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樂
小說天下
云爺(外二篇)
任樂
在半截溝這塊地方,誰都認為云爺是個人物,但你要問云爺?shù)降子猩赌苣?,卻沒一個能說得清。
云爺家是半截溝最大的財主,有田地近萬畝,駱駝二三十峰,在古城子和迪化都有鋪子。據(jù)說云爺家祖上分家,都是拿大柳條筐子裝白銀,用大桿秤過數(shù)的。
二十四歲前云爺一直在念書,念完了省城的師范,又去蘇聯(lián)留學(xué)。
云爺?shù)牡显茽斔烙谝淮螕尳?。那時候關(guān)內(nèi)到處都在打仗,大片大片的土地荒蕪了,人都沒吃的,就從涼州、民勤那邊過來了許多饑民。饑民大部分善良老實,靠乞討或給人家下苦力弄口飯吃;其中也有飛賊之類,打聽到云家有滿倉的糧食,就掖了袋子,趁著天黑,攀墻翻進云家莊子,卻沒想到老云爺早有準(zhǔn)備,賊看不行就往回走,這老云爺卻開了院門提著馬燈追出去,眼看就要追上了,賊一急,突然轉(zhuǎn)身朝后猛捅一刀,老云爺追得正緊,猝不及防,那一刀就正中其腹部。當(dāng)晚,老云爺就咽了氣。
老云爺臨死前,吩咐家人趕快給留洋的云爺拍電報,讓云爺立刻回來。除了老六,別人誰都不知道這云爺在洋人那邊學(xué)的什么,因為云爺回來后從沒說過,也沒用過。人們只知道云爺在蘇聯(lián)開過館子,從古城子找去的廚師,專賣中國飯菜。老六當(dāng)時是作為伴兒陪云爺去蘇聯(lián)的,到蘇聯(lián)那邊也上了學(xué),跟云爺坐在同一間教室里聽課。云爺回國時,把館子交給了老六,還有沒用完的一大包錢,也交給了老六。老六等了一年多云爺還沒回來,就把那些錢給花
了,后來把館子也賣了。
云爺回家葬過爹后,做了兩件事,一件是開倉放糧,一件是娶老婆。
云爺先讓管家查清附近哪些人沒糧食吃,拉出名單。別人都以為云爺要從這些人里面查找殺他爹的飛賊,為老云爺報仇。沒想到云爺卻不提那事,只讓管家傳話下去,讓名單上的人次日上午拿上袋子到云家來領(lǐng)糧。
這一年云爺二十四歲。二十四歲的云爺因為開倉放糧而名聲大振了,半截溝到處都在傳頌他,說他是個大好人。
二十四歲的云爺還沒結(jié)婚,有人就主動為他提親,可是提了幾個云爺都不中意,也就再不敢提了。
云爺雖然青春年少,卻在穿著方面不太在意,但他特別講究吃,尤其是菜,一周之內(nèi)不能重復(fù),如果發(fā)現(xiàn)桌子上有道菜頭天已上過了,云爺就放下筷子,回屋里睡覺,管家和廚師趕緊去認錯,求云爺吃飯,可云爺偏就不吃。一次下來,就再不敢了。慢慢地,連跟前幾個賣菜的也知道了這云爺?shù)钠猓惺裁磿r新的菜就會送到府上來,說,云爺,這點菜送給您嘗嘗,您不要嫌棄啊。云爺點點頭,從兜里摸出幾個錢賞給他們,讓廚師把菜收下。如果是個冒失鬼,跑去說,云爺,這菜又鮮又嫩,剛從地里摘的,賣給您,那云爺肯定說不要不要,讓你碰一鼻子灰。
一晃云爺二十七歲了,那天云爺帶著管家逛廟會,正在興頭上,忽見一小姑娘陪著一婦人從身邊走過,那小姑娘水靈、白凈的模樣和細軟的身段把云爺看愣了,云爺拽了拽邊上的管家,說,你看,那姑娘……管家瞅了瞅,一下子回過神來,忙說,爺您看上了,我去辦。然后就去跟梢、打聽,兩天以后管家樂顛顛地來告訴云爺,那姑娘是塘坊門的,叫鳳兒,十六歲,尚未許配,旁邊那婦人是她娘。云爺一聽,叫管家第二天就把聘禮送去,送五百大洋。管家又說,聽塘坊門那邊人講,鳳兒娘還行,但鳳兒爹不怎么樣,游手好閑,特別愛賭。云爺沉吟良久,說,那就再加三百,一次清,我只要鳳兒,不要這門親戚,你去把這意思講明白了,行就行,不行把彩禮拿回來。
八百大洋的彩禮擱桌子上,白花花一大堆,鳳兒媽見了好生歡喜,誰不知這云爺是留了洋回來的?家里又是那么大的宅子,這樣的女婿上哪兒找去!但管家說話了,他說這錢是給你們兩個的,以后鳳兒過了門,就不再是你們的女兒了,她只是云爺?shù)呐恕xP兒媽明白過來,當(dāng)時就愣住了,她瞅瞅鳳兒爹,鳳兒爹卻坐在炕頭叭嗒叭嗒地抽煙,似乎沒啥反應(yīng)。鳳兒媽說,就是說鳳兒嫁給了云家,我們就不能認了?是啊,管家說,云爺就這意思。鳳兒媽說,這……這咋行呢?鳳兒爹突然吼道,你個笨豬,嫁出去的丫頭潑出去的水,不認就不認,有啥不行的?我們又不是再沒娃了。于是鳳兒媽就把那八百大洋收下了。
云爺擇了個日子把鳳兒娶了過來。
