍巾。此刻,這條圍巾搭在主人已經(jīng)離座了的椅背上,仿佛一個與張立均對峙著的荒蕪的夢境。張立均不記得李選是戴著圍巾來的,這更加令他感到荒誕。他木然地呆坐著,漸漸地眼睛看向窗外,倏忽不安起來,覺得此刻也有某個藏在暗處的探頭在記錄著他的一切。他有一種莫名的暴露之感,像是被曝光了身體的某個缺陷。他覺得自己在身高上矮了一截,起碼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一米八的高個——有什么東西在他的體內將他磨損了。
他下意識地抬頭望了望,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是在尋找電視塔上那盞能衡量人心境的燈。但是此處是看不到那盞燈的,南轅北轍,不在合適的地理位置上,即便此時的空氣看起來還不錯,有種冬日里難得的明亮。找不到一個參照物,他一下子好像也無從對自己的心情做出確認了——它應該是激動的還是平靜的呢?猶豫不定中,他卻突然意識到了這家飯館的骯臟,污跡斑斑的桌布,布滿茶漬的水杯,他不記得自己已經(jīng)多久沒有在這樣的小飯館里吃過飯了。沒什么道理可講,但這個意識卻來得相當猛烈,就像是遭到了突然襲擊,一瞬間令他發(fā)生了劇烈的耳鳴。
鈴聲在響,原來李選的手機也落在了餐桌上。張立均遲疑了一下,伸手拿起手機翻看。手機顯示這條短信的發(fā)信人是“曾鋮”,內容很長,張立均判斷這是一首詩:
親愛的,把我的心也拿去洗一洗
它懸空太久,孤單,痛
積滿水火未濟的灰燼
你務必把它洗凈
親愛的,洗凈后請把我的心
放在你的心上晾曬
晾曬時間不能少于后半生
也就是從晾曬之日至心跳靜止
親愛的,當你把我的心拿走
就像拿走一件自己的衣服
從心跳的加速中我聽到了渴望
那種由圓到缺的聲律啟蒙
親愛的,把心放在水火之中再從心啟動
萬物天生一顆愛美之心
我愛你是因為你符合我的審美
你愛我是因為命運的安排
冬日正午的太陽此刻明亮極了,卻沒有一點熱量,路上的行人匆匆走過,首尾相連的車陣像一條緩慢流淌著的河流。世界被水洗過一樣,宛如一個匪夷所思的岑寂的白夜。
張立均并不是一個對文學有感的人,但此刻的這首詩,這首與愛情有關的詩,卻讓他的心猛烈地收緊。在持續(xù)不斷的耳鳴和如同灌了鉛似的疲憊感中,張立均捂住臉,雙肩抑制不住地戰(zhàn)栗起來。他想,他也應該去住院了。
下·部
十三
這首詩在曾鋮的手機里存了半年多的時間。半年前,曾鋮的前妻在一個夜里將這首詩發(fā)給了他。當時曾鋮在北京,剛剛辦完一個畫展,正和一幫畫畫的朋友觥籌交錯。就像曾鋮對李選所說的那樣,整體上,他認為這首詩是比較庸俗的,但其中有個句子卻動人心扉——萬物天生一顆愛美之心。
第一次將這首詩轉發(fā)給李選,曾鋮是醉酒的狀態(tài)。當這個午后,再一次將這首詩轉發(fā)給李選時,他依然還是醉著的。
車禍發(fā)生后,曾鋮第二天就飛往了???。他的前妻戴瑤眼下帶著兒子定居在那里。多年來,曾鋮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這樣的習慣——每當他的人生遭遇坎坷,他便會身不由己地奔赴自己前妻的身邊。戴瑤是曾鋮的大學同學,畢業(yè)后兩人又一同分到了成都的高校,離婚后,戴瑤去了海南,經(jīng)營起一家制作工藝玻璃的企業(yè)。
曾鋮在??诖藥滋欤招纳癫粚?。他并不擔憂這起車禍最終會在法律的層面上殃及他。對于李選,他有種無法說明的信任,盡管他們相隔了將近三十年的時光。令曾鋮難以釋然的是,他實在無法接受自己被置身在一個肇事逃逸者的角色里。這太令人愧怍。要命的還在于,曾鋮始終也難以厘清這一切究竟是怎樣發(fā)生的,一場原本是他所熟稔的風花雪月的事,結果怎么就衍變成了這樣的一個局面?他并不甘心,認為自己糊里糊涂被命運推到了猥瑣的境地,而這,足以摧毀他所有的虛榮心。
曾鋮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說給了戴瑤。那時,他們對坐在戴瑤家的露天陽臺上,遠處的椰林在微風中搖曳,景致與北方的冬天迥異其趣。海南的天氣總是會給曾鋮帶來他所需要的夢幻感,使他能夠將自己安頓在一份遠離了現(xiàn)實的感覺中。每次來海口,曾鋮都是住在前妻家里的,這樣更方便他和兒子親近。對此,戴瑤也表示歡迎。離婚之后,他們還保持著外人難以理解的一份親密。
聽罷曾鋮的一席話,戴瑤第一個問題就是:“那么,曾鋮你真的愛上了這個李選嗎?”
