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詩
捕鳥蛛
唐 詩
1
曼香來的時候,幼珠正在給孫子凌厲洗澡。鄉(xiāng)下沒熱水器,用鐵鍋燒的熱水,倒進(jìn)塑料桶后,洗不了多大一會,連桶都凍住了。冬天一到,孩子們十天半月不洗一次澡,得等家里的大人挑個暖和天,最好是正午,陽光熱烈,將大腳盆端到陽光底下去洗。
幼珠從凌厲身上搓下來一堆污垢,原本的清水轉(zhuǎn)眼就泛黑了。 “我看下次得用洗衣粉,用搓衣板洗?!庇字樾χ?,看曼香一眼。
曼香張了張嘴,將頭轉(zhuǎn)向堂屋,徑直走向門邊放著的那把竹編靠背椅。從后面看,她有點(diǎn)駝背,身上那件棗紅色的菱形花紋毛衣?lián)未罅耍囬_紋路,隱約看到里面穿的是件黑色的腈綸打底衫。
給凌厲洗好澡,幼珠囑咐他去灶房上面的亭子間玩,那里有些塑料玩具。凌厲并不應(yīng)答,趿拉著鞋就跑了。幼珠動作緩慢地去收拾堆放在腳盆邊的衣物,像是忘了曼香來了這件事。
就著腳盆里還冒著熱氣的洗澡水,往里頭撒一把洗衣粉,幼珠把孩子換下來的衣物一股腦兒泡進(jìn)去。 “要泡好一會?!彼f,臉上掛著一絲似有似無的笑容。
曼香突然從靠背椅上站起來,瞇著眼望了一眼懸在半空的太陽。幼珠以為她要走,信口說:“不再坐會了?”曼香卻又坐下去,雙腿彎曲、并攏,兩只手費(fèi)了點(diǎn)勁才插進(jìn)雙腿間。幼珠的右手無意識地在右腿側(cè)敲了敲。
“‘藥罐子’好像不行了,聽人說晌午喝了點(diǎn)酒,在回家的路上跌了一跤。”話說得平淡,曼香臉頰邊現(xiàn)有兩朵紅云,聲音里聽不出半點(diǎn)哀傷。
“藥罐子”是曼香男人的綽號,她在別人面前并不這么稱呼他。
“聽誰說的?”幼珠倒吸一口冷氣。
“我在毛廁解小手,有人跑到堂屋喊我……我沒應(yīng)答。”
幼珠將雙手浸到那堆臟衣服里,胡亂地搓了搓。 “凌厲!凌厲!”她突然想將孫子喊出來。在曼香告訴她這件事之后,她突然就想到了凌厲,她猜想著這孩子準(zhǔn)是一個人又跑到后山上去瘋跑了。
“幼珠,我們都是做奶奶的人了?!甭阏f著,將雙手從兩腿間抽出來,挺了挺脊背。幼珠等著曼香往下說。
有那么一段時間,她們之間空氣稀薄。幼珠明顯地感覺到自己原本閉合的嘴巴不自覺地裂開了一道口子。 “歪嘴!”她心里罵了一句。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的嘴在某些時候會自然歪斜是三年前的事了,似乎也是這么一個有陽光的冬天,凌厲不知怎么惹了他爺爺,老頭甩手就給了他兩個嘴巴子。孩子嬌嫩的小臉?biāo)查g浮腫起來,幼珠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就是從這天開始的,她的嘴巴在某些時候會不自覺地歪斜。
“凌烈還沒有信來嗎?”曼香的聲音響起來,幾乎令幼珠受了驚,她的嘴巴變得更歪了。
若不是還有人會提到凌烈,幼珠幾乎快要忘了她還有這么一個兒子。即使天天看著凌厲,她也并不認(rèn)為凌厲是凌烈的兒子,更不會由此聯(lián)想到她還有個兒子。
“沒有?!庇字橛檬终谧∽彀?,話回答得含糊。好在曼香也根本沒去理會她回答的是什么。