這云爺娶了鳳兒后就極少出門,外面的生意和家門上的大小事務(wù)都由管家打理,云爺不用操心。云爺每天起來,洗了臉,漱了口,再到外邊轉(zhuǎn)轉(zhuǎn),然后便進屋吃早飯。吃完了早飯,鳳兒就給他泡一杯熱茶,云爺一邊喝著茶,一邊指點鳳兒描紅,描滿一張,云爺拿起來看一看,輕輕放下去,再教鳳兒下棋。云爺愛下棋,先前常出去找人下,一下就是大半天,自從身邊有了鳳兒,他就只在屋里跟鳳兒下。
這會兒,陪云爺留學(xué)蘇聯(lián)的老六在新疆臨時督辦盛世才手下當(dāng)了官,時而從省城給云爺寫個信來,云爺卻連看也不看就丟進火里燒了,然后繼續(xù)跟鳳兒下棋。
日子這么過倒也清爽,誰知卻有了戰(zhàn)事。那回很久沒出門的云爺去了古城子的親戚家,到中午時卻不在親戚家吃飯,說自個兒得去館子里吃。那親戚知道他的脾性,也就由他。這云爺便自個兒去街上走,走了一會兒就覺得不對勁了,街上到處都是扛槍的,還有好多高鼻子、藍眼睛的白俄兵。市民倒沒顯出什么恐慌,干啥的依然在干啥。云爺邊走邊瞅,半年沒來,這街上竟新開了幾家館子。云爺來到古城子最有名的沐春園,剛到門口,掌柜的就看見他了,忙樂顛顛地跑下臺階,挽云爺上去,說云爺過來啦?真是稀客稀客啊,邊說邊扶著上了最好的雅座。這沐春園也真是個好地方,開窗就是水磨河,河水潺潺,楊柳依依。這掌柜的小心扶云爺在靠窗的一側(cè)坐定,說,云爺來點啥呢?云爺說,上個過油肉,其他的你看著辦吧。行!行!掌柜的說,我那兒還有一點兒上好的留存了十幾年的杏林泉,今兒送給云爺嘗嘗。云爺應(yīng)了聲,掌柜的便屁顛屁顛地去了后堂。
古城子幾乎每個餐館都賣過油肉,但做得最好最正宗的就數(shù)這沐春園了。過油肉是沐春園的招牌菜,選料嚴(yán)謹(jǐn),制作講究,形美味美,獨具風(fēng)格,云爺每次進城都來這里吃。
掌柜的親自掌勺,很快就好了,再加上一個熘腰花,先叫伙計送上,自己從墻角的一個柜子里將那杏林泉給抱出來開了蓋,給云爺斟滿。
云爺,聽說馬仲英要來了,現(xiàn)在已到哈密了。
哦。云爺說。
哈密能守住還好,要是守不住,馬仲英不幾天就到咱們古城子了。
云爺再沒搭腔,只管自斟了酒慢慢地喝,掌柜的討了個沒趣,便轉(zhuǎn)了個話題,說,云爺慢慢喝,小的再給您掌勺去。云爺也不應(yīng),掌柜的就自個兒去了后堂。
看云爺那樣子,似乎馬仲英愛來不來根本不關(guān)他的事。從沐春園出來,他依然氣定神閑,拄著拐杖慢悠悠地踱步,把該溜達的地方都溜達一遍,才不慌不忙地回了半截溝。
馬仲英進了古城子后,聽說有云爺這么個人,就寫了幾行字封好,交給一個手下,讓他去半截溝找云爺。
當(dāng)時云爺剛好午覺睡醒在喝茶,管家?guī)еR仲英的手下進來了。那人先鞠了個躬,然后上前把馬仲英給云爺?shù)男胚f上,云爺接了,但沒拆,只是在信封上掃了一眼。馬仲英原名馬步英,甘肅臨夏人,與西北軍閥馬步芳是堂兄弟,因其父被國民政府以通匪罪逮捕槍斃,便舉兵造反為父報仇。當(dāng)時他只有十六歲,所以被稱為尕司令,在甘肅、寧夏鬧騰了幾年,搞得遍地狼煙。這些云爺都知道,但他故作不知,說,這個馬仲英是什么人啊?
哦,您說我們尕司令啊,他是中央陸軍新編第三十六師師長、甘寧青聯(lián)軍總司令……那人一講起來便滔滔不絕,很是得意,左一個尕司令,右一個尕司令。
聽他聊,云爺并不作聲,微閉了眼養(yǎng)起神來。這手下吹了半天才想起那封信,停了說話又恭恭敬敬上前鞠了個躬。
這信呀,是我們尕司令想請您出山,尕司令一向愛才,廣納賢士,聽說您是蘇聯(lián)留學(xué)回來的,就對您十分仰慕,再說了,古城子這片地方,誰不盼著您云爺出來講幾句話呀?百姓也都盼您出山呢。
哦,云爺并不看他,只是鼻子里哼了一下,然后依舊慢騰騰地說,過獎了,我云某已悠閑慣了,哪還能做事,這個你就帶個口信給他吧。
云爺又把眼閉上養(yǎng)起神來。那手下站地上愣了半天,悻悻地走了,回去見了馬仲英,也不
好細講云爺?shù)那闋?,只是說云爺實在老朽,已不頂事。馬仲英只好作罷。
馬仲英在古城子呆了十八天,補充了一些給養(yǎng),就揮軍西進去打省城迪化,結(jié)果半道上就被省軍擊潰了。
馬仲英走了以后,老六回來了一趟。
現(xiàn)在的老六當(dāng)然不能和出去的時候比了,他的小車到了縣城,前后都有全副武裝的警衛(wèi)開道,街上戒了嚴(yán),百姓都不得隨便走動。
老六回半截溝,卻是換了便裝,祭了祖墳后,就來看云爺。云爺正躺在炕上,聽了管家來報說老六來探望他時也沒啥表示。不一會兒,老六就進來了,一見面,老六就抱拳,云爺,別來好!