曾鋮沉思了片刻。這個問題也是那些天縈繞在他腦子里的問題。
“我以為自己愛上她了?!蓖nD了一下,曾鋮繼續(xù)說,“但是現(xiàn)在想,這一切又變得很可疑。如果說我在某一刻真的感受到了一種愛的滋味,那就是車禍發(fā)生后,她在街頭吻我的那一刻?!?/p>
他閉起眼睛,再一次回味那個無以復加的吻。
戴瑤說:“之前呢?之前你對她毫無愛意嗎?那為什么還要去招惹她?”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曾鋮搓著手,有些局促,“我想,也并不是毫無愛意的。我們多年未見,她的出現(xiàn),在我而言,帶著一份歲月的重量,也許,我是對過往的歲月懷有一份情感……”
戴瑤嘆了口氣,她認為自己太熟悉眼前的這個男人。
她說:“這太牽強,你知道的,不是這樣?!?/p>
曾鋮沉默了一下,承認道:“好吧,這不是全部的原因。李選依然漂亮,我為此也有些動心?!?/p>
這么說的時候,他同時已經(jīng)在心里質疑——李選真的漂亮到某種令他不能不動心的程度了嗎?好像也不盡然。但他卻只能被迫給自己加上一項罪名。登徒子,或者一個輕浮的使君,還有什么好說的呢?對此,他真的早已無力為之申辯。
果然,戴瑤說道:“曾鋮你明白嗎,這個世上漂亮的女人很多,但你不能為所有漂亮的女人心動?!?/p>
戴瑤的這句話還未出口,曾鋮的心里就已經(jīng)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她是在諄諄教導。這也是他們之間的關系在婚后一直能夠維系至今的原因。她像個教師,而曾鋮,像一個時常犯錯的學生。這兩種身份,又是他們各自都樂于扮演的。
曾鋮的表情像一只剝了皮的水果那么坦誠,他只好順著這種既定的邏輯說下去。
“為什么不能呢?你也知道,萬物天生一顆愛美的心?!彼f。
戴瑤笑起來,“我就知道,你會抓住這一句的。我把那首詩發(fā)給你,是想讓你學會洗凈自己,同時也祝福你真的能夠遇到這么一個伴侶?!?/p>
沒有意外,他們之間的對話,就是這樣再次走上了歧途。對此,曾鋮毫無怨言,毋寧說,他還頗為享受這樣的扭曲。離婚后,他一次次在挫敗中奔赴??冢瑢で蟮牟⒎鞘乔捌薜睦斫?,對此他早已不抱期望,他從戴瑤這里獲取的,只是一種猶如母親一般的關懷,甚至可以這么說——在戴瑤這里,他可以像一個兒子般地撒嬌。而戴瑤,也是樂于扮演這個角色的,他們做不了夫妻,卻另辟蹊徑,找到了另外的相處之道。
“我覺得我很難遇到這樣一個伴侶了?!痹呧卣f。
戴瑤說:“這個李選不是嗎?”