“都是在還債?!甭阏f完,又一次站起身來。然后,她什么都沒再說,轉(zhuǎn)身往側(cè)屋走,走到一半才意識到走錯了,又轉(zhuǎn)過身,走了出去。
從后面看,曼香的背駝得更明顯了。
2
凌烈是幼珠的第三個兒子,五年前因搶劫罪入獄。開庭宣判的前一年,幼珠的大兒子和二兒子為了宅基地的事情大動干戈。大兒子的脾氣隨了凌云翔,暴躁、易怒,他認(rèn)為分給他的宅基地少了,罵老頭子偏心。凌云翔打了他兩巴掌,不想他當(dāng)晚就喝了農(nóng)藥,隔天才發(fā)現(xiàn)的。
如果說大兒子的死讓幼珠很痛心的話,那二兒子的死則讓她心如死灰。大兒子前腳才走,凌云翔便將氣撒在二兒子身上,指著他的鼻子罵,說是他害死了自己的親哥。二兒子素來懦弱,氣不過,也尋了短見。
家里一下子添了兩具年輕的尸體,換作任何人一時半會都受不了。幼珠衰老得特別厲害。她也像村里的那些失去至親的婦女那樣,在一天之內(nèi)哭暈過好幾次,不過,她并不像她們那樣捶胸頓足,邊哭邊罵。確切地說,她只是默默流淚,細(xì)長的雙眼垂到了與腳面差不多的高度,淚水不一會就將地面落得濕滑。
幼珠脾氣好在泉塘村是出了名的。凌云翔與人說起她來,滿臉堆笑,說:“我屋里的蠢婆?!币坏┖攘司?,就不這樣說了,說的是:“那個板膏……”舌頭打著卷,聲音拖得老長。
凌云翔好酒,逢酒必喝、喝了必醉。發(fā)起酒瘋來就是打老婆,追得幼珠滿村跑。追不到就回家燒她的衣服,找到多少,燒多少。 “我哪敢將好衣服放屋里啊,只能往娘家放?!庇字楹吐汩e聊時說,臉上并無多少哀傷,甚至帶了一抹微笑。曼香也并不在意,只是說:“往娘家放,也未見得就是你的了?!闭f的是娘家的嫂子喜歡將小姑子的衣服翻了去,占為己有。
幼珠嫁給凌云翔那年,剛滿二十歲,微斜的劉海,齊到雙耳的短發(fā)。村里人跟幼珠不熟之前喊她 “革命頭”。幼珠勤儉。農(nóng)忙季節(jié),往頭上搭一個頭巾,有汗時擦汗,沒汗時擋太陽。耙田、施肥、插秧,沒有她不會的。她還喜歡收拾房間,她家有幾件實木家具是她的嫁妝,不管多忙總被擦得油光發(fā)亮。得空了就拿著掃把收拾房前屋后的雞屎、牛糞,用簍筐裝好,丟到責(zé)任田里去。為這,幼珠沒少挨凌云翔的謾罵,說:“天天掃,把財神都掃地出門了?!?/p>
曼香的娘家跟幼珠在一個村,兩個人從小玩到大,無所不談,就連選婆家都選到一個村了,為的是彼此有個照應(yīng)。說是選其實也不準(zhǔn)確,親事是兩家的大人作的主,幼珠在父母面前歷來溫順,曼香則是沒什么主見,父母說什么就是什么。兩家的父母也借口說兩個姑娘打小關(guān)系好,理應(yīng)嫁到一個村去。然而,兩家父母挑親家時更多的是看重男方的家境,挑人的眼光可見一斑。
曼香之所以背著人稱呼他男人為“藥罐子”,因為男人的身體和脾氣一樣壞,一個月里至少有十天半個月要抱著藥罐子。幼珠的男人雖不是個藥罐子,卻是個酒罐子。
頭幾年,曼香一與 “藥罐子”吵就到幼珠面前哭訴,有幾回甚至狠狠咒“藥罐子”早點(diǎn)死,還放出狠話說惹急了她,她總有一天要買幾包老鼠藥放進(jìn)藥罐子里,將他毒死。直到生了幾個孩子,整天圍著孩子轉(zhuǎn),連哭的時間都省下了。幼珠跟曼香的性格不一樣,不管遇到再大的事,她從不找人商量,只自己拿主意。
曼香從來沒有聽幼珠詛咒過凌云翔。
3