好,云爺說。然后讓鳳兒侍候他穿衣下地,弄水擦臉。臉擦好時,管家已將茶沏好擱在了桌上。
老六,你胖了。云爺說。
哪里,您不也胖了嗎?老六說。然后笑起來,笑完叫過馬弁,拎上來一個箱子,打開一看,里面黃燦燦的,是金條,然后馬弁又合上了箱子。
云爺,當(dāng)年您在老毛子那邊開的那個館子,后來讓我給賣了,還有您走時候擱下的那些錢,老六指指箱子說,都在這呢,現(xiàn)一并還您。
咱還提這干啥,這么多年了。云爺慢慢騰騰地說,然后一揮手,叫管家給收下。
還有,老六說,我給您老弄了個參議,您可得去。
弄那干啥?云爺說,我壓根兒就不想?yún)⒄?/p>
老六說,這我知道,不過也沒多少事情,就是開幾次會。
云爺說,那不是扯淡嘛,那么遠。
聽說馬仲英請您出山您沒應(yīng),真是好樣的!老六伸了一下大拇指。
啥呀,我云某已經(jīng)老朽了。云爺邊說邊端起茶杯。
秋上,老六派了車來接云爺去省城開會。人家開會穿得筆挺,可云爺卻是一件半舊的長布衫,平底布鞋,年紀(jì)不大,卻拄了個拐杖。這么一副模樣,上大禮堂時便讓衛(wèi)兵給攔住了。那衛(wèi)兵端著槍,把云爺上下打量了一番,說,你哪的?找誰啊?你走錯地方了,去去去,到別處去。云爺掃了衛(wèi)兵一眼,什么也不對他講,用拐杖戳了戳地,一疊聲地叫起來,老六、老六!老六匆忙跑過來,見了這個情狀,倒也顧不上發(fā)火,把云爺小心扶進去,找了個最好的位置坐下,把那端槍的衛(wèi)兵給嚇傻了,冷汗直冒。誰不知道這老六的脾氣,弄不好得挨槍子呢!云爺坐在那開會,先聽新疆臨時督辦盛世才講話,然后又聽別的當(dāng)官的一個個站在前面講話,他越聽越不舒服。后來討論,讓大家發(fā)表意見,云爺瞇著眼睛打盹兒,一言不發(fā)。第二天上午,會還沒完,云爺就讓老六派車送他回去。
云爺臨上車時,見旁邊再沒別人,只有老六,就低聲說,我隱隱覺得,盛世才這個人……是只虎,早晚會吃人的。
老六緊張地朝周圍望了望,說,嗯,盛督辦確實不是等閑之人。
云爺說,你離他太近,多當(dāng)點心。
老六說,謝云爺提醒,我會的。
云爺說,依我看,這個官不做也罷,當(dāng)個百姓逍遙自在,多好。
對對,您是高人,早把這紅塵看破了。老六替云爺打開了車門。
云爺這次回到半截溝,就再沒出去過。
只是戰(zhàn)事接連不斷,說馬仲英二次打迪化還是沒打成,又說老六官越做越大。一天大清早,云爺家開來一輛車,原來是老六,那守門的
忙把老六迎進客廳,就自己去報云爺。一會兒,管家出來說云爺沒睡醒。老六只好在客廳里等,可太陽都老高了,云爺還沒動靜,讓管家再去看看,管家看完出來,還是那句話。老六明白云爺是不想見他了,就起身出來,管家也跟著送到門外,馬弁開了車門,老六轉(zhuǎn)過身來,望望管家,想說句什么,但沒說出來。上了車,車門關(guān)上,一陣煙塵過去,車子拐了個彎,不見了。
幾個月后,從迪化傳來消息,說盛世才殺了很多人,其中就有老六。那天云爺正在跟鳳兒下棋,消息是管家告訴他的。云爺聽了,捏著棋子的那只手就僵在了空中,好半天沒落下去。
解放了。解放時云爺在睡覺,卻清清楚楚聽到了外面的鑼鼓聲和鞭炮聲。管家進來說,云爺,別人都放炮了,我們放不放?云爺說,哦,也該放上一串吧。這管家就取了一串鞭炮到門口放了。十多天后的一個中午,云爺正在屋里跟鳳兒下棋,就聽到外面一片嘈雜聲,便叫管家去看看。管家剛一開門就傻了眼,原來外面站滿了人,有幾個端著長槍,還有的拿著紅纓槍。門一開,那些人發(fā)出一聲喊,全沖了進來。
云爺出來,站在庭前。
一瞬間外面靜了下去,都仰起頭看云爺。云爺個子不是很高,白白胖胖的,穿著件灰布長衫,手里拄了根拐杖。許多人是第一次見這位大名頭的云爺,當(dāng)時就想,云爺咋是這么一副樣子???
只靜了那么幾秒鐘,整個院子就爆發(fā)出怒吼聲,群眾呼著口號,揮著手臂,一齊沖上來,其中兩個漢子一左一右將云爺拎住,云爺還沒明白是怎么回事兒,手就被反捆上了,而且頭上還給他扣了一頂紙糊的高帽子。
云爺被押著游斗了一天,腦子里一片空白,晚上被關(guān)進一間老磨房時才清楚了些。那兩個人開了門,將他推進去,再把他手上的繩子解開,回頭鎖上門走了。
云爺蹲在地上,發(fā)現(xiàn)自己的鞋不知怎么只剩下一只了。腰彎了一天,很酸,他站起來直了直腰,這才緩過神來。四周漆黑一團,什么也看不見,過了一會兒才有了點視覺。地中間支著一盤磨,左邊墻根是架腳踏籮,墻角扔著兩個破斗,還有一個升子。云爺粗略掃了一眼,最后站在那盤磨旁邊,伸手在磨套上摸,沿著一根橫著的木杠,摸到了一些繩子。云爺往下解那些繩子,很不好解,但他最后還是解下來了。云爺噓了口氣,把繩子提起來量了量,拽了拽,抬頭朝房梁上看了一下,就往磨盤上面爬,爬了兩下沒爬上去,就過去從墻角提來一個斗扣在地上,踩著斗上到了磨盤上,夠著把繩子綰在房梁上,然后就把自己的脖子掛在了繩子上。也許在那一刻云爺悟到了什么。第二天人們打開磨房門時,發(fā)現(xiàn)云爺僵直地吊在梁上,早已死了。
老刀叫刀富貴,這名字是他爺爺起的。貧賤了幾輩子,爺爺希望到他這里能變得富貴起來。可是村里人都覺得叫刀富貴麻煩,就給省去了,干巴巴地叫他老刀。半截溝再沒第二個姓刀的,一說起老刀,都知道是那個花白頭發(fā)、窄長臉、高鼻梁、濃眉下閃著一雙帶有殺氣眼睛的高個子老頭兒。
據(jù)說老刀出生的時候,外面突然起了陣黃風(fēng),吹得窗戶紙嘩嘩地響。接生婆后來對人說,刀家這娃娃將來肯定不省事。
老刀出生后剛學(xué)會走路,搖搖晃晃地還沒
走穩(wěn),娘就死了,之后就由爹和爺爺笨手笨腳地拉扯著他長大。老刀沒進過學(xué)堂,不過書本倒是摸過的。第一次摸書本是在他六歲那年的夏天,那是一本破舊的皇歷,是爺爺?shù)?,家里就爺爺識字。當(dāng)時那本書放在院子里爺爺坐的小板凳上,老刀在墻根拉完屎,順手就從書上撕下兩頁擦了屁股。爺爺把老刀的耳朵都給擰紫了,但他沒哭也沒叫,而是嘿嘿地笑,模樣怪怪的。爺爺越擰他越笑,于是爺爺就有些不解有些害怕,趕緊把手松開了。
老刀家窮,再加上屋里沒個女人,日子就過得不像個日子,常常為吃飯發(fā)愁,有這頓沒那頓的。老刀十四歲那年夏天,家里又?jǐn)囝D了,正值青黃不接的時候,爺爺和爹一籌莫展。天麻麻亮,就見屋里豎著一條長長的白布袋子,嚇了爺爺和爹一跳,慢慢走到跟前,先拿手摸了摸,像是面粉,把布袋口解開,果然是面粉。怎么會呢?父子倆你望我,我望你,連連撓頭。老刀獨自在炕上睡得正香。過了一會兒,老刀睡醒了,穿上衣服到門外撒了泡尿,進來時順手抱了些柴火,生著火,用一個大黑碗從那個面袋子里弄出來一些面,燒了半鍋糊糊,先給爺爺盛了一碗,然后給爹和自己也盛上。
哪來的?爺爺問。
喝吧。老刀說。
到底哪來的?爹問。
管它哪來的,先把肚子填飽再說,不能干等著餓死。老刀邊說邊喝起來。
爺爺和爹也都餓了,再也顧不上追問,都抱起碗呼嚕呼嚕地喝,三個人很快就將半鍋糊糊喝光了。
肚子飽了,爺爺身上有了力氣,就提了鐮刀去河邊割草,正割著,鐮刀突然被人奪過去扔到了溝里,兩個壯漢拎小雞一般將爺爺拎到當(dāng)?shù)刈钣绣X的陸大戶家的伙房里,人家指著后墻上一個窟隆問,是不是你干的?
