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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靈魂安居者的精神路徑
——黃禮孩詩歌的宗教情懷和精神價值

2015-11-19 04:14陳培浩
廣州文藝 2015年10期
關鍵詞:情懷詩人詩歌

陳培浩

一個靈魂安居者的精神路徑
——黃禮孩詩歌的宗教情懷和精神價值

陳培浩

黃禮孩的詩歌和他的人一樣:安靜,在喧鬧中緘默不語,但當你轉(zhuǎn)身獨處時,它又會輕輕開啟你的心扉。黃禮孩這幾年的名氣越來越大了,更多的人知道他是 《詩歌與人》的編者,是一個為詩歌投入了大量精力和財力的詩人。但了解黃禮孩詩歌的朋友卻感嘆說他的編輯身份掩蓋了他的詩人身份。我認為這種身份的掩蓋還有一個原因,即他的詩歌價值沒有被充分地認知。他所創(chuàng)作的那種質(zhì)地透明、輕盈纖巧的詩歌常常被各種技巧爭奇斗艷、形式龐大奔涌的詩歌所掩蓋;他詩歌中對人類精神最美好部分的堅韌守護也沒有被充分地認知。

關于黃禮孩的詩歌,很多評論家已提出了不少精彩的見解。譬如陳曉明說 “他的詩從不作抽象的表達,而是抒寫平實真摯的個人情感,總是在那么誠懇的氛圍中讓你想起家鄉(xiāng)、母親、旅途、告別和友愛”, “黃禮孩以他的懇切,給予當代詩以最本真的活力?!?[1]詩人藍藍認為黃禮孩的詩 “莫不是在最細小處敞開了另一個世界的無限”,所謂 “善良的上帝在細節(jié)中”。 [2]趙金鐘則認為:“他生活在被商品包圍的環(huán)境里,卻始終保持著一顆充滿 ‘良知’、 ‘正義’與 ‘感恩’、‘朝圣’情愫的 ‘童心’”,他的詩 “寄予著詩人對 ‘靈魂’缺失時代的憂慮及‘突破重圍’、重塑精神的信念?!?[3]

陳曉明用 “給予當代詩最本真的活力”來概括黃禮孩的詩歌價值確實非常準確,但他認為黃禮孩的詩歌手段是“頗有古典情懷的詩意”營造卻值得繼續(xù)探討。在我看來,古典似乎并不能夠充分概括黃禮孩詩歌所具有的特質(zhì),這種特質(zhì)是作為中國文學傳統(tǒng)的異質(zhì)成分——宗教情懷。藍藍概括了黃禮孩詩歌的題材和審美特質(zhì)——對細小之物的謙卑,但是黃禮孩詩歌的謙卑恐怕還不僅僅是由小見大的文學表現(xiàn)手法,更是一種在我們當代文化中相當稀缺的人生立場和價值觀。趙金鐘把黃禮孩的詩歌實踐放在當代的文化環(huán)境中來凸顯其價值,但似乎凸顯的并不是黃禮孩所特有的價值,因為,在詩歌中 “寄予著詩人對 ‘靈魂’缺失時代的憂慮及 ‘突破重圍’、重塑精神的信念?!?[4]這樣的判斷雖然可以概括黃禮孩,但也似乎可以概括其他不少詩人。

綜上,我認為黃禮孩作為一個當代非常特別的詩人,他的詩歌特質(zhì)、經(jīng)驗和價值,似乎有必要給予重新的闡述。黃禮孩詩歌中有很多動人的特質(zhì),包括:面對細小之物的謙卑姿態(tài)、對世界的退守、感恩的生命態(tài)度、堅韌清晰的擔當姿態(tài)和不竭的行動力等等。在我看來,這些特質(zhì)統(tǒng)一于一個靈魂安居者的宗教情懷之中。黃禮孩在一首詩中說 “我有著信徒的生活/我依然曖昧/愛上時代的困頓” (《困頓》),本文從宗教情懷的角度來闡發(fā)黃禮孩詩歌的精神特質(zhì),并試圖在當代的文化脈絡中來把握黃禮孩詩歌的價值。