不喝酒的時候,凌云翔多半在山里捕鳥。年輕那會兒,他用篩子、簸箕、筐,改裝了一個自踏式扣鳥裝置,還學(xué)會了吹畫眉哨,在捕鳥方面,他特別肯動腦筋。很長一段時期,他每天都能從山里提回各種非死即傷的鳥。幼珠起初并不愿意看見那些血跡斑斑的動物,時間一長也就無所謂了。偶爾,她也幫凌云翔殺鳥,擰一只小雞那樣,管它是死是活,往塑料盆里一丟,燒壺滾燙的開水,照著塑料盆里只管倒。鳥的身體僵硬后,有些會浮在水面,有些則沉入盆底。
沒過兩年,凌云翔從酒友那弄了一把氣槍,整天提著槍到山里轉(zhuǎn),獵殺各種鳥,每天提回來的獵物更多了。
“山里頭有野豬哩,弄回來得賣不少錢。”曼香有次來幼珠家串門,對凌云翔這樣說。
“野豬?我沒想過要惹它,我喜歡吃鳥?!绷柙葡杼拗溃嵋粭l實木長凳,坐到曬谷坪上,兩條肥腿不住地來回晃蕩。
凌云翔心情極好的時候才讓幼珠幫他剃頭發(fā)。 “蠢婆,幫我收拾一下?!彼@樣對幼珠喊。等幼珠拿好剃頭刀、毛巾、清水來到身邊,他的肥手時不時地往她胸前摸一把。只有一回,他嫌幼珠不夠麻利,照著她的屁股就踢了一腳。
幼珠跟凌云翔進(jìn)過兩次山。第一次,她前前后后央求了他整整三天,他才勉強(qiáng)答應(yīng)帶她一起去。在山里,她對凌云翔特別體貼,不管他表現(xiàn)得有多焦躁,她始終笑臉相迎。遞水、遞飯團(tuán)、遞毛巾,凌云翔無需說話,只要遞一個眼色,她就能準(zhǔn)確無誤猜對他所有的意愿。幼珠的聰慧幫了他的大忙,她學(xué)母畫眉叫,學(xué)得惟妙惟肖,引來好幾只公畫眉。為這,凌云翔允許她拿著氣槍把玩了幾次,上膛、瞄準(zhǔn)、扣扳,未經(jīng)點(diǎn)撥,她的動作連貫而迅速,凌云翔在一旁看得呆呆的??勺詈笠淮?,她將槍口對準(zhǔn)凌云翔的前額,瘦得青筋暴露的右手搭在扣板上。凌云翔愣了愣,緊接著往旁邊的叢林里一跳,喊起來:“你這板膏!小心走火哇!”這是他唯一一次在沒喝醉的時候喊她板膏。
事隔半年,幼珠才又被凌云翔允許跟進(jìn)山。碰巧曼香來串門,一并去了。進(jìn)山口前,曼香貼在幼珠的耳朵邊告訴她,她的例假有兩個月沒來了。 “不管怎么樣,這個孩子身上也流著我的血。”曼香說。幼珠點(diǎn)了點(diǎn)頭,右手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小腹處。
與上一回進(jìn)山的狀態(tài)明顯不同,幼珠顯得心事重重,幾次都不小心弄出動靜,讓跟蹤的目標(biāo)受了驚,隨即飛得無影無蹤。凌云翔氣得一陣亂吼。不過一上午的時間,三個人又累又餓,收獲的獵物卻寥寥可數(shù)。
“蠢婆娘,你是不是鬼上身了?”凌云翔當(dāng)著曼香的面不太好發(fā)作,只是這樣抱怨。
看出幼珠的反常,曼香也忍不住問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幼珠搖了搖頭又點(diǎn)了點(diǎn)頭。早已對魂不守舍的幼珠失去耐心的凌云翔只好收拾妥當(dāng),敗興而歸。
就是在第二次進(jìn)山的夜里,幼珠僅有一次主動側(cè)過身,對睡在旁邊漸漸打鼾的凌云翔輕聲說:“我懷上了。”后者用睡意模糊的聲音說:“好……”
4
生了孩子之后,幼珠再也沒有央求過凌云翔帶她進(jìn)山。