爺爺望了一眼那個新掏開的窟隆,腿就開始發(fā)抖,說不……不是。
是你兒子嗎?
爺爺使勁搖頭,不是。
打這老錘子,看他承不承認!于是,拳腳、馬鞭子都朝爺爺身上招呼,爺爺撐不住了,就喊:是,是……
是就賠,不賠就送官。
不……不是。
還說不是?打,往死了打!
爺爺又喊,是……是富貴。
陸大戶家的人不信,說,扯雞巴蛋!小娃娃能把墻掏開?能把一袋子面扛走?老錘子不是東西,再打!
爺爺?shù)乖诹说厣稀?/p>
有人傳來了老刀爹。老刀爹把老人背回家,交還了那袋子面粉又賠給人家一頭牛。
爺爺在屋里呻吟,爹在院子里揍老刀。
叫你偷!叫你偷!爹拿鞋底在老刀脊梁上抽,脊梁上一塊一塊跳起紅紅的鞋印。老刀咬著牙,沒掉一滴淚。
叫你偷!叫你惹禍!爹繼續(xù)抽。
老刀說了聲爹,我走了,就朝門外走。爹攆上去把老刀提回來一腳踢倒在地上,照屁股上又補了兩下。老刀感覺到爹腳丫子的柔和,他便笑起來,嘿嘿嘿地笑。老刀笑著爬起來還往外走,爹又把他提回來,院子里沒有樹,爹拿半截背草的毛繩將他綁在了草棚下面的柱子上。老刀從容地看著爹再次揚起的鞋底,面孔冷冷的,眼里涌起一股殺氣。爹愣了一下,將鞋底拍在了自己腿上。
爺爺半天沒聲氣,爹扔了鞋進屋去看,發(fā)現(xiàn)老人已經(jīng)死了。
爹從屋里出來,老刀不見了,那截毛繩丟
在柱子下面。爹知道兒子沒走多遠,去追,卻沒追著,回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褂子也被兒子拿走了。爹到處找,到處打聽,富貴富貴一聲聲地呼喚,卻始終不見兒子的蹤影,于是爹也再沒回來。
村里姓刀的消失了,只剩下一個空院子,冷冷清清地丟在村子西北邊的槽子里。
一晃十幾年過去了。夏日里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趁黑來了支隊伍,連夜在刀家那個破敗不堪的院子前邊扎了個營盤。
隊伍的長官是個高個子年輕人,腰里別著二十響。見到他,就想起從前讓陸大戶家打死的那個人,想起找兒子找得一直沒回來,最后成了瘋子的那個人……他是刀家那個娃,是富貴!人們驚呼。
沒錯,他是富貴,是老刀。
老刀身邊有個女人,長得很漂亮,懷里還抱著個孩子。那些兵不稱她夫人,都叫她嫂子。據(jù)消息靈通的人說,老刀是國民黨某個部隊獨立營的營長,那時候國民黨內(nèi)部為了爭地盤經(jīng)常打仗,在南疆的一次戰(zhàn)役中,他的隊伍傷亡慘重,上邊既不派兵支援他們,又不送來給養(yǎng),于是老刀火了,說日他媽的,不打了,撤!就帶著剩下的百十號弟兄集體開了小差。
老刀不走了,他把他的兵駐扎在了村子里。村子里自此整天處在悄聲細語中,沒人敢高聲喧嘩,沒人敢胡亂走動。老刀把村子鎮(zhèn)住了。
打死老刀爺爺?shù)年懘髴艏掖箝T上了閂又加了兩道杠子頂著,全家老小都覺得大難臨頭了,莊子外面一有點動靜就以為是老刀領(lǐng)著人馬來了,嚇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但好幾天過去了,老刀也沒來。最后,陸大戶家的人覺得光這樣躲著也不行,是禍躲不過,就以看娃娃為名送了份禮過去,禮是十根金條,用紅緞子包著。老刀瞟了一眼說,意思到就行了,東西拿回去吧。老刀不收禮,這意味著啥呢?陸家的人愈加害怕。隨后老刀提了個要求,讓陸家請弟兄們吃頓飯。陸家一聽忙不迭地答應(yīng),一說請吃飯心里反而踏實了,歡歡喜喜地殺豬宰羊,請來當(dāng)?shù)刈詈玫膹N子,像模像樣地上了十幾桌酒席,跟辦喜事一樣。
老刀待村里人很好,待那陸家也一樣好。那么多人馬沒問村里要過一粒糧食。老刀總是天黑的時候帶人出去,第二天清晨回來,回來的時候馬背上就馱著糧食,每次都不空。
村子原先叫白芨芨灘,自打有了老刀的營盤以后,人們就慢慢改叫營盤灘了。
營盤灘離半截溝集市不遠,只隔著三道梁兩個槽子。常有土匪到集上搶趕集人的錢物,也搶人。
土匪把兩個人押到山溝前問,哪達的?
營盤灘的。
噢,跟刀營長一個村的,那回吧。土匪把人放了。
過了幾日,土匪又抓了人,問,哪達的?