一、黃禮孩詩歌中的宗教情懷意味

黃禮孩詩歌中大量涉及宗教言辭、宗教修辭、宗教體驗乃至于宗教意識。在他的很多詩歌中,宗教的言辭比比皆是:“我有著信徒的生活” (《困頓》)、“它來自天堂,我不能擁有” (《沒有人能將一片葉子帶走》)、 “教堂的頂尖隱約傳來音樂” (《教堂》)。除此之外,宗教的修辭也是俯拾皆是:“他打開了自己的一扇窗戶/穿過那道窄的門回來”(《方向》),此處是從基督教進天堂的“窄門”修辭化而來;還有如 “眾人散盡的清靜/像唱詩班的余音” (《沒有人能將一片葉子帶走》)等等例子,不勝枚舉。如果說宗教言辭、宗教修辭只是宗教情懷的淺層表現(xiàn)的話,那么宗教體驗乃至于宗教意識這些深層的表現(xiàn)也在黃禮孩詩中不斷得到呈現(xiàn)。

黃禮孩有一首詩專門寫到他的讀經(jīng)體驗:

熱氣灼人的下午

我在芒果街的一間小屋,閱讀經(jīng)文

等待不確定事物的到來

當芒果街的樹影搖曳不定

外面揚起工地上的灰塵

還有汽車的噪音,震掉了幾片芒果樹葉

它們已成為禮物,盛在器具里

驀然出現(xiàn)在我的桌前

我聽到它們的交談

甚至聽到它們均勻的呼吸

器具里的小精靈都跑出來

我?guī)е鼈?,離開芒果街

去一個遠處安靜的林子

野獸已從林子里消失

唯有野鳥像風箏一樣飛

不至于被人用石頭打下來

它的影子很小,落在河水上

不久,又飛離了河面

如果你來到芒果街

此時我也把器具帶回小屋

那些遠古的小精靈,就會和你變著魔法

像是從我們的各種器官里跑出來

靜謐著新的林子、河流和天空

——《芒果街的魔法》

詩歌第一段 “我在芒果街的一間小屋,閱讀經(jīng)文/等待不確定事物的到來”已經(jīng)開篇明義,而中間幾段童話般的敘述正是詩人讀經(jīng)體驗的文學表達。讀經(jīng)使得酷熱夏天、滾滾灰塵和汽車的噪音中震落的樹葉成了禮物,他們必是被主祝福,于是去了 “一個遠處安靜的林子”。我們于是想起了黃禮孩的另幾句詩: “那些陌生的落葉/因為春天,它又成為地上的禮物” (《困頓》)。落下的、丟失的,不是斷裂和失去,在基督的世界里,一切蒙主祝福的事物,它們不管在枝頭還是在地上,它們都是主的饋贈。在這樣的宗教情懷中,人便獲得了寧靜。

而黃禮孩詩歌中的這首 《羊皮書》,更是一個典型的宗教寓言:一個行走著追尋靈魂安居者的悲憫情懷和自我修煉之旅,在孤獨的路上,他的負重和擔當成就了內(nèi)心的明亮和寧靜。這里更明顯地透露出詩人濃烈的宗教意識。這種宗教意識更提供了黃禮孩重要的寫作特質(zhì)的內(nèi)在精神秘密,本文后面將予以闡釋。

黃禮孩的宗教情懷來自從祖父開始的家庭宗教信仰,他的散文中記錄了這種從童年就開始的美好的影響,在散文《祖母》中他寫到,少年時每逢禮拜天,篤信基督教的奶奶常帶著他到外鄉(xiāng)的教堂做禮拜。于少年的他而言,禮拜不過是為了獲得好吃的糖果,殊不知隨奶奶唱贊美詩、做禮拜的過程中,他的心靈已不知不覺被奶奶的虔誠所塑造。有一天,在去做禮拜的路上 “經(jīng)過一片剛開出菠蘿花的菠蘿地時,一只鷓鴣突然從菠蘿叢中躍出,它鳴叫的聲音劃過這個寧靜的早晨的水面,我看見水紋的幻影。我跑過去一看,發(fā)現(xiàn)鳥巢上有三個蛋,正要去取,祖母阻止我,說你拿走了鷓鴣的蛋,它會傷心的,這是它的兒女。我回頭望一眼祖母,只見她目光仁慈,充滿憐憫。飽嘗過人世辛酸的祖母,她善待著所有的生命?!?[5]黃禮孩在童年潛移默化的成長環(huán)境中,心靈中的靈命已經(jīng)開始成長,事實上,他詩歌中表現(xiàn)出來的很多品質(zhì)也跟宗教情懷關系密切。