凌烈滿十歲那年,泉塘村刮起南下風(fēng),全村上下除了婦孺和上了年紀(jì)的老人,幾乎都跑到廣東打工。只有凌云翔,他哪也不想去。
曼香家的 “藥罐子”跟著村里的包工頭出遠(yuǎn)門的前一天下午,幼珠到曼香家借鹽,拿著一個用了將近十五年的粗陶蘭花大碗,神情落寞。曼香往大碗里裝粗鹽粒子,裝了大半碗,說: “這碗能照出我的臉,瘆人,換了吧。”幼珠不說話。曼香自顧自說下去:“也是,別說陶瓷的器皿了,就連塑料貨,也是十幾年前用的糙貨了?!?/p>
“我也想走廣東打工去?!庇字閺拇蛀}里挑出一顆碎石,丟到地上,眼睛看著遠(yuǎn)處。
曼香將幼珠丟掉的那顆碎石撿起,伸出舌頭舔了一下,說:“是咸的?!闭f著,將碎石送到幼珠的嘴巴邊去。見幼珠把頭扭開了,她將手中舔過的碎石重新丟到地上,這才說:“你甭想了,凌云翔不會放你走的?!?/p>
五張嘴,兩個大人,三個娃。雖說早已解決了溫飽問題,可光是三個孩子的學(xué)費(fèi),也確實夠幼珠受的。凌云翔好吃懶做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不出去打工也就罷了,家里的責(zé)任田也懶得管。該殺蟲的時候,他在山里捕鳥;該除草的時候,他還是在山里捕鳥。
冬閑的時候,幼珠又動了去廣東的念頭。這一次,她沒敢和凌云翔商量,直接就去懇求婆婆,讓婆婆在她外出打工這段時間幫忙照顧三個兒子。婆婆對幼珠的勤儉持家一向贊賞,又考慮到家里確實一年比一年窮,便滿口答應(yīng)下來。
怕凌云翔起疑心,幼珠沒敢事先收拾換洗衣物,臨到走的那天才胡亂收拾了幾件衣服,提上塑料桶、棉被,跟隨村里的幾個建筑隊工人踏上南下的火車。
幼珠到廣東后,幾經(jīng)折騰才在一個電子廠找到一份流水線裝配工的工作,卻不想半年后凌云翔找了過來。也不知道他哪得來的消息,直接就找到了幼珠所在的宿舍。晚上翻墻進(jìn)了廠區(qū),摸黑跑到幼珠所在的宿舍大樓前大喊大叫:“幼珠,你快死出來!”他對聞聲趕出來的廠區(qū)保安說他老婆是被人拐進(jìn)來的,他要帶她回家。
一連幾天,凌云翔鬧得厲害,還用錢買通了附近的治安隊員,一起找到廠長,讓廠長出面辭退幼珠。幼珠沒法,只得跟他回去。
幼珠原本以為回到家,凌云翔第一件事就是要狠狠揍她一頓的,奇怪的是他什么都沒說,安靜得有些反常。也沒出去喝酒,一回家倒頭便睡。
前前后后也就六個多月的時間,村里人瞧著幼珠的臉色變得紅潤了,皮膚也尤其白皙,穿著打扮像個城里人。沒去過廣東的婦女都說: “廣東的水養(yǎng)人哩!”
凌云翔將幼珠往死里揍是她從廣東回家后一個禮拜的事了。他從外面回來,滿臉通紅,一看就知道是喝高了,剛踏進(jìn)房門,說了這么一句:“頭七過了!”話落,一把揪住幼珠的頭發(fā),劈頭蓋臉一陣暴打,拳腳相加。邊打,他邊喘粗氣,話說得斷斷續(xù)續(xù): “跑廣東,干,干嘛?好,好偷男人?”
5
說起來,曼香還是幼珠的救命恩人。幼珠準(zhǔn)備投井自盡的時候,是曼香一把抱住了她。曼香哭得肝腸寸斷:“珠珠,你死了是可以解脫,那些沒娘的孩子怎么辦???”
從井邊回來,曼香一直陪著幼珠。幼珠像個木頭人一樣,在床上躺著。掀開幼珠的褲腳,曼香看到大片的淤青,還有胳膊、腰、小腹邊,都有明顯弄傷的痕跡。曼香又哭,喃喃自語: “這個畜牲!他怎么下得了手???”