曾鋮說:“不是。那天夜里,她的眼神告訴了我,我的存在對她成為了一個天大的妨礙,我看出來了,她的身后一定還有另外的男人存在。和我周旋,對她而言,可能也是一個無法兌現(xiàn)到現(xiàn)實里的夢。她有她的世界,我的出現(xiàn),不過是助長她任性地做了回夢?!?/p>
戴瑤說:“這是她,你呢?如果有了愛,你完全可以去爭取?!?/p>
曾鋮搖頭說:“沒有可能了,她用她的果決將我變成了一個肇事逃逸的混蛋,就此,我便失去了和她相愛的可能。況且,我想我也和她差不多,我們不過是同心協(xié)力去遐想了一下幻覺式的愛情?!?/p>
“同心協(xié)力?”戴瑤玩味著這個詞。
“說是同舟共濟也可以,”曾鋮撓撓鬢角,“我們都是生活的落水者,遇到了,就彼此釋放出一些求生的憧憬吧?!?/p>
“落水者?”戴瑤問道,“那我呢?我是站在岸上的嗎?”
曾鋮說:“不是,你也在水里?!?/p>
戴瑤不作聲。
曾鋮說:“我和李選邂逅,就像是兩條魚迫不及待地需要相濡以沫一下,最終難免還是要相忘于江湖吧。只是這結果來得太快了一點,而且在方式上也這么讓人難以接受?!?/p>
戴瑤說:“看出來了,你并不甘心。這無關愛與不愛,只不過是你的自尊心在作祟?!?/p>
曾鋮說:“沒錯,我完全有能力也有勇氣去承擔那起車禍的責任,我之所以離開,不過是配合了她的意愿?!?/p>
戴瑤問道:“你就這么肯定自己領會了她的意愿?”
曾鋮說:“你沒有看到她當時的眼神。還有那個吻,她幾乎是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在驅趕我。我并不知道她的現(xiàn)實世界是怎樣的,但我能夠感受到,她根本無力去打破她的那個世界?!?/p>
戴瑤把玩著一只玻璃天鵝,這是她新近燒制出的工藝品。
“你想過沒有,也許是你并沒有給她增添足夠的力量。曾鋮,你真的是懸空著的,你不能要求一個女人為了一個懸空著的對象,便去粉碎自己固有的世界,哪怕,她的那個世界并不完美?!?/p>
曾鋮說:“我知道,這也是你對我的感受?!?/p>
戴瑤笑起來,“不提我,我對你的感受恐怕還要更深刻一些。畢竟,我們曾經(jīng)做過夫妻的。”
曾鋮苦惱地說:“我也并不想如此,但我的確無法讓自己落地扎根?!?/p>
戴瑤將那只玻璃天鵝舉起,對著太陽看它翅膀折射出的光暈?!靶稳菀幌拢彼龑⑻禊Z舉向曾鋮,“這種光芒怎么形容才好?”
曾鋮看了一會兒,神不守舍地說道:“瀲滟。”
“瀲滟?!贝鳜幹貜土艘痪?,滿意地說道:“真不錯,你總是能令人感到意外。你的確有著形容一切的天賦??赡苓@種天賦也要求你必須懸空著吧,落地扎根了,你就難以縱覽這個紅塵了?!?/p>
曾鋮說:“你別開玩笑,我現(xiàn)在很嚴肅。我只是難以忍受生活的平庸。”
戴瑤正色說:“好吧,那么說說你現(xiàn)在的打算。”
曾鋮說:“具體怎么做,我也毫無想法,我只是不愿意真的成為一個肇事逃逸者?!?/p>
戴瑤說:“事實上,你已經(jīng)是這樣的角色了。恐怕還不只是這起車禍,你在情感上,也是個肇事逃逸者?!?/p>
曾鋮攤開手問:“怎么辦?”