二、黃禮孩詩歌的特質(zhì):謙卑、感恩和堅韌

如很多論者所言,黃禮孩的詩歌常表現(xiàn)出一種對細小之物的謙卑情懷。最能引發(fā)他情感悸動的往往是小花小草、無人知曉的風以及更多落在低處的事物。而且,黃禮孩面對細小之物投射的不是俯憐之類居高臨下的愛撫目光,黃禮孩愛低處的事物,那個在當代的文化中被無限膨脹以至成為 “萬物的尺度”的自我,在他的詩中,卻在細小事物面前低得不能再低。凝視細物在他卻恍如是仰望星空,面對浩瀚的宇宙,可以照出自我的 “小”來。他的詩歌也就在極度的內(nèi)斂和自省中顯出特殊的感染力來:

樹穿過陽光

葉子沾滿光輝

我靜靜地站在那里

聞著樹的氣息

樹葉在飛揚

在散發(fā)著新的氣息

我不能飛揚

我對命運所知甚少

常常忘掉一切

——《飛揚》

這首詩有典型的黃禮孩的特質(zhì):在別人為詩歌做加法的時候,黃禮孩往往是在做減法。在 “飛揚”的陽光和樹葉中,他的情緒和前面鋪墊的事物之間形成了反向?qū)φ?,他沒有隨著也飛揚起來,相反,他永遠是低下去看生命的,他說出的是 “我對命運所知甚少/常常忘掉一切”。這就是黃禮孩詩歌面對事物的一種基本態(tài)度:謙卑。謙卑帶來了自省,當他在凝望那些低處的事物走神時,他的詩歌其實是進入了一個自我反思的精神空間:

晨風吹著蘆花上的蛛絲

蛛絲上的光多么細膩

一棵樹的枯萎

像星星的遺骸

那山上的花朵

以枯萎的沉默愛著大地

那山上的果實

得到愛的允諾

在風中疏落

低處的小昆蟲

在細葉間做夢

噓,不要讓它們醒來

我們不比它們更懂得去生活

——《我們不比它們更懂得去生活》

在我看來,黃禮孩這首詩最動人的地方不在于他對細微事物詩意的發(fā)現(xiàn),而在于他面對它們時那種退讓的、自省的態(tài)度。它在我們今日這個以強力、侵略性為尊的世界秩序里顯出更加貼近柔軟人心的意味。

在黃禮孩那里,謙卑不僅意味著退讓、自省,還意味著感恩,所以他的詩歌世界里有一種豐盈的愛。他深深地愛著,我們在他凝望細微之物的詩句中可以讀到他對世界、萬物性靈的摯愛??墒牵粋€詩人抒寫自己對世界的愛并非超拔,太多詩人書寫自己對世界的愛,可是這種愛的背后卻讓人讀到孤單。譬如海子說 “姐姐,今夜我不思考人類,只想你”,我們讀到的分明不是愛本身,而是孤獨。今天,我們早就能夠理解一個文學家孤獨的愛和愛中的孤獨,但是,我覺得黃禮孩寫的是愛本身,所以他不但去愛,他也能強烈地感受到自己被愛著,我想只有能感覺到被愛的人,才能真正地去愛吧,所以黃禮孩的被愛體驗也意味深長:

這里剛下過一場雪

仿佛人間的愛都落到低處

你坐在窗下

窗子被陽光突然撞響

多么干脆的陽光呀

仿佛你一聲不可多得的喜悅

光線在你思想中

越來越稀薄 越來越

安靜 你像一個孩子

一無所知地被人深深愛著

——《窗下》

你像一個孩子/一無所知地被人深深愛著,這樣的詩句無疑是當代漢詩中最有神性體驗的表達。這里書寫的不是一種具體的男歡女愛,而是一個神的孩子內(nèi)心被神光所照亮的豐盈和幸福。敬神事主之人,必被神深深愛著,也只有神的愛,才可以使當事人一無所知,而又強烈地感受到。這里,黃禮孩跟那些在精神苦旅中備嘗孤獨的人不同,走在同樣艱辛的路上,他從不作孤獨之悲聲,他不以在孤獨中仍堅定地愛著的姿態(tài)來標榜自己。相反,返視內(nèi)心,他感到被深深地愛著,因此更有力量去愛細如沙屑的事物,而且視之為心靈最本真的表達。顯然,孤獨者之愛必須被肯定,但心靈被神光照亮者豐盈的愛,卻帶給我們更多的啟示。詩人辛倩兒說:“我們經(jīng)常把混亂當成了最極致的美,把沒有出路當成了最深刻的出路,把破碎和疼痛當成最好的自我表達?!毙撵`的疼痛無疑是現(xiàn)代詩歌的重要經(jīng)驗之一,但疼痛并非是詩歌乃至文學的終極目標。文學要使被遮蔽的疼痛發(fā)聲,但更要使疼痛者在還鄉(xiāng)的路上找到神之愛而安居。黃禮孩的詩歌甚少疼痛,這非是他目光無視現(xiàn)實,他的詩性思考被神光所照耀,所以自然流露的,不是疼痛和怨恨,而是愛和被愛的感恩。

教堂的頂尖隱約傳來音樂

灰白的光線順從了風

贊美詩用方言唱出

洋溢著歡愉的秘密

電線上

鳥兒緊緊靠在一起

村莊的風存在到今天

像貧窮一樣富有

石榴花在光中為健康的疾病沉默

——《教堂》

這樣的詩歌里,充滿著感恩的喜樂精神,贊美詩和方言的交融,意味著福音的種子與生長于方言之根中的人緊密相連,被神祝福的地方, “鳥兒緊緊靠在一起/村莊的風存在到今天/像貧窮一樣富有//石榴花在光中為健康的疾病沉默”,在神的恩賜中,在黃禮孩的宗教情懷觀照下,貧窮和富有,健康和疾病等世俗的劃分范疇都被合而為一,取而代之的是洋溢全詩的 “歡愉的秘密”。

在某些 “思想深刻”者眼中,黃禮孩的詩歌似乎過分簡單,缺乏深刻的意蘊。事實恰恰相反,黃禮孩詩歌雖然簡約質(zhì)樸,面目謙卑感恩,但卻并不是一種淺薄的樂觀主義,而有著一種對自然物理的敬順和對理想的堅韌執(zhí)著。

黃禮孩有幾首詩歌是懷念逝去的母親,包括 《遠行》、 《睡眠》和 《沒有人能將一片樹葉帶走》。這幾首詩歌在現(xiàn)代詩歌母親題材這個序列中也有其獨特性。它不同于冰心 《紙船》通過對母性神話的重塑成為激蕩的 “變革時代男性情感斷裂的有效黏合劑和精神撫慰品,成為男性在現(xiàn)實爭斗的疲勞之際對傳統(tǒng)文化記憶的溫情按摩器?!?[6]它也不同于尹麗川的 《媽媽》,在對母親的審視中完成一個當代女青年與傳統(tǒng)女性觀念的斷裂。黃禮孩懷念母親的詩歌既不是精神撫慰,也不是文化斷裂,既不是強烈的喪親之悲,也不僅是多年后淡淡的思念和感傷。隱含在詩歌脈絡中的是對自然物理的敬順,它不是莊子喪妻后鼓盆而歌的道家式灑脫,而是一個信徒對主安排的虔誠,是對母親在另一個世界安居的深信。

眾人散盡的清靜

像唱詩班的余音

彌漫出葉子的淺綠味

人終是要散盡的

就像樹落下葉子

可沒有一個人

能將一片葉子帶走

母親很早就已經(jīng)去了

我坐在眾人散去的地方,聽見風

送來那么熟悉的聲音

它來自天堂,我不能擁有

——《沒有人能將一片樹葉帶走》

可以想象,在母親離世的多年以后,在唱贊美詩的人群散去之后,詩人又想起她的母親,他沒有悲傷,他的敬順把懷念轉(zhuǎn)換為對自然物理的理解:“人終是要散盡的/就像樹落下葉子”,但是在自然的流逝中詩人看到天國,于是說 “可沒有一個人/能將一片葉子帶走”。這既是情感記憶相對于肉身的永恒性的一種哲理表達,更是詩人宗教情懷的自然流露。所以,詩人最后才會說 “母親很早就已經(jīng)去了/我坐在眾人散去的地方,聽見風/送來那么熟悉的聲音/它來自天堂,我不能擁有”。黃禮孩詩歌神性思維的滲透,從表面看常??梢越庾x為一種詩歌的哲理意味,從深層看,則是一種信徒的敬順,在主所安排的自然物理的軌跡中隱匿悲傷的人生態(tài)度。有些人以為黃禮孩的詩歌簡單、缺乏沖突,沒有精神沖擊力,殊不知他和諧的詩歌有著另外層面的啟示。一個信徒看似柔弱的敬順背后,有另一種更有力量的堅韌品質(zhì)。