曼香從自己家找來兩只雞蛋,加一勺白砂糖,用開水沖成蛋花。鄉(xiāng)下人認(rèn)為這樣的蛋花湯最有營養(yǎng),能提神。幼珠不吃,曼香就用調(diào)羹喂她。一直喂了幼珠三天,直到她終于像又 “活”了過來。
斷了去廣東的念頭,幼珠開始學(xué)著別人搞飼料養(yǎng)豬。她不知道從哪里學(xué)會了砌墻的本領(lǐng),也不用水平標(biāo)尺,直接就墊一塊磚,刷一層水泥,像孩子們堆積木似的,將豬圈蓋了起來。
第一年,幼珠養(yǎng)了四頭豬,順順利利的,年底清算了一下,除去飼料和人工,三個孩子的學(xué)費(fèi)完全不用愁。第二年,她想翻倍養(yǎng),凌云翔不同意,放出話來:“把好不容易賺回來的錢又賠掉了,我就扒了你的皮?!庇字橐膊桓碚?,一個人起早貪黑,將原本的豬圈又加砌了幾間。去村里養(yǎng)了母豬的人家要小豬崽前,她不慍不火地對凌云翔說:“咱屋里的情況人家也知道,豬沒出欄前,豬崽先賒賬,若運(yùn)氣不好,賠了,就當(dāng)今年打擺子了?!币徽Z成讖,沒到豬出欄的日子呢,八頭豬,病的病、死的死,獸醫(yī)勸幼珠早點(diǎn)想辦法將豬賣給村里的屠夫,能賣多少錢算多少。
賠了本,幼珠自然又挨了一頓好揍,用凌云翔的話說是:“我打掉她的蠢氣?!?/p>
第三年,幼珠還不死心,看到集市上的小豬崽子就想買??纱謇镳B(yǎng)母豬的人家都不賣給她了,原因有兩點(diǎn),一是她前一年賒的賬還沒有還清,二是凌云翔跟大家打過招呼:“誰再賒賬給幼珠,就算來我家討錢,我也不會給的?!痹捳f到這份上,誰也沒有那個膽量想從幼珠手上賺那點(diǎn)小錢。
養(yǎng)不了豬,幼珠只能琢磨別的。雖然大字不識幾個,可她還是搜羅了各種教人致富的報紙和雜志,讓她已經(jīng)上初中的大兒子念給她聽,想從中獲得一些先進(jìn)的信息。
制造洗衣粉就是從一本舊雜志里學(xué)來的。那里面詳細(xì)介紹了怎么研制的方法,并講了去污的原理。最重要的是,制造洗衣粉的原料很便宜。瞞著凌云翔,幼珠找村里不下五十個婦女了解過她們對洗衣粉的要求,全都認(rèn)為 “有泡”是去污的基本條件,這和她自己洗衣服時感覺到的結(jié)果一模一樣。幼珠故意透露給她們,如果她能弄到有泡又便宜的洗衣粉,她們是否愿意從她這里購買,十個有九個都表示愿意支持她,另外的那個抱著懷疑的態(tài)度問:“你用什么方法能弄到那么便宜的東西?”
主意拿定了,幼珠用省吃儉用存下的一筆錢購買到了洗衣粉原料,并以“有泡”為主要目的,反復(fù)研究洗衣粉配方,開始 “史無前例”的人工研制洗衣粉實驗。每次實驗,她都挑凌云翔不在家的時候進(jìn)行。整整折騰了三個半月,終于有了階段性的 “成果”:白色的粉末能將衣服的污漬洗掉,只是泡沫并不多。她心里想,說不定人家用了后就會像她那樣認(rèn)可去污的效果,而完全忽略是否“有泡”這件事??紤]了半宿,她把心一橫,托熟人買來透明的塑料洗衣粉袋,上面印著 “有泡”洗衣粉幾個鮮艷的字。
“有泡”洗衣粉前前后后賣了十幾袋后便再也賣不動了,究其原因就是 “無泡”,她們不跟幼珠抱怨泡沫少,直接給沒有買過的人傳遞 “無泡”信息。到最后,幼珠連向人推銷 “有泡”洗衣粉的勇氣都散失了,像是自己成了大騙子,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這還不算,事情不知怎么就傳到了凌云翔耳朵里,他原先以為是她倒騰的二手貨,回家到處搜查,將藏在亭子間角落里的原料全部翻出來,整整一籮筐。
知道凌云翔要打她,加之內(nèi)心覺得這次的事情確實做得太輕率,幼珠這一次選擇逃回了娘家。娘家的父母知道了事情的經(jīng)過,一齊罵幼珠行事太魯莽,勸她向凌云翔低頭認(rèn)錯。不等凌云翔趕到娘家來要人,幼珠自己回去了?;厝ブ埃袷翘嵝迅改改菢诱f: “這還是我嫁出去后第一次因為怕挨打而跑回來呢。”幼珠七十歲的母親耳不聾眼不花,她這樣反問:“農(nóng)村的女人,有幾個不認(rèn)命的?”