營盤灘的。
真的假的?
不信你去營盤灘問。
后來土匪們也納悶,每抓到個人,都說是營盤灘的,到底是不是,誰敢到營盤灘問去?只好放了。
那些年到處鬧匪,還有三五成群挎著槍歪扣著帽子的散兵流寇,路過村子時逮住啥拿啥。營盤灘因為有老刀,從沒遭過搶劫或騷擾,地方上的官們也不敢來搜刮,大家日子過得很安穩(wěn)。老刀依然領(lǐng)著人晚上出沒,人們夜里常常聽到馬跑的聲音和遠處寥落的槍聲。
老刀喜歡吃肉,隔三岔五就從外面弄回來牲口宰了吃,可他身上卻不長肉,一直高瘦。
這年秋天,老刀娶小婆子,全村人都來賀喜,鄰村和集上一些有臉面的人也來了,又是秧歌又是戲,營盤灘從來沒這么熱鬧過。
老刀的小婆子是當(dāng)?shù)刈钇恋墓媚铩W源死系兑估锞蛽е鴥蓚€漂亮女人睡覺,一邊一個。老刀很公平,不偏不向,今晚大婆子睡左邊,小婆子睡右邊,明晚小婆子睡左邊,大婆子睡右邊。他通常是先招呼左邊的,再招呼右邊的。老刀很能干,把兩個女人都招呼得服服帖帖,無話可說。兩個女人也相互不爭不吵,處得跟姐妹一樣。大婆子稱小婆子小的,小婆子稱大婆子大的。老刀不稱兩個女人大的小的,而是叫她們名字。兩個女人不叫老刀名字,也不稱他老公。大婆子剛跟了老刀的時候,稱老刀當(dāng)家的。啥當(dāng)家的?老刀說,山大王才這么稱呼,我又不是山大王。大婆子伸伸舌頭,再沒叫過當(dāng)家的,改叫掌柜子,小婆子見大婆子把老刀叫掌柜子,也就跟著叫掌柜子了。
一天傍晚,老刀帶著大婆子和小婆子在軍營外邊溜達,突然飛來一只烏鴉,落在近旁一棵白楊樹上哇哇地叫。老刀抬頭瞅了瞅,從腰間拔出槍,也不瞄準(zhǔn),手一揚,啪一聲,就見那烏鴉在樹杈上晃了晃,然后一頭栽下地來。
小婆子驚羨不已,她還是第一次見老刀打槍。
掌柜子,我也要學(xué)打槍,你教我打槍吧。小婆子說。
女人家學(xué)那干啥?老刀說,好好在家?guī)尥薨伞?/p>
我不是還沒娃娃嘛。小婆子說。
老刀就嘿嘿地笑,伸手在小婆子的肚子上拍一把說,很快就會有的!
果然不久,小婆子就懷上了孩子。
就在小婆子懷上孩子兩個月后的一天夜里,老刀又帶著弟兄們走了,一連幾天沒回來。大婆子習(xí)慣了,不當(dāng)回事,小婆子則有些著急了,問,大的,掌柜子咋還不回來?。看笃抛诱f,我也不知道,再等等吧。過了一會兒,小婆子又問。大婆子不吭聲,小婆子就一趟趟地去外面張望。
后來有人探得消息,說老刀在斷山口遇上了一支來路不明的隊伍,兩邊交了火,那支隊伍戰(zhàn)斗力很強,很能打,老刀的手下死了好多,老刀可能也死了。
小婆子聽了,當(dāng)場就哭起來。大婆子沒哭,她把娃娃交給小婆子看著,騎了馬到斷山口去看,把死尸挨個兒翻了一遍,面孔都端詳了,沒有老刀。老刀呢?大婆子朝四周望望。天陰著,四周很空曠、很靜。大婆子回來匆匆收拾了些東西,領(lǐng)著孩子走了。臨走時對小婆子說,小的,趁沒生,早找主吧。
大婆子走了,小婆子嫁了。小婆子嫁給了陸大戶家的少爺陸青。陸青前面娶過一房,死了。陸青很饞,一見小婆子就撲上去往肚子上壓。小婆子扇了陸青一巴掌,罵了句混蛋,指著自己的肚子說,里面有你小祖宗,能壓嗎?陸青瞅了瞅小婆子的肚子,沒敢再壓。陸青疼女人,卻不疼日子,整天不是圍著小婆子轉(zhuǎn)就是出去賭錢,沒幾年就把他祖宗那偌大的家業(yè)輸?shù)脹]啥了,成了窮光蛋。陸青望見那些富主兒心里就氣,就希望有個機會整治整治他們。小婆子后來生了兩男一女,都姓陸。從刀家捎來的那個也姓陸,不姓刀。
村里姓刀的又消失了。
后來就解放了。土改那陣子,陸青總算如愿以償,領(lǐng)著人把那些有錢的人家挨個兒鬧了個底朝天。上邊見陸青表現(xiàn)積極,就給他封了個村長的官兒。
這天,營盤灘來了兩個上頭的干部,調(diào)查老刀有沒有人命。老刀還活著?村里人一怔。
好,活著就好!村里人都有些興奮,都說,沒害過人命,從沒報復(fù)過誰,也沒欺負過誰,還替窮人撐過腰,為營盤灘辦過不少好事。干部走了。
后來上邊通知陸青去看守所領(lǐng)人,陸青不想去,因為他娶了老刀的小婆子??墒巧线吘鸵彘L去,陸青沒辦法,只好去了。
老刀回來在陸青家吃了頓飯,吃完一句話也沒說,走了。
營盤沒了,但他刀家原先那房子還在,小婆子給他送來半條破氈和一床破被子,公家又給了他一些生活用品,就算把他安頓下來了。
后來成立了人民公社,老刀就成了公社社員,每天跟大家一樣,拿著工具去隊上干活。別人都是一邊干活一邊說話,說女人說娃娃,也說一些故人往事。老刀啥也不說,只是干活,干累了,就卷根煙獨自呆在一邊抽。
除了吃,老刀似乎對別的什么都不感興趣。老刀特別能吃,一次在生產(chǎn)隊的食堂吃飯,別人親眼看著他一頓吃下去三海碗湯揪片子和兩個四百克的大饅頭。
老刀食量大,力氣也大。一天他跟幾個社員挖渠,挖出一塊大石頭,誰都搬不動,兩個人抬也不行,石頭圓咕隆咚的,不好下手,就說算了算了,先放著吧,明天來的時候拿上繩子、杠子,綁上抬。老刀在一旁瞅著沒言語,當(dāng)別人都離開那塊石頭,坐在渠沿上抽煙、休息的時候,他不聲不響地走到石頭跟前,端詳了一下,抬起一只腳蹬在石頭上搖了搖,然后躬下身慢慢將石頭抱起來,一步步地從渠底走上來,騰的一聲將石頭扔在了渠邊的沙子堆上。在場的人都驚得說不出話來。老刀當(dāng)時已經(jīng)五十歲了,五十歲的老刀有如此神力,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大家都私下里議論,說老刀肯定練過功夫,要不哪有那么大力氣。后來又不知從哪傳出話來,說老刀有武藝,且武藝很高,一個人能打好幾十人。于是就有年輕人纏著老刀,讓他教幾招。