見過黃禮孩的人都感嘆于他身上溫厚和執(zhí)著的結(jié)合,他的詩歌中同樣有溫厚、執(zhí)著兩種品性的交融。如果說謙卑、愛、感恩和敬順表現(xiàn)的是他詩歌的溫厚一面的話,那么他作為信徒的愛和感恩落在混亂的現(xiàn)實中,必然造就他內(nèi)心形而上的焦灼和不安。很多人認為黃禮孩的詩歌溫柔而和諧,其實他的詩歌中也有心靈的焦灼:

“時間來不及了

我不能再作比喻了”

想到圣經(jīng)上的話

我來不及,去做一個偽善的比喻

與陽光一起閃耀的

不一定就是溫暖的事物

苦楝花開在高處

開在你夠不著的地方

它在空中奔涌,含著紫色的毒

時間呀

你再給一些日子

在苦楝花落下之前

我要趕著那些幼稚的小鵝

從苦楝樹下走開

遠離它奔涌的美麗

——《我不能再作比喻了》

“時間來不及了,我不能再作比喻了”,這既來自于 《圣經(jīng)》的神啟,也是混亂現(xiàn)實在有擔當意識的詩人心中投射而成的焦灼感。雖然詩人依然在作比喻,開在高處、含著紫色的毒的苦楝花,和在樹下走過的幼稚的小鵝,都是對價值失范時代的象征性表述,而充滿詩人心中的卻是主寄望于信徒的傳福音的責任感,是 “時間來不及了”、 “你再給一些日子”的焦慮感。所以,黃禮孩詩歌中就有了清晰的堅韌的品質(zhì)。此種品質(zhì)突出表現(xiàn)于那首收入某部 《大學語文》教材的 《誰跑得比閃電還快》:

河流像我的血液

她知道我的渴

在遷徙的路上

我要活出貧窮

時代的叢林就要綠了

是什么沾濕了我的衣襟

叢林在飛

我的心在疲倦中晃動

人生像一次閃電一樣短

我還沒有來得及悲傷

生活又催使我去奔跑

正是因為有 《圣經(jīng)》中 “時間來不及了”的焦慮,才會有上面這首詩中“我還沒有來得及悲傷/生活又催使我去奔跑”的堅韌行動力。很多人稱黃禮孩為詩歌界的阿甘,聯(lián)系黃禮孩這些年的詩歌行動,這個說法不無道理;但是如果我們從黃禮孩詩歌內(nèi)在的精神脈絡上看,這個說法有點 “只知其一”。黃禮孩更是一個靈命深厚的信徒,在受難、跋涉的路上奔波,然而由于他的生命信仰如此堅定,所以內(nèi)心也便有旁人難以理解的寧靜和堅韌:

晚禱鳥飛在南方的薄荷里

淺淺的聲音,如祈禱文一樣明朗

主啊,你讓溪邊的小鹿

遠離兇險,那個遇見

試探的人已經(jīng)穿過峽谷

到香草山上去。

他的腳磨出了血,但比血

更熱烈的是他的渴望

天亮起來,他坐在石頭上寫信

他寫下了恐懼和孤獨

現(xiàn)在,他的心多么安靜

仿佛他就是落在羊皮紙上

明凈而閃亮的言詞

——《羊皮書》

這首詩是對詩人內(nèi)心宗教情懷和精神歷程的典型隱喻,詩中的 “他”,那個為溪邊小鹿憂心如焚的信徒,正是詩人自己,他的腳磨出了血,但比血更熱烈的是他的渴望。我認為解讀黃禮孩的精神歷程和詩歌品質(zhì),必不能繞過這首詩。它事實上提供了謙卑、感恩、愛、敬順、溫厚、堅韌等等與黃禮孩相關的詩歌與人諸種特質(zhì)的內(nèi)在秘密。