6
洗衣粉研制失敗后,幼珠整個人安靜多了。她每天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規(guī)律生活,也不愛到曼香家走動了。村里人絕少看見她臉上的笑容。一整年,幼珠臉上只隱約出現(xiàn)過兩次笑容,每次都是因為凌烈拿回來的期終考試成績單。凌烈的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比兩個哥哥的成績要好,年年考全校第一。
凌烈在三個兒子中是最懂事、最懂得心疼幼珠的。他六歲就會用柴禾煮粥和紅薯,七歲已經(jīng)懂得洗衣服。八歲那年暑假, “雙搶”期間,他從一米高的灶臺上將豬潲往下端,手力不夠,滾燙的潲水從他的胸口淋下去,痛得他直接跳進(jìn)灶間旁那口水塘里,任人怎么拉都不肯上岸來。聞聲而來的幼珠只得連拖帶拽,將他抱上來,再用牙膏涂燙紅的皮膚。
“滿仔子,你去端豬潲干嘛?。俊庇字閱査?,眼淚叭嗒叭嗒往下掉。
凌烈痛得嘴里發(fā)出咝咝的聲響,并不哭,他說:“我想讓媽媽少辛苦一點(diǎn)?!?/p>
村里人都說只有凌烈隨了幼珠,長得像,性格也像。
“你知道什么時候媽媽覺得最辛苦?”
“是不是沒錢用的時候?”
“我沒辦法陪你一起大聲地念課文,那是我覺得最辛苦的時候?!?/p>
“我可以給媽媽念?!?/p>
“可我想自己念?!?/p>
“那我教媽媽念?!?/p>
“……你知道媽媽最怕什么?”
“最怕凌云翔打你!”
“我最怕你們會像我一樣老死在這個村子里?!?/p>
“等我長大了,我要帶媽媽離開這里。”
初中還沒畢業(yè),大兒子和二兒子就不得不雙雙輟學(xué)。開學(xué)前一天,幼珠帶著三個兒子滿世界找人借錢,借不到又去找學(xué)校的老師。學(xué)校的老師不敢擅自作主,讓她去找校長說情。校長攤開雙手,說:“你是明事理的人,若每個人都像你這樣,這學(xué)校怎么還辦得下去?”最后,還是凌烈的班主任出面作擔(dān)保,說凌烈的學(xué)費(fèi)若到期末還收不上來,她的工資直接抵給學(xué)校。
為了還錢給凌烈的班主任,幼珠將家里母雞下的蛋時不時藏起來三五個,不讓凌云翔搜到吃掉了。每湊齊十個就拿到集市上去賣,將賣雞蛋的錢全部攢起來。眼看著一學(xué)期就要過去了,也沒湊齊學(xué)費(fèi),幼珠著了急,將家里的晚稻挑了一百斤到鄉(xiāng)里的糧食局,換了些錢。
家里收成不好,三個兒子又正在長個子,糧食每年都不夠吃。發(fā)現(xiàn)少了一百斤谷,凌云翔將幼珠吊起來打,邊打邊讓她招:“說!是不是將谷挑出去給野男人了?”