學(xué)那干啥?老刀說,再好的武藝,也抵不住一個槍子兒。
教幾招教幾招,學(xué)著玩玩。
老刀就嘿嘿地笑,行,回家拿饅頭去,你拿來一個饅頭,我教你一招,拿來兩個,教你兩招。
那時候糧食緊缺,誰都覺得一個饅頭換一招武藝劃不來,所以最終都沒有人給老刀饅頭,老刀自然也沒給人家教過武藝。
老刀到底會些什么武藝,誰都不清楚,人們只見過他耍刀,而且就見了那么一次。
那天后晌,大家在生產(chǎn)隊的牛圈前面扛糞,扛了一會兒,就休息了。兩個鍘草的飼養(yǎng)員正在墻根一塊磙子石上磨鍘刀,磨了幾下,見扛糞的人休息,就不磨了,也把鍘刀丟下蹲地上抽煙。老刀上前提起鍘刀,看了看刃口,掂了掂,就當(dāng)場揮舞起來,起初舞得慢,刀光一閃一閃,后來越舞越快,刀面上生出陣陣帶著鐵腥氣的風(fēng)來。舞了一會兒,老刀停住,發(fā)現(xiàn)兩個飼養(yǎng)員不見了?;仡^一看,扛糞的人也不見了,都跑了,跑得一個沒剩。老刀抬頭瞅瞅天上的日頭,心說,還沒到收工時候,咋都走了?
當(dāng)時正在搞政治運動,隊上住著工作組,有人很快就把老刀耍鍘刀的事報告給了工作組,說老刀想殺人,想變天,要不是我們跑得快,肯定就被殺掉了。工作組覺得問題很嚴(yán)重,立刻將情況報告了上級,上級讓民兵將老刀押送到了公社的專政隊。專政隊里已經(jīng)有七八個人了,都是些老頭老太太,被稱作“四類分子”。公社有塊菜地,這些四類分子除了偶爾開個會,聽人家念念報紙外,就是在菜地里薅草。菜地里草也不是很多,他們找著薅上幾棵,就坐在地埂上曬太陽。曬到開飯時候了,就站起來
拍拍身上的土去食堂吃飯。
老刀在專政隊剛呆了半個月,公社領(lǐng)導(dǎo)就對他說,老刀,你回家去吧。
老刀說,才來這么幾天咋就回呢?
我們調(diào)查了,你爺爺是在舊社會被地主打死的,你爹是餓死的,對吧?
嗯。
你從家里跑出去,被國民黨抓去當(dāng)了兵,打了好多年仗,不過都是在跟土匪或國民黨軍隊打,從來沒跟解放軍打過,對吧?
嗯。
后來你不想打仗了,就帶著一些兵逃回半截溝,在你家老莊子上扎下營盤,那次為跟騎五軍爭奪幾袋子糧食,你手下那些兵大部分戰(zhàn)死了,沒死的都被騎五軍活捉了去,你也被活捉去關(guān)進了大牢,解放后是人民政府把你從牢里放了出來,對吧?
老刀沒吭聲。
領(lǐng)導(dǎo)說,你屬于我們無產(chǎn)階級,沒啥問題,回去吧。
老刀說,我不回去。
領(lǐng)導(dǎo)一怔,為啥?
老刀說,這達生活好,有現(xiàn)成飯吃,回去我還得自己弄飯,麻煩得很,不回去了,我就呆這兒,一直呆到老死。
想得美,快快走人!領(lǐng)導(dǎo)讓兩個民兵強行將老刀送回了家。
陸青比老刀小好幾歲,卻死在了老刀前面,剛六十就死了,是得傷寒死的。陸青死后,小婆子想重新回到老刀跟前跟老刀過,托人來探老刀的口風(fēng)。老刀說,算了,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干啥呢,還是一個人自在。
老刀一直一個人住在刀家那棟老土房子里,房頂上高高低低地長著些雜草,風(fēng)一吹瑟瑟地抖,土打的院墻也是一副滄桑的模樣,上面布滿蜂洞和鳥屎。有時人們能聽到老刀在房子里唱歌,聲音蒼老雄渾,歌詞卻一句也聽不清楚。
在老刀七十九歲那年冬天的一個深夜,人們睡在炕上隱約覺得外面起風(fēng)了,風(fēng)很大,呼呼的,將立在院子里的鐵锨、掃帚和叉子全吹倒了,叮鈴哐啷一陣亂響,還有樹枝折斷的聲音。早上起來,卻發(fā)現(xiàn)院子里的東西全都好端端地立在墻根,不像頭晚上刮過風(fēng)的樣子,人們就有些納悶有些驚奇。過了一會兒,有人傳來話,說老刀昨晚上死了。人們都不信,說活得那么旺勢咋會死呢?傳話人說,就是死了,是晚上睡著讓煤煙打死的。人們就嘆息,都覺得老刀死得有些突然有些窩囊。
涼州娃肯定是有姓名的,但小水山的人不知道他的姓名,聽他說話操著涼州腔,就叫他涼州娃了。
涼州娃是個獵人。
小水山已經(jīng)很多年不見獵人了。
誰都不知道涼州娃是從什么地方來的,他們只是在那個漫天飄雪的傍晚看到一個身背獵槍的人從西邊那道山梁上下來,沿著彎彎的山道向村里走來,全村的小孩子便都停止了玩耍遠遠地站著張望,一直望著那個人走進村東頭丑丑婆的院子里。
小水山位于半截溝南邊的大山里,是個只有二十幾戶人家的小村子。
小水山的人住在山里面,自然經(jīng)常會受到野獸的騷擾,不是張家的雞被狐貍叼去了,就是李家的洋芋地讓野豬給拱了,諸如此類。但他們從來不捕殺野獸,他們對野獸似乎有些顧忌,輕易不去招惹。比如說,狼進了院子,他們
只是手舉著棍子大聲喊叫著把狼轟走,絕不會把棍子打在狼身上的;狗跟小狼糾纏的時候,狗的主人也只是讓狗把小狼趕跑,并不希望狗將小狼捕獲或是咬傷。對捕殺野獸的獵人,他們充滿了好奇和畏懼,所以他們一看到背著獵槍的獵人就特別的關(guān)注,同時又躲得遠遠的,不敢靠近。