在我看來,一個靈魂安居者的精神路徑——宗教情懷,是理解黃禮孩詩歌的重要鑰匙,它可以使以往對黃禮孩的解讀獲得一個更全面的、更深入的整合。譬如他詩歌中對細微之物的審美觀照所表現(xiàn)的謙卑態(tài)度,他詩歌非常集中的愛和被愛題材所表達的感恩情懷,他詩歌中表達出來的敬順和堅韌的綜合,作為一個詩人,他溫和的脾氣和對詩歌罕見的、無私的付出,都可以,也必須從他的宗教情懷中得到綜合的解釋。而在我看來,黃禮孩詩歌的精神價值,考慮到其重要啟發(fā)和精神資源,實在有必要重新予以估量。

三、黃禮孩詩歌的精神價值

黃禮孩在近些年受到了越來越多的關注,但是人們似乎關注的是作為一個編輯、出版家的黃禮孩,人們關注他為《詩歌與人》長達十年持續(xù)的付出,關注《詩歌與人》表現(xiàn)出來的獨特的編輯視角以及在當代中國詩歌民刊中的標桿式作用。人們當然也談論黃禮孩的詩歌,人們分析他和諧、優(yōu)美、沉靜、謙卑的詩歌質(zhì)素,這些當然都對,但是,我總覺得,黃禮孩詩歌中所攜帶的那顆不可復制的心靈,那顆在受難、苦修中尋找靈魂得救的心靈以及作為它的外露的詩歌文本,在當代詩壇的重要意義并沒有得到應有的關注。

很多評論家已經(jīng)指出,新時期文學特別是當下,詩歌的成就是走在其他文體的前面的。詩歌領域的三十年,我們一直不乏創(chuàng)造者,我們曾經(jīng)為北島式的文化英雄歡呼,我們也為韓東們向瑣屑現(xiàn)實回歸的日常經(jīng)驗叫好,我們對翟永明描摹詩歌中的女性天空投以贊許的目光,我們甚至對杰出詩歌文本不多、概念多于實質(zhì)的下半身詩歌拆除語言中的身體禁錮也不乏期待,但是,很多時候人們卻忽略了黃禮孩,一個信徒的詩歌所包含的精神啟示。

把黃禮孩的創(chuàng)作指認為信徒的詩歌,并不僅僅指他對詩歌超乎常人的熱愛和付出 (詩歌的信徒),也不僅僅指他作為一個有信仰的詩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它指的是黃禮孩的詩歌,其詩性有神性的照耀。他的詩中,恬靜、和諧是心靈彼岸的美好回光,他書寫了一個信徒虔誠的心靈之路。這里,是一些浸透著神啟之光的詩歌文本;更深一層,則是一個有信仰者的心靈空間,而再進一層,它其實是當代詩人、知識分子在價值迷亂的現(xiàn)世中如何選擇和堅守的一條精神路徑。黃禮孩的詩歌文本和詩歌道路,與別人顯得如此不同:他沒有野心勃勃的詩歌面貌,他擯棄以大為美的堅硬詩學趣味,他在生存的細節(jié)中尋找神跡和神啟。和諧、優(yōu)美在他的作品中不是對現(xiàn)世的廉價贊美,而是他和諧心靈的自然映照;和諧也不是對生命苦痛缺乏認知的淺薄浪漫,而是因為信仰,因為得救而堅韌、負重的生命姿態(tài)中的溫和從容。