戴瑤說:“回去,起碼在經(jīng)濟上先承擔起責任來。”
曾鋮吁了口氣。只在經(jīng)濟上承擔起責任,這應該是他目前唯一能夠付諸行動的事。
過了片刻,他突然輕聲說:
“戴瑤,我想吻你。”
戴瑤怔了怔,旋即莞爾一笑,俯過身來。
曾鋮在年前回到了西安。飛機落地后他就給李選發(fā)了條短信,問李選事情處理得怎樣了。李選遲遲沒有回復,這讓曾鋮的心不禁懸了起來。他并不缺乏必要的法律常識,躲在??诘膸滋?,他還專門咨詢過做律師的朋友,他知道,如果嚴格依法辦事,李選眼下的確有著需要承擔法律責任的風險存在。他甚至開始擔憂李選的處境——莫非,李選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關押起來了?曾鋮在不安之中撥通了李選的手機。鈴音一聲一聲地響著,直到響起“對不起,您所撥叫的號碼暫時無人接聽”。曾鋮只有在心里這樣安慰自己:手機還通著,這說明李選目前還是自由的吧?而無人接聽,也不過是“暫時”的吧?
約莫過了兩個小時,曾鋮已經(jīng)回到了父母家,李選的短信回過來了:
女孩已經(jīng)蘇醒了,看來一切還不是那么糟糕。
曾鋮迫不及待地想要撥通李選的手機,但旋即又被另一股莫名的情緒阻止住了。他無端地認為,也許此刻的李選,依然“暫時”無法接聽他的電話。他能夠感覺到李選背后有張密密匝匝的網(wǎng),而這張網(wǎng),他沒有興趣,更缺乏毅力去探究。那是一張將近四十歲的女人用自己的遭際與命運編織出的網(wǎng),它千頭萬緒,密不透風,有著自己充分的邏輯和宿命一般的經(jīng)緯。曾鋮問過自己的內心,他愛李選嗎?而如今的答案則是:不。因為他實在無力去愛一個被歲月巨細靡遺地兜頭蒙在羅網(wǎng)里的女人——太復雜了,和這樣的一個女人去相愛,一切都太復雜了。
當天夜里,曾鋮撥通了雷鐸的手機。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這么做,不過是想迂回地告訴李選他回來了。那起車禍讓所有的事情都發(fā)生了變化,他和李選之間,似乎又重新回到了一種陌生并且疏遠的狀態(tài)里。也許,這才應當是他們之間關系的本質,他們只是,也只應當是,兩個分離了將近三十年之久的小學同學。
隨后,曾鋮又撥通了李蘭的手機。他開口對這位也是分離了將近三十年的小學同學說道:
“李蘭,我想你?!?/p>
他們約在南門里德福巷的酒吧一條街見面。見面時已經(jīng)差不多是夜里兩點了。李蘭先到的,等在一家不大的酒吧里。她選了二樓臨窗的座位,曾鋮上樓來,在昏暗的光影里左顧右盼,卻看不到她。其實她就坐在他的眼皮下,而他卻在東張西望。他看到墻角的陰影里有一個站著的女人不斷地扭動著腰肢,既像是在活動著筋骨,又像是在慢吞吞地跳著舞。李蘭并沒有叫他,默默地看著他張望,直到他的目光終于落在她身上時,才沖著她報以一個苦笑。
曾鋮在她對面坐下,問道:“你怎么不叫我?”
李蘭說:“你的眼里沒有我,叫了又如何呢?”
曾鋮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好在李蘭又笑著說:“別嫌我身上味兒大啊,你電話打來時,我正在炸丸子,也顧不上換衣服了?!?/p>
曾鋮作勢嗅了嗅鼻子,說:“沒味兒啊。”
李蘭笑了,說:“你煙抽太兇,嗅覺早麻木了。”
又說:“倒是你身上總有股味兒?!?/p>
曾鋮問:“煙味兒吧?”
李蘭說:“不是,我也說不好?!?/p>
曾鋮想起出事的那天夜里,在車上李選也說過同樣的話題。當時他回答說自己身上的味道可能是來自畫畫時的松節(jié)油味兒。但是,此刻他突然恍悟,也許自己這一身揮之不去的氣味——就是孤獨的味道。
李蘭接著問他:“怎么樣,這些天在西安都忙什么了?”