丑丑婆是村里唯一不懼怕獵人的人。
丑丑婆獨自住在小水山已經(jīng)很多年了。丑丑婆房子前面有棵杏樹,據(jù)說是她年輕的時候栽的。那杏樹有一抱子粗細,枝干歪歪扭扭,一副老態(tài)龍鐘的樣子了。丑丑婆的男人早年叫國民黨抓了丁,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丑丑婆一個人在村東頭的土屋里一過就是幾十年,除了幾個中老年女人外,她很少跟村里其他人來往。十幾年前曾有一個人走進丑丑婆的土屋,人們開始都以為是丑丑婆的男人回來了,后來才知道那只是一個路過的獵人,雖然那獵人看上去并沒有什么特別,但小水山的人們?nèi)匀挥X得丑丑婆招待那獵人有些難以理解。那回那個獵人在丑丑婆家一共住了三天,每天早出晚歸,每天獵槍上都會挑回幾只野兔或是野雞什么的,最后走的時候仍然只是背著一支獵槍,把三天里打的野物全都留給了丑丑婆。這事叫小水山的人們議論了好多天,后來終于知道那獵人是丑丑婆的男人托來的,但是托來干什么,丑丑婆的男人怎么不回來,人們就無法知道了,丑丑婆對此一直守口如瓶。大家就覺得丑丑婆有點怪。
涼州娃到小水山后也跟十幾年前來的那個獵人一樣,每天早早就出去了,天擦黑時才回來,回來時那桿黑黑的獵槍上總是挑著幾只野物,丑丑婆的土屋里因此也就常常飄出小水山的人為之垂涎的香味來,讓小水山的人們心里癢癢得不是滋味。
漸漸地,人們知道了涼州娃就是十幾年前到過小水山的那個獵人的兒子。小水山的人覺得涼州娃看上去比他爹更像個獵人,因為他的長相比他爹兇惡多了。涼州娃臉上有一道紫紅色的傷疤,傷疤從左眼角一直伸到下巴,把左眼硬給拉斜了,看上去很嚇人。當(dāng)人們聽說這傷疤是叫狼抓下的時,都不由得吸了口冷氣。后來人們又知道了涼州娃是趕狼趕到小水山來的,人們聽說有兩條狼就藏在小水山時都不由得心里慌慌的,趕緊在自家的牲畜圈門上多加了幾道防柵,同時叮囑娃娃不要到外面亂跑。再后來,人們又聽說涼州娃這次來小水山是打算住下不走了,因為丑丑婆一年年老了,他要留下來照顧丑丑婆,給丑丑婆養(yǎng)老送終,還說這是涼州娃的爹臨死前特別叮囑涼州娃的。
這些都是村里幾個平日里跟丑丑婆有來往的女人趁涼州娃外出打獵時從丑丑婆的口中得知的。于是小水山的人們整天三個一堆五個一伙兒地小聲議論著涼州娃的事,猜測著涼州娃與丑丑婆之間可能存在著的關(guān)系。這種議論直到最終都沒有一個讓人們信服的結(jié)果,然而人們還是照樣議論著。
大約半個月后的一天早上,涼州娃只出去一會兒就回來了,獵槍上也沒有挑野物,這讓小水山的人有些納悶,他們已經(jīng)習(xí)慣涼州娃每天都挑回幾只野物的神氣了,涼州娃沒挑回野物讓他們感到意外。小水山人向來都是把反常的事看得很重的,因為反常的事往往就是某種變故的預(yù)兆,小水山的人相信這一點,而且對這一點一直都是很敏感的。
涼州娃早上扛著獵槍出去,走到半路眼皮子跳了兩下,他便預(yù)感到今天可能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于是就回來又帶了兩把匕首,一把插
在靴筒里,一把插在腰間。檢查了一番,確定沒有什么問題后才邁著大步向村外走去。
涼州娃的預(yù)感從來沒有失誤過,因此他一旦預(yù)感到有點不對勁時便會特別小心,這一小心曾救了他幾次性命,他甚至把眼跳看成是死了的爹給他的警示。
涼州娃一路上都小心地檢視著周圍的一切,他甚至不敢輕易地開槍打那些他平時一看見就會舉槍射殺的野雞野兔們,他一直都記著爹就是因為打了一只野兔后槍空了膛而遭了狼的。他還清楚地記得爹臨咽氣時對他說的那句話,爹說獵人要信感應(yīng),有了感應(yīng)就得當(dāng)心,有了感應(yīng)槍就萬萬空不得,槍不空狼就不敢近身。記住,狼狡猾得很。爹說完這話,頭一歪就咽了氣。涼州娃把爹埋了后就發(fā)誓一定要把那兩條狼殺死,他知道爹追那兩條狼追了十幾年了,可是卻沒有能夠殺死狼,到頭來還叫狼給害了性命。涼州娃要給爹報仇,也要給自己報仇,他的臉就是叫那兩條狼給傷了的,他每次摸到臉上的傷疤時,眼前都會浮現(xiàn)出一個滿臉是血的襁褓中哭叫著的小生命,看到一個失去雙腿的人為了保護小生命而被狼活活咬死的慘景,他的眼淚就會不由自主地流下來。
涼州娃是走到刀條嶺西邊的一座墳前突然看到兩行刺玫花一樣的腳印的,他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來。他太熟悉這腳印了,也曾不止一次地追蹤過這腳印,可是每次都是追著追著就失去了蹤跡。在父親走了以后的這兩三年里,涼州娃一直都在追蹤著這斷斷續(xù)續(xù)的腳印,能夠追著它們來到小水山也正合了他的心愿,他認為能在救了自己性命的那位恩人的家鄉(xiāng)把狼殺了更好!他要用這兩條狼的血祭奠那位恩人。
涼州娃循著狼的兩行足跡往前走,可是走出不遠足跡便亂了,本來直行的足跡到這里突然分成了幾路,而且成團成團地踏成一片。涼州娃站下來仔細地看了一會兒,知道這是狼耍的鬼把戲,故意把腳印弄成這樣迷惑人的,他嘴角掠過一絲冷笑,然后就轉(zhuǎn)身往回走。人們想涼州娃肯定是回去拿什么東西去了,拿上東西馬上就會出來。可是他們在遠處觀望了好一陣子也沒見涼州娃出來,心里就有些著急有些困惑。