我一直在想,是我對黃禮孩的詩歌過于偏愛還是這個時代對于黃禮孩詩歌的價值還缺乏充分的認知。 [7]如果是后者的話又是什么導致了他詩歌中在我看來最重要的宗教情懷沒有被強調(diào)?;氐蕉兰o的文學環(huán)境中,我們可能會有所發(fā)現(xiàn)。從十九世紀末轉(zhuǎn)入二十世紀,中國最流行的話語是革命話語, “從清末到民國初年,我們發(fā)現(xiàn)政治的現(xiàn)實是沒有一個值得維持的現(xiàn)狀。所以保守主義很難說話”、 “基本上中國近幾百年來是以 ‘變’:變革、變動、革命作為基本價值的”。 [8]更兼國家領袖和精神導師合一的毛澤東的教導:“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革命不是繡花做文章,革命是一個階級打倒另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盵9]革命話語塑造了人們的思維方式和審美方式,革命美學的幽靈在革命時代過去之后常常借體還魂,以大為美、以力為美、以變?yōu)槊莱蔀榱伺畈母锩捳Z在文學場域留下的醒目印記。因此,我們似乎更加能夠理解 “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lián)Q新天”的豪邁,并且在這樣的話語中確認了人侵略性的一面。相比之下,黃禮孩的詩歌卻以一種極其謙卑的姿態(tài),在一個普遍野心勃勃的時代用詩歌書寫人關于虔誠、信仰和靈魂和諧的詩意想象,這種實踐顯得有點不合時宜卻又如此重要。

革命話語之外,二十世紀以來的不同年代,中國文學也或主動或被動地塑造起一系列的文學價值:啟蒙、救亡、宣傳、政治抗議、文化尋根、文本創(chuàng)造、市民庸常性、個人私語、身體解放、娛樂消費等等。在我看來,這些文學價值都塑造了相應的寫作者與文學的關系,但是寫作者的精神安居卻是一個一直被擱置的命題。無論是啟蒙還是救亡,無論是強調(diào)寫作者的主觀戰(zhàn)斗精神還是強調(diào)階級性、黨性而要求寫作者去附和某種政治意圖,無論寫作者的個性是張是隱,二十世紀已有的重要文學思潮在人的發(fā)現(xiàn)和隱匿的雙線來回,在救亡、宣傳、娛樂消費等話語中,人的隱匿不言而喻;而在啟蒙、政治抗議、文化尋根、文本創(chuàng)造、身體解放等話語中,被彰顯的也是文化的人、物質(zhì)的人或者說人的文化部分,人的身體部分。當代的很多詩人,他們因為透過詩歌對一些生命命題進行深刻思考而被我們永遠記住:北島對人與政治關系的思考、張曙光對人與歷史記憶的思考、翟永明對性別關系的思考、于堅對拒絕隱喻寫作以及當代寫作如何 “道成肉身”的思考、歐陽江河對知識分子寫作的思考等等。這些問題歸根結(jié)底是人與語言的關系,人與存在的關系。即人,特別是作為詩人,如何生存,在他們生存的特別年代里。

并不是說這些不重要,但是人的靈魂屬性,人的心靈安居卻一直沒有在重要的思潮中出場。正是因為靈魂安居的缺席,二十世紀的知識分子在各種話語城頭變幻大王旗之中漸漸迷失,在政治禁錮或消費浪潮的沖擊下無法理直氣壯地出示自己所塑造的精神價值。二十世紀文學史上,曾有過一次著名的關于靈魂得救的尋求,那是張承志的 《心靈史》。但是這種尋求因為張承志文字中夸張的表情在大漢族主義話語下難以被體認,由于無法被納入主流思潮而成為了二十世紀文學精神敘事中孤獨的一筆。

對文學的主流想象和塑造從來沒有真正地解決文學與人精神安居的關系,而黃禮孩的詩歌,卻不經(jīng)意地出示了一個靈魂安居者的精神路徑——宗教情懷。黃禮孩的詩歌當然僅僅是他自己的精神探索,并沒有被廣泛復制的可能和必要。他的詩歌文本,也遠不是封閉和完美,就是他自己也常??鄲烙谌绾问乖姼璧玫讲粩嗟耐黄?。但是,他詩歌所具有的啟示價值卻不容忽視。在我看來,黃禮孩的詩歌,提供了一種更加日常、更加溫和的對心靈安居的實踐。黃禮孩并非一個極端的宗教分子,宗教是他自然而然的靈魂信仰,他從不曾刻意地在詩歌中表現(xiàn)宗教教條。他的詩中沒有受難、十字架,沒有顯露的宗教事件。他從不試圖用詩歌去圖解宗教,但是宗教關于愛、謙卑、堅韌等觀念卻在他的詩歌中無所不在地表現(xiàn)出來。正如他自己所說:“小時,我并不懂基督教就是一種文明,我也不知道信仰是何物,但贊美詩的和美就像光芒一直照耀我,照亮我的童年。多年后當我寫作,那些謙卑、憐憫、感恩和贊美的品質(zhì)就來到文字當中。我沒有刻意去寫信仰,它只是作為人類追求的普世價值給我們更多的啟示。我對美的感受力符合了萬物之上有愛的精神?!盵10]