平日不愛哭的凌烈哭得聲嘶力竭。他顫抖著雙手,將幼珠給他的錢一分不少地拿出來,交給凌云翔。他哭著說不要再打他媽媽了,要打就打他。他還說都怪他不好,是他想讀書。凌烈的話更是讓凌云翔火冒三丈,他用手指使勁戳凌烈的額頭,質(zhì)問幼珠: “這是個野種嗎,不是我生的嗎?為什么要背著我給他錢?你說,不說就打死你……”
7
新學(xué)期開始后,凌烈再也不肯跟著幼珠去學(xué)校了。他說不想讀書了,他想出去賺錢。幼珠剛張嘴,他就笑著說:“媽媽,你知道嗎?我看書上那些有出息的人,也有好多是沒讀過高中、沒上過大學(xué)的,他們有的當(dāng)了作家,有的開了廠、當(dāng)了企業(yè)家……”
“那你現(xiàn)在能干啥?”幼珠問。
“我還沒想好?!绷枇一卮?。
“等你想好了再退學(xué)吧?!?/p>
幼珠又去學(xué)校找到凌烈的班主任,幾乎要給人家下跪,說:“就算賣血,我也要供凌烈讀書的?!?/p>
凌烈從幼珠手中接過她替他領(lǐng)回來的新書,這么說:“媽媽,你不也是討厭別人替自己作決定的嗎?”幼珠愣在那,半天沒回過神來。整個學(xué)期,表面上,凌烈順從幼珠去學(xué)校上學(xué),背地里卻躲到山里 “練武”。他把從連環(huán)畫里看到的動作都默默記在心里,一招一式,練得很認(rèn)真。知道他躲在山上 “練武”的孩子問他:“你學(xué)了武要干嗎去?”
“保護(hù)我媽?!绷枇液俸僖恍?。
孩子們哄然大笑:“保護(hù)你媽?那你得先打贏你老子?!?/p>
期末考試成績下來,凌烈的成績在全班排倒數(shù)第三。不僅是幼珠,連班主任都覺得奇怪。
“媽媽,我都說了不讀了!誰也不能勉強(qiáng)我!”凌烈看著幼珠,眼睛都沒眨一下。幼珠氣得向他那張倔強(qiáng)的臉揚(yáng)起手,舉到半空又輕輕放下。
“好吧,你自己選的路,你自己好好走吧。”幼珠說。
輟學(xué)后的凌烈每天堅持跑到山上練習(xí)蹲馬步。遇到比他大的孩子欺負(fù)別人,他就打抱不平。最開始被大孩子揍得慘,后來他的蠻勁上來,紅著雙眼,咬緊牙,氣場上首先震住了對方。幾次三番,他還能時不時 “霸蠻”打贏那幾個平時特別惡的孩子,在孩子們心目中漸漸建立起了一定的威望。
在家里閑了一年,凌烈長得又高又壯,隔年就跟著打工大軍南下了。頭兩年,他還寫信回來給幼珠,信中出現(xiàn)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媽媽,我混出個人樣就回來接你?!钡胶髞韮赡?,連信都不寫了。幼珠很擔(dān)心凌烈,她不知道他到底在哪里。逢年過節(jié),村里會有從廣東回來的人,這個告訴幼珠,凌烈在東莞;那個又告訴她說凌烈去了深圳,甚至有人說他去了香港。幼珠的大兒子和二兒子到了結(jié)婚的年齡,都留在了家里,只有凌烈,像憑空消失了般。
凌烈出去四年后,在一個春天,他回來了,帶著一個模樣清秀的姑娘,告訴幼珠說是他女朋友。幼珠心里老大不高興,認(rèn)為不該把沒有結(jié)婚的女孩子往家里帶,凌烈看著她,說:“媽媽,她跟你不一樣,她只聽她自己的?!?/p>
幼珠看著眼前的這個大孩子,用一種不太相信的眼神默默盯了好一會?!傲枇遥汩L大了?!彼f,下意識去摸了摸自己已經(jīng)接近灰白的頭發(fā)。
“他還動手嗎?”趁著女朋友去毛廁的空當(dāng),凌烈壓低聲音問。幼珠似乎是沒明白凌烈口中講的他是誰,反問他:“你說誰?”
“我說凌云翔?!绷枇艺f。
幼珠使勁看了凌烈一眼,搖搖頭。凌烈追問:“你就直接說到底他還打不打你?”