看來李蘭并不知道他跑了趟海南。曾鋮也不打算把事情說給李蘭,他之所以愿意在此刻和李蘭見面喝酒,正是因為李蘭在他心目中那份與生活進行過殊死搏斗后依然穩(wěn)住了自己陣腳的氣質,李蘭就像一個自尊的幸存者,一點也不聒噪。
“喝酒吧,咱們喝酒,說別的都沒什么意思。”曾鋮說。
李蘭卻說:“今兒晚上不能陪你多喝了,家里還一堆事兒?!闭f著給他倒了杯啤酒。
曾鋮一口喝掉了大半杯啤酒,將剩下的小半杯像搖晃著實驗燒杯似的搖晃著。他無法抑制自己的焦灼,眼睛望向窗外的黑夜,感到有股說不出的困頓和失望。
李蘭也不出聲,默默拿下他手中的杯子,重新替他添滿了酒。盡管她“家里還一堆事兒”,但她不說。在曾鋮看來,這正是李蘭的可貴之處。他不想知道她的那些麻煩,他只想獲得一份安慰。墻角的那個女人依然不那么起勁地扭動著。酒吧里放著低沉的背景音樂。他們并不交談。曾鋮接連點燃了三根煙后,李蘭動手摘下了他指間的煙,一聲不響地在煙缸里捻滅。那時,她的指尖觸碰到了他的指尖。這僅僅是一瞬間的觸碰,卻讓曾鋮產(chǎn)生了幻覺。他感覺好像電影中回放著的慢鏡頭,他的手指與李蘭的手指交錯著,慢慢纏繞在了一起。
喝下幾瓶啤酒后,曾鋮主動說:“有事兒你就先回吧,我自己再坐會兒?!?/p>
李蘭似乎看出了他情緒的低落,想要問,但還是欲言又止了,她起身說:
“那我先走了,你也別喝太多啊。”
曾鋮向她笑笑,擺擺手。他的指尖依然留著剛剛被觸碰時激發(fā)出的那份幻覺,好像只有這一部分的皮膚不屬于他似的。他的心情也懸浮在指尖那一點點的感觸上,是一種難以置信的、甜蜜卻又傷感的凄涼之情。自己這是患上了“肌膚饑渴癥”嗎?他憂郁地想。
李蘭起身穿上自己的大衣,剛剛側身站在曾鋮身邊,就被曾鋮一把抱住了。曾鋮的雙手環(huán)繞在李蘭的腰間,頭埋在她的肚子上。這一刻,他的心被一種非常遙遠和極端的情緒所驅使。他感到自己來到了某個絕望的臨界點。
李蘭一瞬間有些手足無措。過了會兒,才伸手摩挲著曾鋮的頭發(fā)。
“你沒事兒吧?”她問。
曾鋮的臉緊貼在她的肚子上。他認為自己此刻應該是落淚了,但其實并沒有。他長出一口氣,說:
“沒事兒,能有什么事兒呢?”
李蘭說:“就是,你會有什么事兒呢?比起我的那些麻煩,你的事兒都不能算事兒?!?/p>
曾鋮很怕李蘭就勢跟他說起自己的那些“麻煩”,那并不是他樂于傾聽的,他從來就是一個懼怕麻煩的人。好在李蘭并沒有重新坐下的意思。被他這么攔腰抱著,李蘭一時無話可說,就動手摘下了自己的圍巾,搭在他的脖子上。
“這圍巾送你吧,中性的,你圍著也合適,就算是給你的新年禮物好了?!彼f。
曾鋮依舊將頭埋在她的肚子上。他很想告訴李蘭,這一刻,他很想吻她,想感受那種來自女性的無以復加的溫柔。他還想告訴她,這種滋味,是她第一次給予了他,從此以后,他就永遠地身陷在一個男人生命的困局當中了。
李蘭當然無從了解他的心思,更無從去把握他的那種困局。她再一次摩挲了一下他的頭,轉身離開了。
墻角那個扭動著的女人不見了,像是扭著扭著就被身后的墻壁吸收掉了一樣。曾鋮感受著一條圍巾所能給人帶來的那種微不足道的暖意。他感到這會兒自己的脖子微妙地變得重了一些。他從二樓的窗口看著李蘭離去的背影。霓虹燈將這個女人的影子沉甸甸地投射在石板路上,就像一條艱難移動著的、塞滿了各種“麻煩”的口袋。
第二天一早,曾鋮就約了雷鐸見面。雷鐸住在曲江,曾鋮打車過去。雷鐸捧著一杯咖啡,坐在一家星巴克的戶外散座上等他。天氣很冷,見面后曾鋮問他干嗎不坐在店里,雷鐸很嚴肅地說,也只有早上這一會兒空氣算是清新的,我得使勁多呼吸幾口。曾鋮也要了咖啡,并肩坐在雷鐸身旁。
雷鐸問:“什么事兒這么火急火燎的,非得一大早見面?”