不少人都曾慨嘆,身份危機是二十世紀以來縈繞于寫作者心頭的幽靈,它常常使得寫作者精神價值凋零以至于放棄寫作。而黃禮孩卻是一個很好地解決了身份危機的詩人,細讀他的詩歌,你不能不承認,他之所以在欲望膨脹的年代對美無怨無悔,乃是因為他的心靈已經(jīng)被神之愛所充盈,所以,他懂得愛和去愛,也懂得謙卑而堅韌地活著。

結(jié) 語

黃禮孩是近十年來最活躍的當代詩人之一,他用詩歌告訴我們:人,謙卑地信仰,堅韌地負重,誠懇地熱愛,不離棄庸常的光亮,不抽離生活的細節(jié),不放棄家園的期盼?;貞洠伎?,把愛、離別、回憶和傷痛都作為對自然生命的敬順而處之。黃禮孩的詩,是對詩歌、語言和生命的回歸,也是對當代處于價值迷亂中的詩人的一個啟示。他誠懇地面對自己的心靈和時代,他的詩歌和心靈探索都具有明顯的啟示意義。在大量詩人已經(jīng)不再寫作,面臨 “詩歌失語”狀態(tài)的時候,黃禮孩不但用其詩歌行動,更用其詩歌文本證明了詩性心靈的在場。他在詩歌創(chuàng)作和詩歌活動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活力跟他的基督教信仰及其思想資源有重要的關聯(lián)。黃禮孩的詩歌,正是基督教的思想資源與中國當代現(xiàn)實的結(jié)合。在價值失范和倫理危機日益嚴重的今天,在缺乏一種思想共鳴來統(tǒng)籠整個時代的今天,在 “現(xiàn)代性”不斷被反思的今天,在傳統(tǒng)儒學被推崇也被譏笑,明顯不可能重新支撐新的時代價值的今天,在各種各樣的后現(xiàn)代理論層出不窮并不再被信任的今天,黃禮孩的詩歌缺乏其標簽性、話題性以及張揚的個性而難以備受關注。但是我們不能忽略了其中所具有的精神啟示,不能忽略他重要的詩歌經(jīng)驗:在精神信仰中尋找價值皈依并重新建構(gòu)其詩歌認同。概而言之,在價值混亂的時代,在變革和宏大的話語主宰文學的審美解讀的時代,黃禮孩的詩歌給了我們必要的警醒:謙卑、感恩和堅韌等屬于宗教情懷的品質(zhì)必須被認真看待;修復人和神的關系,從而拯救自己的心靈,修復個體信仰的行動必須被認真看待。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可以說,黃禮孩的詩歌 “給予當代詩最本真的活力”。

[1]陳曉明:《出生地:回到詩性的家園》, 《中西詩歌》,2007年第1期。

[2]藍藍:《善良的上帝在細節(jié)中》、《一個人的好天氣》,第168頁,黃禮孩,花城出版社,2008年。

[3] [4]趙金鐘:《黃禮孩的詩歌寫作》, 《文藝爭鳴》,2008年第6期。

[5]黃禮孩:《祖母》、 《一個人的好天氣》,第11頁,花城出版社,2008年。

[6]徐坤:《現(xiàn)代性與女性審美意識的流向》, 《現(xiàn)代性與中國當代文學轉(zhuǎn)型》,陳曉明主編,云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

[7]黃禮孩2008年獲得華語傳媒文學大獎年度詩人提名,他其實是獲得了相當?shù)某姓J的。但是,我認為在已有的關于他評論中,他的價值沒有被充分地注意到。

[8]余英時:《中國近代思想上的激進和保守》, 《知識分子立場:激進與保守之間的動蕩》,第9頁,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2000年。

[9]毛澤東:《湖南農(nóng)民運動考察報告》, 《毛澤東選集》第一卷,第17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10]來自黃禮孩與本文作者的郵件問答。

責任編輯 朱亞南

陳培浩Chen Peihao

1980年出生,文學博士,廣東潮州人。現(xiàn)為廣東韓山師范學院中文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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