“不打了。他老了,想打也打不動了。”幼珠的聲音干澀。
凌烈將煙蒂砸向地面,一腳踩上去。眼睛瞇著,說:“他再敢動手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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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曼香想象的那樣, “藥罐子”摔死了。曼香戰(zhàn)戰(zhàn)兢兢去認(rèn)尸, “藥罐子”摔得臉都變了形。她一下子撲到他的身上去,劈頭蓋臉一頓打,邊哭邊罵:“你這個死鬼,生時待我不好,死了還不學(xué)好!摔成這副樣子,到了陰間,我怎么找得到你?我要找你老賬新賬一起算的……你咋能就這樣走了哇!”曼香這個樣子,村里人看了,勸幾句也就算了。有些婦女說曼香要對 “藥罐子”的死負(fù)一定的責(zé)任,說是她平時說話太毒,咒死了他。甚至有些人還懷疑過是曼香在 “藥罐子”喝的酒里面投了毒——大家回憶起她挨“藥罐子”打時說過的所有狠話。
“藥罐子”摔死后,曼香幾次來找幼珠哭訴,說的都是自責(zé)的話,說明明知道他不能喝酒,就算打死她,也不該讓他一個人出去喝酒。她說自己沒有盡到做婆娘的義務(wù),沒把他看護(hù)好。有一次凌云翔在家,曼香說了一會話又開始抹眼淚。幼珠一改往日的柔和,對曼香吼道:“你別在我面前假仁假義了行不行?你忘了我倆熟得跟一個人似的?!”
曼香的眼淚還掛在臉上,她驚愕地看著幼珠,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珠珠,你說,說的什么,什么話?我……我……”說到后面,擦一把眼淚,她從幼珠身旁走出去,腳步蹣跚。
也就是 “藥罐子”死后半年的事吧,凌云翔在集市喝得爛醉,有人看見他趴在集市里一張用來剁豬肉的杉木案板上昏睡,試圖搖醒他。他被搖得不耐煩,閉著眼睛、歪著身體,手往兩邊推搡,嘴里反反復(fù)復(fù)說:“珠……珠……我喝……喝死……你高……高興……”
隔天的早上,凌云翔被村里人發(fā)現(xiàn)死在了回家的路上。他的死法和 “藥罐子”同出一轍。
要辦喪事了。按照泉塘村的規(guī)矩,上了六十歲的人,不管是暴斃還是老死的,都得熱熱鬧鬧辦三天酒席,美其名曰 “白喜”。死者生前的親朋好友都要到家里來,用毛筆在白色的宣紙上簽上自己的名字,名字后頭還會用小字標(biāo)記各人給的 “隨禮”。
收集了 “隨禮”,辦喪事的 “主事”照例用白色的宣紙做成一個大信封,信封上寫著:“請幼珠女士節(jié)哀!”信封遞到幼珠手里時,她沒像大家想象中那樣聲淚俱下,沒說謝謝。她看著那個信封足有一刻鐘,臉上的表情若有所思。
“主事”被幼珠的表情弄得稍顯不安,他輕聲問: “怎么了?”幼珠緊盯著信封,眼皮都沒有抬一下。她的兩只手捏緊信封,右手明顯捏得用力些。
“錯了,不是珍珠的珠,是捕鳥蛛的蛛……”說到后面這句,幼珠的聲音哽咽,以致于 “主事”沒怎么聽清。她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嘴巴歪得更厲害了些。
當(dāng) “主事”下意識地問她:“哪錯了?”,她終于失聲痛哭起來,用雙手捂住歪嘴,像那一年她失去第一個兒子和第二個兒子時那般,哭暈過去。
凌云翔死后,村里人對幼珠更是贊不絕口,說她明事理、賢淑、重感情。每次說到她,好多婦女都嘖嘖感嘆兩聲,然后說:“那老頭在世的時候沒少打她,她從沒抱怨,倒難為她為了他的死哭暈過去?!敝挥新愠聊徽Z,她再也沒有去過幼珠家,就像兩個人從未認(rèn)識過那樣。
責(zé)任編輯 高 鵬
唐 詩Tang Shi
湖南安仁縣人。2009年出版短篇小說集 《兩情相持》,作品散見 《散文選刊》 《海外文摘》 《芳草》 《作品》 《朔方》 《四川文學(xué)》 《廣西文學(xué)》 《山東文學(xué)》 《安徽文學(xué)》 《重慶文學(xué)》等刊?,F(xiàn)居深圳寶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