曾鋮摸出張卡遞給他,“這個你轉交給李選?!?/p>
雷鐸翻看了一下,打趣道:“這算什么?新年紅包?”
曾鋮并不解釋,“你說是就是吧。跟李選說,要是不夠,我再給?!?/p>
“有意思了,”雷鐸饒有興味地側身靠近一些,“這張卡該不是聘金吧?”
曾鋮說:“不是。不如說是罰金好了?!?/p>
雷鐸的興致更高了,連聲說:“跟我說說,說說,你們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
勉為其難,曾鋮只好大致說了說那起事故的經(jīng)過。
雷鐸瞪大眼睛說:“這才幾天時間,你們居然就鬧出了這么大的動靜!你干嗎要跑?當時你干嗎要跑?”
曾鋮雙手捂著紙杯,低沉地說:“我也說不清楚,當時我只覺得我要是不走,李選她能跟我玩兒命?!?/p>
雷鐸說:“搞不懂你們。不過我覺得你倆是不太合適。怎么說呢,嗯,看上去就沒有夫妻相,不是那種感覺?!?/p>
曾鋮說:“是,所以只能失之交臂。車禍不過是個由頭,今天不發(fā)生,明天也會發(fā)生。”
雷鐸問:“什么意思?”
曾鋮說:“命運就是這么安排的吧?!?/p>
這么說出口后,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那首詩里的句子——我愛你是因為你符合我的審美,你愛我是因為命運的安排。
雷鐸的表情有些不屑,他說:“哪兒有這么神秘,你們搞藝術的都太虛?!?/p>
曾鋮并不反駁,他此刻就是一種對一切誤解都繳械投降了的態(tài)度。他也認識到了,眼前的雷鐸和他之間的關系,終究只是維系在一份遙遠的童年記憶中,而半年前,他們重新聯(lián)絡上時的那份喜悅,說到底,也只是中年人對于早已稀缺了的友情不切實際的追念。他無法再將自己的憂愁給這個伙伴交托出去了,就像他也對這個伙伴可能有的憂愁毫無興趣。
“還記得嗎?”曾鋮冷不丁問道,“小時候,我們嘗過眼淚的滋味。”
雷鐸反應不上來,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問:“什么意思?”
曾鋮說:“不記得了嗎?有一次,在我家,我們說起過眼淚的味道。你堅持說眼淚就像自來水一樣,是沒有味道的,我還記得,后來你用手指沾了自己的眼淚,放在嘴里嘗了嘗,然后說——咸的?!?/p>
雷鐸審慎地看著他,好像他正在布置一個陷阱。
“有過嗎?我不記得了。你這會兒跟我說這個什么意思?”他說。
曾鋮說:“沒什么意思,我就是突然想起這件事?!?/p>
雷鐸吁了一聲,說:“是沒什么意思。媽的,我倒是想知道當時我哪兒來的眼淚?”
曾鋮卻不再吭聲了。
“萬一人死了怎么辦?”雷鐸突然問。
曾鋮吃驚地問他:“什么?”
“我是說萬一你撞的那個人死掉了,怎么辦?”雷鐸側過身來,頭靠得離他近一些,“嗯,你怎么辦?”