小水山的人都在作著各種猜測,但是始終沒有一個人知道其中的真正原因。有幾個膽大的村人到丑丑婆的院子前面窺望過兩次,可是沒有看到?jīng)鲋萃?,他們看到的只是丑丑婆一個人坐在堂屋里向屋外呆呆地望著,誰也說不清丑丑婆在望什么。
涼州娃再一次出門是在天剛剛擦黑的時候。小水山的人們都有早睡的習(xí)慣,當(dāng)時家家都準(zhǔn)備熄燈睡覺,就在這時有人發(fā)現(xiàn)涼州娃背著獵槍踏著已經(jīng)結(jié)硬了的雪發(fā)著嚓嚓聲向村外走去,小水山的許多人都從屋里出來站在門前,看著涼州娃的身影消失在黑沉沉的山影里。
小水山的人們這個晚上有史以來第一次相約著熬了夜。
涼州娃來到早上狼的足跡亂了的地方,靜靜地伏在一座墳坡上,雙手握槍緊張地注視著周圍的動靜,他相信自己的判斷,兩條狼今晚一定還會從這里經(jīng)過。他斷定狼會經(jīng)過這里到村中去找吃的,因為在這樣的天氣里狼是很難找到食物的,除了到莊子里去偷畜禽,沒別的辦法。他相信那兩行腳印是狼探路時留下的,絕不會錯。
白天的睡眠使得涼州娃此時十分精神,周圍稍微有點動靜他都能感覺得真真切切。雪光把地面映得一片灰白,只要有東西出現(xiàn),涼州
娃相信絕對逃不出他的眼睛。
涼州娃伏在墳上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已經(jīng)覺得握著槍的兩只手腕有些發(fā)酸了,他剛想把身子挪一下活動活動血脈,就發(fā)現(xiàn)遠處有兩個黑影一前一后地朝自己這邊走來。涼州娃緊張得一下子忘卻了酸痛,大氣不出地把槍口對準(zhǔn)了黑影,他想只要黑影靠近了他就先打倒一個,然后再乘另一個發(fā)愣時跳出去用匕首刺殺,絕不能讓這兩個畜生有反應(yīng)的余地。
兩個黑影越來越近,涼州娃緊張得手心都出了汗,他把牙咬得緊緊的。
果然是那兩個畜生。涼州娃已經(jīng)可以清楚地看見那個斷了尾巴的家伙,那是叫他爹給打的。兩條狼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涼州娃覺得自己幾乎透不過氣來了。
“砰”的一聲槍響震驚了狼,一條狼在槍響中嗷地叫了一聲便癱倒在地。槍聲也震醒了涼州娃,他愣了一下,原來他并沒有打算現(xiàn)在就開槍,完全是因為緊張?zhí)崆翱哿税鈾C??墒菦鲋萃揆R上清醒了過來,身子一縱向狼撲去,手中仍然握著已經(jīng)空了膛的獵槍。
一聲槍響把整個小水山的人都震得身子猛然抖了一下,人們不約而同地朝著槍響的方向奔去,奔到刀條嶺西邊的幾個人遠遠地便望見一團黑影在一座墳前面扭打著,在雪光的映照下可以清楚地分辨出那是涼州娃在與一條狼搏斗著。小水山的人們都膽戰(zhàn)心驚地站在遠處望著與狼搏斗著的涼州娃,只見涼州娃手中揮舞著發(fā)著寒光的匕首插進了狼的心窩,人們聽到狼嚎叫了一聲并且看到了狼在嚎叫聲中倒在了雪里。正當(dāng)人們不自覺地替涼州娃舒了一口氣的時候,忽然望見又一團黑影倏然躍起撲向涼州娃,人們望到?jīng)鲋萃夼c那團黑影一齊倒了下去。
娃呀!人群中突然發(fā)出丑丑婆的哭叫聲,誰都沒有注意到丑丑婆是什么時候來的。人們見丑丑婆朝著涼州娃與狼搏斗的地方跑去便也都跟著向那里跑,在跑的過程中看見涼州娃忽然舉起一只胳膊,只見一道寒光一閃,接著是一聲狼的嗚咽。
人們到跟前,一切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只剩下呈現(xiàn)在雪地上的一幅慘景:一條狼咬著涼州娃的脖子,涼州娃手中的匕首從狼的脊背插進直至沒柄,另一條狼腹部插著一把匕首倒在一邊,涼州娃的獵槍斜斜地插在雪里。
丑丑婆瘋了一樣撲在涼州娃的身邊,用手去扯咬著涼州娃脖子的狼,在幾個大膽漢子的幫助下使涼州娃脫離了狼口。涼州娃的血還在汩汩地往外冒,人們看見涼州娃向丑丑婆咧了一下嘴角,頭便歪向了一邊,那一邊正躺著兩條狼的尸體。涼州娃的眼睛永遠地閉上了。
后來,小水山的人們終于知道了丑丑婆的男人的事情。丑丑婆的男人當(dāng)年被抓了丁后,先到省城迪化參加集訓(xùn),集訓(xùn)完去了哈密,后來到塔城,在塔城的一次戰(zhàn)役中被彈片炸斷了雙腿,讓當(dāng)?shù)匾粋€獵人救了性命。那個獵人就是涼州娃的爹。當(dāng)時涼州娃出生才剛剛七個月,涼州娃的爹說等涼州娃大一點兒他能放心走開時就送丑丑婆的男人回小水山??墒钱?dāng)有一天涼州娃的爹出去打獵時,兩條狼忽然竄過來撲向放在門口一塊皮褥子上曬太陽的涼州娃,丑丑婆的男人為了保護涼州娃,用自己的半截身子把涼州娃覆了起來,等到?jīng)鲋萃薜哪锫劼曏s來嚇走狼時,丑丑婆的男人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他看著涼州娃的娘只交代了一句“讓大兄弟給我媳婦捎個信”便咽了氣。涼州娃的爹回來后抱著那半截血尸哭了整整一夜,并發(fā)誓就是追到天邊也要殺了那兩條狼。