曾鋮沉默不語。這個假設他不是沒有想過??Х鹊臒釟庹趄v著他那張凝然不動的臉。
“那樣你可就玩兒了把大的!”雷鐸嘿嘿笑起來,“以后長點兒記性,有些事玩兒起來是有風險的。兄弟,我看出來了,你太愛玩兒了。”
曾鋮埋頭啜飲著咖啡,只有他自己感覺到了自己的顫抖。透過星巴克的玻璃幕墻,他看到自己周身彌漫著那種剛剛被痛毆后的人才會有的懺悔的氣息。
十四
整個過節(jié)期間曾鋮基本上都是醉著的。通過雷鐸轉交出那張卡后,差強人意,他算是維護住了自己那份無可救藥的虛榮心。但挫敗的滋味卻無法徹底根除,他只有沉浸到酒精里,喝醉后就和李選短信往復,其實所說的,也都是些有氣無力的廢話。這樣就更加重了他的不真實感。有時他會覺得自己是在和一個虛構出的人在交流,他們彼此之間時隔將近三十年的邂逅,有些像是一場不期而至的陣雨,倏忽來去,只留下一個模棱兩可的記憶。
直到這個午后,他的心又一次被那種強烈的缺失感所喚醒。這一刻,他痛苦極了。他覺得這么多年來,懸空著的他,內心始終有著一塊巨大的空洞,他用盡了力氣試圖去填補,不斷往這空洞里塞進一個又一個漂亮的陌生人,但這個空洞卻越來越大。他曾經(jīng)看過一部美國電影,里面男主人公有段內心崩潰時的獨白:“我曾經(jīng)有過很多的女人,玩過各種性游戲,但沒有誰能填補我內心的空洞;我是從社會的最底層中掙扎出來的,這個世界沒有給過我溫情,只有童年的恥辱和家庭的負擔,我奮斗,我養(yǎng)家,但我不愛他們,因為我也沒有感受過愛,所以,我也不知道愛是什么?!边@段獨白盡管并不完全符合他的生活,但他依然感到內心被什么東西擊中了,以至于過了很久,他都能默誦出來。
他在這個午后的醉意中,再一次默誦這段電影里的獨白,恍然認識到,其實很久以來,他都并沒有一個所愛的對象,他所匱乏的,只是愛之本身。
此刻,他躺在一家歌廳的包廂里。昨天夜里,他獨自跑到這家歌廳唱了一夜的歌。他隱約記得,這一夜,他叫了無數(shù)的小姐來陪他。她們陪著他喝酒,陪著他一首又一首地對唱著情歌,那情景,生死契闊,悲欣交集,給他造成一種自己談了一場又一場戀愛的錯覺。他在這種錯覺中忘我地愛著,幸福著,當然也痛苦著,情比金堅,就像是來自夢中的解救。
包廂里暖氣充足,彌漫著啤酒的酸味,屏幕上依然無聲地播放著情歌的畫面,男人,女人,相聚,分離。曾鋮發(fā)現(xiàn)自己差不多是半裸著躺在一張皮沙發(fā)里,只有一條憑空而來的大圍巾蓋著自己的胸膛。身邊的茶幾上是林立著的空啤酒瓶,它們冷漠地矗立著,就像是一片很有規(guī)模的、冷漠的叢林,給人一種倔強的、硬挺著的、執(zhí)迷不悟或者一意孤行的感覺。
他無意識地看著自己手腕上的那枚文身,漸漸地感到有些傷心。這枚文身是一個女孩的名字,他曾經(jīng)把這個名字文在了自己的身上。但是,現(xiàn)在那個女孩的樣子他幾乎都想不起來了。他眼睜睜地望著屏幕上的愛情畫面,耐心地等待著戰(zhàn)勝痛苦后那寧靜的瞬間。
包廂內的燈光突然熄滅。屏幕也隨著一暗,情歌的畫面消失了,藍瑩瑩的熒屏上是警方的治安宣傳:嚴禁吸毒,嚴禁賭博,嚴禁賣淫嫖娼。這當然不是一個詩意的世界,但熒屏上的字幕多少給了他一些現(xiàn)實感。
曾鋮遲鈍地摸索出自己的手機,顫巍巍地翻出那首詩,在一種平滑的醉意中將它發(fā)送了出去。
責任編輯 楊新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